祁连雪
真是“一处不到一处迷”。千里河西走廊,在我身临其境之前,总以为那里是黄尘弥漫、阒寂荒凉的。显然,是受了古诗的浸染:“千山空皓雪,万里尽黄沙”,“青海戍头空有月,黄沙碛里本无春”之类的诗句,已经在脑海里扎下了根基。这次实地一看,才了解到事物的真相。
原来,河西走廊竟是甘肃省最富庶的地区。这片铁马金戈的古战场,这条沟通古代中国与欧亚大陆的重要交通孔道,于今已被国家划定为重要的商品粮基地。当你驻足武威、张掖,一定会为那里的依依垂杨、森森苇帐、富饶的粮田、丰硕的果园所构成的江南秀色所倾倒。
当然也不是说,整个河西走廊尽是良畴沃野。它的精华所在,只是石羊河流域的武威、永昌平原,黑河、弱水流域的张掖、酒泉平原,疏勒河流域的玉门、敦煌平原。这片膏腴之地是仰仗着祁连山的冰川雪水来维系其绿色生命体系的。祁连雪以其丰美、清冽的乳汁,汇成了几十条大大小小的河流,灌溉着农田、牧场、果园、林带,哺育着河西走廊的子孙,一代又一代。
祁连山古称天山,西汉时匈奴人呼“天”为“祁连”,故又名祁连山。一过乌鞘岭,那静绝人世、夐列天南的一脉层峦叠嶂,就投影在我们游骋的深眸里。映着淡青色的天光,云峰雪岭的素洁的脊线蜿蜒起伏,一直延伸到天际,一块块咬缺了完整的晴空。面对着这雪擎穹宇、云幻古今的高山丽景,领略着空际琼瑶的素影清氛,顿觉情愫高洁,凉生襟腋。它使人的内心境界,趋向于宁静、明朗、净化。
大自然的魅力固然使人动情,但平心而论,祁连山的驰名,确也沾了神话和历史的光。这里的难以计数的神话传闻和层层叠叠的历史积淀,压低了祁连山,涂饰了祁连山,丰富了祁连山。
在那看云做梦的少年时代,一部《穆天子传》曾使我如醉如痴,晓夜神驰于荒山瀚海,景慕周天子驾八骏马巡行西北三万五千里,也向往着要去西王母那里做客,醉饮酣歌。当时,我是把这一切都当成了信史的;真正知道它“恍惚无征,夸言寡实”,是后来的事。但祁连山、大西北的吸引力,并未因之而削减,反而益发强化了。四十余年的渴慕,今朝终于得偿,其欢忭之情是难以形容的。
旅途中,我喜欢把记忆中的有关故实与眼前的自然景观加以复合、联想。车过山丹河(即古弱水)时,我想到了周穆王曾渡弱水会西王母于酒泉南山;《淮南子》里也有后羿过弱水向西王母“请不死之药”的记载。在张掖市西面的镇夷峡,当地群众还给我们讲了大禹治水的故事:
传说,禹王凿开了镇夷峡,导弱水入流沙河,玉帝闻讯后加以干预,命寒龙镇守祁连山,把河水全部冻结成冰雪,河西走廊从此变成了戈壁荒滩。后来,李老君骑青牛赶到,与山祇、土神计议,到寒龙那里偷水,就这样,从南山开下来一条黑河。山神牵牛引路,李老君扶犁耕田,土地爷撒播种子。寒龙发觉后,怒吼道:“你们三个合伙做贼,我就叫这里每年三个月不得安生!”结果,黑河每到六、七、八月,就要暴发洪水,为害甚烈。
这里,本来就够惝恍迷离的了,偏偏沙市蜃楼又来凑趣、助兴。我们驰车戈壁滩上,突然,发现右前方有一片清波荡漾,烟水云岚中楼台掩映,绿树葱茏,渔村樵舍,倒影历历,不啻桃源仙境。但是,无论汽车怎样疾驰,却总也踏不上这片洞天福地。原来,这就是著名的戈壁蜃景。
据说,整个河西走廊,包括祁连山脉,上古时都是西海,与大洋相通,后来经过喜马拉雅造山运动,隔断了印度洋,南山拱出海面,其余地带留下了无量数的沙荒砾石。也许这沙洲蜃景,正是古海的精魂寄形于那些海底沉积物,仍在做着昔日的清波残梦吧?
人类史前时期相当长的一段,是在幻想和神话中度过的。作为丰富的人文遗产宝库,神话传说汇集着一个民族关于远古的一切记忆:它的历史性变迁,它的吉凶祸福、递嬗兴亡,它对于自然、社会、人生的独特认知和体验。我们可以通过这种思维、情感、体验以及行动的载体,深入地窥察一个民族以至人类史前的发展轨迹。
观山如读史。驰车河西走廊,眺望那笼罩南山的一派空濛,仿佛能够谛听到自然、社会、历史的无声的倾诉。一种源远流长的历史的激动和沉甸甸的时间感、沧桑感被呼唤出来,觉得有许多世事己经倏然远逝,又有无涯过客正向我们匆匆走来。
这时,祁连山上一团云雾渐渐逸去,露出来一个深陷的豁口,我猜想它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大斗拔谷。两千一百年前,骠骑将军霍去病从这里穿越祁连山,进入河西走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占了匈奴的单于城,在焉支山前展开了一场震天撼地的大拼杀,终于赶走了匈奴,巩固了西汉王朝在河西的统治。霍去病死后,汉武帝为了纪念他的赫赫战功,特意在自己的陵墓旁为他堆起了一座象形祁连山的坟墓。
时光流逝了七百三十年,隋炀帝率兵西征,再次穿过大斗拔谷。不过,他没有碰上霍去病那样的好运气,当时“山路隘险,鱼贯而出,风雪晦冥,文武饥馁沾湿,夜久不逮前营,士卒冻死者大半”(见《资治通鉴》)。但是,由于他在张掖会见了西域二十七国君主,实际是举行了一次中原王朝与西域诸国的和平友好会议,也是一次首创的国际经贸洽谈、物资交流会,使此行毫无逊色地与骠骑将军的武功一同载入史册。
祁连山下,河西走廊,不仅有叱咤风云的过去,而且,有无比辉煌的现在与将来。勘探工作者的辛勤劳动,使祁连山更高地昂起了头颅:
——这里并不贫乏,而是一座矿藏极为丰富的百宝神山。继往昔的“金张掖、银武威”的盛名之后,今天又博得了“油玉门、镍金昌、钢酒泉”的美誉。
——始建于西汉时期的山丹军马场,现已发展成为亚洲第二大马场。
——祁连山继续向世界人民奉献着“葡萄美酒夜光杯”。
——驰名中外的敦煌莫高窟,这名副其实的艺术的圣殿、神话的王国,像一颗璀璨的明珠,在古丝路上散发着夺目的光彩。
——坐落于祁连主峰北面的我国建设最早、规模最大的卫星发射中心,创造了许多“中国的第一”:发射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第一颗返回式卫星,第一枚“一箭三星”运载火箭,第一枚中程导弹,第一枚洲际弹道导弹……被誉为中国航天工业的摇篮,巍然屹立于世界先进科技之林。
正是这些风尘洞、异彩纷呈的历史人文之美,伴随着甘霖玉乳般的高山雪水所带来的丰饶、富庶,使千里祁连从蒙昧、原始的往昔跨进了繁昌、文明的今天。我们这些河西走廊的过客,与祁连雪岭朝夕相对,自然就把它当作了热门话题。
有人形容它像一位仪表堂堂、银发飘萧的将军,俯视着苍茫的大地,守护着千里沃野;有人说,祁连雪岭像一尊圣洁的神祇,壁立千寻,高悬天半,与羁旅劳人总是保持着一种难以逾越的距离,给人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隔膜感。可是,在我的心目中,它却是恋人、挚友般的亲切。千里长行,依依相伴,神之所游,意之所注,无往而不是灵山圣雪,目力虽穷而情脉不断。一种相通相化、相亲相契的温情,使造化与心源合一,客观的自然景物与主观的生命情调交融互渗,一切形象都化作了象征世界。
也许正是这种类似的情感使然,一百五十年前的秋日,爱国政治家林则徐充军西北,路过河西走廊时,曾与祁连雪岭风趣地调侃:“我与山灵相对笑,满头晴雪共难消。”我的一位祁姓学友,西出阳关,竟和祁连山攀了同宗:“西行莫道无朋侣,亘古名山也姓祁。”甘、青路上,我也即兴写了四首七绝,寄情于祁连雪:
断续长城断续情,蜃楼堪赏不堪凭。
依依只有祁连雪,千里相随照眼明。
邂逅河西似水萍,青衿白首共峥嵘,
相将且作同心侣,一段人天未了情。
皎皎天南烛客程,阳关分手尚萦情。
何期别去三千里,青海湖边又远迎!
轻车斜日下西宁,日断遥山一脉青。
我欲因之梦寥廓,寒云古雪不分明。
(199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