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三峡
一
“船窗低亚小栏干,竟日青山画里看。”我满怀着四十余年的渴慕,放舟江上,畅游三峡,饱览着山川胜景。
伴着船行激起的“沙沙、澌澌”的水声,迎来又送走那峥嵘、嶙峋的山影。江轮在危岩绝壁间婉转穿行,眼看要撞在迎面横过来的陡壁上,却灵巧地一闪,辟出一片生面别开的天地。真是“山塞疑无路,湾回别有天”,不能不由衷地佩服古诗用字的贴切。
老杜笔力的雄健更是令人心折,群山万壑,的确像无数匹高高低低的骏马,脱缰解辔,挤挤撞撞,奔赴荆门。谪仙作诗,惯用夸张手法,但他刻画三峡之险巇:“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则全是写实。
峡中景色变化无常,适才还是“高江急峡雷霆斗”,令人目骇神摇,霎时烟云浮荡,一变而为惝恍迷离,幻成一幅绝妙的米家山水。游人也随之从现时的有限形象转入绵邈无际的心灵境域,玲珑相见,灵犀互通,开掘出融心理境界、生活体验、艺术创造的第二自然于一体的多维向度。
一些峭拔的石壁,由于亿万斯年风雨剥蚀,岩石现出许许多多的层次和异常分明的轮廓,或竖向排列,或重叠摆放,或向两侧摊开,使人想起“书似青山常乱叠”的诗句。船过兵书宝剑峡,这种“书”的概念就更加浓重了。相传诸葛亮入川时,路过三峡,曾把神人赐与的兵书藏在峭壁之上。清代诗人张船山煞有介事地咏叹道:
天上阴符定不同,山川终古傲英雄。
奇书未许人间读,我驾云梯欲仰攻。
而另一位诗人则从另一个角度去做文章:
兵法在一心,兵书言总固。
弃置大峡中,恐怕后人误。
平日嗜书如命的我,座前、案边、眼中、心上,无往而不是书卷。孤寂时,有书相伴,会觉得“书卷多情似故人”;夜阑人静,手倦抛书,也习惯于“三更有梦书当枕”。此刻,面对着峡江胜境,“书痴”自然要把它捧起来当书读了。
二
三峡,这部上接苍冥、下临江底、近四百里长的硕大无朋的典籍,是异常古老的。早在语言文字出现之前,不,应该说早在“混沌初开,乾坤始奠”之际,它就已经摊开在这里了。它的每一叠岩页,都是历史老人留下的回音壁、记事珠和备忘录。里面镂刻着岁月的屐痕,律动着乾坤的吐纳,展现着大自然的启示,里面映照着尧时日、秦时月、汉时云,浸透了造化的情思与眼泪。
我们不能设想,在自己有限的一生中读尽它的无限内涵,但是,总可以观嬗变于烟波浩渺之外,启哲思于残编断简之中。作为现实与有限的存在物,人们徜徉其间,一种对山川形胜的原始恋情与源远流长的历史激动,会不期然而然地被呼唤出来。
在这锦山绣水之间,早在五千年前就曾闪烁着大溪文化的异彩。两千年前,扁舟一叶从那条唤作香溪的小河里,载出一位绝代佳姝。“昭君自有千秋在,胡汉和亲识见高”,不独闾里之荣,也是邦家之光。两汉之交,公孙述枭踞白帝城,跃马称帝。过了三周甲子,这里又成了吴蜀争雄的战场。年轻的陆逊创建了“火烧连营七百里”的赫赫战功;刘先主永安宫一病不起,将他的嗣子以及未竟的事业,连同未来的千般险阻,一股脑儿托付给他的军师;诸葛公神机妙算,在鱼腹浦摆下了“八阵图”。“自从归顺了皇叔爷的驾,匹马单刀取过巫峡”。老将黄忠的行迹,至今还留在《定军山》的戏文里。但是,“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今日舟行访古,不仅史迹久湮,而江山亦不可复识矣。
假如三峡中壁立的群峰是一排历史的录音机,它一定会录下历代诗人一颗颗敏感心灵的摧肝折骨的呐喊和豪情似火的朗吟。“屈平词赋悬日月”,船过秭归,人们面对着万树丹橘,总要联想起那以物拟人的不朽名篇《橘颂》;而当朝辞白帝,放舟三峡,又必然记诵起李白的流传千古的佳什。
在这里,杜少陵经历了创作的极盛时期,二年时间写诗四百三十七首,占了他全部诗作的三分之一以上。刘禹锡出守夔州,在当地民歌的基础上,首创了文人笔下的充满浓郁生活气息和地方特色的竹枝词。前后相隔二百余年,白氏兄弟与苏家父子的诗章,使三游洞四壁增辉,名闻遐迩。
洎乎现代,“江山仍画里,人物已超前”。陈毅元帅的三峡诗,蕴藉沉雄;毛泽东主席“高峡出平湖”的雄词,堪称千古绝唱。面对着意念中的历代诗屏和眼前的山川形胜,我也情不自禁地写下一首七绝:
轻舟如箭下江陵,高峡急江一水争。
短梦未成千嶂过,巫山何处听猿声?
布鼓雷门,非敢附骥,也不是要作谪仙的翻案文字,纪实而已。
三
就诗而言,巫山十二峰可以说是一部不是靠语言文字而是由境界氛围酿成的朦胧诗卷。两岸诸峰时隐时现,忽近忽远,笼罩在云气氤氲、雨意迷离的万古空濛之中,透出一种“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的朦胧意态。“一自高唐赋成后,楚天云雨尽堪疑。”“神女生涯”为人们留下了无穷的想象空间,成了所谓“象外之象,景外之景”。
也许这样远远望着那万古烟云,谛听着她的模糊的默示,更富迷人的魅力;如果有谁过于刻板、认真,率性攀到峰头去睇视一番神女的芳姿,恐怕那风化的巉岩会令人意兴索然,大失所望的。
比之于绘画,巫山十二峰无疑是整个三峡风景线上一条最为雄奇秀美的山水画廊。在这里,勾皴点染、浓淡干湿、阴阳向背、疏密虚实等各种表现手法兼备毕具。那群峰竞秀、断岸千尺的高峡奇观,宛如刀锋峻劲、层次分明的版画;而云封雾障中的似有若无、令人神凝意远的万叠青峦,则与水墨画同其韵致。
整个三峡,也并不都是怡情悦性的画境诗笺,它还是一部描绘奋斗人生、满布着坎坷与风浪的惊险之作。我看到过一幅《巴船下峡图》的古画:在狭窄湍急的滩口中,船工们全神贯注、高度紧张地使篙撑船,同无情的礁石、激流做殊死的决斗。际此“天下至险之地,行路极危之时”,“摇橹者皆汗手死心,面无人色”。白帝城中一幢古碑上,也有“瞿塘峡口波涛汹涌,奔腾万状,舟行至此,靡不动魄惊心”的记载。
至于流传在两岸世代人民口头上、记忆中的,更是举不胜举。今日舟行江上,耳畔还仿佛鼓荡着古老的黄牛峡歌和滟滩谣。在这种生死系于顷刻,战战兢兢,提心在口的情势下,赏玩江峡奇景,根本无从谈起。正如《水经注》引袁山松所述:“峡中水疾,书记及口传悉以临惧相戒,曾无称有山水之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