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清华才子
(1929—1933)
Bright college years, with pleasure rife,
The shortest, gladdest years of life.
——Nineteenth-century
American college song,
originating at Yale.
上面这两句题词(epigraph)是19世纪在美国大学校园里甚是流行的一首歌谣(源自耶鲁大学)。这两句大意是:
多彩多姿欢乐的大学生活
是一生中最短暂、最愉快的日子。[1]
这两句对钱锺书来说,是很恰当的。钱锺书于1929年9月进清华大学。因为他有一个“不寻常的经过”,谣传他数学考零分,按例不得录取,但因他的中英文特优而被破格录取,故他到清华时“文名已满全校”,即有清华才子之称。
在这一章,主要讨论钱锺书在清华四年“异于常人”的大学生活:(一)清华是一所什么样的大学;(二)他怎样考进去的;(三)师友心目中的钱锺书;(四)清华藏书;(五)《清华周刊》。这几项对钱锺书都很重要,且影响很大,本章将一一说明之。清华是中国一所著名学府,与北京大学齐名,讲起中国名大学来,首推北大、清华;一如英国牛津、剑桥,美国之哈佛、耶鲁。钱锺书自己在小说《围城》里也说过清华是一所有名大学。[2]早期清华是一所很特殊的学校。清华是由美国退还庚子赔款而创办的留美预备学校(相当于中学到大一为止,学生毕业后到美国读书可以插入大二),直隶外交部,不属于教育部。实际上清华是义和团运动的产物。八国联军入侵后,与清政府签订《辛丑和约》,清政府赔偿俄、德、法、英、美、日、意、比、奥、荷兰、西、葡、挪威及瑞典等14国总额计4亿5000万两白银,合3亿3300余万美元。俄国最多,占28%强。美国占7%,为2500万美元。到了1906年未付美国的本息还有1300万美元。1907年美国老罗斯福(Theodore Roosevelt)总统倡议退还庚子赔款未付(剩余)部分拿来做派遣中国学生赴美国各大学进修的费用,这就是美国庚款的由来。[3]宣统元年(1909年)为美国退还赔款的第一年,外务部会同学部设立游美学务处及附设肄业馆,开始考选庚款留美学生放洋。从1909年至1911年辛亥革命前夕,清廷先后考选了三批学生留美,计180名。[4]后来在清华做了17年校长的梅贻琦即于1909年第一批考取放洋。1910年(即第二批)考取的有胡适与赵元任。第三批有梅光迪及王赓(陆小曼的第一任丈夫)。这三批学生也算是清华校友,清华人称他们为“史前期校友”。
当时清廷对于这个留美预备学校也甚重视。于1909年特拨出在北京西郊海淀的清华园为校址。清华园原系清道光帝赐其第五子惇亲王奕谅之赐园,俗称“小五爷园”(以别于圆明园南面之鹤鸣园,俗称“老五爷园”,为道光弟惠亲王绵恺所有)。惇亲王卒后长子载濂袭爵为王。庚子义和团运动时,因义和团曾在园内设坛,事后载濂被削职,园子被没收。外务部呈文建议利用清华园作为庚款留学生预备学校校址,中堂那桐没有反对,遂成定案。园内原有房屋均是宫殿式,大殿曰永恩寺,校内白石条都是寺内遗物。再进门后为二宫门。悬有咸丰帝御书“清华园”三字匾额。内为工字殿,即日后远近驰名的工字厅。清华园面积很大,凡530亩,四周风景幽绝。[5]因馆设于清华园,故将游美学务处赐名为“清华学堂”,英文名字叫Tsing Hua Imperial College。民国成立后,将游美学务处裁撤,并将清华学堂更名为清华学校,仍为留美预备学校。英文校名去掉Imperial一词;校长也换了,原来的校长周自齐与副校长唐国安于1911年秋同赴英国,参加英王乔治五世加冕典礼。典礼完毕后,周回国,即去做山东省省长。唐国安被任命为清华学校第一任校长。周诒春为副校长。[6]不久,唐病逝,周继任校长。在清华学校时期即从1911年至1928年改为国立大学为止,有几项重大改革,此即:(一)到后来(1924年)停止招考高等科学生;(二)派遣留美学生,限50名,公开招考,不限于清华毕业生;(三)1925年起开始招收大学部一年级新生,这时清华正像冯友兰所说“大学之基础乃立”[7]。1925年考进去的学生于1929年毕业,为第一届毕业生,故称第一级。1929年这一年对清华来说有其特殊意义:留美预备班高等科最后一级就在这一年结业放洋。国学研究所也于这一年结束。1929年也是钱锺书进清华的一年。钱锺书对清华校友来说,他是第五级,虽然这时清华已改为国立大学,但与清华学校一脉薪传,清华弦歌不辍。那时校长为罗家伦。罗家伦是清华学校改为国立清华大学后的第一任校长。1928年国民政府北伐初定,奠都南京,南京新政府于是年8月任命罗家伦为清华校长。[8]罗于9月到职,在9月18日就职典礼上除宣布清华学校正式改为国立清华大学外,他说:“我既然来担任清华大学校长,我自当以充分的勇气和热忱来把清华办好。”他要“树立一个学术独立的基础,在这优美的‘水木清华’环境里,我们要达成一个新学风以建设新清华!”[9]罗到清华来,很想大刀阔斧革新清华,一展平生抱负。但他没有胡适的名望,也没有傅斯年的办事能力,所以他在清华只做了两年,因学生反对他,愤而辞职。[10]
罗家伦于1930年5月23日正式辞职,随即南下。在罗走后,到1931年10月,政府任命梅贻琦做校长为止,在这短短的一年半之间,换了六位校长或代理校长。[11]在这群龙无首的一年半里——校长频频更迭之际,也正是钱锺书在清华读书从大二到大三上的阶段,在这清华行政当局混乱不稳定时期,钱锺书未受丝毫影响,除专心读书外,也是锺书在大学时代作品多产的一个阶段。[12]
罗家伦在二年校长任内,除了闹一些笑话外[13],对清华是有贡献的:(一)将清华学校改为国立清华大学,隶属教育部;(二)兼收女生;(三)重金礼聘名教授[14](其他如增建校舍,淘汰冗员及增购藏书)。其实,罗家伦对清华的另一贡献是破格录取了钱锺书。他这一开明的大胆作风是值得翘大拇指的好事。
Ⅱ
毋庸置疑,罗家伦的“大胆作风”对钱锺书的一生影响太大了,故在这里关于破格录取这一传奇性的“不寻常的经过”似不得不记。我们要讲钱锺书的大学时代,必须从他的入学考试讲起。当钱锺书于1929年投考清华时,是第五级,或称1933级。据与钱锺书同年考进去的同学回忆,那一年全国报考的有2000多人,[15]而录取新生计男生174名,女生18名。备取生37名。[16]第1名严衍诚,第2名钱锺韩[17],钱锺书考第57名,但不知录取的女生18名中有几位考的分数比他高,所以他后来总是对人家说,他考了五十几名。五十几名名次不算低,应被录取,但外传钱锺书数学考零分,按例不得录取,因他中英文特优,获罗校长破格录取(见邹文海《忆钱锺书》)。这一说法,似合情合理,也很富传奇性,但后来钱锺书本人否认了外传考零分之说。1979年(详见后)钱锺书随中国社会科学院代表团访问美国时,于4月23日在哥伦比亚大学座谈会上,有人问他当年考清华时数学考零分,但英文特佳而破格录取,确否?钱锺书回答说,确有其事,然后他说:“I failed in math(我数学不及格),但国文及英文还可以,为此事,当时校长罗家伦还特地召我至校长室谈话,蒙他特准而入学。我并向罗家伦弯腰鞠躬申谢。”[18]接着钱锺书还补说了一句:“他是一个反动者(reactionary)。”因为当时钱的动作及语气很是滑稽,所以此语一出,引起哄堂大笑。因为钱锺书这个人是很富幽默感的,到现在为止,我还很难说他是开玩笑呢,还是另有意义。至于罗家伦是不是一个反动者呢?我们可以从两方面来讲:尽管他早年曾是五四运动健将,是一个革新派先锋,但常人说一个人在年轻时是过激派,过了30岁后,就要变成一个保守派了。拿罗家伦来说,的确是一个很好的例子。罗做清华校长时已过了30岁(32岁)。他在清华的作风,有革新的一面,如招收女生。但也有反动的一面,如全体学生做晨操,上军训。另外从意识形态来讲,他实在是一个很保守的人了,且与国民党关系至为密切。比起胡适与傅斯年这些中国自由派精英知识分子来说,罗家伦算得上是一个反动者了。这样说来,钱说罗家伦是一个反动者,是据实而言,并无恶意。也许有人认为对罗似有所不恭,但是我认为钱锺书讲了真话。同时我们也不认为钱锺书讲这句话,是为了讨好官方,这就是真正的钱锺书,小时的痴气,成年后的快人快语,即其一例。
在座谈会上,钱锺书没有说考多少分,只说不及格,那么多少分才算及格呢?人家没有问,他也没有讲。翌年钱锺书应邀访问日本,在京都座谈会上,也有人问他同样的问题——即他考清华时数学零分的问题。他答说是考得比零分稍高的15分。“不过仍然不及格就是”[19]。当杨绛于1982年,应胡乔木之请,写了一篇《记钱锺书与〈围城〉》,她说:“锺书考大学,数学只考得15分。”[20]不管零分或15分,钱锺书的分数都很低,但钱在录取的174名的新生名单中列第57名,名次不算低。根据清华1929年级校友周培智先生在《五十年前的清华》一文中讲到录取标准时说,凡是国、英、算三门主科中“有一科目考分在85分以上,一定录取……各科平均分数及格,合乎入大学标准,也能录取”(见《清华通讯》新67期,第36页)。照这个标准,钱锺书应该被录取。一、因他能考到五十几名则他的平均分数当然及格了。二、他的中、英文特优,国、英两门就会考在85分以上,那么钱锺书也应当被录取。如果有人说因为钱锺书数学只考得15分,太低,但比钱锺书低一班的季羨林教授,他于1930年考进清华外文系,他的入学考试数学分数比钱锺书考的分数还低,不到10分(见《季羨林自传》,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272页),但季羡林被录取了。另据1940年级清华外文系毕业的陈慈女士回忆(她是1936年考进清华的),她说:“在我参加清华入学考试的第一天,当数学试题发下来时,我整个人愣住了,因为翻来覆去,我也找不出几题是我会做的。虽然数学一向是我最喜欢的功课,而多年来我的成绩也都是班上顶呱呱的,但那一刹那,我完全投降了。我怀着非常失意落魄的心情勉强把其他科目考完。”她接着又说:“直到现在我不明白我怎么样考上清华的。听说评审委员是先把国、英、算三科的分数拿来平均,如果及格,才继看理化、史地等的试卷。也许如此,我才得救吧!”(见陈慈:《一晃四十年》,《清华校友通讯》,新71期,1980年4月,第38页)她没有讲数学考多少分,但总之是考砸了。至于她说不明白怎样考上清华的,其实在文中她自己已作答了,因为她的国、英、算三科平均及格了。像钱锺书一样,陈慈中英文很好,她是北平贝满女子中学毕业的,贝满是一所很好的教会学校(现在改为北京女十二中),她不但英文好,中文也好。她的中英文再好,当然不会比钱锺书更好,结果她过关了,但钱还要惊动校长破格录取,我百思不得其解,如果清华不能提出有力证据,则我相信钱锺书考清华,数学考零分,这是我的结论。
零分或15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钱锺书进了清华。罗家伦对钱有栽植之恩。钱锺书对罗校长感念之情不言而喻。罗家伦当然不难看出钱锺书这个学生不类常人,是一大才子也,不会像对一般学生来看待他。他们两人同在清华只有一年,此即从1929年9月至1930年5月,钱锺书读大一的时候。在校时他们有否往来,或甚至倾谈过,我们不知道,因为最近发表的罗家伦日记,关于清华时期及1930年代的日记独付阙如[21]。根据现有的资料,当他们离开清华园后,曾有书翰往返,即在1934年初,那时钱锺书在上海光华大学教书,而罗家伦为南京中央大学校长。罗家伦曾有一信给钱锺书,[22]他寄了一首自己写的新诗给钱锺书,据罗家伦长女罗久芳推测,这首新诗当为传诵一时的《玉门出塞》[23]。钱锺书收到了这首新诗后,特地回信以表谢意,并用“喷珠漱玉”和“脱兔惊鸿”来赞美罗家伦的诗和书法高超。罗氏的书法不错,而这首诗的确写得好。钱锺书写给老校长的信不长,今录于后:
志希夫子赐鉴:
喷珠漱玉之诗,脱兔惊鸿之字,昔闻双绝,今斯见之。吾师出其余事,已了生等百辈赞叹无穷,胝沫不厌,即将付之装池,藏为瑰宝,并思作诗,以道顶礼之意,而未敢率尔命笔也。贺柬三绝,诚如夫子所云,不足挂齿。偶有少年哀乐之作,为陈石遗丈录入续诗(话)者,又皆絮絮昵昵儿女之私,恐见嗤于夫子,是以藏拙而不敢以献。唯师大匠,雅郑莫逃,庶生小巫,滥竽知耻,辄复写呈数首,覆瓿投厕,唯师所命。天寒欲雪,诸祈
为国为道珍卫
诗弟子 钱锺书百拜
一月八日[24]
除了这封信外,钱锺书又写了一首七绝作为回赠,诗云:
快睹兰鲸一手并,
英雄馀事以诗鸣。
著花老树枝无丑,
食叶春蚕笔有声。
门人钱锺书拜稿
二十三年一月八日[25]
钱锺书写诗像艾略特(T.S.Eliot)一样,喜欢用典故,有时“非注莫明”,这首诗亦不例外。本诗附有自注:“吴兰雪本少陵翡翠兰苕鲸鱼碧海语。自题其集曰《兰鲸》,意谓酣放精微,兼而有之。欧公云下笔春蚕食叶声。宛陵云老树著花无丑枝。故诗云云。”另外他又抄了早两年在清华读书时所作的十首旧诗,一并寄给罗家伦。这些旧诗是《园游偕锺英同作》、《得石遗老人书并人日思家怀人诗》、《小极》(以上作于1932年春),《秋杪杂诗》五首(作于1932年秋),《车赴海淀道中作》、《重游虎丘》及《颂陀表丈见拙诗题一首奉答》(以上作于1933年春)。他在这些诗后附言中说:“志希夫子诗伯写赐佳章,词翰双绝,喷珠漱玉之诗,脱兔惊鸿之字,把玩无,忍俊不禁,因复钞呈俚句,比于丑妇之见翁姑耳。伏维夫子有以正之。受业钱锺书呈。”[26]这一组诗,他在清华四年级时写就,均曾先后在《清华周刊》及《国风》上发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