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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献的延续

剪烛小集 作者:王稼句 著


文献的延续

说起整理文献的事,认识不一,说它艰难的,就像涉水登山,说它容易的,就像上街买菜。不管如何,愿意做这事的人本来不多,而有能力去做的,真越来越少了。整理文献的总体水平正在下降,也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苏州向称文献之邦,卷帙之繁富,可谓汗牛充栋。前代学者热衷从事,不遗馀力,前后相继,成绩相当可观。署名郑虎臣编的《吴都文粹》,虽说来历可疑,但总有筚路蓝缕之功。钱穀编的《吴都文粹续集》,则承前启后,功莫大焉。至道光时,顾沅更辑成《吴郡文编》,凡二百四十六卷,稿本流传近二百年,新近影印问世,精装大本六册,煌煌可观,可谓苏州文献史上的一桩大事。在苏州历史上,热心搜集、整理本地文献的乡贤很多,即以丛书来说,如吴伟业的《太仓十子诗选》、徐行的《依园七子诗选》、顾士琏的《吴中开江书》、任兆麟的《吴中女子诗钞》、邵廷烈的《娄东杂著》、谢家福的《望炊楼丛书》、缪朝荃的《汇刻太仓旧志五种》和《东仓书库丛刻初编》、俞庆恩的《太昆先哲遗书首集》、丁祖荫的《虞山丛刻》和《虞阳说苑》、江苏省立苏州图书馆的《吴中文献小丛书》等等,给后世留下了丰富的乡邦文化遗产。一九六二年,旅居北京的顾颉刚、俞平伯、王伯祥拟编印一部《吴门风土丛刊》,以顾禄的《清嘉录》和《桐桥倚棹录》为树干,前冠蔡云《吴歈百绝》,后缀袁学澜《苏台揽胜词》、《虎丘杂事诗》、《姑苏竹枝词》、《田家四时诗》、《吴门新年杂咏》、《岁暮杂咏》六种,“聊为吾乡掌故所寄”。但当时形势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此议只能搁置,至今未能如愿,却可见乡前辈的桑梓之情。

文献的作用之一,乃供学者研究、参考、引用。如今热心苏州文化的人很多,研究或描述的著作总已有几千之数,作者自然要借助文献,可惜的是,其中不少都存在引用文献的差错。究其原因,一是凭记忆,自然不可靠;二是转抄而来,前者错后者自然也错;三是依据的版本有问题。大概没有人认为文献不重要,也大概没有人认为学术研究可以不要文献,但实际上认真对待文献的人不多,好学之名,莫不追逐,好学之事,也就难说了。至于去做文献的辑存、校勘、研究,不但是寂寞的事,更有点吃力不讨好,做的人自然也就不多了。

我却有点不合时宜,对整理文献满怀兴趣,一是不能天天写书写文章,需要变换状态,聊作休息;二是知道自己根基差,需要补做一点功课。做功课就要交作业,这些年来也交出几份,既有快乐,也有教训。如《苏州文献丛钞初编》(古吴轩出版社版)三十种,虽然也改正了前代印本的错误,但“校书如扫叶”,印出后看看,纰漏仍有不少,悔之莫及,更明白这事不容易做,非得花相当的时间和精力不可。但在这个过程中,也知道了一些过去不知道的东西,那是颇有快意的。如整理《浮生六记》(北京出版社版)时,发现沈复的少年友人顾鸿干,其实名鸿千,乃石韫玉表弟,石韫玉集中有《顾鸿千椿萱棣萼小影题词》。而憨园的养母温冷香,应该是潘冷香,在《虎阜志》等书上都有记载。这都是《浮生六记》传抄本留下的错误。沈复也并非名不见经传,《畊砚田斋笔记》就著录:“沈复,字三白,元和人。工花卉。殿撰赵文楷奉诏封中山王,复曾随往琉球,其名益著。”这段话后来被彭蕴璨《历代画史汇传》卷五十引录。我没有找到《畊砚田斋笔记》,而《历代画史汇传》今存道光五年家刻本,付梓之时,沈复应该尚在人世,不像杨引传说的“遍访城中无知者”。同时可知,世界书局本《浮生六记》伪作两记,说沈复是嘉庆五年随赵文楷出使琉球,依据的就是这段记载,而《畊砚田斋笔记》记载的谬误,是将沈复与另一位随赵文楷出使的苏州人缪颂弄混了。再如整理《桐桥倚棹录》(中华书局版)时,发现袁学澜《重过抱绿渔庄感旧记》中写的就是顾禄,他的卒年也就清楚了。最近我在编选《虎丘文献选钞》,天一阁藏抄本《虎丘百咏》,作者施於民,生平无考,苏州某君的一本书里说他是晚清人,但抄本有作者自注:“曩与毛西河先生试茗于澹香楼,又已六载馀矣。”同一抄本上的《题虎丘百咏》,作者焦袁熹,乃康熙三十五年举人,则施於民当是康雍间人无疑。这些爬梳之乐,不去做自然也是得不到的。

文献延续了历史,延续了文化,切不可小觑。苏州前辈学者钱仲联、朱季海两先生的最大学术成就,就在整理前人的文学、史学著作上。虽然事属寂寞,几无名利,却值得去做,并且应该有更多的人来关心文献、重视文献、整理和刊印文献,让文献更好地来为学术进步服务。

二〇一二年三月二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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