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之三 花

三四越界 作者:文珍 著


之三

怎么也不知道/春天 看不见 只有一次/花全开了/

开得到处都是/后来就很孤单

——顾城《麦田》

1

花是我们这个世界所能拥有的最好的事物之一。即便不是最伟大的。

也无疑是最美的。

诗人通常以为,一朵花从开放到凋谢的过程,足以暗示一切成住坏空。佛经里常说一花一叶一如来,博尔赫斯也在《阿莱夫》里引用丁尼生的话:“假如我们能仅仅了解一朵花,我们就知道我们是些什么人,世界是什么了。他或许想说,事物不论多么细微,都涉及宇宙的历史及其无穷的因果关系……可见的世界每一个形象都是完整的,正如叔本华所说,每个人的意志都是完整的。”

可倘若一朵花有意志,似乎总比一个人的意志要来得动人,因为花的开落是如此的短暂而竭尽全力。连无人见证的时刻都是珍贵的,“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千年前王维和我们一样痛惜那无缘在场的美丽。对花的怜取赏惜,或许就是心中有诗者对有限身、浮沉事、人间世的深情厚意。花朵几乎可以借喻任何美好而易逝的事物。不单指韶华易老,也不光是情事难留。

伤心时甚至不需要说任何话。只要静静地指给人看一朵落花就够了。

2

从更具体一点的生物学上说,花的有无是区分被子植物和裸子植物的关键,其本身就是被子植物的繁殖器官。世人常将花朵看作华而不实脆弱无用之物,事实上,花的鲜艳自有其实际功效:凭颜色、芳香和花蜜吸引蜂蝶等昆虫,借其授粉传粉。连所谓无花果也都有花,不过属于隐形花序:

花在总花轴上,顶端下凹,长成一个肉质空心圆球,球顶有一未封死的小孔。如用刀将圆球切开,在空腔周缘上端可见雄花,下有雌花,开花季节,有一种虫子从小孔钻入助它传粉。

这隐藏的花,有时还可以引发意想不到的别样结果,比如里尔克的《杜伊诺哀歌》:

无花果树,长期以来我在你身上找到意义,

你几乎完全省略了开花

催促你那未经宣布的纯粹的神秘

成为提早成熟的果实。

……

我们的骄傲在开花里;我们进入我们

最后的果实那延误的内部,可已经被出卖。

……

而开花的诱惑则像夜里轻柔的空气

触摸他们温柔的嘴巴,轻抚他们的眼睑。

——黄灿然译,《里尔克诗选》

这些诗句就是这些隐身花的另一种收获。花朵不但结出累累果实,也擅长催生诗。甚至花籽本身也可入诗,不提脍炙人口的“绿叶成荫子满枝”,现代诗中也屡有佳句。还是顾城的诗,《生日》。

我只要装满小小的花籽

我要知道她们的生日

3

花朵的美丽轻盈繁殖特性实在容易让人想起女性。因此古往今来,美人如花,花似美人,长颂不衰。我也是女子,却并不想以花自居,自然也不想变成植物学考据狂:在花托、花萼、花冠、雌雄蕊群、门纲目科属种等等人为分类法外,花本是完整自洽的存在。

动笔写这篇文章的这天是农历二月十二,既是春分,又是花朝节,更是曹公设定的黛玉诞辰——没有比这一天更适合说说花的了,大概。

然而想说的,不过是于我有特殊情分的几种。

第一要说的,当然是桂花。本科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都是逸仙时空BBS的签名档。李清照大概也很喜欢这花,所以还写过另一句:“终日向人多酝藉,木犀花”。木犀就是木樨,桂花的别称,也再也没有比这句中的“酝藉”二字更含情脉脉的字词了,是欲言又止的探问,心事微茫的不确定,也是一旦托付别无所求的偎傍温存。这阕女诗人自述晚景的词,将这一句单拿出来,却很像是爱情。真正的爱中才有这样引而不发的含蓄,花比芸芸众生更懂得钟情的分寸。而更妙的,桂花是这样一种花,并非靠近便浓,走远便淡,往往凑近闻时,气息便没有,灰心待走,一缕若有若无的暗香又牵你回头。

看似触手可及,却不可撷取,更不能保持。桂花的香气本身便是一种自由。这自由却常被目为撩拨。销魂蚀骨的催情剂。

其实她只是骄傲,只是自己本来就好。只是不强求。

爱情的高挥发性和教世人心醉神迷的程度恰成正比,而这不稳定性却不能够当作被诅咒的缘由。桂花本无沾惹意。说是它向人,其实还是人向它,飞蛾扑火一般渴望这难以封存的馥郁。

也正因为这难,能从桂花精油中提炼勾兑接近原味的香水也就绝无仅有,纵有一两种勉强接近的——譬如现在已停产卖至天价的上海金芭蕾桂花香水,以及美国著名的翠丝·麦依和性感9号(中调是桂花,前后调都不是)——都还只是差强人意,即便由真正金桂花干制成的糖饼糕点,也都早被蜜汁浸透,不过保存一点似是而非的余韵,早失却荡人心魄的天然。

爱玲戏说人生三恨,“海棠无香”可与“鲥鱼多刺”“红楼未完”并举,可见花香的重要。而香花中,大概也没有比金桂更受到人们普遍喜爱的:味甘如饧,香气在诸桂中最盛,且开在一年中天气最爽朗的初秋,等等。盛产金桂,素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之名的,说的则是人间天堂的杭州。

有一个杭州办杂志的朋友老吴,平生也喜桂花,每到秋天总要兴师动众地张罗圈内友人从天南海北赴杭赏桂。一连几年,都安排住在西湖十景的“满栊桂雨”,但活动总需提前确定日期,而年年到了约定时候,桂花不是未开,就是已谢,总归差上几日,不肯顺利教人“赏之”。印象中只有一次赶得最巧,那年人也到得分外齐,白天可以结伴嬉游,待入夜,老吴便招待大家在满觉陇附近的农家院聊天。聊至兴起,还教人折一两枝开得最盛的桂花斜放在条桌上,众人便围着那花欢喜赞叹,聊天喝酒。第一晚便聊至深夜,走时喝得遍地空瓶。老板娘含笑应酬,未出半句怨言。第二天老吴带大家又去,这次老板娘心思便活络起来,待酒至三巡开始广散名片,招呼客人日后来杭州务必再光临。发给其他人都还顺利,待发至老吴——其实也是唯一有指望把广告做成的地主——却遇到一点麻烦。老吴约莫也喝多了,醉眼一瞪:你干啥?

老板娘笑道:老板,明天再来玩呀。以后也常来。我们这里茶好,又便宜……

他笑道:明天?万一我们这群人明天都死了呢?

声音不小,所以举座皆惊,众人失色。更有人小声嘟囔道:要死你一个人死……

而我记得自己当时坐在桂花树下,两杯啤酒下去早已薄醉——本不善饮,但肯为桂花一醉——听到这话却拊掌大笑,并长久不能忘怀。

刘伶初不以家产有无介意。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而随之,谓曰:“死便埋我。”

——《资治通鉴·卷七十八》

老吴便是当世刘伶。他平素就如此不按常理出牌,倒并不是故意要唬老板娘。他最好玩的地方就在于大酒要喝,桂花要赏——每次活动赶不上花期,总较一众来客更沮丧得多——好朋友也要见,天也要聊,可是明天死不死,却管他娘。大概也只有对人世毫无亏欠更无功名蠹禄之心的人才有这份洒脱,我认识的人之中,舍他之外,也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够信口说得出这话,却又说得如此自然而然绝不矫情。

受此当面恫吓,老板娘只得怏怏而走。过一会儿席上酒尽,老吴又多叫了许多酒,才重又兴头起来,过来结账却不见人,定睛再看时,“老板”已赫然上树——老吴虽然个子小,行动却很利索,三五下便爬到了庭院中一棵大桂花树的中部,许多细小金黄花朵簌簌摇落树下人一身,肩头,发上,杯里,衣襟,落处皆香。院中一片惊呼,连叫他当心,他却死活不肯下来,只藏在树杈枝叶间,看不清表情,想必是孩童一样的得意。

那一年,老吴至少四十五岁了。

关于桂花,我最深的回忆便是这些。一些荒诞离奇如梦的夜晚,关于朋友,关于骄傲,关于醉醒,关于生死,关于自由。

4

和桂花的素朴温柔不同,芍药则是最艳的花——只是不那么香。香和艳一联系到一起,仿佛就有了情欲气息。芍药却明媚鲜妍,美得理所当然。《红楼梦》里最娇憨爽朗的女子史湘云,也便只能醉卧芍药花底,而不能是别的任何花下。

正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笑嘻嘻地走来,说:“姑娘们快瞧云姑娘,吃醉了图凉快,在山子石后头一块青石板磴上睡着了。”众人听说,都笑道:“快别吵嚷。”说着,都走来看时,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磴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蜜蜂蝴蝶闹嚷嚷地围着;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众人看了,又是爱,又是笑,忙上来推唤搀扶。湘云口内犹作睡语说酒令,嘟嘟囔囔说:“泉香而酒冽,……醉扶归,——宜会亲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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