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转航站[1]
经许可走出,来到了两种恐惧交织的地带,
一个由作战参谋和工程师共同选定的地点,
周遭一片湿地,面朝着从未受到恺撒们或
笛卡儿式怀疑[2]侵扰的凶暴海洋;我站着,
面色苍白,半睡半醒,大口吸入新鲜空气,
泥土与草叶、苦役与男性的气味闻着如此浓郁,
可时间并不长:近旁一个管事朋友,微笑着
将我们带回了室内;我们鱼贯跟随,
服从了那温和而断然的语调——此种语调
专为应付神经质的病人和不可信的孩子,
以防他们跳水塘寻短见,或是从流浪儿那里
学来某种恶心把戏。透过现代风格的窗玻璃,
我在观赏一座未获允许去攀登的石灰岩山冈
和珍珠色的霞云(我觉得日落似乎来得
异常早):一个踌躇满志的少年转身凝望,
或许正梦想着远方和我们神圣的自由。
在某个地方,我们真正存在过,可贵的空间里存有
我们的行迹和面容,记忆中的风景不会改变,
因为改变的惟有我们自己,在那里商店各有字号,
躲在暗处的狗会对着陌生人的脚步声吠叫,
庄稼会成熟,牛羊会长膘,
当地的神灵会施与仁慈的庇佑,
分配神的爱意,留心它们的需求,
也会在天堂里为其特殊处境作辩护。
在某个地方,每个人都独一无二,当游走在
分隔过去与未来的边界线,也不会受到警告:
立于那桥头,一位年老的毁灭者正接受最后的敬礼,
他的背后,所有对手都在巴结讨好,要么身系囚笼,
要么已死去,而前方是一个愤怒地带;那羊肠小道上,
一个年轻的创造者因悒郁的童年而迟到,服膺于
孩子般的狂喜而热情洋溢,头顶是哥特式的荒凉群峰,
脚下是意大利的骄阳、意大利的躯体。
但此刻我们哪儿都不在,与白昼、与爱恨纠结的
大地母亲已没有任何关联;我们驻留此处
不会留下丝毫痕迹,在它完全密闭的空间里
人们彼此不相识,只是如对象般曝露着
引发猜测,攻击性的生物各自走向他们的猎物,
但此刻已非常温顺,他们乖乖听话,等待着,
时不时地,受到一个声音的辖制,
某个等级的灵魂们还会听命在舱门口聚集。
声音召唤我再次登机,很快我们就飘浮在一个
疯魔、拥挤的地表上空,俯瞰整个世界:下方的所在,
动机和自然进程已被春天唤醒
谬误与坟墓已披上了新绿;采石场的奴隶们
违背了自身意愿,因小鸟自由的歌声感到了
重获新生的希望,经由无知圣徒的祈祷,
卑污的城市已被宽恕,而伴随着河流的解冻,
一个古老的仇怨[3]已再度开启。
1950年春?
石灰岩颂[4]
对于不专情的我们,如若它构成了
常常引发我们思乡的一种风景,
多半因为它溶解于水。留意这些圆形山坡,
岩面上散逸着百里香的气息,底下,
一个洞窟和水道的隐秘系统:到处都能听闻泉水
欢快地喷涌而出,
每一支都注入了僻静鱼塘,一路冲刷出
小小溪谷,而它的峭壁招引了
蝴蝶和蜥蜴:巡视这片近距离
且方位明确的区域:
它更像是一位母亲,至于她的儿子
有一个更为恰当的背景,阳光下
斜倚在石岩上的浪荡儿,有那么多缺点,
却从不怀疑自己仍受宠爱;他的工作
只是尽情施展他的魅力?[5]从风化的裸露岩石
到山顶的教堂,从地表显露的水流
到引人注目的喷泉,从荒野到布局规整的葡萄园,
一个步履灵巧的孩子几步就能走完,
当他希望比他的兄弟们吸引更多注意,
不管是经由讨好还是逗笑。
瞧,争强好胜的一群人在陡直的铺石巷爬上走下,
三三两两,有时臂膀挽着臂膀,
但是,感谢上帝,步调从不一致;要么是
正午时约好了在广场的荫凉处
口若悬河地闲聊,只因彼此太过熟识,
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重要秘密,
既无法理解某位神祇的火爆脾气乃合乎道义,
也不会为一行精巧诗句或一支好听曲子
就安静下来:只因习惯了发出回声的石头,
当面对一座怒不可遏的炽热火山口,
他们从来不必害怕地掩住面孔;
适应了山谷地带的本地需求,
此地的每样事物靠步行就可以去触碰
或去了解,他们的眼睛从未越过
游牧民的栅栏格子去探究无限的空间;
天生幸运,他们的双腿从未碰到丛林的
菌类和毒虫(这些丑怪的生命,我们自以为
与它们毫无共同之处)。
于是,当他们中某个人开始堕落,其心智作用的方式
总是不难理解:会变成个皮条客,
会售卖假首饰,为博得满堂喝彩的效果会糟蹋掉
一副男高音的好嗓子,这会在所有人身上发生:
除了我们当中的圣人与恶徒……
这就是为何,我猜想,
此地的圣人和恶徒从来待不长久,只会寻找
放纵无度的温床,在这儿,美不是那么浅表,
灯火会稀疏一些,而生活的意义
不仅等同于一次狂欢野营。“来吧!”
花岗石荒野叫道:
“你的幽默多么隐晦,你善意的吻多么意外,
而死亡是如此永恒。”(未来的圣人们叹息着,
已悄悄溜走)“来吧!”黏土和砾石愉快地叫唤:
“我们的平原有足够空间可让军队操练;河流
等着被驯服,而奴隶们会用最气派的样式
为你造起一座坟茔:人类与大地一样温和,而两者
都需要被改造。”(执政官恺撒起身走开,
砰地一声关上了门。)但真正的冒失鬼,会被一个
古老又阴冷的声音吸引——那来自海洋的低语:
“我就是孤独,我不会要求什么,也不作任何许诺;
如此我会让你获得自由。世上本没有爱;
惟有各色各样的嫉妒,无一例外地可悲。”
它们是对的,我亲爱的,这些声音说得没错,
眼下仍是如此;这片土地,不像它看上去那般美妙宜居,
它的安宁也不似一处平静的历史遗址,
有些东西已就此尘埃落定:一处落伍、残败的
外省乡间,通过一条隧道联结了
宏大而喧腾的世界,带有某种不体面的
吁求,它现在还是这副模样?也不尽然:
它已肩负起它未敢忽略的一个世俗性责任,
不顾及它自己,反而操心起
所有大国操心的问题;这妨碍了我们的权利。诗人[6],
称太阳为太阳,称他的思想为谜题,
因诚挚的品性而广受称颂,却被这些大理石像
搅扰得心神不安,正是它们,那么明显地
质疑了他的反神话的神话;还有这些流浪儿,
在铺石柱廊里追缠着科学家,
如此热情地开出价码[7],指责他对自然界
最遥远方位的关切:而我也被责备,原因和程度
恰如你们所知。不要耽误时间,不要被捉住,
不要被人甩到后面,请不要!要效仿
喃喃自语的野兽或行为可被预知的某样东西
如水流或石头,这些才是我们的
日常祈祷词,它们提供的最大抚慰
即是随处可以奏响的音乐,眼目看不到,
也无法嗅闻。我们预期死亡是一个客观事实,
就此而言,无疑我们是对的:然而,
倘若恶行可被宽恕,倘若躯体可以死而复生,
倘若事物的这些变形只为了取乐,
可以化身为不谙世故的运动员和姿态万千的
泉水[8],即可进一步地申明:
有福的人不会在意自己如何被人品评,
没有什么要去隐瞒。亲爱的,我对此也一无所知,
但是,当我试着想象一种完美无瑕的爱
或此后的人生,我所听到的是地下溪流的
潺潺声,我所看见的是一片石灰岩风景。
1948年5月
伊斯基亚岛[9]
(致布莱恩·霍华德[10])
曾有个时代承认刀剑的决定性力量,
无数号角齐齐向征服者致敬,
皱巴巴的旗帜下,坐骑上的他
面无表情,披着斗篷,身形伟岸。
心灵的改变亦能引发歌声,
譬如他自十字军的港口返回,
就永久性地改变了
我们的好斗习性,第一个
将所有赤贫者视作我们的同胞。于是,
任何时候都适宜去赞颂明耀的大地,
无论我们选择承担责任,还是去做
某件可怕的事,我们都同等珍视。
人总是最看重他的出生地;
那绿色山谷,夏夜蘑菇正肥,
银柳会模仿溪流的弯度,
可今天一想起它
我却并不怎么高兴:此刻,被阳光普照的
帕尔瑟诺佩亚所感动[11],我要感谢你,
伊斯基亚岛,岛上的清风
为我带来了来自城市污染源的
亲爱的朋友们。你很好地修正了我们
受损的视力,又如此温和地训导我们
在你恒常不变的光线下
去正确地观察事物与人类。
脚踏实地的工程师绘出了宏伟蓝图,
但运气,如你所言,才更有效。
座座渔港依偎着丰美的埃波梅奥峰[12],
守住了山脚边缘的固定褶线,
何种设计令如此柔和的黄色、粉色和绿色
冲刷着这些港湾?沸腾的泉水
泄露了她的隐秘狂热,
令痛风的僵硬关节变得灵活
还能改善性生活;你周边的宁静
无论如何是一种疗救,因为
急欲出人头地的想法已终止,
我们学会了漫无目的地闲逛
而蜿蜒小路随时展现一片远景
提供某个确定目标;往东看,
维苏威火山如一块巨大的布丁
或许就突然现身,耸起在日光和煦的
明亮海湾的那头,围绕着南面某处,
岩面陡峭的卡普里岛[13]
独自守护着享乐的异教,
一个善妒、有时残忍的神祇。
在某个凉爽或有树荫遮蔽的地方,
你也总是可以找个理由坐下;当品尝着
蜜蜂从开花的栗树采来的
咖啡色蜂蜜或是体态匀称的
黑发男子从阿拉贡葡萄蒸馏来的
琥珀色美酒,我们就会相信
我们乐于接受这样的生活,
正如你们的圣人欢迎迸发的激情。
并不是说你编造了关于痛苦的谎话,
或自诩黑暗与惊叫的时刻不会卷土重来;
站在你的码头上,快乐的异乡客
会想起一切远非那么美好,
有时一头驴子会突然发出窒息般的哀号
抗议当下的处境,有时它的主人
会为某处叫布鲁克林[14]的地方叹息,
那里,衬衫是丝绸的,裤子是新的,
也远离了雷斯蒂图塔[15]过于警觉的目光,
她每年的惠顾,据他们说,乃是由鲜血换来。
这位神圣而令人生畏的女士,
我们希望她并不真实;可是,既然天底下
没有免费的午餐,欠你的每笔账都必得偿付,
于是在每个人的有生之年,充满异国奇景的
这些时日,或会像冲积平原里
那些大理石路标一样醒目。
1948年6月
天狼星下
是的,这是酷暑天,福蒂纳图斯[16]:
山间的石楠了无生气地趴着,
翻滚的山洪变作了
缓缓流淌的细流;
军团的枪矛已生锈,队长胡子拉碴,
学者顶着只大帽子
头脑一片茫然,
西比尔[17]也许已经服药,却还在餐桌边
滔滔不绝地扯谈。
你自己也是一个受苦人,
得了感冒,肚子在痛,
中午前一直躺在床上,
还有账单未付,大肆宣传的史诗
还未动笔。一整天,你都在告诉我们,
你在期待某次骇人的地震,
你说圣灵翅膀下生出的风
将打开牢狱的门,也会让疏忽大意者
变得注意力集中。
昨晚,你说你梦到了那个瓦蓝色的早晨,
山楂树篱开满了花,
而三个聪慧的马利[18]化身为
乳白色的人形现身,
由海马和体形优美的海豚引导,
慵懒穿行于一望无际的水面:
哦!大炮的怒吼多么喧闹,
钟声又多么的滑稽,
因她们已赦免有罪的海岸。
当然,抱着希望、虔诚地相信到最后
一切终会圆满也很正常,
但是,首先要记住,
如那些圣典所预言,
坏掉的果子应被摇落。你的希望是否合理,
倘若今天就是那个静默时刻?
当图谋叛乱的潮水
威胁了沉睡的城镇,
即将奔决而淹没一切。
当巫师们的玄武岩坟墓崩裂瓦解,
他们的守卫如巨型长腿蟹般
啪嗒啪嗒地尾随跟来,
你将如何观看,你会做些什么?
当永生的仙女尖叫着自不安的春天飞来,
全能天主谜一般的声音
响彻在裸裎的天空:
“你是谁,为何如此?”
你又将如何作答?
因为,当复活者在苹果树下
唱起颂歌,翩然起舞,
福蒂纳图斯,那儿也会出现
各种拒绝机会的人,此刻,
他们在树荫下闲逛,在采盐场发着牢骚,
说笑逗趣时略有些伤感,
对他们来说,这无所事事的酷暑天
似已戴上了橄榄枝的桂冠,
因自我夸耀而显得极其美好。
1949年
坏天气[19]
热风[20]带来了小魔鬼:
凌晨四点钟
响起的撞门声
宣告它们已返回,
尼拜尔[21],
糊涂和愚蠢的魔鬼,
塔布维勒斯,
流言与怨毒的魔鬼,
在低俗文学
和陈腐戏剧中,
它们变得粗鲁又肥硕。
尼拜尔走去写字间,
振振有词的耳语
几近动人,
貌似真理;
要当心它,诗人,
免得他站在你身后
瞄上一眼,恰好发现
让他高兴的东西——
傲慢自大的文风,
含糊不清的意思,
一首坏诗。
塔布维勒斯走去餐室
留神细听,
等着他的出场提示;
要当心他,朋友,
免得谈话受了他的蛊惑
转向错误的方向——
管不住的调皮舌头
脱口说出了
不中听的话,
有趣变成难堪,
玩笑造成了伤害。
不要低估它们;仅仅
撕掉诗稿
和闭嘴不说
都打不败它们。
你一个人独处
把自己关在卧室里,
出于淫邪或自得,
在那儿炮制出某个
难以自控地悲叹抱怨的
鬼玩意儿,那也意味着
它们的巨大成功。
正确的回应是令它们不胜厌烦:
让无聊的笔
草草写完无聊的信;
用混杂的意大利语
摇唇鼓舌说些刻薄话;
问些问题,让倾向社会主义的
理发师去费劲猜测,
或是让主张君主制的渔民告诉你
风向何时会改变,
以人类的明晰,
机智地战胜地狱。
1949年
狩猎季
一声枪响:从悬崖到悬崖
震荡着明显的回声;
某个长满羽毛的“他”或“她”[22]
现在已是无生命的一捆,
之后,我们部族的某个典范
会得意洋洋地走进厨间。
惊恐不已的山谷下面
两个爱人正分手[23]:
他听到一个女巫的心脏
如烤炉在轰响;
当他低声唤着她的名字,
她看到了正在瞄准的神枪手。
回想起那个时刻,
那时座椅有些硬,
不朽的诗篇半已完成,
这个被打扰的诗人
因一只盛着几条死鱼的碟子
延迟了他的死期。
1952年
舰队来访
从舰艇内舱里爬出,
水手们上了岸,
典型的中产阶级男孩,
读连环漫画,长相和善;
五十个特洛伊[24]算不得什么
他们更喜欢一场棒球赛。
在这个非美国的地方落座,
他们看着有些怅然若失,
走过身边的本地人
自有另一套法律和未来;
他们并不在这里,只因
抱着到此一游的心态。
妓女和一无所长的蠢材
连哄带骗地纠缠着他们,
虽然可鄙,至少还在
服务所谓的社会人士;
他们不事生产也不售卖——
难怪他们已烂醉如泥。
但在这座海水湛蓝的港口,
他们的舰艇确实因为
无所事事而有所获益;
并没有一种人类的意志
会告诉它们要杀死谁,
它们的构造合乎人道
而外表毫无迷惘感,
出自图样与线条大师之手
看上去就像是
纯粹的抽象设计,
它们必定所费不赀,
也确实是物有所值。
1951年
岛上墓地
这个栽种着伞松的墓地
位势上比葡萄园低,
即便新到的客人还在拥入,
也定会保持它恒常的尺度。
人多地少,颇受限制,
死者交出的骨殖
恰如农田里的种子,
也必须要小心培植。
死去之人,十八个月后
才会成形为一具骷髅,
经过清洗,盘拢,会被塞进
墓地墙上挖出的一个小壁龛。
好奇心令我止步,
当教堂司事翻掘着庄稼;
诗人们觉得这不太正常:
亚历山大们[25]竟是这样的下场。
无论我们的一众名人去往何处
(说实话,我们确实也不清楚),
他们留下的可靠实体
倒并非我们人类的羞耻。
哀悼者会想念某个面容,的确如此,
但他们对以下事实毫无知觉:
鱼一般的欲念、哺乳动物的发情期
提示了我们肉胎凡躯的粗粝本质。
人们将引以为耻,只因
默认了一种形同木石的耐心,
我们心里这隐晦之物
任何时候都能应付裕如?
考虑到我们动机的性质,
我们应该感谢我们的好运气:
爱一骑绝尘必会抵达它的终点,
一座孤峰并不需要什么友伴。
或于1956年
旅行指南补遗[26]
罗马征服以前这里曾有过铅矿
(是否还有尚未消失的“遗址”?),
于是矿藏就让大宗地产成为婚礼嫁妆
和遗嘱纠纷里挥之不去的一个词
(曾经它在纸牌游戏里变换了所有者),
随后是蒸汽机的时代,它们的全盛期
已到来(一个维多利亚王朝早期的旅行者,
上帝保佑他,为我们留下了一段描述文字,
他写道:矿石的搬移,留下了
一个可怕的深坑。那荒凉景致
惟有萨尔瓦多·罗萨[27]的画笔才堪描绘。
目光会充满敬畏,当看到
异常丰富的矿藏和作业面的
超大尺度),之后,到了某一天
(无论对时间还是矿石来说,
所谓储量丰富也就只有那么多,命该结束的
总会在某个确切时刻结束),它们的末日、
最后咽气的一日、真实的一日
终于来临,距今大约六十年[28]以前,
引擎和所有附属设备停止了运转。今天,
你得有地理学家般的眼光,才能猜出
这些山丘曾为某些大教堂提供了穹顶[29]
(其中一座已被炸弹无可挽回地摧毁),
还曾为政治家和女演员们(都已
换了角色)的棺柩提供了防水衬垫,
也没人有可能发现
比此地更好的财运现在转向了
何处或是何人(因为金钱
自有其古怪的滋生习性
和更古怪的游移癖好)。
某个地方业已退回到无名乡村的状态
(大地之形貌多由时间塑造而成)。
不管如何,人类仍在这些山地
勉力维持着生计(为阻止
不切实际的想法令天地万物
或任何劳作与爱的结合蒙上阴影),
现在也并非令人沮丧:凑合着养些绵羊,
采集泥炭苔藓(在拉丁国家
它们仍然被用于治疗枪伤);
甚至过往的传统也并未就此消失
而会在每年一度的节日得以复生
(这发生于柳树抽枝的月份),
圣钴伯特[30]表情阴郁的画像,笔法粗糙,
但确属中世纪风格,会被抬着
出现在绕行教区的欢庆队伍中,
在如今已被填埋的每座机井前稍作停留,
穿白衣裳的小女孩尖着嗓子唱着赞美诗,
而本地巴士司机在冷嘲热讽
(他头发上抹了发油,梦想着
停车时能载到一位衣着考究的神秘客,
而那人立刻会提议带他去美国)。
的确,这个地方以它自己平静的方式,
几乎能奏出所有可能的历史音符,
甚至包括了临时记号(何种地方不能?):
某个九月的星期四,两个英格兰人骑着自行车[31]
为了喝酒找乐子曾在此处停下,之后,
沿着不再污浊的溪流漫步
一直走到了铸铅塔[32](它对自己时代
美德的死亡间接地负有责任,也知道
有多少只松鸡、野鸭和勇健的雄鹿),
在那儿,更年轻的那个(他允诺的事
你也许已猜中,即便随后不了了之)
把朽败摇晃的楼座
当作教堂的读经台来用,
为逗乐他的朋友,模仿过
一个豁嘴牧师的模样。
1949年
盖娅颂[33]
拜航空新文化所赐,最终我们领略了[34]
如此突出的成就,我们的母亲、
卡俄斯最出色的女儿,
若她能透过望远镜观看,也会赞叹,
她眼中所见,是蒙昧自然:而我们视之为
一种古老而高贵的姿态,当她北方的海洋
裹挟起充满寒意的波涛
开始了春天的冒险,
突然,她的荒芜水面如鲜血般发咸,
绵绵无尽又快速,已被大片
迷人的浮游生物所覆盖,
此时,在她的固态领域,
点滴的美味养分活跃地散播扩展,
伴生关系变成一种不稳定的激情,
而遮蔽了远近无数杂色卵石的
树叶很快也会遮蔽鸟类。
现在我们知道了她的样貌,她看上去
比过往更神秘,那时在她的不信教地区,
我们曾描绘狂怒的龙,
巫师们颠三倒四地诵读,
却令人费解:是她画出了铅蓝色的蜿蜒曲线
将人耳状的湖泊、鸟足状的三角洲连结起来,
当然,这意味着一种价值判断,
“纯净之物,水为最佳”,
但她如何安排造车匠?人们会怀疑,她是否知道
有些蠢笨的亚种生物特别擅长
制造出那些漂亮小玩意,
而在那个巴掌大小的平原上
句法规则已改变:睡意朦胧地凝视着下方
那个锯齿状海岸,疲倦的老外交家
变得有些窘迫——他该为
“我们的大好人联盟”面带微笑?
而对“那个可恶的庞大帝国”,是皱起眉头还是
选择讥讽?——这种语气本为某些南方国度保留:
“先生,我们对当地的状况和道德风气
压根没有要去仿效的想法。”
我们在山地驱车旅行时会觉得被人忽视,在森林里
也不受欢迎,个中原因很明白;老一辈的人
不想乖乖听命站成一排
或是立在墙角:下方,
它笔直的铁道,斜穿过一个实证主义者的
共和国,两条沼泽提示了魔鬼堤道[35],以前,
正是经由这里,为朝圣者们
招来了十三个神祇[36],
而在第九次大灾难[37]降临前,在这个充斥了
耳语和电话窃听的前夜,方形柱石
仍然使高贵列王的城堡
与荒蛮山岩判然有别。
诱引凡界的人类,是天庭诸神三心二意的爱好,
其中一位无聊的雷神[38],刚还为特洛伊
心痛不已,一会儿便又转去观看
斯基泰人[39]喝他们的马奶,
在他看来,这是多么合理:有朝一日当我们
面对此番奇景,可能只会晃动一只无力的拳头,
我们的短途旅行如命定般很快就返回了
坚实的地面,而多年之后天空的魔力
仍将萦绕心头。地面上六英尺就算很高,
好脾气的人会给出简单的谜题,诸如:
“为什么所有最喧闹的进行曲
和最恶毒的抑扬格诗都是那些瘸腿牧师
创作的?”醉酒的诗人[40]会诅咒一个婴儿,
过后又为之叹息,相比之下,他们从不搬弄口舌,
不会引发更严重的灾祸。
于是我们被如此教导:
在更强大的引擎和与它们匹配的警察
到来之前,当蜿蜒长河平静地流过,
甚而恶语相向的人们
仍然敬畏言辞的神圣律,
那么,对地面世界而言,礼仪或许就比
康德的良知对我们更有裨益。从高空看去,
大规模破坏清楚可辨,
露天农场和港口设施已在第二波攻击中
被摧毁;丰沃的大地依然率直地注视着
表情漠然的天空,因为曾被施暴者
玩弄于股掌而深陷恐惧,
少数地方还保有
几间小杂货店,而主顾都是同一类人,
虔诚农夫的独子,很多都过度肥胖,
他们将皱巴巴的脸望向了腐蚀天真的
路头尽处,对城市仍抱有幻想,
希望围在身边的不是奶牛而是妓女。当智者
在幽灵的瞪视下变得畏缩,信念坚定者建议
献上颂词,心胸宽广者
已开始胡言乱语,
而在瓦尔哈拉殿堂[41]过道里站到最后时刻的
那些人,兴许会听到普雷德的诗歌
或罗西尼的咏叹调,
在卡雷姆呈上的两道主菜之间。[42]
我们如此希望着。可丘比特一到场,谁还愿意去打赌?
在此之前一整个世界的烦恼已被消除,当他吟诵起
感恩赞美诗,正义却悲叹着,
悄悄离开了英雄的座席,
而大地,自始至终都习惯独处,除了安菲翁[43],
她从未被任何人打动,至于那些演说家,
自从误入歧途的雅典在坚如磐石的西西里
遭遇毁灭[44],就一直毫无进步:
老虎与鹿和谐共处、树根永不枯死的那些树林,
孩子们在金色岸滩上扮主教玩的那个平静海湾,
哦,对她这个唯一的真神来说,
我们的这些美景会不会只是个谎言?
1954年8月
田园组诗[45]
1.风
(致阿莱克西斯·莱热[46])
我们的天父、他的侍卫
和众多妙龄侍女,如此安静地
深藏在我们的暴行的底面,
可是,法院和寺庙周围
刮起的无精打采的风
令这个中心人物[47]回想起了
上新世[48]的那个礼拜五[49],
当他呼出神圣的气息时[50]
(倘若他捞起一条真骨鱼
或一个节肢动物为之赋予灵神,
我们会不会早就灭绝了?)
一个愚蠢的生灵曾说,
“我已受爱,故我存在”;
倘若他遵循了那个逻辑,
如今陪护在孩子身边的
很可能就是狮子。
风造成了天气;对于天气
恶毒之人会恶毒地诅咒,
而善良之人
普遍都会乐于观察:
当我为我们真实的城市
寻找一个意象,
(走过怎样的恐怖窄桥[51],
跌入怎样的幽暗地坑,
我们定会趔趄或是爬行
直到大叫一声:“哦,瞧”?)
我看到了这样的画面:
老人们在廊道里敲打着气压计,
而某个心急的家伙
吃过早饭后的第一件事,
就是跑去草坪上
检查他的雨量计。
风与智慧的女神,
当某个无风的忧郁白天,
你的诗人既无法
拟定篇名也无法构思,
浑身抽搐着,
牙齿咯咯打战,
抓耳又挠腮,
下意识地祈求于你,
请表现出你的好脾性,允许
公鸡或吹笛的侍女
去为他请来“船头的亚瑟王[52]”;
之后,假如那个圆脸的话痨、
博学的造假者,大摇大摆地
走过七个王国,
请让你的白杨树晃动一下
以提醒你的雇佣文士,
免得他像旧礼仪派教徒[53]那样
因某个错误释读而死去:
不管他在八面来风中会听到
你的十二门徒中谁的声音,
是午夜里掠过海滨野草的
强劲季风的哀号声,
还是仲夏时节
一个无云的午后
松林发出的低弱的沙沙声,
请让他感觉到你的在场,
如此,在对往昔荣光的
追忆中,
每一个语言的仪式
或许才能恰当地完成,
大地、天空、几个珍爱的名字
也依然有形可见。
1953年9月
2.树林
(致尼古拉斯·纳博科夫[54])
西尔文[55]这个词意指原始丛林里的凶猛生物,
皮耶罗·迪·科西莫[56]很喜欢此类创作,
赤裸的野兽,熊、狮子、长着女人头的母猪,
交媾,谋杀,还彼此生吞活剥,
也不曾想到去降伏烧着了的灌木丛,
只会惊恐地逃离,却不知火焰的功用。
被捕获后,沦为了乡绅的猎物,
村子里有烤炉,也有枷锁,
它们仍会对不起眼的火苗小声嘀咕,
虽然君王和主教已告诫他们的蠢喽罗:
要认可牧场单调乏味的作息方式,
还要远离恣意蔓生的野林子。
犯罪意图一直在寻找落脚地,
无需任何细节,不放过任何目标;
一棵树,也可以用来增添魔力,
而很多并非无辜的失败者已在指责
树上的夜莺懒于行动只会唱歌,
甜美歌声里充溢了贪心的快乐[57]。
当然,那些鸟儿并没有做这样的事,
至于自然林木,如果你在野餐时
拍张照片,哦,这群人看上去如此
矮小又低等,与之恰成对比,
那些巨型生命从不结伴外出,
也不害怕神灵、鬼魂或者继母。
进入这片不久会变成棺材的树林
(海滩上则不行),公众可以控制自己
回避闪躲、讨价还价、追名逐利的眼睛,
在它的荫凉世界里,
一个严肃的语言学者可以放松休憩,
他探究的领域就生成于此。
当潘神的啄木鸟[58]突然敲出
一连串难以破解的莫尔斯码,
布谷鸟操起威尔士语嘲笑挖苦,
而鸽子为了他们新式的两口之家
竭尽所能说着乡土英语,这些古老的
声响会再次驯化已变得粗鄙的听觉。
时而这里,时而那边,某个松脱的部分,
一枚茁壮果实或一片枯叶,落地之前
会说出私密的隐语,而后,当人们
为排遣近来的烦愁侧耳倾听,便会听见
自己早年的欢乐心声,或远或近,
喧嚷的水声一如往日。
一处原生态森林祈求圣母[59]的恩典;
某个人并未感到厌烦,至少也会
继续将赌注押在人类的这边
到死都要保住足够的颜面;
乡间漫步者与树木的偶然相逢
充分揭示了一个乡村的灵魂。
遭难的小树林成了余烬一堆,
一棵蛀空的橡树将秘密泄露:
这个伟大的社会正日渐破碎;
他们不能凭着他们的彼此估价、他们的速度,
也不能假借神的名义再来愚弄我们。
所谓的文化并不比它的树林更完美。
1952年8月
3.山脉
(致海德薇·佩佐尔德[60])
我认识一个退休牙医[61]他只画山脉,
大师们对此题材很少会这么上心,
他们在画圣徒头像或某个凶险大人物时
才会将它们补入远景;
而在常人眼中它们如同介于善恶之间的一堵墙,
譬如法国这边的一个孩子挨了骂,就会希望
自己正在阿尔卑斯山的意大利一侧号啕大哭:
当崇山峻岭让地图变得黑乎乎一片,
恺撒不会高兴,女士们
也是这样。为何会如此?一个严肃的人
迫切需要一个缺口。
真是奇怪,在地势陡峭处你常会碰到
某类家伙,矮小,皱着眉,
会用手杖不停打去雏菊的花冠:
小混混们在大城市里如鱼得水,
可悬崖上的城堡——请记住德拉库拉[62]——
才是驯养魔鬼的合宜地点。那些不苟言笑的人
带着神秘装备于黎明时出发,成群结伙
要登临高处,看着着实有些吓人;
他们有平衡能力,有胆量,
也有属灵的习性,可他们的修道会侍奉了
什么样的上帝?
文明人即公民。那么
我会在湖区[63],看到比如说
钢琴,另一个资产阶级的发明?
哦,我不会。怎么可以?
当你将在彭里斯、苏黎世或随便哪个
枢纽站点从快车转乘慢车,列车很快就要转弯
拐进一处路堑,此刻我只希望站在月台上。
很快就穿越隧道,红色的农庄退后不见,
树篱换作了石墙,
奶牛变成了绵羊,你闻到了泥炭或松木的味儿,
你第一次听到了瀑布声,
而看似巨墙的山体最终呈现出
一个自我度量的世界和
一种散漫风格。为实施控制,
冰与石的天使们
憎恶任何形式的生长,也不鼓励
遮遮掩掩的尝试,它们的日夜监视令肉体变得
如此平庸:在这里,路边的耶稣受难像
见证了施于人身的暴行,
而小夜曲只忠于基本事实:
“哦,我的女孩得了甲状腺肿胀,
我的鞋底有个破洞!”
阴郁。但仍是个绝佳避难所。那牧羊童
有个祖传的圆脑壳,之前他的家族
因畏惧武力更强大的敌人逃来此地,
还有个安静的老先生
在黑鹰[64]有一间廉价寓所,过去他名下
拥有三份报纸,但现在已经不被社会接纳:
而这些农庄总会看到某个气喘吁吁的内阁大员光临;
我自认是个北欧人,
但即便如此
我也更愿意躲开邻居的纠缠
隔开几座山头自个儿待着。
终于可以独坐静处,如一只猫儿
待在阁楼的温暖屋顶上,
山中冰湖的某条支流欢快地直冲而下
流经了一片青翠农田,
花朵点缀其间,绚丽如一首中国诗,
此时,近在身侧,一个真实的爱人正在准备
一顿美味午餐,为何这些就能让我
如此快乐?只五分钟?我可不是猫,
对一个曾误入歧途的生灵来说,
即便在这座最美丽的山上,五分钟
也已经够长、够长。
或于1952年7月
4.湖泊
(致以赛亚·伯林[65])
一个湖泊应该允许平凡的父亲
下午时绕着湖边悠闲散步,
而任何明智的母亲可以招呼孩子们
停止玩耍,按时上床午睡:
(比这个更大的湖,譬如密歇根湖或贝加尔湖,
虽适合饮用,却是“遥远的海”。)
湖畔居民不需要让人忐忑不安的魔鬼;
他们把攻击性留给了没教养的浪漫派人士
听凭他们在荒野上与各自的幽灵决斗:
在湖滨环境里待上一个月
会发现蜿蜒的河流虽可媲美,却无法改变
上游水系枯丰不定带来的损害。
不足为怪,此时基督教世界尚未真正成形,
直到来自山洞和监狱的白衣牧首[66],
被酷刑折磨得伤痕累累,齐聚在阿斯卡尼亚湖[67],
他们在遍布鹳鸟的湖边创设了
神性的生活,让一个三角形[68]圈围了
天主教三条小鱼的图案。
狡猾的外交大臣们会面总是会约在湖边,
因为,他们缓缓移步像两头喘气的老驴,
无论逆时针走还是顺时针走,道路
都会把他们的肩膀拽向一个水体中心;
这般外露的同情心或许无法保证他们
各自军队的密切合作,但仍有帮助。
只有一个无比邪恶或极度傲慢、
即将沉入大西洋中央的人,
才认为波塞冬[69]只是冲他一个人发脾气,
可是,只有人类才会相信
小妇人般的冰川湖已爱上
她偶尔溺死的泳客。
在城市你会感到恐慌,没什么东西
会留意你的真实程度
城里的饮用水可能来自水库,而水库守卫们发觉
自己被人盯上:韦伯斯特辞典的主编
曾在鱼塘里看到粘连着干草叉的某个可怕东西;
我知道苏塞克斯的铁匠池[70]就是这样。
不过,一个闹鬼的湖就很吓人;它们用一个
视觉世界诊治了我们触觉的热病,
在那儿鸟喙如树枝般沉默,面目如房屋般平静;
水蝎子觉得这里很容易对付,
倘若被船身轻轻擦过,它只是微微颤动,
从不会钻入水里或夺路而逃。
如湖泊爱好者[71]那样热爱自然本也无害,
但他们常想着能看到野狗和陷阱:
跌落一次、被驱离一次就够你受了,很抱歉;
为什么我要把伊甸湖[72]交给政府,
只因世间每个凡俗男女在某个羊水小湖[73]里
都曾具备特异的禀赋?
我不太可能会去养一头天鹅
或在随便哪个小沙洲上建起塔楼,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会止住好奇心,不去想
自己会选定哪种湖泊(若可以选的话)。
冰碛湖,锅口湖,牛轭湖,界崖线湖,岩溶湖,
火山湖,山麓湖,凹洞湖……?
一口气说出这些名字,总是非常舒服。
或于1952年9月
5.岛屿
(致乔万尼·马雷斯卡[74])
饱受磨难的老圣徒带着猫
漂流到了外海岛屿,
在那儿,女人的骨盆不会危及
他们的神圣之爱。
逃脱了法律的制裁,
接近了一条驳岸小道,
藏匿岛上的海盗们
遵守着海盗的规矩。
痴迷于安全措施
普遍接受了君主制;
君王和民众都选择岛屿
作为他们的监狱。
过去的凡夫俗子
如今在岛上赎罪苦行,
灭绝的物种照常在玩乐
并未读过霍布斯。
结束了他在大陆上的破坏,
被安置到了一处岛礁,
拿破仑有五年多的时间
来口授他的自传[75]。
那类人物何其有趣,
他唯一的对象就是自己!
萨福,提贝里乌斯,还有我,
都在海边侃侃而谈[76]。
什么地方比景物谙熟的
湖滨更让人感觉惬意?
所有这些人怎么就胆敢
四处转悠?
在民主政体下
他们的私生活暴露无遗;若非
依据年龄或体重,你无法区分
谁供养着谁。
他们走了,她走了,你走了,
我也要回大陆去谋生:
而农人和渔夫总在抱怨
他人的优裕生活。
1953年8月
6.平原
(致文德尔·约翰逊[77])
我很容易就能想象出这么个老人,
爱斗嘴,不怎么体面,最后来到了
荒凉海滩上的一个破败港口,
向容易受骗的人讨酒喝;
我也能设想一个老糊涂躲山谷里
抄写大量晦涩难解的教谕诗;
可看到平原时我就不由心头一颤:
“哦,上帝,拜托,永远不要让我住在那里!”
想想这些山峰的下场就有些可怕:
连绵的雨、吱嘎作响的冰川击溃了
峻拔壮丽的岩石,山中沉睡的女神
正渴望被某个凿子的轻触唤醒,
那些瞎眼野兽经过时留下的东西只不过是
某种轻微物质,轻柔地沾上制陶工袖口的
一抔黏土、类似混凝土的一块碎石
就会让任何封闭空间丧失功能。
而地表平坦的其它地方都在发生改变!
只要还有一片山脊,梦想家就可以安顿
他的奇迹之地;贫困山乡的孤儿们为求暴富,
会朝下游方向拥去:沿途没有任何
指示标志;为在艺术和科学之间做出抉择,
一个初出茅庐的天才不得不抡起手杖。
这些农庄一旦获得自由只能如浮云般飘移?
这些不安分的人,他们的目标只是加入海军?
恋爱?这种气候下绝无可能。在阿卡狄亚[78]
领跳四对舞[79]的奥维德的迷人伙伴、
内心很有主见的轻狂少年贵族很快就会
死于感冒或中暑:这些生命受到了
更严格的管制;那个无情的老女神[80]
允许平民们随便约会,为他们创造了
乡村的各色谈资。(如果她心情不好,
童床和草莓可就泡汤了!)
与此同时,恺撒和他的同类如家禽般
贪嘴,比任何一种气候都更严酷。
倘若有收税官在山里失踪,倘若时不时地
有守林人在森林里被射杀,过后不会有
什么大动静,而一旦什么地方爆发了抗议,
通衢大道上御林军的行动何其迅速。
绞刑,鞭笞,罚款,撤离。然后是狂饮,
是要挨揍的妻子。但宙斯[81]支持的强悍角色
通常会在某个小地方出生(多半是座岛屿,
岛上一个聪颖少年可以确定陡崖的位置,
控扼此地的大炮能让海港听从它的摆布),
虽然他们在这里也为克里俄[82]备下了房间。
基督徒的十字弩就在这条小溪阻击了异教的弯刀;
一位皇帝曾在某座风车磨坊里目睹
他的右翼部队被打散;某个王位觊觎者的轻骑兵
曾穿过这片卷心菜地发起最后的冲锋。
如果我在平原出生,我会嫌恶所有的人,
嫌恶为一片粗面包闹事的手艺人,
嫌恶挑剔的味觉,嫌恶画家,
因为他画的十二使徒偷了我的创意,
嫌恶牧师,他甚至不能让我才思泉涌。
当我辛苦吃力地走着,就只能对着
滔滔河水的充血影像、对着惊恐的大理石、
对着强装关心的人们而微笑?
可是,就个人而言,我对它们的认识
事实上恰似由两个噩梦构成的一片风景:
梦中我被远处的蜘蛛[83]发现,试图逃走,
明知没有地方可躲,也没人会来援救;
明亮月光下,不见一点影子,
我迷失了方向,正站在
一个可恶荒野死气沉沉的中心,
如同交欢后陷入哀伤的塔克文[84]。
当然,这两个梦已表明,我应该害怕的不是
平原而是我自己。我很想把话说得漂亮些,
而且言出便应验——谁不愿意这样?——
(我也很想拥有一个有两个出口的山洞);
我希望自己没那么蠢。我不能糊弄人
说这些平原充满诗意,可时常还有人提醒我:
美好事物并不存在,即便是在诗歌里——
实际情形并非如此。
或于1953年7月
7.溪流[85]
(致伊丽莎白·德鲁[86])
珍贵而清澈的水流,在每一条溪涧里嬉闹,
当你在生活中急速奔泻或蜿蜒流淌,
谁不喜走近,谁不会倾听和观看?
你是纯粹的造物,音乐与律动的完美典范。
空气有时会自吹自擂,大地懒散成性,火焰
则过于粗野,而你,你的姿态总无可挑剔,
在侍奉自然女神的老仆人当中
你是谈吐最得体的一位[87]。
没人怀疑你在嘲笑他,因为在几近完工的
巴别塔[88]发生意外争吵、每一只灰浆桶
都翻倒掉落之后,
你仍在使用与过去同样的词汇,
仍在自言自语:你喜欢流经的每个地方;
拱曲身体,自玄武岩岩床一跃而下,
你缓缓淌过白垩荒野,艰难穿越红泥灰岩
一路向前,你是最早的拓荒人,
每到一处都无拘无束,要不是你,
我们会去崇拜一块孤零零的岩石,
也会与我们的风景疏离,如异族人排斥
其他族类的传奇故事和日常饮食。
假若你没有从远方奔涌而来,假若你
流经伊索尔德的塔楼时没有直接出手相助,
让柳树下被通缉的特里斯坦燃起爱火,
我们又怎会爱上一个不在场的人?[89]
而“游戏的人”[90],显然就是你的孩子,
以相对的等高堤岸,嘲弄着我们的世代怨仇,
它将沃土从户平那里传给了母平[91],
在你每次拐弯改道时都会予以支持。
水势不能为你的歌增色:你是无名溪流时
已对着蚂蚁们耳语,当梵天之子[92]垂下巨大阶梯
一直铺展到阿萨姆邦,
你已对着喜马拉雅熊怒吼。
即使人类也不能损害你:世间的玫瑰和狗犬
已变得如此粗俗,可是,倘若他驱赶你通过水闸
在涡轮机下费力前行,或仅仅为了取乐
让你在花园里跳跃喷涌,
你的声音仍是那么纯真,
当内心污浊的他对你大发脾气,
你仍然在为他讲述
某个迥异的世界、一个
与善妒和奸猾的人类全不相容的城邦,
在那里,到处都有如加斯东·帕理斯
这样的学者誓言忠诚于它,
即便俾斯麦的围城炮声已近在耳侧。[93]
不久前,在约克郡风光怡人的山谷,
基思顿大溪慌张地蹦下崖坡
带着孩子气的欢叫跳入斯威尔谷[94],
我在草地上懒散躺倒,打了会盹,
恍然发觉自己来到了某个槌球比赛的
安静围场,而画眉鸟无处不在:
荫凉山谷中最出色的演奏者,
它们槌击般的鸣声是我的至爱。
此时,它周边的丘原上,狂热偏执的老人们
正用铁锹和锤子寻找史前石柱或化石,
遍布苔藓的山毛榉林子里,
观鸟爱好者正蹑手蹑脚地前行。
突然,我们在草地上跑起来,一头钻进了树林,
因为,看啊,两个迷你火车头牵引一节
乳黄色车厢,
正载着世人挚爱的神祇[95]向我们走来,
身边跟着一群穿绿衣的粗鲁扈从,
他在暴风雨中大笑,在蓝天下哭泣:
对我们充满敬意的欢呼表示感谢,
还允诺了永不消逝的情爱。
挥一挥手中的火炬,他下令起舞;
于是我们围成一个圈,爱人就在我的右手边,
这时我醒了过来。因为这启发心智的梦,
那一天看来是如此幸运。
水流,你的言声比以往更显珍贵,仿佛
乐于陪伴人类——上帝才知道原因何在——
我想,你也希望,他们中的少数至少能
展现自己的光彩形象,寻获他们的圣地[96]。
或于1953年7月
短句集束(三)
纪念L. K.A. 1950—1952[97]
卢西娜[98],白猫中的蓝眼女王,已在这棵柑橘树下长眠:
此刻,我们这两个美国的废物正想念你,
伊斯基亚的海浪在为你哭泣,险峻的埃波梅奥峰很安静,
而战争表情肃穆,看守着一座坟茔。
1953年10月
……
无名战士的墓志铭
为拯救你们的世界,你们曾要求这个人赴死:
此刻,他能不能看到你,再问你讨个理由?
1953年10月
……
哦,这些脾气暴躁的家伙在哪儿
才会成为我们的政治演说家?
那个地方,应该将他们言语中
火星四迸的修辞格全部摒弃,
假若没有扑灭火苗,
他们就只能憋气不呼吸,
假若胡茬子没被烧掉,
他们就能吸入一点新鲜空气。
1953年9月
……
看着那个体格健壮的男子
在炫耀他鼓起的二头肌,
社会工作者见之心喜,
可漂亮女孩却不以为意。
打棒球时,样貌看上去挺英俊,
也会在酒吧打架,实足一个阿喀琉斯[99],
可当他陷入无望的境地,
被大人物和众神抛弃,
就再不是什么英雄。肤色白里透红,
讲究挑剔,几乎像个女孩子,夜色中,
当大屁股、宽肩膀的家伙们仓皇逃命,
他掩护他们撤退,最后饮弹自尽。[100]
或于1950年6月
……
给我请一位医生[101]来,如松鸡般丰满,
腿脚要粗短,臀部要宽,
肥胖型体质,有一双软软的手,
他从不会提出无理的要求
强要我改掉所有的坏习惯,
病危时也不会拉长了脸,
只须眨巴一下眼睛,
告诉我不得不认命。
或于1950年6月
……
中土世界[102]很美好,也不会改变,
尽管会对“古老”发脾气,恨他不得体,
她的酒已发酸,她的面包了无滋味。
1954年
……
一个年轻人自薄雾中走出,
他有一双最好看的手腕:
一段发生过的丑闻
长久以来已被埋葬,
可围绕他们的传说仍在继续。
或于1950年
……
当诗人们悲痛地沉吟有声,
死神掳走了那些单纯的年轻人,
有的多金富裕,
有的极为风趣,
还有的体格傲人。
或于1950年
……
带枪的卫兵,礼貌又客气,
你的变体和你的风格:
一个笨蛋也能轻而易举地
用枪矛刺杀非凡的阿基米德[103]。
1954年
……
牛吼器[104]无法延续一年一度的雨季,
昔日的绿色守卫者——地下水——已沉降,
还会持续沉降:但为何要抱怨?尽管困难重重,
旱地耕作法仍会产出谷物粮食。
1959年
……
从穷乡僻壤,鸡蛋很小又很稀奇,
爬上了一条多石小道,结果却更糟,当体力
耗尽,我们听到了歌声——它如此合宜,
正歌唱着一年里最不合宜的时节。
1954年
谣曲五首
Ⅰ
轻巧地,将军,将你的蝇饵投向
缓缓流动的深水处,悬停,
直到聪明的老鳟鱼出错上当;
咸腥味的海渊已吞噬你统领的
那支耀眼的舰队,
岁月已染白你的发眉。
往下读,大使先生,全神贯注于
你最钟爱的司汤达;
外省一个接一个已丢去,
城堡里的马夫们胡髭拉碴
正痛饮着美酒甘露,
多年前你在那里跳过舞。
不要抬眼观瞧,也不要转身,
有一座桥连通了你们各自的领地,
桥上静静站着的一对恋人
对你们的思虑毫不在意:
沉浸于喜悦的力量,
这是专属他们的时光。
你们的膂力和机巧统统失去效能,
无法改变他们拥抱的姿势
也不能劝阻复仇三女神,
在那个命定之地
她们的利爪和可怕的面容
此刻正等待着他们。
1948年6月
Ⅱ
帝王最宠爱的嫔妃,
由阉人出钱雇用,
看管示威者的卫兵们
掉转了枪矛的方向;
花瓶碎裂,贵妇们死去,
祭司所言皆虚妄:
我们吮手指或睡觉;演出
有伤风化且太过冗长。
可最后——嗬!——音乐响起,
开始变换场景:
一个外表有些邋遢的神祇
坐在一台机器里驾临,
匆匆念起土气的押韵诗,
弄错了一两个地方,
命令囚犯们绕圈散步,
还让死对头挤在一处。
1948年5月
Ⅲ
河堤旁的山楂树上
一只欧椋鸟和一只柳鹪鹩
看见他们会面,且听他言道:
“我最亲爱的,
你比跳过水坝的欢唱的水流
更轻快活泼,
你是漂亮的鸭子,可爱的鹅,
也是我诱人的白羔羊。”
她面带微笑听他表白,
这边厢也在对她说话:
他想要什么?柳鹪鹩开口问。
很多很多。欧椋鸟这么答。
“原谅我心中这些可爱玩意,
贪心又胆小的淘气鬼,
夹紧屁股、聒噪叫唤的小丑,
爱哭鼻子的小诗人,
即便如此,这些声音直到死去
仍会盘桓在我们之间,
它们如山楂花转瞬即萎落,
亲爱的,但仍是一个信号。”
她笑一笑,闭上了眼睛,
她安静地躺在那里:
他说的是真心话么?柳鹪鹩开口问。
有些是。欧椋鸟这么答。
“听!野知更鸟吹响了号角,
如它的音调所要求,
现在我们爱说笑的灵魂
应该满怀敬畏地避退,
且让它们更为友善的伙伴
对欲望缄口不言,
进入它们神圣的自闭状态,
对激情再无幽默感。”
她不作声笑着,将手臂
朝他那边伸去:
就这个结果?柳鹪鹩开口问。
这样也不错。欧椋鸟这么答。
在她臂弯里醒来,他叫出了声,
非常满足的样子:
“我听到高亢又好听的声音,
突然就响了起来,
站在阳光明媚的城郊
心中充满喜乐,我要感谢你,
感谢我的狗和每个好心人。”
青草蔓生的河岸边
她笑着,他笑着,他们一起笑着,
接着开始吃吃喝喝:
他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吗?柳鹪鹩开口问。
天晓得。欧椋鸟这么答。
Ⅳ
“当仪式和乐曲
开始改换调式和拍子,
胆小的酒吧常客
大肆吹嘘着未遂的罪行,
而显赫家族为能与族中败类
一同进餐而得意洋洋,
什么诺言,什么纪律,
爱还会遵守哪一样?”——
他们身旁的火焰如此喊道。
可塔米诺和帕蜜娜[105]
不理会它的愤怒,
哦,哦,他们叹息着,
在无尽延长的敬畏与欢乐中
(天真?是的。无知?不。)
开始了严酷的旅程。
“当可恶的卡俄斯[106]抬起门闩,
岩洞向后旋转,
当海伦的鼻子变成了鸟喙,
猫猫狗狗开始闲聊天,
当雏菊长出指爪,卵石开始尖叫
而形状和颜色开始分离,
之后,汇聚的恨意会从爱的撕裂的
内心里孵化出什么来?”——
潮水退去时如此低声呵斥。
可是,塔米诺用他的敬慕,
帕蜜娜用她的温柔,
抵御了那些咒怨;
哦,现在看哪!看他们如何摆脱困境
(害怕么?不。快乐么?是的。)
来到了阳光普照的外面。[107]
1953年8月
Ⅴ
让今晚变得可亲起来,
月亮,用你唯一的眼眸
自高空俯瞰下界,
祝福我,祝福挚爱的那个人,
也祝福四面八方的朋友。
晴朗无云,你的辉光
围绕着外部的虚空;
我们的睡眠如此无邪,
由宁静浩空、白色山冈
和闪亮的大海守护。
因命运的捉弄而分离,
默认了你每次的放纵,
如此我们或会在梦中遇上,
可以在温暖火炉边谈话,
可以在清凉溪涧旁嬉戏。
继续照映吧,如此,
今晚孤枕难眠的人才不会
在暗头里突然惊醒过来,
听着自己愤怒的呼吸,
还诅咒他的爱人死去。
1953年10月
即兴诗三首
Ⅰ
为T. S. 艾略特六十岁生日而作
(1948)
当形势开始波及我们挚爱的乡土,
钥匙丢了,图书馆的半身雕像被污损了。
之后某天上午,在网球场,
骇人之极,那血污的尸体,总是会这样,
日复一日的茫然,闻所未闻的干旱,而你
并没有因震惊而失语,正在为饥渴和恐惧
寻找恰当的语言,竭尽全力阻止
恐慌的蔓延。惟有罪恶才值得考虑,
你会这么说。我们知道,但会充满感激地加上一句,
今天,当我们等待法律走完它的既定程序
(我们中哪个会逃脱鞭笞的惩罚?),
你六十年的岁月并没有白费虚掷。
1948年5月
Ⅱ
《魔笛》的幕间演讲[108]
(为纪念莫扎特诞辰二百周年而作,1956年。
由扮演萨拉斯特罗的演员朗诵。)
放轻松,音乐大师,搁下你的指挥棒:
只有最顽固的老古董才会皱眉相向,
倘若你延后了王子的磨难,试图让
萨拉斯特罗来完成这段幕间演讲,[109]
我们可以接受这种方式,虽然
亚里士多德或布瓦洛[110]未曾如此归类。
当代的观众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当,
因为这样的中断正是我们所期望,
既然新的神祇——有偿播音员,声势已很大,
他用近乎夸张的无聊话
打断恋人的告白,让乐队中途停下来,
还会指定一家赞助商或称赞某个品牌。
并不是说我有一个产品要来描述,
你能穿它、用来烹调或可以喝下肚;
你没法去囤积或浪费一部艺术作品:
我是要赞颂莫扎特,而非促销发行,
他降生于萨尔茨堡,在两个世纪前,
那时这个世界充满了战乱与苦难,
机器很稀罕,有很多的国王君主,
公开的无神论还是某种新鲜事物。
(这会让自食其力的纽约人感到气愤,
想想看,一个绝顶天才不得不忍气吞声
站在一个微不足道的光头大主教[111]跟前:
虽说莫扎特从来不必为此承担责任。)
音乐史恰如人类的历史
不会逆向而行,没有一个人的耳朵能记起
在弗朗西斯大公[112]当政期间
曾听到了什么,而在王室贮藏的珍宝里边
迄今为止已有一支笛子而不是一枚戒指;
每个时代都会有它自己的听觉模式。
莫扎特的音乐代表了我们父辈的时代,我们知道
他是欢快的,洛可可式的,悦耳,但并不崇高,
一个维也纳的意大利人;自从音乐批评家们
学会了去体认“疏离感”,改变才得以发生;
这个灵魂,其音乐创作来源于焦虑,
现在,他被归入了日耳曼人的族域,
在国际音乐节,他乐于以一个平等身份
去支持十二音体系[113]的年轻歌唱家们;
他敬畏动人而华美的曲式,
他写的那些嬉游曲[114],演奏时
甚至不断有人拔去酒瓶的塞子,
老爷们大声咀嚼,夫人们聒噪不已,
听众们肃静无声地听着,乐谱搁在了膝头,
如同正聆听B调最低音写成的四重奏。
接下来是什么?你不再能想象,
那时的音乐厅里,距今有两百年时光,
当莫扎特的声波在空气中传送,
乐迷行家们是如何被深深地打动,
他们绝不敢预言管弦乐队的音会升到多高,
构成一个连续音列的乐音又有多少,
依此节拍可以调控人的步子
在月面上齐步走,而在一个后核爆时代,
钢琴的组曲形式还是某位
名叫凯奇[115]的现代音乐家的标配。
一个歌剧作曲家或会因为剧本文稿
此后被发现的缺憾而心生烦恼:
今天,甚至麦考利的学童[116]也知道
罗伯特·格雷夫斯[117]或玛格丽特·米德[118]
会对这出戏里面的性别状况说些什么,
它写成于新派母亲和青铜时代女族长之间的
那个半开化的黑暗纪元。
此刻,罗马先辈和他们的信念在哪里?
“哦,究竟在哪里?”米蒂先生[119]在叹气,
斜眼瞥看他那个活力充沛的配偶,
僵硬的下颌线和皱缩的眉头
表明了她对罗马人妇女教育观的
鄙夷和极度嫌恶。
到一九五六年我们发现,女王其实是
一位薪水丰厚的学监,也最有能力
(如我们所知,她也的确管理着大学机关),
萨拉斯特罗,因其学识待遇从优,
在布林茅尔、瓦萨、史密斯、
或本宁顿[120]教授古代神话史;
帕蜜娜会是《时代》杂志的研究员,
以便塔米诺把他的博士学位读完,
他一如所愿获得了男子汉的学识,
与此同时也要换尿片和洗盘子;
可爱的芭芭吉娜,倘若时间宽裕
就会去听广播里的莫扎特歌剧,
而帕帕吉诺,我们很遗憾有此担心,
更喜欢自动点唱机而不是钟琴,
那么,该怎么去演一个民主政体下的
反派角色?(在过去这太容易不过了)
倘若莫诺斯塔托斯定要给人留下个坏印象,
就不能依附任何种族、职业或宗教信仰。[121]
一个延续了两百年的作品极难处理,
而歌剧,上帝知道,必须足够的原味原汁:
伟大的成就,会被小小的虚荣心滥用。
什么东西他们肯定不能包容?
愚钝的古典作曲家可从未写出
女主角的花音和高潮段的音符,
指挥家X,被过分地高估,
他改变了节奏,还删剪了乐谱,
导演Y,富有巧思,将可怜的歌唱家
安置在乐池里,而舞蹈演员连比带划
用哑剧动作饰演着各自角色,布景师Z
将整个舞台场景设置在一艘远洋客轮里,
男人头戴游艇帽,女孩们穿着热裤;
历经了所有波折,我们的天才仍须克服
比之前这些更大的一个障碍物,
要翻译成外语,动个手术,
(英国的女高音歌手注定会六神无主
因我们的男高音不得不隐藏他们的痛苦);
它抚慰了法兰克人,鼓舞了希腊人:
天才超越一切,甚至包括时髦跟风。
至于我们自己,对未来如何实无定见
——这也无所谓——至少,我们还能预判,
无论是生活在浮空的尼龙立方体里,
是实行群婚制[122],还是要通过导管来进食,
但凡是观众,迄今两百年来
(他们的服装很滑稽,发型很古怪)
都会挤着付现金,无论有多么怪异,
都会去听大胡子萨拉斯特罗朗声念出的台词,
倘若夜女王的高音F唱得很清亮,
敏锐的鉴赏家们定会称许认可,而某个
来自布朗克斯的粗人因为通晓克歇尔编号[123],
也能让公园大道的人吃惊不小。[124]
因此,庆祝一个对我们的可怜行星
完全无害的人的生日,是多么合理合情,
他,创作了如许多的杰出作品,
喜欢和堂妹开玩笑,言语荒诞不经[125],
死前穷苦潦倒,落葬那天还在下雨,
如他这般的人物我们再不会有幸相遇:
而原谅一切,也是多么地适当;
因为倘若莫扎特还活着,他当然会这样,
会亲切回忆起萨列里的阴影[126],
谴责谋杀和他未公演的作品,
而当我们赞颂已故者,我们也不该忘记
在我们身边还有一个斯特拉文斯基[127]
——祝福他!——够了!大师,让你的仆从登场!
在所有人的心中,如我们走至生命终点时那样,
理性和爱或会功德圆满,获得它们应有的影响。
1955年
Ⅲ
致克劳德·詹金斯博士[128],
牛津大学基督学院教士,
适逢他的八十岁寿辰
(1957年5月26日)
让我们公共休息室的同僚们携起手来
在今天为你的八十喜寿欢呼喝彩,
爱思考的部落和好运动的氏族
都认可你的为人、赞赏你的学术,
此时,在冰冷的墨丘利池[129],自鸣得意的鱼
从饱胀的肚腹里吐出了生日祝福语。
长久以来,你看到教职人员们齐集一室
为你的虔敬和才智心醉神迷。
很多次的午餐会,你的渊博令我们称奇。
多么奇妙的真相,多么有趣的学识
(嗨!即便利特尔[130]也不见得所知更多):
到最后,当你热切的灵魂飞入天堂
(学院里所有的教士都会这样),
你会发现那里一切都称心合意:
一个更热诚的教团正等待着你,
潮湿不会导致生锈,干枯不会引发腐烂,
刚愎自用的学监也不敢闯进来捣乱,
在天庭的房间里你可以请教那些伟人,
譬如圣奥古斯丁、杜申或俄利根[131],
撒拉弗[132]会供应神仙级的鼻烟[133],
气味比我们俗世的货品更刺鼻,
而怪模样的小天使会大叫:“值得称颂之事,
无尽的荣耀归于我们的克劳德博士!”
1957年
孤独的高等生物[134]
坐在树荫下一把海滩椅上
我听着花园里所有的喧闹声响,
在我看来这是件很正常的事
蔬菜和鸟儿说不出任何字词。
未受洗的知更鸟正在练声
它的赞美诗只能自我确认,
窸窣的花丛等着第三方的帮衬,
若真有一对飞来,授粉才能完成。
它们都没有撒谎的能力,
谁也不知道自己终有一死,
它们不理解什么格律或押韵
不会去承担时间该负的责任。
它们将语言留给了会估算日子、
正盼着几封来信的孤独的高等生物;
而我们,哭或笑时也会弄出响声:
语言只属于那些信守诺言的人。
或于1950年6月
要事优先
在冬日的黑夜醒来,我枕着自己
温暖的臂弯,静听暴风雨的肆虐,
人犹是半睡半醒,直到它
能够开始解读那间歇性的呼啸,
将气流的元音和水流的辅音转译成
爱的言语,暗示了一个特定的名字。
我几乎不能开口说话,虽然必须承认
它刺耳又笨拙,可它仍在赞美你,
你被认作是月亮和西风的教子,
有能力去驯服那些似真亦幻的怪物,
它将你存在的姿态比作一个山地国家,
绿草由人工培植,蓝天靠运气的眷顾。
它如此的喧嚷,却单单挑中我,
为我复原了一个白天,异常的寂静,
连一英里以外的喷嚏也可听闻,
恍然间我正随你在火山岩海岬上散步,
这一刻,永恒如玫瑰的注视,你的在场
如此偶然,如此宝贵,就在那里,就在眼前。
不仅如此,一个讪笑的魔鬼每过一小时
就会来烦扰我,操着一口流利英语
他预言了这样一个世界:在那里,每处圣地
都已被尘沙掩埋,所有教养良好的得克萨斯人[135]
都会被他们的向导彻底蒙骗,而仁善之心
如黑格尔学派的主教[136]已灭绝。
怀着感激,我睡到了大清早上,这并不是说
它对我解读的暴风雨的言语有多么地信任,
只是平静地将我的注意力移向收得的结果
——我的贮水箱存了那么多立方的水
足以抵御这个酷夏——正所谓要事优先:
很多人无须爱也可苟活,但没有水则万事皆休。[137]
1956年
爱得更多的那人
仰望着群星,我很清楚,
即便我下了地狱,它们也不会在乎,
但在这尘世,人或兽类的无情
我们最不必去担心。
当星辰以一种我们无以回报的
激情燃烧着,我们怎能心安理得?
倘若爱不可能有对等,
愿我是爱得更多的那人。
自认的仰慕者如我这般,
星星们都不会瞧上一眼,
此刻看着它们,我不能
说自己整天思念着一个人。
倘若星辰都已殒灭或消失无踪,
我会学着观看一个空无的天穹,
并感受它全然暗黑的庄严,
尽管这会花去我些许的时间。
或于1957年9月
铁道线
被困在纷乱错综的小路上,
租车自驾者会诅咒自己的运气,
状态良好的老火车慢慢悠悠,
却能在教义的轨道一路驱驰,
前方,蒸汽笔直地升腾,
只要循着一条固定线路,
两边延展的迷人风景
就再不会将我带入歧途。
引人入胜的山谷遁去形迹
眼前是我喜欢的连绵丘岭,
不过,若我选的那条小道
确实离开了大路,通向了
某个陡峭的浪漫地点,
我或许会探问后续的可能,
至少该有一张十美元的支票
或是家人般的一个轻吻:
而固守自己的行事方式,
我才能放松安定,
去梦想一种有爱的生活
恰如那溪流或者树林;
一旦你做出选择并有所付出,
还有什么,会比当初做出决定时
轻易获得的那种快乐
来得更有趣?
1954年
小夜曲[138]
月亮不宣而至,避开了
犬牙交错的山岭
她骄傲地掠过辽阔天穹
仿佛了知自己的处境。
我的心立即提醒说:“敬慕她,
她是母亲,处子,也是缪斯,
值得你久久凝视,凭一时喜好
她能成就你,也能毁灭你。”
我的理智对此做出了回应:
“你总不至于说,恕我冒昧,
那些荒凉的环形山会介意
谁与谁同眠、谁又在折磨谁。”
今晚,如过往的很多个夜晚,
肤浅的率直当然占了上风。
双方都同样崇拜力量,对此,
我更为粗暴的理智敢于承认。
假若认可它们各自的看法,
显然,这位女神不得不回避,
她的高贵只不过是一张面具,
后面藏着一台隐形的发电机;
假若我被迫去当一个小公务员,
尽管我的梦宏大、恣肆又混乱,
我身上的这两种天性
也不会有什么抱怨。
可是,如果我的面孔是真实的,
不是神话也不是一台机器,
月亮应该看上去像个X[139],
带有我亲眼见过的面貌特征——
譬如我的邻居,像他这样的脸
既不表明身份,也与性别无关,
不管我为X设定何种价值,
对我而言,它都恒久不变;
那位喋喋不休的女士
很可能带来了几首自己的诗篇,
那个愁眉苦脸的家伙经常回来
只因要偿付一笔短期贷款;
而她,毋宁说是某种逆象[140],
我的世界,私人汽车,还有这个国家
所有的机器设备,至少还可以弥补
它的无足轻重。
或于1951年
珍贵的五种感官
要耐心,庄重的鼻子,
在一个乏味的世界里
好好服务于当下时刻,
不要粗暴地将它
刺鼻粗劣的气味
与过往的美妙气息相提并论。
那安静的魔法树林、
你神色严峻地站立其中的
那个严峻的世界、
它的祭司和难解之谜,
都已经面目全非;如今
在焦虑的时候,你充当了
口唇与眉额间的桥梁,
任何一条不对称曲线
延伸到面孔外部,
意识就从时间进入了空间,
怪异的表情或会引发
一句没头没脑的玩笑话,
而头脑肯定是、也曾是
一个无感情的球体:
于是,为表示敬意,
凸显了饱经风雨的斜坡,
一条你无法涉足的
从记忆到希望的道路。[141]
要谦虚,活泼的耳朵,
舞台下被惯坏的宠儿,
在这个缺乏教养的
音乐会盛行的时代,
任何的嬉笑胡闹都会让
偏执的心灵欢呼喝彩,
它如此缺乏自信
无法接受纯粹的虚构作品,
只想从你那里听到
部分真实的流言传闻;
察觉到它的弊病和轻浮,
在你做出判定之前,
请再回到学校耐心苦练,
直到过滤掉尽可能多的
窸窣语声,而你的听力
要达到这样的精微程度,
任何的声音,听起来
都会很自然,既不怪异
也不索然乏味,
之后去做你想做的事:
如天使般优雅地起舞,
你再也不可能将运气
寄托于狂热与玩闹。
要文明有礼,手;虽然你
无法解读自己的掌纹,
你所做的事已留下印记,
因脾气暴躁或出于贪心
你发动攻击时如此盲目,
很久以前你玩的把戏
那些友好或不友好的眼睛
不知不觉间已看得一清二楚。
翻转那些毛茸茸的手腕
和三角形羊腿般的拳头——
正是它们击溃了巨魔怪[142]
在石头上刻出了神秘的禁令,
埋在土墩下的巨大手掌
现在已是一把乱骨,
虽然之前也曾风光过;
一只患关节炎的绷紧的手
或是市议员的一个手掌,
若它们挥来摆去地
赞美荷马的时代,
就很是无礼而可憎:
手,你应该变成
真正的富有生命力的手,
经由创造和给予,去触碰
那些你看不到的手。
要去看,眼睛,直视所有人的
眼睛但不要自我欣赏,
免得被面对面的
匆匆一瞥欺骗,
倘若彼此认识或了解,
你的肉眼直觉就会消失;
好奇地环顾四周
但要看个透彻仔细,
将你在街上遇到的
很多双眼睛做个比较,
时不时地,你会遭遇
这些路人投来的目光,
有的不知羞,有的会害臊,
无趣之极以致无可指责。
此种特质在彼特拉克的流行诗体中
扮演了心灵的对立面,
他们以幽默对抗她的热情,
她以天性对抗他们的艺术,
为了共同的醒悟;
眼见为实方可信
(何种景象永远无法证明),
确有一个世界可供观看:
向外看,眼睛,还要热爱
你无法获得的视角观点。
舌头,要赞美世间的缪斯,
按照号码,按照名氏,
你可以任选一种方式,
因为灵活的舌头、打结的舌头
都已蒙受恩宠;请赞美她的
姿态和出人意料的做派,
不管她是泼妇还是女王,
是理性还是非理性:
虽已经摆脱了那台机器,
出于另一种敬意,
也请赞美她那只
调节食欲和季候的转轮,
每次喝酒或吃饭时
你就会故态复萌,
变回那个味觉动物,
与它高度相似,你的兄弟,
一字不识,粗野,不会说话,
跑到了你的腰部下方:
虽然你的行事方式很笨拙,
有时会结巴,有时会唱歌,
不管多么拙劣,请表示感谢,
为她所爱的一切着想,告诉她,
所有的风格都适用,
她无法捏造事实。
要快乐,珍贵的五种感官,
只要我还活着,
不要试图问我
什么会让你们感到快乐;
倘或有帮助,请想一下
爱情、美酒或金子,
而你们只需按此行事。
我可以(你们未必能够)
足够快地找到理由,
朝向了天空
怀着愤怒与绝望
对身边的事大声吼叫,
会查问那人的名字
不管是要责备哪一位:
天空只会等待观望
直到我上气不接下气,
之后,如同人不在现场
我还将一再重申
自己并不理解的
那道奇怪的指令:
为存在的合理性而祈祷,
这一条必须遵循,因为
生而为人是为了什么?
是和好,还是争吵?
1950年5月
城市的纪念[143]
(悼念查尔斯·威廉斯[144],逝于1945年4月)
我们的灵魂有一个共同点即耽于肉欲,同样,
对上帝来说,他钦命的城市从来没有起点。
——诺维奇的朱莉安娜[145]
Ⅰ
乌鸦睁开眼睛,摄影机镜头打开,
俯瞰着荷马的世界,并未留意我们这里。
总体而言,它们推崇大地——诸神和人类
永恒不变的母亲;若它们予以关注
也只是附带而过:诸神举止得体,人类死去,
两者都以各自的渺小方式获得感知,
可她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关心,
只是独自待在那里。
乌鸦落停在火葬场的烟囱上,
摄影机扫视着战场,
它们所记录的这个空间,时间无处容身。
右边,一个村庄在燃烧,左边的一个市镇
士兵们在开火,镇长痛哭流涕,
俘虏们已被带走,而距此很远的地方
一艘油轮沉入了冷漠海洋。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从亘古到永远
洋李花飘落在死者身上,瀑布的喧响掩去了
受刑人的哭叫声和恋人们的叹息,
那道明亮锐利的光已将一个无意义的
时刻就此定格,那个吹着口哨的信使
已带着永恒事实遁入隘谷:
有人正享受荣耀,有人忍受着屈辱;
他或许如此,她必须这样。没有人应该受到指责。
乌鸦镇定的目光和摄影机不偏不倚的镜头
看似真的洞察一切,但它们在说谎。
生活之恶并非由时间造成。恰在此刻,在今夜,
在后维吉尔时代的城市废墟中,
我们的过去已成一堆乱坟岗,而铁丝网一路向前延伸
已抵近我们的未来,直至在视线中消失,
我们的悲伤与希腊人的不同:当埋葬了死者,
我们知道自己对为何要承受这一切毫无所知,
我们并非因遗弃而痛苦,我们既不应自我怜悯
也不应怜悯我们的城市;
无论探照灯逮到了谁,不管扩音器在叫嚣些什么,
我们都不应该绝望。
Ⅱ
教皇格里高利[146]独自在房间里小声说着他的名字,
与此同时,皇帝,在一个中心散失的世界里
出尽了风头,不管他碰巧在哪里驻跸;崭新之城
不顾他们的反对已兴起,赞成者或否定者
都竞相效忠;武力和地方豪强并非
决定性力量;还有家乡和罗马;
去往圣地的途中对陌生人的恐惧已消失。
城市的现实行为具备某种双重意义:
肢体语言变成了赞美诗;边打趣边拥抱表达了
一种更稳固的联系;在脾气暴躁者的噩梦中
家族世仇已被异教徒的脸取而代之;
海边的孩子们扮出滑稽的姿势
模仿着众天神的无限耐心;
那些在萨图恩[147]庇护下出生的人已感觉到末日的迫近。
代笔人和客栈老板发了财;多疑的族群彼此结盟
要将耶路撒冷从一个无趣的神祇那里解救出来,
训练有素的逻辑学家为建成合理之城
正努力纠正个人头脑里的
乖僻思想;从窗口望出去,连绵的果园、港口、
野生动物、深河和枯石
由仁慈的圣母马利亚照料看护。
在一个遍布沙砾的外省,路德[148]发出了公开指控,
因为倘若收了钱,那台机器轻而易举就会原谅和救赎
那些邪淫恶徒;他宣称罪恶之城是一道裂开的深谷
任何仪式都无法超越;他降低了城市在神恩面前的地位:
自此过后,分歧也就成了城市的常态;
它的结论包含了怀疑,它的爱宽谅了
它的恐惧;因为缺乏安全感,它只得忍受。
圣徒们已驯服,诗人拥立了意志这个暴怒的希律王[149];
趣味低俗的观众泪流满面,当某个世俗舞台上
伟人和恶棍在电闪雷鸣的诗篇中走向毁灭;
城市被理性和背叛所割裂,为追求和谐
它在规整音律里发现了无形的领域,
此时树木和石头学会了人类的无耻游戏,
开始奉承和卖弄,变得自负又嬉闹。
以君主的名义,自然界被提交讨论;
她作了君主希望听到的供认——她没有灵魂;
慑服于他的断头台和她的冷淡,节制的风格、
嘲讽的微笑变得世故又恭敬,
城市变得很讲究客套:不带武器的绅士
自有一套势利方式来履行职分,
充任了民众的法官、森林的父亲。
在某国的都城,米拉波[150]和他的同伙
抨击了圣餐礼;拥挤不堪的旁听席在怒吼,
而历史踩着一个明确概念的鼓点大踏步前进,
目标是要建立理性之城,急切地吹捧,
很快又厌倦:利用完拿破仑,便将他抛弃;
它那些无趣又矫揉造作的英雄
忙碌起来,开始寻找未堕落的古人。
沙漠危险,河流湍急,他们的衣着虽然滑稽可笑,
却常常更换他们的贝阿特丽丝[151],
他们睡得很少,奋勇向前,在法律不彰的所在
高搴起了福音的旗帜,出于恐惧或骄傲,
光辉之城曾拒绝承认这些地方或将它们遗忘;
因为憎恶父母的阴影,他们由此导引,
侵入并劫掠了自然本性的地狱。
他们被喀迈拉[152]抓伤,因怨气满腹变得消瘦,
而自杀令他们逐个地毁灭;有在痨病角触礁溺死的,
有在酒鬼海里失踪的,有在瞎扯岛上遇难的,
要不就在心灵极地的绝望冰原陷入困境,
他们功败垂成,孤独地死去;而现在,
这些一度成为禁区的隐秘荒凉的外部世界已广为人知:
没有信仰却忠诚,他们为意识之城而死。
穿过广场,
在焚烧殆尽的法院和警察总局之间,
经过损毁严重得无法修复的大教堂,
围绕着匆忙收拾好以便接待记者的大饭店,
邻近某个紧急委员会的临时棚屋,
铁丝网贯穿了这座被摧毁的城市。
穿过平原,
在任两座山丘、两个村庄、两棵树、两个朋友之间,
铁丝网所经之处没有争执也没有辩解,
可是,它喜欢的某个地方、某条小路、某个铁路终点、
幽默感、烹调术、仪式、格调、
城市的样式,已尽数被抹去。
铁丝网也侵入了
我们的睡眠:它将我们绊倒在地,
而白轮船抛下我们已启航,余下的人在哭泣,
在嘲笑者的舞会上它为我们提供了破烂的遮羞布,
它将微笑者绑在双人床上,
它从女巫的头部不停地向外生长。
在铁丝网后面,
如在镜面背后,我们的映象完全一样,
醒着或正在做梦:它没有可以欣赏的形象,
没有年龄、没有性别、没有记忆、没有信念、没有名字,
可以被清点、可以被增殖、可以被雇用,
在任何地点、任何时间都会被消灭。
它是我们的朋友么?
不;那正是我们所希望;我们哭泣,它不会悲伤,
因此这铁丝网还有这废墟并非一切的终点:
我们皆是肉身凡躯,但我们永远不愿相信,
肉身会死去,但值得同情的惟有死亡;
这就是亚当所期待的他的城市。
让我们自身的弱点去说明一切。
Ⅳ
要不是我,亚当定会随同撒旦无可挽回地堕落;他
将永远不能叫出“噢,幸运已降临”。
也是我,是怂恿了普罗米修斯去偷盗;而我的脆弱
曾让阿多尼斯[153]无辜丧命。
我听过俄耳甫斯[154]的歌声;我不像他们说的那样易受感动。
我没有被那喀索斯柔顺的目光欺骗;我很生气,
当看到普塞克[155]点亮了一盏灯。
我曾深得赫克托耳[156]的信任;也仅此而已。
假如俄狄浦斯听我一言,他就永远不会离开科林斯;我在
审判俄瑞斯忒斯[157]的时候没有投票。
狄俄提玛[158]谈到爱的时候我睡着了;我对魔鬼诱惑圣安东尼[159]
不负任何责任。
救世主在十字架上说出的第五句话[160]是说给我听的;于是
就成了禁欲主义者的一块绊脚石。
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相会时我是那个不受欢迎的第三者;
他们曾试图毒死我。
在加拉哈德[161]寻找圣杯的旅程中我曾与他并肩骑行;
虽然并不理解,我一直记着他的誓言。
我妨碍了浮士德与海伦缔结他们的婚姻[162];我看到一个鬼,
马上就能认出它来。
我对哈姆雷特一点没耐心;但我会原谅堂吉诃德,只因
他在牛车中作了坦白供述。[163]
我是唐璜的花名册[164]里那缺失的条目;为此,他再也无法
辩白解释。
我帮助理发师费加罗[165]想出了所有的妙计;当塔米诺王子
到了获得智慧的年纪,我也得到了回报。
对老水手[166]犯下的错,我完全清白无辜;我曾几次三番
提醒亚哈船长[167]要及时行乐。
说到大都会,它实在过于庞大;我没有它那种妄想症。
我对它的说话方式了解甚少,对它的统计数字几无印象;
居住在它的镜像表面的人,个个怨恨满腹、心绪不宁。
而我酷爱游赏的地方,它总会招来一大群的摄影师;
但我会死而复生,聆听对她的裁决。
1949年6月
阿喀琉斯[168]之盾
目光越过他的肩头
她在寻找橄榄树和葡萄园,
寻找施行良治的大理石城邦
和狂野海洋上的航船,
而在闪闪发光的金属之上
他双手打造出的却是
一片人为的蛮荒
和铅色的天际。
一个毫无特点的平原,贫瘠,阴沉,
片草不生,荒无人烟,
没有东西可充饥,没有地方可栖身,
而在它的虚空之上,一个难以辨识的群体
正在此间聚集站立,
一百万双眼睛、一百万双战靴摆出了阵型,
人人面无表情,等着一声号令。
一个没有面目的声音划破了空气,
统计数据已证明,陈述理由的语气
如此乏味和平静,一如所在的场域:
没有人欢欣鼓舞,什么也无须讨论;
前队接后队,裹卷在烟尘里,
他们向前进发时强撑着一个信心
如此逻辑将在某处将他们引向不幸。
目光越过他的肩头
她在寻找仪式的虔诚,
寻找头戴白花冠的牛犊、
奠酒和祭祀供品,
而在闪闪发光的金属之上
经由摇曳的锻炉之火,
她没有看到理应出现的祭坛,
却看见了别样的场景。
铁丝网随意圈出了一个营地,
无聊的将官们懒散地躺着(有人在插科打诨),
哨兵们汗水涔涔,全因这酷热天气:
一群衣着体面的普通民众
围在外面观望,不走动,也不吱声,
当三个面色苍白的家伙被押解上场
绑缚在直插进地里的三根木桩上。[169]
这个世界的平民与王族,各自都有
其分量,落在他人手里则不分轻重;
众生皆渺小,他们无法指望援救,
自然也没有援军来这里:
敌人屡屡得逞,他们深以为耻,
感觉糟糕到无以复加;他们失去了
人的尊严,在肉身死亡前就已经死去。
目光越过他的肩头
她寻找竞技场里的健儿,
男男女女结伴起舞
摇摆着曼妙的肢体,
快,快,跟上音乐的节拍,
而在闪闪发光的盾牌之上
他双手布置出的不是舞池
只是一片杂草荒地。
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儿,漫无目标地
独自徘徊在那片空地;一只飞鸟
振翅高飞,只为逃离他精准掷出的砾石:
两个男孩拔刀捅向第三人,女孩们被强暴,
这些于他都是公理,他从来不知道
有这样的世界:那里人人诚实守信,
只因他人在哭泣,你也会潸然动情。
薄嘴唇的兵器匠赫菲斯托斯,
已一瘸一拐地走开,
看着这件由神祇打造、
只为取悦她的爱子的物件,
满怀慈爱的忒提斯沮丧地哭出声来:
冷酷心肠、杀人无数的
强悍的阿喀琉斯
命寿注定不会很长。
1952年
二流史诗[170]
不,维吉尔,不:
即便最早的罗马先民
也无法以将来时态通习罗马史,
它也无助于你政治上的浮沉转折[171];
事后之智如先见之明同样毫无意义。
你那个锻造盾牌的神祇会如何解释:
他的杰作,那幅宏大的全景画,
取材于后世那个国家上演的历史剧场景,
为何充斥着连年的战争,
而所有人的出生都需要预先决定?
还有,众所期待的屋大维,
为何会如此意外而神秘地到访驻留?
他没有预见到公元前三十一年[172]以后的未来,
对此他会申明怎样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