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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另一个舌头

我的另一个舌头 作者:王蒙 著


我的另一个舌头

1987年晚秋,那一天午餐招待来北京演出的西藏歌舞团。民委主任司马义·艾买提讲话的时候,我鼓励他用维吾尔语讲,由我担任翻译,推辞了一下就这样操作起来了,大家笑成一团。

我爱听维吾尔语。我爱讲维吾尔语。我常常陶醉于各民族的同胞分别用着自己的语言,淋漓酣畅地抒情达意,而同时又能很好地交流的吉祥情景。还有,没办法隐瞒的是,我不愿意放过任何可以使用维吾尔语言,可以练习提高维吾尔语言,乃至可以“显摆”自己的维吾尔语言的机会。一讲维吾尔语,我就神采飞扬,春风得意,生动活泼,诙谐机敏。一种语言并不仅仅是一种工具,而是一种文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群,是一种生活的韵味,是一种奇妙的风光,是自然风光也是人文景观。他们还是世界真奇妙的一个组成部分,是我的一段永远难忘的经历。还是我的一大批朋友的悲欢离合,他们的友谊,他们的心。

我在60年代后期,当命运赐给我以与维吾尔农民共同生活的机会,政治风暴把我抛到我国西部边陲伊犁河谷的边缘以后,我靠学习维语在当地立住了足,赢得了友谊与相互了解,学到了那么多终身受用不尽的新的知识,克服了人生地不熟的寂寞与艰难,充实了自己的精神生活。

维语是很难学的,无穷的词汇。小舌音、卷舌音与气声音,这是汉语里所没有的。更困难的是那些大致与汉语的音素相近的音,如何听出说出它的与汉语不同的特色来。语法就更麻烦了,什么名词的六个格,动词的时、态、人称附加成分,有时候一个动词要加十几种附加成分……真是怎么复杂怎么来呀!而它们又是那样使我倾心,使我迷恋。它们和所有的能歌善舞的维吾尔人联结在一起。它们和吐鲁番的瓜与葡萄、伊犁与焉耆的骏马、英吉沙的腰力、喀什的清真大寺与香妃墓、和田的玉石与地毯联结在一起……我欣赏维吾尔语的铿锵有力的发音,欣赏它的令人眉飞色舞的语调,欣赏它的独特的表达程序……一有空闲,我就打开收音机,收听维吾尔语广播。开始,我差不多一个字也听不懂,那也听,像欣赏音乐一样地如醉如痴地欣赏它,一听就喜笑颜开,心花怒放。两个农民小孩儿说话,我也在旁边“灌耳音”,边听边钦佩地想:“瞧,人家有多棒啊!人家这么小就学会了维吾尔语!且慢!原来他们本来就是维吾尔人,维吾尔语是他们的母语,他们之所以会说维吾尔语正如我们的孩子一学话就说汉语,实在也不足为奇……”我学维吾尔语已经快要走火入魔了。

我学习着用维吾尔语来反应和思维,夜间起床解手,扶着床就说“karawat”,开开门的时候就说“ixik”,沿墙走路就说“tam”,小便了就说“suduk”,起风了就说“xamal”,再回到炕上便告诫自己:“uhlay!uhlay!”(睡觉的第一人称祈使句)。后来,看到打上了数的算盘或者阿拉伯数字,我会立即用维吾尔语读出来,而如果当时突然有一位汉族同志前来用汉语问我这是多少我会瞠目结舌,一瞬间茫然不知所措。

我终于可以说我多了一个舌头了。和维吾尔人在一起我同样可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也可以语言游戏,话外含音……不仅多了一个舌头也多了一双耳朵,你可以舒服地听进另一种语言,领略它的全部含意、色彩、情绪……多了一双眼睛,读懂曲里拐弯由右向左横写的维吾尔文字。更多了一个头脑一颗心,获得了知识、经验、理解、信任和友谊。

其实多的不仅是一个舌头,也多了一双眼睛,你看得懂用这种语言出版的书籍了;多了一双耳朵,你听懂了那么多话语和歌曲;多了一颗心——你更多地关心和记住他们了。总而言之,是打开了另一个世界。

不是说“理解万岁”吗?为了理解,让我们学会学好更多的兄弟民族的语言文字吧,也学好更多的外国语吧。改革开放的时代应该有更多的语言知识与语言本领。而且,这个学习过程充满了奇妙的经验和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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