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忘情花的滋味

凡事不如看淡 作者:林清玄 著


忘情花的滋味

院子里的昙花突然开了,一共十八朵。

夜里,我打开院子里的灯,坐在幽暗的室内望向窗外,乳白色的昙花在灯下有一种难言的姿色,每一朵都是一幅春天的风景。

昙花是不能近看的,它适合远观。近看的昙花只是昙花,一种炫目的美丽。远观的昙花就不同了,它像是池里的睡莲在夜间醒来,一步一步走到人们的前庭后院,爬到昙花枝上,弯下腰,吐露出白色的芬芳。

第二天清晨,昙花全谢了,低低地垂着头。

我和妻子商量着,用什么方法吃那些凋谢的昙花。

我说昙花炒猪肉是最鲜美的一道菜,是我小时候常吃的。妻子说昙花属于涅槃科,是吃斋的,不能与猪肉同炒,应该熬冰糖,可以生津止咳,可以叫人宠辱皆忘。

后来我们把昙花熬了冰糖,在春天的夜里喝昙花茶特别有一种清香的滋味,喝进喉里,它的香气仿佛是来自天的远方,比起阳明山白云山庄的兰花茶毫不逊色——如果兰花是王者之香,昙花就是禅者之香,充满了遥远、幽渺、神秘的气味。

果然,妻子说,昙花的另一个名字叫“忘情花”,忘情就是“寂焉不动情,若遗忘之者”,也就是《晋书》中说的“圣人忘情”。

在缤纷灿烂的花世界里,“忘情花”不知是哪一位高人命名的,但他为昙花的一生下了一个批注。昙花好像是一个隐者,举世滔滔中,昙花固守了自己的情,将一生的精华在一夜间吐放。它美得那么鲜明、那么短暂。因为鲜明,所以动人;因为短暂,才叫人难忘。当它死了之后,我们喝着用它煎熬成的昙花茶,对昙花,它是忘情了,对我们,却把昙花遗忘的情喝进腹中,在腹中慢慢地酝酿。

喝昙花茶使我想起童年时代吃昙花的几种滋味。

小时候,我家后院种了一片昙花,因为妈妈是爱看昙花的,而爸爸却是爱吃昙花的。据爸爸说,最好吃的昙花是在它盛开的时候,又香又脆。可是妈妈不许,她不准任何人在昙花盛放时吃昙花。因此,春天昙花开成一片白的时候,我们也只好在旁边坐守,看它仰起的头垂下才敢吃它。

爸爸吃昙花有好几种方法:

第一种方法是“昙花炒猪肉”,就是把切成细丝的昙花和肉丝丢进锅中,烈火一炒,就是一道令人垂涎的好菜。在这一道菜里,昙花的滋味像是雨后笋园中冒出来的香菇,华润、清淡,入口即不能忘。

第二种方法是“昙花炖鸡”,将整朵的昙花一一洗净,和鸡块同炖,放一点儿姜丝。这一道菜中,昙花的滋味有点儿像香菇,汤是清的,捞起来的昙花还像活的一般。

第三种方法是“炸昙花饼”,把糖、面粉和鸡蛋打匀,把昙花粘满,放到油锅中炸成金黄色即可食。这一道菜中,昙花香脆达到极致,任何饼都无法比拟。

童年时在爸爸的调教下,我们每个人几乎都成了“食花的怪客”。我们吃过的还不只是昙花,我们也吃过朱槿花、栀子花、银莲花、红睡莲、野姜花以及百合花,我们还吃过寒芒花的嫩芽、鸡冠花的叶子、满天星的茎以及水笔仔的幼根,每种花都有不同的滋味。那时候年纪小,不知道“怜香惜玉”这一套,如今想起那些花魂,心中总有一种罪过的感觉。

然而,食花真是有罪的吗?食了昙花真能忘情吗?

有一次读《本草纲目》,知道古人也食花,古人也食草。《本草纲目》中谈到萱草时,引了李九华的《延寿书》说:

嫩苗为蔬,食之动风,令人昏然如醉,因名忘忧。

如果萱草的“忘忧草”的名是因之而起,我倒愿为昙花是“忘情花”下一批注:

美花为蔬,食之忘情,令人淡然超脱,因名忘情。

“忘情花”的滋味是宜于联想的。

在我们的情感世界里,“忘情”几乎是不可能的境界,因为有爱就有纠结,有情就有牵缠。如何在纠结与牵缠中拔出身来,走向空旷不凡的天地?那就要像“忘情花”一样,在短暂的时间里开得美丽,等凋萎了以后,再把那些纠结与牵缠的情经过煎、炒、煮、炸的锻炼,然后一口一口吞入腹里,并将它埋到心底最深处,等待另一个开放的时刻。

每个人的情感都是有盛衰的,就像昙花,即使忘情,也有兴谢。我们不是圣人,不能忘情,再好的歌者也有恍惚而失曲的时候,再好的舞者也有乱节而忘形的时刻。我们是小小的凡人,不能有“爱到忘情近佛心”的境界,但是我们可以“藏情”,把完成过、失败过的情爱像一幅卷轴一样卷起来,放在心灵的角落里,让它沉潜,让它褪色。而在岁月的足迹走过后打开来,看自己在卷轴空白处的落款,以及还鲜明如昔的刻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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