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其一启程芝罘渤海史论

禹域鸿爪 作者:(日)内藤湖南 著,李振声 译


禹域鸿爪记

其一启程芝罘渤海史论

明治三十二年,对我说来,是格外忙碌的一年。三月十二日傍晚,邻家突然着火,我在小石川租居的寓所,瞬间化为乌有,数年来费心收藏的图书,片纸未剩,烧成灰烬,就连亡友吕泣的遗稿,自己幼年起抄录的各种文字,以及写就的文稿,罹祸之际,也无从择拣救出,同时化作了烟尘,每每想起,但觉不胜遗憾。到了四月,我第一个孩子降生,按人世习俗,人们都来庆贺,我也口称是件可喜可贺的事,但所添加的忙乱,却不亚于火灾降临的那段日子。过了三四个月光景,刚觉得安顿了下来,便又有了八月底前往中国的三个月旅程。去中国旅行,本是我多年向往的事,此时始得到机会,并在诸位友人的赞助下得以遂愿。秋田平洲在写给我的书简中说:“吕泣为《近代文学史论》所作序文中的期待,也由此得以实现,九泉之下的亡友,想必会为之感到宽慰。”不禁让我有不胜今昔之感。吕泣在他替我撰写的《近代文学史论》序文中这样写道:

君不见,禹域四百州,风云似箭,烟雾如墨,何不速速负剑跨马,即刻渡长江,济黄河,北上长城,纵览平原?策文章之雄图,与俗子争得失,要非吾辈之所宜矣!

此文遂成了他的绝笔。翌年一月,尚未等我能实遂他的这番期待,便先自遽告离世了。故而旅行之事拿定主意后的第二天,我便揣着该将此事最先告知吕泣的心念,去了他山谷深处的墓前。友人送别的筵席,除了极为亲近的几位所设的旨在从简的一席小筵,其余一概辞谢。八月三十日傍晚六时,从新桥出发,与前来送行的数十位友人在此叙别。后来听说,因为动身匆忙,友人有所不知,待我走后,还有去我寓所送行的。

在邮船公司打听好班船的日期,决定乘坐仙台丸轮。仙台丸轮预定八月三十日横滨启帆,推想在神户开船的日子是九月二日。但此船不在定期班船之列,在横滨本已延迟了一天,到神户更是延迟了两天,待我在大阪料理过一些琐屑之事,九月一日后的那几天,便觉得难以打发,无聊愁闷自是可以想见。九月一日晚,应友人招请,共进晚餐之后,突然动了去奈良的心思,便乘上了凑町的末班列车,抵达奈良时,已是过了晚上十点钟的光景。求宿对山楼时,深更半夜的,硬是把早已入睡的侍者给唤了起来。过了夜半,因腹泻折腾,竟至一夜未能成眠。翌日上午,仍起不了床,甚感懊丧。到了午后,稍稍觉得好了些,便雇车驶往西京方向,去看了正在改建修缮中的唐招提寺的金堂,据说前身本是朝集堂,系奈良时朝廷所赐,一直留传到了今天,是颇有来历的一处古建筑,屋脊上的鸱尾还保存着原貌。前些年,我曾来这儿观览过几次,记得有一次是和过去一位熟人一起来的,寺里的小僧弥还用手指着我说:“来过好几回,都已熟门熟路了。”药师寺的三重塔也正在整修。向寺里的僧人一打听,说是去年十一月份动的工,按事先的估计,应该是这个月竣工,但延期到明年九月,实际也难以完工。工费为一万九千六百圆,其中一万八千余圆,系由内务省拨款。我来这里,是想得到佛足石赞和塔檫铭的拓本,以便中国之行时用作酬答的礼物,遂从寺僧那里每种各索要了两部。与有名的药师三尊齐名的圣观音铜像,昔日参观时留下的印象,至今犹在眼前,故而不必再看了。没多久,我便从这里告辞了出来。在郡山站乘上火车,到法隆寺站下,又雇车前往法隆寺,请得金堂释迦佛、药师佛及光焰背铭的拓本。此处金堂之侧佛像宝库中的各种宝物,我已观览过多次,就连它们的位置及朝向都已谙熟于心,因而也便没让人再去打开佛龛,得了拓本后,便打道回府,搭乘火车返回大阪。是夜,出席《朝日新闻》诸友替我送行的小宴会。翌日,即九月三日,前往神户,在神户住了一宿。料想接下来的四日这一天殊难打发,遂前往须磨探访病中的友人。未遇。遂只得在此过夜,投宿旅馆。因不想再去须磨寺求取叶笛之缘起及音寿丸类和歌之解说文字,起来又不是,躺着又不是,颇感度日如年。像这样举着笨拙不堪的双筒望远镜,一遍遍眺望海面的事,还从来不曾有过。就这样,翌日的九月五日一大早,便赶回了神户。船终于决定该日上午十时起航,这才重新登上仙台丸轮。

是天阴天,午后渐渐下起雨来。此种天气行船,夜过濑户内海,航道颇不安全,遂于备与峡某灯塔下泊锚,待天亮后继续上路。名闻遐迩之濑户内海,固然景色旖旎,可我厌嫌记述麻烦,故且省略不记。若傍晚抵达门司,即在马关上岸,一遣船中之郁闷。

七日正午开船,这一带该是与故国道别的地方了,不由生出几分凄怆。待船绕过彦岛,雨便止歇,但见船前天色,晴空万里。航路却并非如预想的安稳平静,自傍晚至深夜,玄海一带,仿佛惊涛崩裂,船不时倾斜至四十度,船中器什跌落之翻滚破碎声,与击打船舷之浪涛声,交错糅杂,令人魂飞魄散。横卧于船舱被窝,因晕船折腾起身不得,痛苦不堪。当此之际,惟有横卧方是万全之策,睡着了,也便感觉不到晕船,于是一头睡去,直至天亮。清晨七时醒来,大海已异常平静。右舷所能望见者,当是朝鲜诸岛无疑;左舷望见之一大岛屿,则不知是何去处,询之船员,说是济州岛。此岛即古代之耽罗国,本自成一独立之国。遂随口吟和歌一首:

极目眺望,

大伽罗、耽罗国,

彩霞飞渡大海间。

架起双筒望远镜,眺望远处迎面而来之诸多岛屿,瘦石嶙峋之岛屿山间,似有一畦青葱田圃,当是岛人栽植以养家糊口者。茂林中,不时有村落人家影绰其间,景色与我濑户内海一带颇为相似。身穿白衣之韩人,五六人一伙,划着张挂蒲帆的船只,似乎是在那儿打鱼。将过午时,但觉诸岛退远,船渐离朝鲜,驶往山东方向。翌日,也即九日清晨,左舷前方现出一抹远山,询之船员:岂非山东地界乎?答曰:是。离故国越发遥远了,不知何故,心中不由一阵欣喜,真是不可思议。待船继续前行一时半刻,山东之成山角与白灯台,便已清晰出现在了眼前。经船员指点,陆军进攻威海时登陆上岸之荣城湾,一一得以辨认。殊出意料的是,成山一片荒秃,山脚土呈赭色,山坡平缓,海岸则尽皆危岩,山野为些许绿色所披覆,仿佛撒了一层沉香,俨然南画中常见之景物。国家之衰敝荒凉,一至于此,两千年郡县政治之余弊,令人惟有痛惜。过正午,船驶过威海卫海面。五时光景,驶入芝罘,即清人称为烟台之海湾,系缆驻泊。

海湾中停泊有一两艘英国及他国军舰,另有清国新造军舰,似是一对姊妹舰,并排停泊于此。后来听说,即是“海容舰”与“海筹舰”。两舰夜间打出光束,来回穿梭于数哩海湾间,俨然一副巡视四方的架势。因为是清国的军舰,故而平日里也颇神气活现。在我们船尾,有此地特有的轻舟模样的小船,船中置一方箱,有一吹笛少年,虽说曲子吹得荒腔走板,听来却也让人忍不住觉得哀伤。

湾头烟罩四茫茫,吹笛何人度水长。

来泊烟台无月夜,不忆家乡忆异乡。

船泊芝罘暮色浓,少年吹笛牵愁肠。

十日,早上七时,上岸。先至领事馆拜访吉田领事。邮政局长高垣氏系同县人,遂也前去造访。由岩村书记员处,详细打听得大沽至天津这一路之情形。又得高垣氏陪同,前往和城泰拜访三井物产会社驻外职员大冈氏。仙台丸轮预定当天正午起航,中间有两三个小时之短暂时光可供利用,为完成上述走访,本想详细了解之该地商业情况,遂无从得以了解。约定天津至上海时再会,便各自道别。侨居此地之邦人约五十人,非官员而驻留此地者,约二十人,主要有高桥某、吉冈某、金升洋行及华伸洋行细井某等。除高桥某从事委托销售外,其余则主要负责此间出产铜材输出日本之事务。此地铜材之输出,始于前年,去年之输出额,折合白银为四万两。此地输入则以棉纱为大宗,去年一年,自我日本之输入额,即已达九万包之数,折合白银,当在五六百万两之间,且输入者皆为中国人。三井物产会社只是今年春季才开始尝试,正处于试验阶段。去年一年,我日本船舶来此港之停泊者,为一百零七艘,今年至八月底,则已达去年同样之数,预计全年当比去年增加五成。由我日本输入之物品,以棉纱为例,若不以总额而按比例推算,则中国各口岸当最有希望。此为所闻知之概略。欧人对此地贸易似不甚乐观,甲午战争之前,即已纷纷废业作归国计,战事之后,虽受事态变化之鼓舞而有所驻足,然前景似乎并不明朗。

芝罘之形胜地势:半岛芝罘山,斗出北方,东面为断续之数小岛,环围湾口,茫茫碧波,注满其间,形成一大海湾。海湾异常宽阔,呈敞开状,似不适用于军事一类之目的。如今清国北部之良港旅顺、大连为俄国所租借,威海则为英国所租借,无奈之下,清国军舰只得系泊于此。此日,有一艘意大利军舰入港,趾高气扬,从清国军舰间穿行而过,突然掉过头来,下锚驻泊。近时正值两国纷争不断,目睹如此儿戏般之举动,不禁忐忑不安。街市即所谓烟台,逶迤向东,与威海、宁海相接。明朝时,此地为防御倭寇而设立烽火台,如今已有三万三千人口,干净整洁,则超逾预想,其海山风光,毋宁说跟日本十分相似。只是稍嫌阔大,无细微曲折,故而少细腻之情趣,惟有这一点与日本相异。风土凉暖宜人,驻留清国北方之外国人以此为避暑之地,可见气候之舒适。

芝罘山与成山,同为著名之古迹。据《史记》记载:秦始皇二十八年,乃并渤海以东,过黄、陲,穷成山,登芝罘,立石颂秦德而去。二十九年,再登芝罘,刻石,碑文即由李斯用小篆所撰。三十七年,又以连弩候大鱼出而射之,自琅琊北至荣成山,弗见;至芝罘,见巨鱼,射杀一鱼。《史记·封禅书》曰:秦始皇礼祠名山大川及八大神,八神中第五神名曰阳主,祠于芝罘;第七神名曰日主,祠于成山;“成山斗入海,最居齐东北隅,以迎日出”。汉武帝太始三年行幸东海,登芝罘;司马相如《子虚赋》有句云:“观乎成山,射乎芝罘。”《福山县志》则有下述记载:山又名青城山。山前甘泉腴田,松卉阴翳;其背,峭壁如削,下临汪洋;有梁千户洞,洞中产异草;其东数小山,或岩石,或冈阜,棋布于水面之上,直接崆峒岛;其西南处,则巉岩相对,上有横石,曰石门;湖水出入其间;其西为迁乔谷,上有秦时刻石二处,俱为李斯小篆,今已毁。(所引,据《大清一统志》。)关于此古碑,高垣氏留心甚久。至今残存的仅是础石部分,碑石质地坚致清莹,想来不是当地所产。相传明代福山知县,担心因有此物,大官游览频繁,应接款待,不胜负担,便暗中将其投弃海中,自此之后,便连石片都不曾找到过一块。

我尝持有一论:正如北欧上古之开化,乃萌芽于波罗的海海口之斯堪的纳维亚,中国之文明,亦是萌芽于渤海湾口之现象。齐国邹衍谈天之闳远,即源于此类海上之思想。燕齐方士,一时群起,播弄秦皇、汉武于股掌之上,则正是此类海上思想畅行于世间之时。后世之道教思想,虽依托于老子五千言《道德经》之旨,但与此等方士所言,及流传于《楚辞》、《山海经》中之昆仑说,则多有若合符节之处。当年秦始皇觅求仙人羡门之属,宋母忌、王伯侨、充尚及羡门子高等燕人,“为方仙道,形解销化”云云,事见《史记·封禅书》。近日欧西史家中,有主张印度宗教乃是从海上传入印度者,以至将“羡门”读作“沙门”。而芝罘西北,维系辽东与山东之一组群岛中,即有一岛名为“沙门”,与鼍矶、牵牛、大竹、小竹四岛相接续,苍秀如画;海市蜃楼,常明灭于此五岛之上,则见载于方志。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论列《博物志》中所言及之蓬莱方丈,及《十洲记》中之东海不死草、还魂树,称其说虽荒唐不经,然观登莱海市,楼台城郭与人物旌旗之状,瞬息而成,千态万象,根本无从摹写,则海上灵郁之气,泄而为奇怪瑰伟之物,固亦理之所宜有者。综而观之,进而思及我日本天神到来之路径,与任那、伽罗诸国古史之关联,则燕齐海上思想之发达,似亦值得从一有趣之方面做出研究。如是,则徐福率领童男童女,渡海来归我邦,诸如此类之附会传说,也可做稍有把握之解释。加以唐高宗显庆五年,苏定方进击百济,即由成山渡海前往,其时正值我日本齐明天皇在位,天智帝犹为皇太子,为谋求三韩复兴,遂与唐军交战;迨至其后,更有明代之倭寇。追溯彼此交涉之沿革,犹觉其与此地关系之深切,故不觉作此画蛇添足之论于兹。

其二天津凭吊与严、王二子晤谈

船驶离芝罘。由庙岛、沙门岛,及星罗棋布于山东、辽东,构成渤海咽喉之诸群岛间穿行而过。当其时,夕阳欲坠,岛影如画,风力渐渐加大,海浪稍稍变得狂暴,但还不至于有玄海那么厉害。第二天,即十一日的上午八时,船行至大沽海面。这一带海水黄浊,水天间浑莽一片,凭借双筒望远镜才稍稍望见大沽炮台。十一时余,与船员村山及同船而来的田中氏一起,登上中国人之小舢板,驶往白河口。船夫四人,随从潮势之消涨,或下棹,或张帆,或曳绳,及至从炮台下驶过,进入河口,差不多已是下午三时。大沽炮台罗列于河口海岸,擂土筑成,虽甚工巧,只是显得单薄,形状细长,给人的感觉,俨然将实用混同于儿戏。炮也不见有海岸炮那般巨大,之所以还能持以固守,想来大致是因为有三四哩的浅滩,难以从海面趋近攻击的缘故。在两岸炮台间溯行不到数町,船夫似乎担心白河曲折迂远,抵达塘沽费时,将贻误火车班点,遂频频手指日头,示意太阳行将落山,催我等弃船上岸步行,他们则担着行李跟随在身后。路上遇到三四个苦力,死乞白赖,纠缠不已,遂将行李交托给他们。这段路虽不过三四华里,却无一处树荫,顶着烈日行路,实是害苦了我等不习惯于徒步行走之人。抵达塘沽车站前邦人伊野氏经营之球乐场休憩时,已是汗湿衣衫,口干舌燥,差不多快要喘不上气了。讨得一杯茶来喝过,乘上五时发车的火车,在铁路上行走二十七哩,于下午六时半,抵达天津租界。

铁道为单线,轨道很宽。客车有头等、二等车厢之分,但即便头等车厢,也无铺席褥垫,十分简慢。只是车厢构造之坚固,似要胜过我日本铁路客车之一筹。没有行李托运一说,均由乘客自行携入车中,并自行监管。而在无遮无盖、听任日晒雨淋的货车里,一直站立到终点的乘客人数,则远远多过客车乘客的人数。车到站后,照例无人维持秩序,这便是中国之特色了。担运行李之苦力与车夫蜂拥而至,甚至闯入车厢,场面之嘈杂,实难形容。据说,稍有懈怠,行李即被盗走,乃是常有之事。进入租界,照例要踏过架设在白河上的船桥。这一带人群极为杂沓,在蒙蒙烟尘间,彼此拥挤着走过,方知要看住担扛行李之苦力,大非易事。恰好有前往天津的伊野氏一路陪同,得到熟谙一方水土的伊野氏指点,我们一行才不至于迷失于路途,幸哉甚矣。

透过车窗左右眺望,平芜接天,墁平如抚,不见丘陵。树木只看到杨柳,甚至不成其为树林。惟有栽种着高粱的田地,与上下及四面皆涂抹着泥土的村落人家,散落在这中间。天色与原野的相接处呈现为黄褐色,可见尘土之沉厚,竟致炊烟穿行于高粱地时,都不胜重负,难以升腾,只得横斜在一边。随处可见马群,马匹矮小而又精瘦。支起拱形顶篷的旅行马车一路奔走着,煞是有趣。到处是星罗棋布的坟墓,泥土本少黏性,风吹雨打过后,棺木的棱角便裸露在了外面,惨不忍睹。凡此种种,就像早已预料的那样,便是中国之景物了。

三井物产会社、日本领事馆及正金银行分行,是十一日晚至十二日,我们所走访的三个去处。在三井,邂逅了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当年在东洋青年会共事过的会友加藤主计氏。领事馆的井原真澄氏,是我在台湾时便已结识的熟人。受到了十数天来一直渴望着的日本饭菜的款待,大喜过望。此外还会见了郑领事。正金银行的好友小贯氏,是上个月来到此地的,天津之行遂全得仰仗他来尽东道之谊了。此外,还叩访了大阪商船会社主管杉山氏下榻之阿斯特尔旅馆(AstorHouseHotel)。杉山氏说,他是因视察清国航线一事,由上海来此,本有前往新开放口岸所在地秦皇岛视察之意,但因为归期迫在眉睫,恐怕难以成行了。

天津租界,位于所谓的紫竹林一带,西洋建筑鳞次栉比,其气派之壮丽,实为预想之外,系咸丰十年(我日本万延元年)开设,与府城相距约一里许。河口虽未如大沽,呈埠头状,然而里边却有这么些交易市场,殊为意外。与东京周遭相比,这里尘土更易轻扬,迷蒙一片。气候从这个月起就已进入凉爽季节,东京还在残暑中,故而要比东京好过许多。因为是空气干燥的地方,即便是盛暑,气温高达一百十度上下,也不至过于酷热难当。

据说侨居天津租界的日本人有七十余人,有正金银行、三井、有信、樋口、武斋号等诸家商号。棉纱进口今年已压倒了印度棉纱,份额上升已达其两倍之多,其中三井经手的份额占到了总额的八成,以致中国人经手的进口额反而成了小额。贸易份额甚大,而侨民人数相对甚少,且邦人地位甚高,可与其他外国人并起并坐。井原氏认为,此番情形,为天津所特有,中国其他开放口岸则并不多见。我日本专辖制租界,位于紫竹林与府城之间,濒临白河。河滩一带,中国人所建之住屋,密匝猬集,不留一寸空地,对其做出整理,需要诸多费用。

天津租界之盛衰,实与白河休戚相关。三四年来,河道益发迂回,河底日趋淤塞。以往涨潮时,千吨以上船舶都能靠泊租界岸边,如今则连小轮船都难以上下其间;纵然涨潮,大轮船也仅能傍近塘沽车站一带,两千吨以上船只,则难矣哉!浚疏河道之效力究竟如何,此一大问题,虽则天津租界各国侨民及清朝官吏有所讨论,但却莫衷一是,尚未听说有何定论。

天津设府,还是近代的事。明代永乐二年,沿海设卫之际,天津亦跻身其间。清雍正三年,始改为直隶州,隶属顺天府;八年,始得升擢为府。如今俨然成为一大都会,人口号称有九十万之众(实际则为四五十万),但其城郭却不大,以致其街市,多半都在城外。

李鸿章以直隶总督,兼北洋通商大臣,制府由保定移驻此地;二十余年间,因引进泰西新文化、新事物,在此地设立了众多的学校与机器制造局。海光寺机器局便雇用有工匠六七百人,用机器制造洋枪(即我日本之“小铳”)洋炮。据闻,另还设有东机器局,雇用工匠达两千余人,专门制造火药及各种军械,并雇用洋人工匠作为监督。水师学堂便位于东机器局一侧,系光绪六年李鸿章奏请设立。武备学堂则在杏花村隔河对岸,据说同为李鸿章奏请所设,学生定额为三百人,乃陆军士官之培训所,学堂兼学德语。育才馆则由光绪二十一年直隶总督王文韶所奏定,学生六十人,学英文、理学诸科。北洋大学堂,系同一年由盛宣怀筹款扩充,学生定额为二百余人。此外,俄文馆、卢汉铁路学堂、法文学堂等,均系近三四百年以来所创设者。

滞留天津期间,所遇之事,特别值得记述者,乃是与严复、王修植、方若诸氏之晤谈,以及凭吊同乡友人石川伍一死难之所一事。

石川伍一与我,同乡加之同庚,甲午战争之际任军事侦探,为战事中最先殒命之人。此次旅行,必欲凭吊其亡命之所而后安。至天津,屡屡向人打听其亡命之地,竟无人知晓。本来记得传说是被枪杀于天津西门外,照片则表明是古坟累累的郊外荒原。十五日下午,从租界所在地紫竹林,来到天津府城外,穿过据称天津最繁华的锅店街、估衣街,一路转转盘盘,来到西门前,由这里径直向郊外走上数町,穿过社稷坛、先农坛、烈妇坟、育婴堂、施粥厂,来到村落人家的尽头处,果不其然,但见千百个不知其名者的土馒头,零零星星地,与渺茫的原野浑然一色。我友战乱身亡之地虽无从辨认,但追想当年,心中感慨满溢而出,难以自抑。然而,石川殒命未及数年,竟不见有人以一石标识他的名字,而天津的侨民中,也没有一人知悉他的殒命之地,这尤其令人深感凄怆。

与严、王诸氏会面,即为是日夜晚。由我设一小宴,招请他们至我下榻处的第一楼。大前天,即十三日,去《国闻报》馆见到记者方若(号药雨)时,顺便问及此地有哪些名流,方氏即告以数人名氏,分别为:

严复,字又陵,福建侯官人,现为北洋候补道,水师学堂总办。

王修植,字薨生,浙江定海人,现为北洋候补道,大学堂总办。

陈锦涛,字澜生,广东南海人,现为大学堂西文教习。此人为清国算学名家。

蒋国亮,字新皆,浙江诸暨人,举人,现为育才馆汉文教习。

温宗尧,字钦夫,广东香山人,现为海关译员。

王承传,字钦尧,安徽桐城人,现为旗兵学堂德文教习。

均为通晓时务之人。本想请他们汇集一堂,见上一面。但《国闻报》西村氏忠告说,按中国人习惯,官阶不等,汇集一堂,则有所不便,故决定先宴请严、王二氏,方药雨及西村、安藤虎男(三人均为《国闻报》记者)、小贯庆治等人,也一并招请。

严复年岁四十有七,二十年前曾作日本之游,十年前游学英国三年,熟谙英语,译有赫胥黎著书,名《天演论》者,印行于世。眉宇间有英爽之气。戊戌政变以来,于人人钳口、噤言自危之际,此公往往谈论纵横,不惮忌讳,盖系此地第一流人物也。王氏年岁四十有一,容貌温藉,为人得体,虽不解西方文字,犹任现职,是个有才干的人物。方看似犹三十上下,号药雨,兼擅作画。与他们所作一夕之谈,多半以笔代舌,虽尚来不及互尽底蕴,但也足以见出这些多少有些新思想之人物,所持有之主张,因而择其要者,记录如下:

昨日方君见告,先生游历至此,未待我等尽地主之谊,即承先施之雅,甚感甚歉。严君已有转约,想来惠然肯来。

闻先生为《万朝报》馆主笔,平日想必富于著述,不知是否悉已印行?能否以之见示?

平生从事报纸行当,所著成书不多,身边所携仅一种,当乞贵鉴,只是邦文印行,难以得到大雅批正,此为恨事耳!(遂以《近世文学史论》一册相赠。)其余如《诸葛武侯》及《泪珠唾珠》,今皆未及携来。

敢问贵国时局,当从何处着手,方见起色?

政府诸公,大多已是耄耋之年,倦怠于政务,必无改革之望。鄙意须从百姓自相团结做起,只是鄙国之人不学无术者居多,见解甚为短浅,恐怕一时尚难语及。

贵国时事,尚难变法耶?

目前尚无从语及,大约十年之后,列国交相逼迫,即便上层不变,下层也不得不变矣。

变法亦非可以轻易谈论之事,鄙邦三十年来,以变法为富强之本,然而,今日看去,措施失当者,亦复不少,这一点,宜乎贵国志士引以为鉴戒。只是鄙邦之人勇于进而拙于守,贵国之人则相反。进者退之,退者进之,贵国今日之事,想来犹未遑言守成耳。

尊见甚为高明。去年诸君子,亦正坐知进而不知退之病。

康、梁二君,我在海东曾见过。康氏意气过锐,此所以招致失败者也。开百年太平之基,当以培育精英为务。先生职已存此,望有待百年之后方能见效之事,毋期以岁月之间即成。只是,未来十数年后,不知贵国成何情状,为可虑耳。

北洋大学堂,俊彦之士想必甚众,敢问现有学生几何?所课何事?

敝学堂学生,分为八班,每班三十人。自进入学堂之日算起,八年后始得毕业。前四年教以传统之学,后四年则分习专门。专门则有律例、工程、矿务、机器四科。敝人不通西国文字,忝列此职,抱愧之至。

以外国文教授工艺、制造之学,事倍而功半,鄙国今日教育之法,即坐此病,此乃世界各国所无者。鄙意以为,教育之事,还须从广泛翻译做起。

译书之局,今已撤销乎?

北京去年已撤,目下上海学堂译局犹在,只是主其事者,均系急功近名之人,务以翻译武备之类书籍为要,则又误矣。近日严君拟在天津开设译局,已向北洋大臣言及此事,只是尚未得到允准。

先生明日将赴北京,不克叙杯酒之欢,甚歉。大约十日之后,不佞亦拟赴京,不知先生在京将作几日勾留?

当有十数天时间。先生赴京,拟寓何处?

不佞赴京后,拟寓潘家河沿杨宅。届时当至贵国公使馆,访求先生踪迹。矢野公使亦是熟人。

以上所录者,系与王薨生之对谈。

先生何时抵津?拟作几日勾留?以前可曾到过北京?

西历九月十一日来津,拟于明日前往北京,停留旬日之后,当再次回到此地。

声应气求,不拘形迹,先生赏饭,及于不佞,不胜欣喜感念。

承蒙方先生惠赠,得以奉读大著《天演论》,文字雄伟,不似翻译,诚可见出大手笔矣。

因欲读者易于通晓,故不拘泥于原文句子次序,然而此举实非译书正法眼藏,弟近来所译之《计学》,则谨守绳墨,他日书成,当以求教。

鄙邦明治维新之时,最患府帑空竭,以至借贷于富豪,以济一时之急。想来贵国时事,亦复如是。敢问府帑充裕,有何良策?

国家岁入,止有此数,求其常足,主持财政者,当于新旧缓急之间有所斟酌。既已为新,则应节制其旧者。若新者日进而旧者不除,自然会日形不足矣,此正是敝国近日理财之大弊也。搜括无遗,以供给无益之军政,则尤其耗费财政。如今日之兵,虽百万之众,亦无益于胜负之数。先生以为吾言何如?(末节乃暗中讥刺刚毅在江南、广东筹款之事。)

敝邦之岁入,现为二亿五千万圆;以贵国十倍于敝邦之土,政府岁入不过一亿余万,其原因盖在于中饱私囊之弊。防范此等弊端,岂无良策可寻?

“枵腹从公”,此人情所必不能者。故而,欲无中饱私囊之事,必先从增加俸禄始。俸禄不增而欲杜绝中饱私囊,则为虚与应付、自欺欺人耳。

京中有可以与之谈论时务者乎?

自戊戌政变以来,士大夫钳口结舌,何处有可与言时务者,吾不知也!

今日得以一瞻丰采,殊感欣幸。当与足下缔结一重翰墨之缘。

以上系与严又陵所谈之话语。此日严来稍迟,故所谈者亦较少也。

如是,翌十六日赴北京,与正金银行小贯氏同行,不想竟闹出没赶上火车班次之大笑话,遂延迟一天,至十七日,方得以赴北京矣。

其三北京沿革城墙赏月

天津至北京的铁道,即所谓卢津铁路,又名津京铁路,在卢沟桥连接卢汉铁路。其间,由名为丰台的车站分叉出一股,抵达北京南郊的马家堡车站。马家堡与北京的外城永定门之间,相距仅我国的半日里之遥,故而站名就叫永定门。天津至永定门,急行列车三小时即可抵达,相距将近八十英里。宽轨,复线。客车的构造与塘沽天津间的一模一样。车窗外望见的风景,与天津附近一带相较,绿树转多,满目苍莽,铁路从南海子(位于北京南端的一处开阔园囿)绕行而过的那一段,原野的景色变得越发壮观,不时有骆驼群,或躺卧或直立,出现在眼前,一见这朔北风物,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从马家堡坐上大八车似的中国马车,驰走在蒙蒙沙尘之间。马家堡与永定门之间虽开通有电气铁道,但对携带行李者来说,在永定门换车却至为不便。进入永定门,右边为天坛,左边为绵延数町的先农坛红墙,两相间隔数百步,恍若一条纤细的丝线。穿行在其正中间的大道,自去年以来,修缮成了开阔畅通的砌石路面,直达内城正南的正阳门,其规模之宏大,实无愧于一个庞大帝国的都城。由此进入内城,从棋盘街右拐,便到了有公使馆大街之称的东交民巷的林氏家,我即客寓于此。城墙构造的宏大壮伟,虽已曾耳熟能详,但亲眼目睹之下,更是惟有为之惊叹而已。正阳门等,竟有离地九丈余云,城门在穿凿城墙而过的甬道外,更呈一偃月之形状。外门则通往正前方的一条道及左右的两条道,正前方的那条道通常是关闭的,因而左右的两条便成了通道。城中泥土呈灰色,就像轻灰似的,脚一踩上去,便飞扬起来,天色便变得晦暝不已。步行数分钟,衣服便都变成了灰白。如果坐上马车驴车,情形就更严重了,没蹄的尘沙高扬在驴马车的行迹之上,人影马影便都淹埋在了尘沙之中。不过,眼下正是清秋季节,天空寥廓,无风,凉爽,正是一年四季中最好的时节。当其蓬蓬春风从辽阔无垠的平野上吹刮而来,天色朦胧,日光为之赤红如血,当此之时,随你如何密闭于室内,也终难防得住尘沙粉扬侵入。由于风土干燥,冷起来冷得厉害,热也热得厉害,可人的体感却并不怎么强烈,因而很难说这地方便是有损于健康的。只是心悸这尘沙,便自行减少了出门的机会,因而侨居在这里的邦人,大抵都会为此而向人一诉其苦衷。

正如在天津时严又陵对我所说的那样,戊戌政变以来,士大夫皆钳口结舌,无有敢出其声息者,因而我在北京,终未能找到一个可以一起说说话的人。据侨居北京的几位邦人讲,政变之前,翰林院人人都喜欢跟邦人交游,可如今则完全断绝了来往,会面之事更是一概回避。朝廷的排外情绪仍有时时发作的势头,眼下局势颇不明朗,报纸传闻,多为揣摩之谈,殆难置信。即便经由一道道麻烦的手续,去跟李鸿章等人见上一面,实际上也涉及不了与清国将来命运攸关的事,故而也便先自断弃了在这里与中国士人面晤的念头,决定暂且作一次长城之游览。

按,今日之北京,乃辽、金、元以降之古都。辽太宗会同元年,擢升幽州为南京析津府,改筑都城,位于今日北京城之西南,周长三十六里,有八道城门:东面曰安东、迎春;南面曰开阳、丹凤;西面曰显西、清普;北面曰通天、拱宸。宋朝宣和年间(徽宗时),改名为燕山府,府城周长二十七里,楼台高四十尺者,九百一十座,环以三重城濠,开有八道城门。金贞元四年,废主完颜亮驾幸此地,称燕京,改为中都,析津府改为大兴府,下令增扩都城,周长七十五里,设城门十三处:东曰施仁、宣曜、阳春;南曰景风、丰宜、端礼;西曰丽泽、显华、彰义;北曰会城、通元、崇智、光泰。元世祖至元四年,改筑都城于旧城东北,方六十里,设十一道城门:正南曰丽正,偏东南曰顺承,偏西南曰文明;偏东北曰安贞,偏西北曰健德;正东曰崇仁,偏东南曰齐化,偏东北曰光熙;正西曰和义,偏西南曰肃清,偏西北曰平则。九年,取名为大都城。至正九年,十一门皆筑瓮城,架吊桥,以为守御之用。明洪武初年,改为北平府,于都城之北收缩五里,废弃东北及西北的光熙、肃清二门,其余九门一仍其旧。不久,改安贞为安定、健德为德胜、崇仁为东直、和义为西直。永乐七年,为北京城。十九年宫殿营建完毕,随即拓展城墙至周围四十里。正统二年,修筑城楼,四年工成,乃改丽正为正阳、文明为崇文、顺承为宣武、齐化为朝阳、平则为阜成。清朝鼎建,九门之名一仍其旧。城内定为八旗居址,其形状大致呈方形,以石头垒筑城基,砌砖,中间充填以泥土,城高三丈五尺,雉堞高五尺八寸,墙脚厚六丈二尺,顶端为五丈,周长四十里,相当于我六日里余。城门之上为谯楼,城墙四角则筑有角楼,均覆盖以绿色琉璃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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