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难 | 祖文
四外乡村的男女都逃到矿局里来。大皮箱,小皮箱,大包袱,小包袱,也都随着向里边跑。商人,农人,不常迈出大门半步的年轻姑娘,装束奇特的女学生……他们能和局里的员司或工友联上一点亲戚或是仅是一面之交的,没有一个不带着热望来投奔。房屋的狭小,天气的燥热,人多的拥挤,主人的招待不周,都是他们意料中的事;然而,即使是这样,他们也没有什么不满意,而且还要感激主人的厚恩:这种情形真是以前所没有的。
几天来,人们竟像流水般的向局里流,像蚂蚁般的往来奔走、扰攘,先来的人找得过夜的地方,心里便觉得像酷热的天气里忽然落了一阵倾盆大雨,于是悠闲地在各处走着,直到看见一个神色仓皇的人时,才似乎感到一些不安,便问道:“从哪里来的?兵多么?”那人所从来的地方距他家越近,所引起的不安的程度也越高。
矿局似乎也知道近日的情形有点吃紧,就在门上和井架上高高地悬挂起英国旗来,旗在半空中经了风吹,便不停地摇摆起来——这更增加了人们的信仰。进来的人也越发多了。
施娄到矿局里避难,已经有了三天。除去他自己,还有他的太太和他的女儿。他们借住在一位朋友家里,这朋友家的房屋虽然不多,却还够住。自从施娄开其端,接踵而至的竟有三四家之多,于是炕上地下都挤满了人。主人深恐得罪了亲友,时时对客人说:“在这样紧急的时候,真是没法;我知道大家饮食起居各方面都不舒适,但是我真没有办法!……一个不相识者来到这里,如果办得到,我们也要给他点东西吃,给他个睡觉的地方;何况诸位亲友呢?……我们绝没有讨厌的意思!绝没有讨厌的意思!……无论怎样,都请各位……”客人不待主人说完,都齐声说:“没有的话!没有的话!”
施娄当然也是其中的一分子,他承认主人的话很诚实,丝毫没有客气与虚伪;但他立刻又想起大家挤在一处过夜的情形,这个本分小乡绅,有一点儿道德的观念使他便不大自在起来了。……但是还有比这更难堪的事呢:日本军队的可怕,本国军队一点也不想打仗,只知道抢,抢,抢,讹索,杀戮。跑出来的总算侥幸,跑不脱的还不知有多少,被杀害的还不知有多少,跑出来而没有投奔的又还不知有多少呢。……在这离乱当儿扮演这些人事悲剧的角色他全无份,而是另外的一些人,说来他真有福!
但这个人究竟不能完全泰然坦然。三个又高又肥的棕色骡子,无缘无故地被兵牵去,这便使他损失了五六百块钱。想起骡子,他不高兴起来了。便低下头去,很想找出个所以然来,但终于没有。一切是命,他明白他命里注定有这件事,便不再思索了。
他是一个胖子,夏天的蒸郁常常使他出汗,晚上总是睡不着,汗滴一个一个地从毛孔里钻出。他热得无可奈何,便用扇子用力地扇着。睡不着时他想到他个人。当大家谈着避难的时事,提及某某人不能入局里来,他必说:“一个男子,没什么要紧,逃得脱,很容易!”但当他想起女儿来便有些发慌,他明白十八九岁的姑娘常常是副爷们抢夺的对象,胡闹的对象。他听人说过张家的姑娘怎样被兵玩弄,挣扎的结果是还没有保持住伊的清白;李家姑娘怎样被兵轮奸,后来又因羞投了井。某家姑娘刚爬上墙头想逃,却被兵拉到小脚拖下去……把这些事一一加在自己女儿身上,比较,思考,便得了一个结论:“娘儿们遇兵灾,危险!”
在廊中摊地铺睡觉的共七个人,各人皆有扇子,皆依次入了“黑甜乡”,停止了扇拍,施娄却眼睛光光的,同猫头鹰一样。
当他打听得他的亲家母也逃到局里,已住在某司事的家里后,便不告知家里人,决意到那里去商量件事情。
他穿上一件绸子大褂,一条很肥的裤子,头上戴一顶巴拿马草帽,更戴上一副眼镜,手里拿一把扇子——这样,便颇有富翁的气概了。他蹒跚地沿了矿局的住宅边小路走着,逃进来的人依然很多,许多人皆把箱子行李搁在路旁边。他别有心事,没闲暇去看旁的东西。他一路上盘算着开头怎样对他亲家母说话。他想他必须从旁的闲话入手,以后再折入本题,唐突之弊当然就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