崆峒游记

〔明〕吴同春

崆峒在平凉西三十里。驷卿王阳父驻平凉，约登崆峒，盖逾年前云。

万历壬午孟秋廿二日，余自兰州抵平凉。十余日毕谳务，是为八月二日，韩藩召宴暖泉，夜分归。明日，阳父及冏卿马元复设具，期以四日往。适□□郭子称履任至。五日，三君早至山下，为东道主。而余出城西门，循泾南浒，巳刻至问道宫。宫乃轩辕与广成、赤松子问道所，因名。宫多游人石刻，迅读之。饭已，由宫之东联舆北上，二里许为观音庵；又二里为月石，盖大石旁仆，而中含小石，圆明如月；又里许，读宋游师雄题名碑，有峰如柱当路之中，道士曰：“此蜡烛峰也。”

由峰左侧盘曲而上，稍东而北，约二里为滹沱寺。酒数举，余与三君谋曰：“稍迟则不及见诸峰矣。”由滹沱东上为东峰，旁有眺丰亭，今废。履旧址东眺，则平凉以东诸郡县宛然目中。对东峰而峙，则望驾山也。旧传轩辕问道，登此山望驾，因名。峰下数百仞，其深杳处则为玄鹤洞。侧身下视，不见所谓玄鹤者。以飞石击之，訇訇震岩谷，玄鹤竟不出。

由东峰稍北为中峰，中峰下东峰十之二。不暇憩，且行且饮，稍北至北峰。过仙桥者，二石皆天成。坐峰头，由峰之右北视，众壑宾士，崖堑陡绝。扪藤而下寻，所谓丹穴，皆榛莽耳。复扪藤而上西南，折登西峰。西峰寄西涧绝处，视四峰稍不属，高与北峰伯仲。由故道东折数百步望，西南有峰突起。道士曰：“此崆峒绝顶也。”自麓至巅，其路甚险，道士创为三天门。

余与三君且舆且步，至一天门不能舆，子称蹙目视足，问路远近。余三人默知子称倦，促之行。至三天门，凿石为级，旁竖铁柱垂索，径逼窄，人不能掖。余与二君蚁附而上，未及峰，百余步为磨针岩，稍坐。

至峰顶，谒真武祠。祠西南高处有六角亭，匾曰“笄头胜概”。盖登此或可望笄头，而此非笄头也。坐良久，题“崆峒绝巘”四字于石。东视五峰，起伏向背，如垤如培，共讶其方浮而忽沉，若跃而遭踣也。

由峰前南折，为三官祠。又其下为雷神祠，皆在绝岩间。酒数举，一青衣报子称倦，且回俟滹沱矣。余三人笑曰：“此子称问路远近之意也。”峰西南望，有峰出山之半。道士曰：“此马嵕山也。”余疑所谓山巅，为诸峰莫与齐，今马嵕高逾兹峰，安得谓兹峰为巅？谋西登马嵕，顾日将暝，二君令以炬从。百步一息，至其半，有五峰叠出崖端，秀拔峭削而无名。余三人笑曰：“何不呼为小五峰？”路南折，飞沙惊堕，足寸移。回视二君以便牵挽，喘息而上，阳父意坚不可遏，元复呼茗润喉，问此去路犹几许。余与阳父笑曰：“元复亦问远近矣。”又半里至其巅，峰峦拱护，林木葱茂，履峻远视，汉江由西南前绕，黄河由西北后旋，洛水自巽而艮补其缺，秦关四塞，其圆如璧，渭流潆洄于中，时作断纹，太华昂首招于左，吴山鞠躬逊于右，终南、太白蹲踞不恭，岷岭、峨峰若跂足盼望而苦不及，惟昆仑远不可见。阳父指西北三舍曰：“或不出此间。”元复叱曰：“吾三人何不骑日往观之？”忽大笑。

无何，新月一钩斜挂山外，人行树底，影落衣斑。山鸟闻人声，时或惊坠，岚光暝色，勃生须眉。清风荡林壑，飒飒作笙簧音。爽气侵骨，神思空寂，恍然见轩辕、赤松君之相，而隐然聆广成子“守一处和”之元旨也。

席地坐香山寺与僧论禅，至色空极处，余三人怆然。念我等何异水上沤、石间火也。已，持炬观朝阳洞，元复忽得句“山高平对月”，余与阳父应以“寺迥俯看云”。因各足成近体，镌于石。问笄头所在，僧曰：“此去西南三十里，盖泾水发源所，其上有湫，即古朝那，秦投文诅楚处。泾由峰下迤问道宫而东，此崆峒之前峡也。其后一支由峰北至北峰东南折与泾合，此崆峒之后峡也。崆峒介在二峡之中，独飘渺云外。兹峰虽名马嵕，实崆峒绝顶，为人迹所不到，故呼东高峰为顶，东高峰一名小马嵕。揆地准天，崆峒当斗极之下，故为神仙之奥宅，环宇之名区也。”

余忆《尔雅》所云“位当斗极”说，盖不诬。因题“峰连北斗”四大字于巅。二君曰：“吾等不登此，安知崆峒别有巅！”余谓二君曰：“吾等不登此崆峒之巅，又安见所谓崆峒者。天下事以目力所至为极，奚独此耶？”

还至东高峰，道士以楼成请额，余曰：“坐此可濯挹泾水，额以‘挹泾’‘濯泾’孰善？”二君曰：“挹泾善。”遂从之。

稍下，报子称意余三人宿马嵕，先自滹沱回矣。余三人至滹沱，时漏下二鼓矣，三爵就寐。

晨起，缓步登南峰。峰在滹沱东南，稍下于东峰，即昔问道宫来路左之高岩也。席地坐，见崆峒隔峡屏立，泾流淼淼东注，日射其宛折，如素练之潆结也。巳回，至蜡烛峰，拟四字刻石，余忆《山海经》云：“华西七百里为高山，盖指崆峒，刻‘华西高山’何如？”二君曰：“善。”

复由问道宫而东，共念吾等兹行，可谓无恨。独未见玄鹤，去意怅然如失。洞在东崖，路旁可睨，共立舆仰视，淡云如缕，时复掩蔽，移时复见，延竚咨嗟。舆将移，元复忽诧曰：“玄鹤出矣！”余二人回盼，则孤骞岩表，数四回翔，若有情余三人者，不觉鼓掌。已复入洞，更候之，弗出矣。道士曰：“鹤之出有时，游此而见者甚少。自轩辕问道以来，时有之，数千年物也。”元复曰：“吾等至少迟则弗见，去少疾则亦弗见，此真志一动，气景与意会也。”遂行，日暮至平凉。

明日东门，余别三君去。

——选自同治本《崆峒山志》

作者简介：

吴同春，字中淮，又字伯与，明代河南汝南（固始）人，万历二年（1574）进士。曾任广德知州、刑部侍郎、山东学道、雁平兵备道等。喜游山水，有《登泰山记》《续游泰山记》《太华双游记》等传世。《游崆峒山记》是其任刑部侍郎时，于明万历十年（1582）游览崆峒次年所作。泰山至今有其题刻八处，惜崆峒题刻已佚。

1. 问道宫：在崆峒前峡山麓泾北，唐时已有之。元至正年敕修，明万历年间韩王重修，俱有碑记。20世纪70年代为崆峒水库所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