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前言

胡竹峰作品:雪天的书 作者:胡竹峰 著


前言

胡适在北大任教时,他家客厅是文艺人士集聚地。有回徐志摩拿了本德国情色书给大家传阅,胡先生说:“这种东西都一览无余,不够趣味,我看过一张画,不记得是谁的手笔,一张床,垂下了芙蓉帐,地上一双男鞋,一双红绣鞋,床前一只猫蹲着抬头看帐钩。还算有一点含蓄。”“含蓄”二字是胡适一辈子的标志、一辈子的标准、一辈子的追求。“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小心也正是含蓄。“含蓄”二字里有中国人几千年的审美。

西方人推崇露的艺术,中西绘画对比格外鲜明。西方人体画,多为丰乳肥臀。中国人体画,与其说展现的是人体美,还不如说是服饰美。

中国人讲究意不直叙,情不表露,在娓娓浅谈中体现智慧,在温婉沉郁里揣摩心意,以含蓄为美成为中国文化主流。以园林为例,设景不可开门见山。古人造园,因地制宜,回廊曲桥,峰回路转,顾盼有景,渐入佳境。《红楼梦》中大观园开门后,只见迎面一带翠嶂挡在前面。贾政道:“非此一山,一进来园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则有何趣?”贾宝玉认为,这里“并非主山正景”,所以拟题刻“曲径通幽处”,人们方知这假山叠嶂,其实是用来障眼藏景的,类似照壁屏风。因有山的遮挡,方能“景愈藏,境界愈大”。

文章也要藏,藏拙藏嫩藏劣,藏得多少是多少。从前作文不懂藏,洋洋洒洒,图自己快活,后来知道藏三分。藏得三分比一览无余好,写露了,易失分寸。文章藏得七分才好,剩下三分山岛竦峙。下笔含蓄了才趋向雍容,才有回旋的余地,好比闲庭信步,登楼望月方得意趣。

文章写得散散淡淡,情绪之水悄然弥漫,是我三十岁后的追求。知堂《雨天的书》自序之二有段话大好:“近来作文极慕平淡自然的景地,但是看古代或外国文学才有此种作品,自己还梦想不到有能做的一天,因为这有气质境地与年龄的关系,不可勉强。”不可勉强亦可谓作文真言,做人做事皆然。

知堂论文,常有独见,说韩愈文起八代之衰,其文章实乃虚骄粗犷,正与质雅相反,即《盘谷序》或《送孟东野序》也是如此。说《幽梦影》无妨一读,但不可以当饭吃,大抵只是瓜子。欲以瓜子为饭,而且许多又不知是何瓜之子,吃坏肚皮宜矣。读了二十几年知堂,越读越写越觉得与人家有距离。虽常有不耐烦处,到底也读出了一点他的好。

存有民国老版《雨天的书》,淡黄色封面,书名四个字是蓝色的,图案是蓝色的,寥寥几笔斜风细雨,简单隽永。集内文章也好,像退隐的官宦人家,门庭清幽,花木扶疏,况味几近雪地芭蕉。

王维有幅画,雪里一株翠绿芭蕉。《渔洋诗话》说王维作画只取远神,不拘细节。张彦远说王维画物不问四时,桃杏蓉莲,同处一景。只取远神,不拘细节,不问四时,这是大宗师天性。

文人从来不乏雨的情结,周作人堂号苦雨斋,苏东坡有喜雨亭。朱光潜的庭院飘满落叶,学生要扫,老先生拦住了,说好不容易积到这么厚,可以听到雨声。雨声真美,小楼一夜听春雨、夏雨、秋雨、冬雨,况味不同,心境都是好的,管他明日有无卖花人。

我欢喜雨,也恋着雪。古人说雪夜闭门读禁书是人生乐事,在我这里,雪夜读书即乐事,是不是禁书不重要。犹记当年乡居雪夜读书的辰光,瓦屋纸窗下烤火喝茶。原野冰封住了,有一种梦似的诗境。

文章或许也和雪有关,萤囊映雪除外。沈启无辑录晚明清初诸家散文,集名即为《冰雪小品》,“冰雪”二字出自孟郊《送豆卢策归别墅》“一卷冰雪文”句。好文章雪泥鸿爪,有时候,好文章还冰清雪净。

书名《雪天的书》不过一段风致而已,很好听,很知堂,写不写得出人家的味道我不管。

二〇一八年十月二十五,合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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