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国文章

胡竹峰作品:雪天的书 作者:胡竹峰 著


辑一

中国文章

中国文章里常有玄之又玄的意味,这是道家恬淡虚静的气质决定的。老庄之前的文章,譬如甲骨卜辞与《尚书》《穆天子传》之类,一味写实。写实是中国笔墨的基础。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这可以说是中国文章里第一次出现的游戏笔法。写实与游戏,是中国文章的阴阳诀。可不可以用“墨戏”两个字说中国文章呢?

中国文章里有墨戏传统。且不说“三言二拍”、唐宋传奇之类,五百卷《太平广记》,不仅是墨戏,还有游戏。老庄、孔孟偶尔也会流露出好玩的个性来。“好玩”这个词,说来有点轻佻,但恰恰是中国文学的肋骨之一。西方文学也有好玩的东西。《荷马史诗》中古希腊的神嗜斗、敏感、自尊,热爱女人,但其中并无墨戏之趣。

虚与实的结合让中国文章有了风致。我以前重文采,现在觉得好文章不过一段风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思无邪正是风致。不轻佻浮浪,不正襟危坐,即风致之美。风是风容,致是举止。好文章,风容卓绝,举止从容。《老子》第一次让中国文章走到一个极致——隔。《老子》的隔源自文章家的宽容、谦虚、至情和尽礼的品行。

先秦人作文,霸气十足,凌驾一切之上或超脱一切之外,可惜时代遥远,今时读来,行文难免艰涩,不易见微知著。大量接触先秦文章有很多年了,那些文字像刻在青铜鼎侧的铭文,亦神秘如甲骨卜辞,已不能用典雅古旧之类的话来评价了。

在我眼里,《庄子》是最好的散文,《尚书》是最好的随笔。从十几岁就似懂非懂地阅读《庄子》,二十几年过去,还常常翻起。接触《尚书》是在二十五岁之后,在朋友家,夜宿其宅,枕畔无事读此书,如孤身一人闯入大泽,满眼雾霭,茫然四顾,不知来路,不识归途,但心中有一股浩然之气冲荡。

《尚书》,文有金石气,如庙堂之巍峨,令人不敢不敬、不得不敬。《尚书》拙朴阳刚像太阳,《庄子》清新阴柔似月亮。这一日一月挂在先秦天空,照耀了后来的文字世界。《庄子》是天人之作,《尚书》乃巨人之书,肉体凡胎如我者,虽好读,只能不求甚解,尽管喜欢,远远不能沉迷,更不会茶饭不思。

庄子以神为马,当然高妙,堪称散文的祖师。《韩非子》鞭辟入里,亦是高人,可谓论文之鼻祖。《论语》娓娓道来,无人能及。《墨子》重剑无锋,使人感受到泰山之雄伟。墨子不可学,不能学。我曾取过一个笔名叫怀墨,面对《墨子》,只能作思古之怀想。

中国文章是有颜色的,墨分五色,或焦、浓、重、淡、清,或浓、淡、干、湿、黑。以先秦文章为例,《老子》是焦墨,间或用浓淡之墨;《庄子》是清墨,间或用焦重之墨;孔孟是浓墨,偶尔有清淡处,“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此处便是。韩非子与墨子是重墨,焦墨与重墨也夹杂其中。《诗经》是淡墨,也并非一淡到底,沉痛之陈,笔力下得深,下得重。

司马迁写《史记》,焦、浓、重、淡、清,五墨共舞。写得辛苦,太史公并没有忘记游戏笔法。一篇篇本纪左右逢源,一路读来,能看见司马迁内心喜悦的潜流。这喜悦是立言之悦,跌宕自喜,津津乐道,自有一股风流。

游戏笔法是不是小说家言?司马迁是中国第一个小说家,左丘明是靠在先秦槐树下解衣盘礴的说书人。与柳敬亭不同的是,左丘明自己写好了本子。将《左传》当小说读,更有意味,也更懂中国文章笔墨。先秦诸子都有小说家面目,庄子、韩非子、列子,他们的寓言谆谆之心兔起鹘落。谆谆之心可谓中国笔墨的暗纹,即便像《战国策》这样的纵横家文章。我读先秦纵横家的文章,觉得有属于祖父晚年的奇巧淫技,未脱谆谆之心使然。

《史记》的笔墨是毛线团,有些是一团团串接起来,有些是一团团松散开来。《左传》的笔墨是跳跃的,或者说是雪地上的足迹。北方平原雪地上的足迹,伸得远,凌乱且有章法,像乱石铺街体书法。这么说格调低了,一派素狂张癫更贴切。《史记》见楷隶法则,唐人大楷有取法于司马迁处。《左传》大量留白,介于行草与狂草之间。《史记》的笔法绵延不绝,后世文士时有所宗。《左传》用笔险,如短兵相接,赤膊上阵,非勇士莫能为也。除了王安石、陆游少数几个人外,中国文章家没能承接《左传》的文脉,实在可惜。

汉赋几乎字字浓墨,仿佛金农的漆书。汉赋为人诟病的是缺乏自家面目。汉赋浓墨重写,字字斟酌便句句游戏。汉赋的刻意铺排,是文人的游戏。汉朝文艺多有凝滞的空气,写来写去,都是应酬之作。汉赋是一种名气很大的文体,读它的人却不多,因为空洞无物。空洞不可怕,空洞自有回声,无物让文章少了落脚点。贾谊、枚乘、司马相如、扬雄的创作,其文辞之华美,上承楚辞,下启明清小品。汉赋以散韵结合、专事铺叙为特色,一方面对语言精打细算,一方面挥洒辞藻不厌其烦。尽管不为今人所重,但它的纯粹精致与恣肆汪洋,后世难觅其匹。汉赋的第一篇在我看来是《七发》,枚乘气壮神旺,后世多有不及。枚乘是最懂中国笔墨的汉赋家,其文章之鸟,高低起伏,飞得远。

中国笔墨恰恰有石破天惊的一面,这是音乐性决定的。中国古代有一种叫箜篌的乐器,其音忽而高亢,忽而低沉,出人意料,有难以形容的奇境。庄子与司马迁应该听过不少,并得到启发。班固、扬雄诸位的赋文,雄浑磅礴,但没有后来魏晋人下笔瑰美,说到底还是汉朝文章墨色单一了。

汉赋苦心经营,步步为营。一到魏晋,中国文字之狡兔逃出营房,撒腿就跑。有回周作人为沈启无写砚铭,录庾信《行雨山铭》中的四句:“树入床头,花来镜里。草绿衫同,花红面似。”写完之后,周作人说:“可见他们写文章是乱写的,四句里头两个花字。”废名也说六朝文是乱写的,“中国文章,以六朝人文章最不可及”,“所谓生香真色人难学也”。

周作人说六朝人是乱写的,并举“一寸二寸之鱼,三竿两竿之竹”的句子做例子,《小园赋》读过多遍,越读越觉得一寸二寸、三竿两竿是庾信的精心布置。但六朝文章即便对文字拈斤拨两,也有随意法度。真性情方有高境界,高境界可得大文章。境界高了,即便几十字,也有江波之浩渺,譬如二王杂帖。

读二王杂帖,方寸之间有宇宙,仿佛庄子《逍遥游》,宇宙之间有方寸。古人常说言简意赅,文字一简则远,一远则幽,一幽则雅。王羲之父子的杂帖是真正意义的小,长不过几百字,短仅仅十言,以隽永见长,让中国文章多了留白,让后世作文者铺排时记得节制的重要。

二王杂帖与诸多六朝文章,潇洒、意气,尽管这里面有无奈甚至是刻意装扮的成分,却也是大道之后的归真,有意趣,有笔趣,散发着人物的个性光芒,让我领略到人情之美与文字之美,看见了跨越时间与空间的宏大。

六朝文章,好在抒情。建安年间,曹丕兄弟的书札,忆宴游之愉悦,悼念友朋之悱恻缠绵,若不胜情,开了六朝文的先路。六朝人崇尚清谈,五胡之乱后,士族避地江南。江南山水秀丽,贯之笔墨,增进了文辞的隽永,充满了微茫的情绪。微茫的情绪是中国文章的倒影。

看《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老先生随口议论古人古文:“韩退之提倡做古文,往往也有不通的句子。他的学生皇甫湜、孙樵等,没有一个是通的。但白香山的文章就写通了,元微之也写通了。在唐宋八大家里,只有欧阳修、苏东坡两人是写通了。”通不通,是胡先生一己之识,不必深究。他看不上韩愈,说到底还是韩愈的笔墨里缺乏微茫的情绪。

如果说明清小品如中年男人庭前望月,唐宋散文就像老年儒士倚天论道。论道者多高谈,不作望月时候的自语。读书人在明清与唐宋之间游走学习,自有风动枝头的旖旎,也有盘根纵横的高古。

读唐宋文章,得气、得神、得意、得味,更多是得法——文章之法。韩愈作文多为人诟病,但他下笔的法则是取之不尽的金库,可供后人挥霍。

苏东坡的《赤壁赋》深得中国文章的笔法墨法。中国文章的笔法墨法玄之又玄,却是众妙之门。《赤壁赋》的出现,让中国文章多了厌世的笔墨。厌世不轻生,这是苏轼的了不起。《赤壁赋》的厌世更多是疲惫,或者说疲而不惫。苏东坡如果不是受了一点佛教思想影响,他文章里恐怕要损失些好看的字面,也会多一些韩愈、王安石的气息。中国文章重实际,少理想,也不喜欢思索死亡。陶渊明诗文双绝,后人心慕者无数,避世之作《桃花源记》也是坐虚而化之作,不如《赤壁赋》高妙。

读苏轼是读《庄子》之后,读完《庄子》,以为中国文章就此罢了。但见到苏轼这样的句子:“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再一次看见中国文章的峰头。《赤壁赋》让中国文章多了山水韵与水墨味。不是说之前的中国文章缺乏山水韵、水墨味——汉赋有山水韵,缺乏水墨味。六朝文章有水墨味,缺乏山水韵。

明清文章家多如恒沙,卓立于群峰之上的,唯有张岱。张岱作文,疏朗暗淡,充盈着五月田野的茵茵草香,让人感受到泼绿一地的葱郁。《湖心亭看雪》,清雅简洁,言近意远,几可作小品文八字真言,有墨法,有章法,有笔法,法法不着痕迹,羚羊挂角,当作如是观。

明清人作文,以清冷优雅的目光,刻意抵拒喧嚣与世俗,无灼灼之姿,有泠泠之态。因为过于超尘脱俗,很多作品缺乏生命的质感。读明清小品,知道了性灵之美,也就是说文字要活,更让我明白中国文章有很多种写法。读唐宋古文,慢慢懂得了厚味,懂得了学识与见解比才气更重要。

汉语是屈原的语言、司马迁的语言、三曹的语言、李杜的语言、陆游的语言、苏东坡的语言、曹雪芹的语言。中国文章真可以写出美的意境,“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水何澹澹,山岛竦峙”“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都令我喜悦。

据说仓颉造字,大地颤抖,夜游的鬼魂在暗处哭泣。

身前薄雾如纱,点点星光在头顶闪烁;身后大海辽阔,明月之辉滟滟随波万里。远古的先民睡了,松枝火把掩映下的木屋,忽明忽灭,巨大的静穆下,夜空如洗,只有笔划过的声音,画出了中国文章影迹:《禹治水》《敕勒歌》《文烦简有当》《地险》《史记世次》《白公咏史》《裴晋公禊事》《黄纸除书》《唐人重服章》……

民国文章呢?民国文章的笔墨是张大千摹本敦煌壁画。

杂帖

想来已经是北方人了。前些时写《烩面之笔》,隐去一句话:“烩面的淡香,淹没了多少南方的乡愁。”因为虚,因为空,更因为气短。

周作人说:“凡我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周作人偶尔让我有些厌烦,文章不及他哥哥,品行不及他哥哥,操守也不及他哥哥,见识更不及他哥哥,这句话尤为不爱听。倒是喜欢叶圣陶《藕与莼菜》一文结尾:“所恋在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的故乡了。”

想来已经是北方人了,见雪不喜,逢雨惊奇。以前在南方,是见雨不喜,逢雪惊奇的。

中原的酷热因一场雨而暂停。上午伏在案头,一转身,窗外湿了,小雨淅沥如丝。打开房门,拉开窗户,水汽自室内穿过。风吹来,鼓荡着衣服,仿佛江南,自己好像成了流落江南的李龟年。旧事依稀入梦,几番沧海桑田。

探头出窗,雨丝打在马路边的树叶上,密集如蚕食之声。小时候,有邻居养蚕,天热,经常去他家蚕室玩,蚕室四周通风,凉意沁人,食桑之声像雨打树叶。

中原的这场雨倘若下在皖南,我大抵会去屋后的塘埂边淋一身湿,然后换上干净的衣衫在楼上的西窗下静坐,喝茶,看雨淋青山,青山淋雨。雨中青山似佳人,让人意态蹁跹。

有一年,我把窗外的小丘看成了大翡翠。细雨下的小丘,在夏天明亮的雨线里,远远看去,像戴在大地手指上的祖母绿。

有一年,看见一个少年眯着眼睛在雨地里踩踏水泡,伞丢在一旁。

有一年,看见一个青年撑着把碎花伞,揽着女人悠悠涉水而过。

有一年,看见一个中年人戴着斗笠踽踽独行,风急云低,一只落单的大雁在天空翱翔。

有一年,看见一个老人独自靠在自家的墙脚下,任雨打风吹,面目木然。

这样的场景,像垂髫孩子在阳光里的梦。走过了桥,路回不去了。

北人踏雪,南人淋雨。雪踏在脚下,经常让我觉得暴殄天物。雨淋在身上,仿佛以身相许。旧小说中弱女子临危受困,被人解救于水火之中,思忖恩情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

雨一直下,因为惊奇,心事起伏。一个人的修养未臻,不可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我以前混沌初开,经常大惊大喜,既惊且喜,多惊多喜,现在读书养性,有了平常心,慢慢变得少惊少喜了。

细雨蒙蒙,衣衫泛潮,院子里的广玉兰,叶色泛青。

山水风月

梦里在飞在跑在静坐在登山,有美梦有噩梦,稀里糊涂、斑斑驳驳的梦与清清爽爽、明明白白的梦。真真觉得梦中人是我,梦醒了,那人并不是我。恍恍惚惚,靠在床头,盯着白墙,白墙一片素白,一时忘了是梦还是醒。

雨中奔跑,跑入屋檐下,脚底一汪水印,衣衫尽湿,忽觉得跑有何益?

荒废的学校,青藤爬满教室,操场长满麦苗,篮球架还在,破球网在风里吊着。过去的事醒而复散。

乡下变化太大,老宅不见踪影,庭前的树有些枯死了,有些连树桩都已不见。过去盈盈一握的小树如今一抱粗,过去俯看的树如今得仰视。树是绿的,花依旧红颜正好,竹笋尖尖往高处蹿,麦穗灌浆了。二十多年前树丛、花地、竹林、麦田、老宅里走出少时的我,不认识了。

老家先前的睡房如今是柴房,屋子里只剩下一块镜子是当年的旧物。对镜站着,童年的脸不见了,少年的脸不见了,镜子里一副陌生又熟悉的眉眼。镜子是当年的镜子,镜中人却不复当年模样。

翻老相册,旧时岁月一张张定格在照片上。觉得自己还是当年人,看当年人亦是如今的自己,是耶非耶,生生隔了那么多年。

参加聚会,一客高谈阔论怪力乱神。人枯坐一角落,魂魄溜回家在书桌前。魂魄想着肉身不易,不耐烦又极耐烦和人喝了一杯茶。

独自回乡,起个大早,在当年走过的山路上闲逛。兜头遇见往昔的身影,于是拥抱,双双坐在路边。太阳出山,肚子饿了,才想起回家。

写出文章,发现不是要的模样。墙上写着群贤毕至,墙下群魔乱舞,自己在其中喋喋不休。夜里想着白天的我,觉得那不是真的我。白天的我忘了夜里的我,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山野游荡,在山坳深处或者山高处长啸。啸声穿林过树,野鸟一惊。身体里一下子走出很多人,饕餮之人,妒忌之人,懒惰之人,傲慢之人,暴怒之人,淫欲之人,贪婪之人,也走出淡泊之人,茹素之人,仗义之人,勤劳之人,平和之人,宽容之人,谦雅之人。

初春三月天,独居深山。四野安静,推开窗子,觉出大地回春,夜气来了,山气来了。夜与山,山及人,人与天地融为一体。

清晨,一轮明月,在尖顶房屋上,一只灰鸽子停在窗前。不知其名,难辨雌雄,突然忘了身在何地,如坠梦中。

翻书架,一人从十年前的旧纸里走了出来,是我。相对无言,闷坐片刻。

没有书读时,翻山越岭几十里只为借一本小说。借来之后,连夜读完,天明即还。如今家里处处都是书,却读得少了,只想着读风月读山水。只道山水是好风月,岂料风月亦是好山水。

车还空返,顾有怅然

车还空返,甚失所望,兼叙远别恨恨之情,顾有怅然……

东汉诗人秦嘉与徐淑的来往信件见于《艺文类聚》,读其《重报妻书》,儿女情长映照庄严。笔墨之间,情意绵软,如梅尧臣论诗所说的“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秦嘉以从容舒缓之笔,叙谈日常生活之事,抒写夫妻离别之念,格外有情。情在日常中,带有男欢女爱的相悦色泽。顾有怅然,仿佛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中“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的味道,抑扬顿挫,刚柔相济。

间得此镜,既明且好,形观文彩,世所稀有,意甚爱之,故以相与。并致宝钗一双,价值千金;龙虎组履一;好香四种,各一斤;素琴一张,常所自弹也。明镜可以鉴形,宝钗可以耀首,芳香可以馥身去秽,麝香可以辟恶气,素琴可以娱耳。

铜镜幽幽,既明且好。设想在阳光明媚的早晨,徐淑在屏风下对镜顾影,思念远在中原洛阳的郎君,拉开抽屉,有好香四种、宝钗一双。窗外,天空蔚蓝,飘满白色的蒲公英,镜中人一时心生惆怅。

曾经把玩过一面铜镜,那是块古老的铜镜,背面长满铜绿。镜中影影绰绰的面容映在冰凉的镜面上,连同镜前人的一笑一颦,沉到时间深处。镜面苍黄,镜面沧桑,想起这块镜子曾经重叠过多少人影,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层层像纸一样,叠压在古镜的底部。

既惠音令,兼赐诸物,厚顾殷勤,出于非望。

不是秦嘉,亦非诗人,也觉得徐淑的回信婉转有致,婉转有致中亲切可人。

镜有文彩之丽,钗有殊异之观,芳香既珍,素琴益好。惠异物于鄙陋,割所珍以相赐,非丰恩之厚,孰肯若斯?

在中原生活久了,忆雨,念雨,怀想江南的水气。夜里读到这样的短笺,心际波光粼粼。楼外有风,拂吹窗帘,如在乡野,忍不住扭头去看。

览镜执钗,情想仿佛,操琴咏诗,思心成结。敕以芳香馥身,喻以明镜鉴形,此言过矣,未获我心也。昔诗人有“飞蓬”之感,班婕妤有“谁荣”之叹。素琴之作,当须君归;明镜之鉴,当待君还。未奉光仪,则宝钗不列也。未侍帷帐,则芳香不发也。

据敦煌文献写本,秦嘉随书赠予徐淑的,除了宝钗一双、好香四种、素琴一张外,还有诗歌十首,并说:“诗人感物以兴思,岂能睹此而无用心乎?”见到秦嘉所赠诸物及诗作,徐淑“览镜执钗,情想仿佛,操琴咏诗,思心成结”。

染世已深,不再思心成结。年龄渐长,乡愁是说不出口了。年龄渐长,春愁是说不出口了。年龄渐长,思心成结一类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秦嘉早逝,后,妻兄逼徐淑改嫁。徐淑作《为誓书与兄弟》明志,云:“烈士有不移之志,贞女无回二之行,淑虽妇人,窃慕杀身成义,死而后已。”未几,哀郁而终。今所存者,皆秦徐夫妇往来叙情之作。夫妻事既可伤,文亦凄怨。凝眸、深情、怀想、青衿飘袂,时间如刀,快两千年了。

姜夔

姜夔以词名,实则他的诗亦好,譬如《送范仲讷往合肥三首》其二:

我家曾住赤阑桥,邻里相过不寂寥。

君若到时秋已半,西风门巷柳萧萧。

姜夔的诗词,温润如玉,伤怀入骨,“西风门巷柳萧萧”一句,读得人心意阑珊又起彷徨之情。姜夔才华横绝,可惜身上那种孤硬的气质,使得一生落魄,前途徘徊。

夏承焘先生寻绎钩沉,姜夔早年客居合肥,与一对擅弹琵琶的姊妹相遇。正月元宵灯会的夜里,王孙公子、五陵年少,提着灯笼遍地游赏。那年姜夔在热闹的人群中,听到了琵琶女姊妹的弹奏,与其中一位结下不解之缘。却因生计难能自足,只得游食四方,无法厮守终老。姜夔用情之专之深,使得其词极为感人,诚如夏承焘先生所言,在唐宋情词中最为突出。

姜夔下笔克制,风格近似李煜和纳兰性德。

姜夔字白石,其诗词亦如石,孤花瘦石,骨骼清奇。

姜夔词中有真情,然而被凄清孤冷的笔墨包裹了,所以王国维说他隔,认为白石词虽然格调高绝,却终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隔了一层。姜夔这种欲笑还颦、欲歌先敛的风格,王国维不喜欢,张炎却欣赏。张炎说白石词如野云狐飞,去留无迹。又说:“白石词……不惟清空,又且骚雅,读之令人神观飞越。”

张炎乃世家子弟,推重姜词,自作词却略显空疏,学得姜夔字句典雅,学不到意境清空,更学不到幽林远涧的悠远气息。

王国维以境界作评判词牌的标准,抱着自己的审美不松手。隔实则也是中国艺术的高境之一。姜夔的隔透着文人的清气,既不是苏、辛的大言豪迈,又不同婉约派一味愁苦,更没有脂粉富贵气,不浓艳,不平淡,淡里深情,有适中的好。

有年冬天祭灶后一日,大雪夜里,李慈铭燃烛读姜夔词,次日呵笔记之:“清脆如坐古梅花下煮冰雪饮之,亦一快也。”李慈铭又说:“遍读姜夔绝句,恍如残雪在地,寒江不流,山木明瑟,夕晖淡然。寒鸟浴冰缺处,琮琮作珠玉声也。白石以词名,而诗实高出数倍,律体则非所长耳。”老夫子见识弥坚。

李清照论词,于前人多所指摘,设或易安见到姜夔,又当如何?

落拓江湖,一生潦倒,姜夔洒脱的山人气是卓越布衣风味。周作人不喜欢山人气,然梅花访友,一洗尘俗,也是身而为人、生而为文的最后清贵。

我在杭州的时候,住地离马塍路很近,据说姜夔死后葬其处。如今高楼林立,连块黄土也找不到了。

楚声与史家气派

元朝五世十一帝,九十八年,诗词文章无甚起色,杂剧大放光芒。东京瓦肆勾栏各种伎艺的演出本子,因为关汉卿、王实甫、白朴、马致远、郑光祖的改编或创作,气象一新。

其后明朝,谈到剧作,汤显祖最为我所喜。汤显祖的好,好在满园春色关得住,一枝红杏不出墙。汤显祖出身书香门第,早有才名,三十四岁中进士,做过官,政绩斐然。隔了几百年,我对此几乎一无所知。所喜欢的,还是人家的文章学问,更喜欢那一本《牡丹亭》。

《牡丹亭》全名《牡丹亭还魂记》,改编自话本小说《杜丽娘慕色还魂记》,故又名《还魂记》,这些名字皆不如“牡丹亭”三字春意缠绵。看《杜丽娘慕色还魂记》如睹画美人,看《牡丹亭》如睹真美人。画美人亦好,但无真美人之罗袜生尘,更无真美人之活色生香。《牡丹亭》的好,好在活色生香。

沈德符《顾曲杂言》说,“《牡丹亭梦》一出,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牡丹亭》是汤显祖得意之作,曾言“吾一生四梦,得意处唯在《牡丹》”。四梦者,《紫钗记》《牡丹亭》《邯郸记》《南柯记》也。

汤显祖耽于梦。夜气方回,鸡鸣枕上,痴人说梦,慕繁华,爱热闹,系怀闺阁,无事记梦,写出了一幕热闹的大梦。汤显祖百年之后,曹雪芹也爱梦,那场《红楼梦》更宏大,更波澜壮阔。《金瓶梅》亦是梦,烟花春梦,浮生若梦。“得意处唯在《牡丹》”,实则得意处唯在《牡丹亭》洋洋一卷好文字。

汤显祖落墨有种正大的好,不偏不倚,是大风之声,是大雅之言。好得浩浩荡荡,好得横无际涯,好得气象万千。明清一代,小品盛行,格调上来了,局面往往狭窄。汤显祖下笔有楚声,即屈原的风气。不独屈原的风气,纵横捭阖不失史家气派,行迹又有文人爽朗洒脱状,自高处平易近人。

男欢女爱、吹拉弹唱、饮食日常、人情世故,在汤显祖笔下如日似月。《牡丹亭》造句尤为和风丽日,无怨愤,无哀伤,读来清嘉婉媚,不似牡丹,更近碧荷芳草。《牡丹亭》是日影,风动日影,水流日影。《牡丹亭》有喜悦有深情有心动,描尽男女相悦之悦、男女相亲之亲,高情的相遇,缱绻千古。

我读《牡丹亭》,觉得不枉然。世间男女有高情厚谊,如梦如幻,带着夏夜的清露,读来喜不自胜。汤显祖是古往今来第一大情种,《牡丹亭》题词有明人所无的魏晋风度: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汤显祖晚年潜心佛学,自称“偏州浪士,盛世遗民”,说“天下事耳之而已,顺之而已”,以“茧翁”自号。有人作茧自缚,可惜可叹。有人终其一生作不出茧,无所可缚,亦可惜可叹也。

贯华堂的书香

青岛那条街忘了模样,那家书店也忘了模样。只记得一排大樟树在街口的拐弯处,书店藏身在树影里,更记得书架上那一套中华书局一九七五年版的《贯华堂第五才子书水浒传》,隶书题签,封面图案如豹影如古纹如树叶。一翻开,旧纸页与铅印字的气息扑面而来。下午时光,街市喧嚣声不时入得店内。快二十年了,那书香一直不散。老版本不好遇了,书缘亦姻缘,三分天注定,强求不得。去年存得一套宣纸影印版,到底圆了旧梦。闲来无事,翻寻检索为之叹息。

贯华堂是金圣叹的书斋名号,又敞亮又响亮。金圣叹常常在贯华堂设座,召徒讲经,经名《圣自觉三昧》,稿本自携自阅,秘不示人。每次升座开讲,声音洪亮,顾盼伟然。一切经史子集,笺疏训诂,与夫释道内外诸典,以及稗官野史、九夷八蛮之载,同在舌下。座下四众一时颠倒,顶礼膜拜,堂主人拊掌自豪。

金圣叹绝意仕进后,更名人瑞,每日里除了和朋从谈笑之外,静坐在贯华堂内,读书著述为务。

读书著述为务是书生之志,也是书生之噩。

金圣叹少年时参加乡试,考题是:西子来矣。提笔写:开东城也西子不来,开南城也西子不来,开西城也西子来矣,吾乃喜见此美人矣……考官阅卷大怒,在考卷上批道:美人来矣,可惜你一个秀才丢矣!其后虽一考再考,不忘戏谑之心,终遭逐黜。金圣叹说:“今日可还我自由身矣。”有人问“自由身”三字出于何书,他说:“酒边多见自由身,张籍诗也。忙闲皆是自由身,司空图诗也。世间难得自由身,罗隐诗也。无荣无辱自由身,寇准诗也。三山虽好在,惜取自由身,朱子诗也。”

自由身后,金圣叹落得超脱、落得自在,访友诗云:

访君无一事,不遇亦悠然。

野菜绕门出,小虫当户悬。

昼厨寒有鬼,童子倨如仙。

我亦便归去,关窗独自眠。

心境闲适,恬然而自足。袁枚说金圣叹好批小说,人多薄之。然赞其《宿野庙》一诗清绝:

众响渐已寂,虫于佛面飞。

半窗关夜雨,四壁挂僧衣。

佛面、虫子、半夜雨、僧衣四壁,寂寞入骨,秋意也入骨。暮秋时节,穿过一弦月亮门走进小庙,花树微茫,朱栏寂寞,水榭无语,虫子在佛像前飞舞,施施然近身拜佛,窗外天阴欲雨……《随园诗话》持论,聊备一格。古人轻小说,重诗文,怪不得袁枚偏见。金圣叹的见识与性情实则多在批注小说上。《贯华堂第五才子书水浒传》仔细看了,得了纵横家与兵家的法则,比李卓吾的评点高出不止一头。金圣叹解衣盘礴,谈笑间处处是机锋,李卓吾到底拘谨。

李卓吾是一个学者,对人世还有迂腐的见解。金圣叹也迂腐,但他了解生活,活泼泼的心性与鲜淋淋的才华突破了学问的桎梏。金圣叹将《水浒传》中受招安、征战方腊等内容删去,增入卢俊义一梦,梦想梁山头领悉被嵇叔夜捕杀,虽损了原作的完整,有人觉得昏庸得可以,到底独到之见,割股去瘤,非常人所能为。

金圣叹删《水浒传》,也删《西厢记》。金批本砍掉了第五本,以“惊梦”终结全篇,使大团圆的结局变成摇荡人心的悲剧,眼界实在高人一等。

金圣叹评庄子、屈原、司马迁、杜甫、施耐庵、王实甫,神游千古,心心相印,其间自浇块垒,常有沉痛处。更难得有文人气,有兵家气,亦不乏谋略家的眼光,把玩、俯瞰、纵览。“吾特悲读者之精神不生,将作用之意思尽没,不知心苦,实负良工,故不辞不敏,而有此批也。”金圣叹此语锵锵。

金圣叹好以曾点自居。曾点之行迹,《论语》有零星记录。孔子亦神往曾点之志。只是夫子一生周游列国,以入仕治国为务,并不能与曾点歌咏而归。金圣叹性情疏宕,好闲暇,大半生游荡在水边林下,与酒友痛饮达旦,与诗人则摩诘沉吟,遇武人则耍枪弄剑,遇辩士高谈阔论,遇棋客布局对弈,遇道士谈玄,遇僧人言佛。

周作人早年写作曾受金圣叹影响,林语堂年近不惑仍日见陷没圣叹文风,以致被讥为病亦难治。好在并非恶疾,此病不治无妨。

金圣叹的墓地在苏州,破败萧条,一路前寻如翻阅一本残书。这是多年前的事了。

疾虚妄

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粗粗翻过,翻得出学问也翻得出心血,学问是心血之精华。

段玉裁对戴震一见倾慕,誊抄他的著作,以弟子谦称,决意拜其为师。戴震坚辞不就,六年后,方许以师徒相称。

戴震年长段玉裁十二岁,中举时间却晚两年。段玉裁恪尽弟子之谊,亦师亦友如同颜回与孔子。八年后,戴震在京逝世,段玉裁悲痛万分,厚赗戴震遗族,亲撰祭文。此后,有人提及戴震名讳,段玉裁定然垂手拱立,每至朔望,必定庄重地诵读戴震手札一通。八十岁时深怀感念:“辑先生手迹十五汇为一册,时时览观。呜呼!哲人其萎,失声之哭,于兹三十有八年矣。”

孟子说,人之患在好为人师。

戴震绝无此患,学问大佳却不好为师。桐城姚鼐写拜师帖,戴震回信说:“至欲以仆为师,则别有说,非徒自顾不足为师,亦非谓所学如足下,断然以不敏谢也。古之所谓友,因分师之半。仆与足下无妨交相师,而参互以求十分之见,苟有过则相规,使道在人,不在言,斯不失友之谓,固大善。”字字可见人情,字字通晓物理。

周作人辨古今思想与文章之好坏,以人情物理为第一要义。不懂人情物理,“结果是学问之害甚于剑戟,戴东原所谓以理杀人,真是昏天黑地无处申诉矣”。“学问渊博固然是很重要的原因,但是见识通达尤为难得,有了学问而又了解物理人情,这才能有独自的见解……此又与上文所云义理相关,根本还是思想问题。”

戴震生平传奇,据说十岁才会说话。稍后入塾,过目成诵,日读数千言不肯休。老师授《大学章句》,至“右经一章”以下,戴震问:“此何以知为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又何以知为曾子之意而门人记之?”师应之曰:“此朱文公(朱熹)所说。”即问:“朱文公何时人?”曰:“宋朝人。”“孔子、曾子何时人?”曰:“周朝人。”“周朝、宋朝相去几何时矣?”曰:“几二千年矣。”“然则朱文公何以知然?”师无以应,曰:“此非常儿也。”

戴震十七岁时立下志向,要以探索古今治乱之源,阐明治国平天下的基本原理为平生治学的目的,也就是闻道。

戴震的道在其《孟子字义疏证》一书,曾自况:“仆生平论述最大者,为《孟子字义疏证》一书。”戴震是穿古服的现代人文学者,据说纪晓岚拿到这本书,读了几页又惊又气,把书扔到地上。段玉裁也说读不懂这部书。

戴震朝向元典,直承六经孔孟,识见不同常人。纪晓岚以《阅微草堂笔记》之眼看戴震,或者懂得会多些。戴震的学问大,我读了,不能说一无所知,更不敢说知,一言概之,或可曰:疾虚妄。

不独情趣也

吴其濬一生得意,二十一岁中举,二十八岁殿试一甲一名,钦点状元。先任翰林院修撰、礼部尚书、兵部侍郎等职,以后又出任湖北、江西学政,湖南、湖北、甘肃、浙江、广东、云南、贵州、福建、山西等省的巡抚或总督,还兼任过盐政等职务。

政绩一去不还,状元文章仍在。

汪曾祺案头常备两部书,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为其一。汪先生说:“这是一本很有趣的著作,文笔极好。我对这本书一直很有感情,因为它曾经在喧嚣历碌的上海,陪伴我度过许多闲适安静的辰光。”吴其濬的文笔好在简白,汪曾祺落墨隐隐可见《植物名实图考》的笔意。

很多年前,我在古籍书店曾买过一零散本木刻线装的《植物名实图考》,绵纸精印,书页古黄,文字好坏且不说,线条画就的植物图形真精准、真漂亮。

春雨天,在益发丰盈的花木间,从容读来。每次诵读,似赏名花啖珍果,醰醰而有余味。吴其濬以其娴熟浅白的文言笔调,考订植物名实种种:从形态到名目,种植要点与各地见闻,兼及历史典故、古人诗文,更偶有亲睹的花草逸事。汇辑剪裁有度,是花多眼不乱的一卷风流。令人神骨俱清,为之流连再三。

吴其濬记事点评精妙雅洁,有山川草木之秀美,有瓜果蔬菜之清香,让人蠢蠢欲动,怀山野之心。吴氏先祖因战乱于元末迁居河南固始县西南乡鄢店,此处古称雩娄,吴其濬慎终追远,在书中以“雩娄农”谦称。此称显然受《史记》“太史公曰”的影响,亦可见吴其濬于谦抑中透出的立言之意。《植物名实图考》中的“雩娄农曰”,有数百条,形貌各异,颇见作者志趣。

吴其濬的写作手法短小精致,却能挥洒性情,说的是家常话,却有山水草木精神贯穿其中。一方面是植物名实图考,一方面也是一部个人心灵史。“山有枢,隰有榆”,“山有栲,隰有杻”,吴其濬写下的是郁郁葱葱,是生生不息。

以草木入文的写作,古已有之,但属于私人性质的感知力却常常限制了此类题材的发展。吴其濬宦迹半天下,做官之余,留意各地物产丰瘠与民生的关系,不独辑录古籍中有关植物的文献,更有耳闻目见之实。

我喜欢《植物名实图考》中洋溢着生活气息的风雅,这本书,可当作美文赏玩。

历代存世草木著作甚繁,一是本草类,如《本草纲目》,侧重于草木的药用或食用价值。二是花谱类,侧重于草木的观赏价值。三是有关草木的散文随笔,如唐李德裕的《平泉山居草木记》、宋欧阳修的《洛阳牡丹记》,此类作品人文气息浓厚。吴其濬的着力点却是植物志,侧重从植物学的角度对草木进行考辨。吴其濬的写法,有博闻录异的宽宏大量,也有言志抒情的小肚鸡肠,亦有心忧苍生之意味。

“蒌蒿”条云:“其叶似艾,白色,长数寸,高丈余。好生水边及泽中。正月根芽生,旁茎正白,生食之,香而脆美,其叶又可蒸为茹。按蒌蒿,古今皆食之,水路俱生,俗传解河豚毒。《救荒本草》谓之闾蒿。洞庭湖滨,根长尺余,居民掘而煮食之,俭岁恃以为粮。与蒌蒿满地,河豚欲上,风景同而滋味异矣。”

吴其濬身为封疆大吏,也会在庭前植花养草,可见其情趣,亦不独情趣。

王国维先生

王国维的三段境界论给人抄烂了,有人说毛泽东三段词亦可谈境界:“此行何去?赣江风雪迷漫处。命令昨颁,十万工农下吉安。”此第一境也。“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此第二境也。“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此第三境也。

毛泽东的诗词我读得少,姑且以鲁迅的诗试谈学问三境界:

“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此第一境也。

“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此第二境也。

“芰裳荇带处仙乡,风定犹闻碧玉香。”此第三境也。

前几天见到王国维《人间词话》手稿,毛笔字写在小笺上,蚕豆大小,一颗颗墨色如新,看得见诚恳,看得见功力,也看得见才华,写得标致极了,文气极了,只是福气似乎少一些。福气多了,老先生不会如此拮据,老先生更不会跳湖。王国维执笔,转折处有看得见的执拗,作文做学问执拗一点儿好,做人执拗了容易损了命途。

客居台湾的旧王孙毓鋆,说起爱新觉罗家族的溥心畬说得沉痛。毓老说溥心畬溥老爷子是烂好人,纯净得不得了,画画、写字之外什么也不会。太太死了,把丫头扶正,结果扶正后天天欺负他,吃也吃不好,卖画都要经她手。毓老当面骂溥先生:“咱们先朝怎么能不亡?皇族中尽出了你我这样的货色!”皇族有那样的旧王孙,偏偏文人士子里有王国维这样的硬骨头。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

死因成谜,争议快一百年了,谁也不能说服谁。生无从择选,死抑或宿命。二十世纪的北京,有几个人选择了水。王国维之前有梁济(梁漱溟之父),之后有老舍。陈寅恪先生将王国维比喻成自沉汨罗江的屈原,认定他是殉情。静安先生到底是书生,皇族里蝼蚁如云,他从容赴死。陈寅恪还说静安先生所殉之道,与所成之仁,均为抽象理想之通性,而非具体之一人一事。这样的道理暂且感受不深切,张岱的自题小像倒像是写给我的一样,真喜欢,喜欢其通透,喜欢其畅达:

功名耶落空,富贵耶如梦,忠臣耶怕痛,锄头耶怕重,著书二十年耶,而仅堪覆瓮,之人耶有用没用。

王国维的书看了一些,看不懂,那些学问于我到底远了,但遇到了还会翻翻。纯净的书生一脉,值得敬重值得拜读值得供养。

坊间有闲人将王国维学术研究以外的文章编了本《人间闲话》,友人买来送我,认真读了,读进去了。王国维的语言文白相间,今日看来,仿佛看古庙墙上的壁画,斑斑驳驳都是故事,都是寓言。《人间闲话》比《人间词话》丰富——人的丰富。

挥戈大启汉山河,武帝雄才世讵多。

轻骑今朝绝大漠,楼川明日下洋河。

这是静安先生的读史诗,有老杜风味。王国维喜欢杜甫,《文学小言》道:“天才者,或数十年而一出,或数百年而一出,而又须济之以学问,助之以德性,始能产真正之大文学。此屈子、渊明、子美、子瞻等所以旷世而不一遇也。”木心说,《道德经》宜深读,《离骚》宜浅读。《道德经》若浅读,就会讲谋略,老奸巨猾;深读,会练成思想上的内家功夫。《离骚》若深读,就爱国、殉情、殉国;浅读,则唯美。

文化上我大抵亦属遗民,文笔涵养不及静安先生一丝半毫。和王国维怀揣一纸遗书自沉昆明湖的惨烈相比,我的人生安稳得多。没有幻想,不抱希望,乐于平凡。做学问不刻意求精,写文章不指望闻达。闲来案头灯下的片楮散墨,不过是一种归属,一种怀念,一份痴想罢了。提笔清风明月,诗酒品茗中怡然自若,这样的人生安妥。

插图的事

陈老莲书法我见过,愉悦恬静,甜美欢畅,格调不输董其昌。

陈老莲的画更好,人物设色奇古,与北平崔子忠齐名,时人誉为“南陈北崔”。其人性情放荡,纵酒狎妓,头脸经月不洗,好读书,自云略翻书数则,便不愧三餐。周亮工在《读画记》中说他“性诞僻,好游于酒,人所致金钱,随手尽。尤喜为贫不得志人作画,周其乏,凡贫士藉其生者数十百家。若豪贵有势力者索之,虽千金不为搦笔也”。

陈老莲是明时文人画的代表人物,我喜欢他,主要还是因为《九歌图》《水浒叶子》《西厢记》等书的绣像插图。上次回郑州,书架上翻出来几年前买的《陈洪绶版画》,厚厚一大册,米黄色的封面,内文全是陈老莲所作插图。

洪绶是老莲的谱名。老莲别号甚多,小净名、老迟、悔迟、悔僧、云门僧,各有一番意趣。老莲为官宦世家,后来家道中落。出生前,有道人给其父一枚莲子,说“食此得宁馨儿当如此莲”。陈洪绶出生后,小名即为莲子。

陈老莲绘人物,躯干伟岸,衣纹细劲清圆。晚年作品造型趋于夸张,神态各异,有怪诞之趣,突破前人规矩,所绘历史故事,状貌服饰必与古合。其画由名工黄建中、项南洲、黄肇初镌刻,堪称绘刻完美。

雕版印制书籍,始自唐初。鲁迅先生《木刻纪程小引》说:“中国木刻图画,从唐到明,曾经有过很体面的历史。”又在《〈全国木刻联合展览会专辑〉序》中说:“木刻的佛画,原是中国早先就有的东西。唐末的佛像、纸牌,以至后来的小说绣像、启蒙小图,我们至今还能看见实物。”

元代刻书业发达,插画工巧别致,雕印精湛,有古拙之风。我手头存有中华书局影印版《事林广记》,插图很多,其中“北双陆盘马制度”“圆社摸场图”等,对宋代城市社会生活情景有生动描绘。有幅画,两贵官对坐,做双陆游戏,床后侍立二人,旁边陈设几案,摆有茶、酒、杯、箸。人物背后,以屏风做衬景,屏风上绘牡丹、孔雀。一只黑色的猎狗正由屏风背后转出。还有一幅也是两位贵官,分左右而坐,侍者跪地献酒、果。床后侧有乐队,拨弦吹奏。床左右各立一只黑白猎狗。这两幅插图,人物的面形神态、衣着陈设,雕法浑厚古朴,入眼漂亮极了、雅致极了。

明中后期,戏曲小说繁荣,刻坊书肆林立,版画插图逐渐兴盛。嘉靖后,文人画家直接参与创作,大凡戏曲小说总有插图,数质俱盛。《明容与堂刻本水浒传》《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刀法隽秀流畅,墨色匀称,插图极为美观。

清初插画秉晚明余绪,仍较繁荣。安徽人萧云从所作《离骚图》,寄以浩然之气,落笔写意,寓意深远,跨越前人藩篱,机杼别裁,刻工技艺纯熟,刃锋流畅。《三国演义》《儒林外史》《水浒后传》《玉娇梨》《桃花扇》《长生殿》等书,不乏大量艺术水平很高的插画。

家里有本《隋唐演义》,康熙年间四雪草堂刻本,绘画雕工俱属上乘,金陵派版画古雅深沉之极。另有一本改琦的《红楼梦图咏》,精摹历代画家风范,自出己意,将曹雪芹笔触所至传刻出来,成一时佳构。改琦祖父曾任松江参将,松江地区文人荟萃,书画鼎盛。改琦稍长,结交地方名人,诗、书、画上得到指点,开阔了眼界,名声渐著,先后到过杭州、吴兴、苏州、常熟、无锡、金陵、宜兴、溧阳等地,在青山绿水中挥写山河之思。

清后期,西方现代印刷技术东进,传统插画逐渐衰落。倒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程十发、刘旦宅、戴敦邦诸人为一些古典小说所作插图,精美如尤物,摄影技术介入,画家笔墨线条丝毫不走样。图文书,图文清玩,赏心乐事,书香迷人,那是另外的风景,我喜欢。喜欢就好,人生苦短,要学会自得其乐。

昨天的昨天的昨天的昨天的夜晚

昨天的昨天的昨天的昨天的夜晚,写了篇文章,说酸甜苦辣咸。惦记了五年,找不到破题之门,几次想破门而入,奈何门太厚,撞了一头大包。好文章是天庭的神灵,好文章是地狱的鬼怪,好文章是人间的山水。到底写出来了,心想,真是造化。等了五年,终是等到了。前人守株待兔,今人临纸待文,都是痴。

昨天的昨天的昨天的夜晚,睡不着觉。零点时分,接了一个电话。零点时分是说情话的时候,岂料朋友找我谈文学。那就舍睡陪君子。大脑混沌,说什么忘记了,似乎是说要努力写出文章,天下一斗好文章快被老子庄子孔子墨子韩非子韩愈柳宗元苏东坡张岱鲁迅周作人辈作完了,所剩无几。我辈不努力,花落他人手,老大徒伤悲。

昨天的昨天的夜晚,在一家饭馆吃饭,吃杭州菜。快十年没吃过杭州菜了。厨师是有杭州菜功底的,不一定深厚,有份感觉就不错。美文难写,美味难遇。饭只是吃,不论美味。美味是文化老人,烟消云散之际,文化不多,老人不少,盗版的文化老人不少。饭后看了部电影,前半部分冗长搞笑,笑也不是真笑,大屏幕上时不时伸出一个痒痒挠。看到后半部分的时候,力量上来了,好像一个恹恹欲睡的酒徒伸个懒腰,打了一通罗汉拳,台下的看客,精神好了一些。

昨天的夜晚,和一个朋友谈书画。我问吴昌硕如何,他说不好,满眼世俗。我问张大千如何,他说不好,满眼技巧。我问黄胄如何,他说不好,满眼意识形态。我问金农如何,他还是说不好,满眼似懂非懂。我问谁好,他说王羲之好,徐渭好,晚清也只有一个任伯年好,扬州八怪里,李方膺最好。我说王羲之、徐渭好还用你说。我们说过的那些人,生命早已归入尘土,灵魂在纸墨间不死。

凌晨,一个人站在露台,夜凉如水。看了会儿书,睡不着觉,搬了把椅子跑到露台东张西望。人迹寂寞,我不寂寞。我不寂寞,树寂寞。那些树,孤零零站在月光下,风一吹,越发寂寞。

牧童诗风

前几天去杏花村玩,一酒店门头挂有“牧童酒家”的横匾,字写得龙飞凤舞,读成了牧童诗风。难道年纪不饶人,岁月对我更苛刻?《祭十二郎文》里韩愈夫子自道:“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白发苍苍,而齿牙摇动。”以为古人身体比现代人好,看来也不尽然。文章未成人先衰,文字留下,岁月过去,皱纹是买路钱。

朋友带我去他的画室玩,上楼的时候,脑子里还在想牧童诗风。写牧童的诗多,牧童遥指杏花村,指了千百年,手已指酸了,行人也视觉疲劳。名句未必就是好诗。我早过了对名句名人名地崇拜的年纪,如果是名妓,或许能勾起些想法。有年在西湖,寻苏小小墓用了半上午。

一个人生活,读书,写作,洗衣,做饭,打扫,上班,走路。这几天在家喝茶烧菜,十分风流,本性风流。风在吹,水在流,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哪有窈窕,哪有淑女,风流只好流到纸上。纸上风流,流的是文字,风流纸上,写的是文章。

纸上风流终是浅,文章也是如此。好久没写文章了,和过去一样,纸上得来的浅物,多一篇无味少一篇无妨,那就少一篇吧。以前觉得自己的文章很重要,现在知道并非如此。风流是必要的,这年头如此寡淡,名妓都是暗娼,管他“天上人间”,统统群魔乱舞。

和朋友聊天,朋友说袁枚诗中“牧童骑黄牛”一句是错的,黄牛从来不让人骑,牧童骑的一定是水牛。记得那首诗的名字叫《所见》,既是所见,可能眼花,或者作者分不清水牛、黄牛,文人里稻谷不分的多,尤其袁枚那类人。也可能古时候黄牛性子好,又可能牧童骑术高。前几天去乡村学校参加活动,看见黑板报写着:

十二岁以下禁止骑牛!

这是好句子,有动词,有名词,有数词,有量词。该骑的时候不让骑,十二岁以上只怕没有骑牛的兴趣了。古时候不是这样,李涉《山中》云:

无奈牧童何,放牛吃我竹。

隔林呼不应,叫笑如生鹿。

欲报田舍翁,更深不归屋。

这样的牧童爽利。我当年放牛,没吃过人家竹,麦、稻、蔬菜、玉米吃过不少。正所谓“杨柳阴初合,村童睡正迷。一牛贪草嫩,吃过断桥西”(白玉蟾《牧童》),叫笑如生鹿的时光我也有过。人越活,生气越少,精力不济,生气也越来越少,心态上平和了。最喜欢的还是刘架“牧童见客拜,山果怀中落”。山果怀中落,生机勃勃,磊落峭拔。青年的时光不多了,岁月正向中年迈进,生机勃勃、磊落峭拔是我心中无限上品。

黄庭坚《牧童诗》说:“骑牛远远过前村,吹笛风斜隔陇闻。”大言凿凿,后一句更有无尽感慨——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准备请朋友治一枚印章,刻“前世牧童”四个字。“谁人得似牧童心,牛上横眠秋听深。时复往来吹一曲,何愁南北不知音。”卢肇《牧童》的况味,我亦喜欢。“时复往来吹一曲,何愁南北不知音”,和写作一样,想是前人鼓励晚辈的忠言,并不逆耳。雷震《村晚》中的句子“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也和写作一样。好文章不过是短笛无腔信口吹。信口吹,吹出天真烂漫。天真烂漫是大境界啊!

文章

写了多年文章。三年之痛,七年之痒,都会有的。这些年,常常琢磨文章之道。文章之道,也就是做文章的道理,把文章写好而已。想把文章写好,在当代是不合时宜的。不合时宜,恰恰是一个写作者最需要的品质。好的写作者,好的文章,都是不合时宜的。时文“洛阳纸贵”,灾梨祸枣,还是少写,最好不写吧。

文章是需要想象的,尤其是散文。散文大概无非好话好说,实实在在的,一字一句之间充满想象,这样的文章方入上品。记录为实,想象是虚,尽可能做到虚实结合。记录之实是文章之根,想象之虚是文章之叶。也可以这样说,写实是地上的走兽,想象是天上的飞禽。伊念五言诗给小女听,常常选《春晓》。

因为太熟悉,从来没有体会过孟浩然的为文之心。这首诗的好,正好在虚实结合。“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这三句写实,倘或没有后一句“花落知多少”之虚,也就诗境全无了。虚话差不多是文章之眼。再譬如王维的《相思》: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倘或没有最后一句虚话点题,也不过是普通的咏物之作罢了。引申到文章里,一篇好的作品,也要实话虚话相结合,要懂得金玉良言与把酒闲话的可贵。前些时和朋友谈及培根的散文,我说因为少了废话,那些金玉良言打了折扣。

鲁迅致陶亢德书信说:

作家之名颇美,昔不自量,曾以为不妨滥竽其列,近来稍稍醒悟,已羞言之。

借文字讨生活,借文字表达自我。如有可能,意外得了三五篇文章,这是我的幸运也是福气。

什锦拼盘

这几天忙,一直没能回复,实在抱歉。闲笔一节议论,我很赞同。闲笔之关键不是闲,重点是笔,有无笔力,闲笔无非是闲处的笔力。金圣叹夸赞《水浒》从闲处着笔,作者真才子。从闲处着笔是好事,说《水浒》作者是才子,小看他了。前些年总被人称为才子。才子文章不过是刚入写作之门,洗尽才子气方能算第一层境界。也可能是当下文章太整齐了,我偶尔故意多用闲笔,你谈到文章入戏感的问题,容我想想。

女儿今年两岁半,我经常想起她一岁半的时候,其实两岁半也很好玩。现在想来,与孩子相处的时光,都应该好好享受,等孩子念到中学,长大了,我们又爽然若失。做了父母才知道,做父母从来就没想过要孩子为我们做什么。做父母就是无私奉献,古往今来都是这样。我们亏欠父母,我的子女又亏欠我们,子女有他们的子女亏欠,一代代,就这么下来的。我还是中国传统观念,多子多福。

这次会议,我就不去凑那个热闹了。有人愿意读自己的书,总归是件美事。遇见那样认真的读者,你身为责编感动,我作为作者更加感动。谢谢你告诉我那么脉脉温暖的一面。专栏已经写了这么久,报纸应该是流水兵营,歇歇吧。发你几篇近作,都没发表,暂时舍不得拿出去,等把玩一阵子。你看看,提提意见。

看到你给我写的几句话,真是会心。现在的人已经不懂会心了,灰心还差不多。我想,人和人的交往,有一点点会心的地方,多么美好。《旧味》的写作是一次尝试。一个人写作也好,生活也好,不妨多一些尝试。我谓之骑兵偷袭,成功了,皆大欢喜,失败了,大本营还在,不怕。

一本小书能让你读,真是福气,也是运气,更是造化。这篇文章写于二〇〇八年,那时候我二十四岁,先生五十四岁,五十四岁的眼睛看得惯二十四岁的文章,我心里是有些得意的。最近在写一组阅读民国人物的稿子,太累了,于是停了下来,给一些朋友写了三五篇序。

朋友转来你对《衣饭书》的评论,真的好,不能说都是金玉良言,但很多观点对我有启发。那本书皆属年少之作,二十六岁之前写的。回过头看,有些文章写得不好。如果好的话,也无非是当年稚嫩的情怀吧。编书的时候思忖,一辈子够长,以后再也写不了这类文章了,收录一点吧。写文章常意气用事,我辈作文,无非心中勃勃之气尚未泯灭。写作是个性光芒的发挥,所以偶尔会说说胡话。见笑了。

儒家鼓励人“学而优则仕”,学孔子那样“知其不可而为之”,就是这件事尽管知道不能做,也要去做,而且还要努力做好。这点我非常佩服,但现实社会中“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一类人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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