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裸体朋克

正午1:我穿墙过去 作者:正午 编


唯一能够了解的道路是创造一个自己的世界。

——史蒂文斯

裸体朋克

文_叶三

1994年,吴维十九岁。这一年,他的两个朋友死了,一个混帮派死在街头,另一个死在他的背上。

那晚吴维住在朋友家,朋友和他的女友两人都吸毒。吸着吸着,朋友感觉不对劲,吴维背上他往医院跑,女孩在后面拼命追。深夜,街上连出租车都没有。到了医院,医生一看,“已经死了”。吴维说:“没有啊,我们出来的时候他还蛮有劲。”

那个夜晚吴维告诉自己,不能再这样生活了,我得离开武汉。

吴维在武胜路集贤街的一个八层小楼上长大。他的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家中还有一个姐姐。吴维在民间工艺职业中学念书,学的是书画、篆刻和装裱。从小他就属于同学喜欢、老师不大喜欢的那种学生。

念书时选举班长,吴维得票最多,老师把他叫去谈话:“你票数确实最高,但你学习成绩不太好,我看……”吴维没当上班长。再后来,班上一个女同学险些被班主任强奸,吴维住在班主任家附近,亲眼看见大哭的女同学衣冠不整地从班主任家跑出来。事情被校方压了下去,吴维挑头联合全班同学写信要求罢免班主任,除了当时的班长,其他同学都签了名。然而事情再一次被校方压了下去。

“从那之后,我对学校,对老师,一点尊敬都没有了。”纪录片《武汉朋克》中,三十多岁的吴维晃晃悠悠地走在汉正街上,画外音这样说着。

初中到高中六年,吴维很少在家住。他说自己“室外室内都能睡”,满街都是他的混混朋友。

职高毕业,吴维被分到湖北书画院实习。书画院跟旅游局有关系,每个星期都用豪华大巴拉来一群中外游客买画。一张装裱好的仿古中堂山水装在盒子里卖给游客,少则几百,多则上千。吴维画这样一张画要三天,画完交给书画院,报酬是五元。豪华大巴来了几趟,吴维不爽。他开始正式混大街,再也不出现在书画院。

舞厅、喝酒、消夜、打麻将、打架,吴维觉得日子过得很无聊。考学深造对他来说是件特别荒谬的事。工作找不到像样的,他也不想找。于是就还是混。

那时候,吴维对音乐一点感觉也没有。当时家中有个三洋的录音机,姐姐用来听邓丽君,吴维的同学听的是小虎队,谭咏麟,张国荣,四大天王;可吴维从小只喜欢画画。某天他在书包里发现一盒朋友错放的磁带,放来一听,感觉大不一样,“有点意思,挺吸引我”。第二天朋友告诉他,这个乐队叫Beyond,香港的,唱的是粤语。朋友又找来几盒给他听。

吸毒的朋友死后不久,还是在大街上,吴维翻到一本《音像世界》,看到了北京迷笛音乐学校第一期的招生广告。“七百块钱三个月,这个不错。”他想,起码可以离开三个月。吴维跑到一家乐器行,找了个朋友咨询,“我想买Beyond弹的那个,你给我介绍一下”。对方告诉他,这个是贝司、四根弦,那是吉他、六根弦,四根弦简单点。吴维说好好好。“买什么样的?”“要买就买最好的。”“进口的好,这个,雅马哈,两千七。”——店里最贵的一把。吴维不懂雅马哈是什么,还是说好好好。找外面混的朋友们凑了些钱,买下那把雅马哈贝司,吴维揣上余下的一千块,给家里留了张字条,独自去了北京。

那是1995年的2月,阴历正月十五,正值北京萧条的冬天。

当时的迷笛学校在北京双安商场旁边,学员们的宿舍在颐和园附近,一个澡堂旁边的工人房,八人一间,四张双层床。都是十几二十岁来自各地的年轻人,凑到一起就是聊天。有人问吴维:“你喜欢什么乐队啊?”“Beyond。”“Beyond!不错,还有呢?”“啊?还有?没了吧?”“黑豹知道吧?”“黑豹?哪里的?”“……唐朝呢?”“……”“崔健?”“……”“你是来干吗的?”

没人再搭理他了。但吴维挺开心,这些人跟他以前熟悉的社会混混完全不一样,“看他们聊天说话,我就觉得,我靠,还有这种人,好单纯啊。这帮人,我很愿意和他们交朋友。”

给吴维上课的老师是“穴位”乐队的贝司手于微。下了课,吴维去找于微让他推荐乐队,于微拿了纸笔开始写,Red Hot Chili Peppers、Led Zeppelin、Pink Floyd……吴维说,老师,能不能推荐点中国乐队?于微看他一眼,说,不要听。吴维按照于微的指点,去北大附近买打口磁带,发现店里店外都是留着长头发的重金属青年。那正是重金属流行的时代。他又找到于微说,老师,能不能推荐点重金属?于微看他一眼,说,不要听。

在迷笛学校的三个月,吴维慢慢地听于微推荐给他的乐队。他还到书店里买了最基础的乐理知识书慢慢学,剩下的时间就是练琴,听同学们聊天。

三个月学期结束,吴维回了武汉。很快他发现自己没法再过那种混街头的生活,过了两个月,吴维又折回北京迷笛学校,这次,他结识了来自攀枝花的朱宁和四川人曹操,几个人随一名西昌吉他手去了西昌。

在西昌,吴维遇到了山鹰组合,他们原本是放伴奏带的,之后就邀请吴维一行人作为伴奏乐队一同巡演。那期间吴维写出了自己的第一批作品。“一个噩梦让我忘记你,一次委身我要忘记你;切,切!自己,切,切!分离,上身给你,下身给你!”这首Grunge风格的《拯救创作协会》后来被收入专辑《你是该死的》。在西昌,不可能有人听这种音乐。几个月后,曹操去了北京,朱宁和吴维回到武汉,他俩找到了迷笛的同学吉他手韩立峰。1996年底,三人阵容的朋克乐队“生命之饼”在武汉正式成立,吴维担任主唱。

“生命之饼”是吴维取的名。几年前他遇到一个传教的初中同学,拿了本《圣经》,从里面读到一句话:“擘开生命之饼,充我灵饥”。

1997年,吴维的一个朋友移民去了美国,他定期从美国给吴维邮寄各种音乐磁带,并细心地在上面注明乐队风格、乐坛地位等信息。在当时,这是非常难得的资源。朋友们在集贤街上的八楼听歌,创作,排练,吴维称之为“武汉朋克学习班”。

“生命之饼”排练了两个月,吴维听说武胜路的大音琴行要在武昌米高Disco迪厅办一场大演出,他找到琴行老板试演了一次,老板同意让他们加入。演出当天,吴维才发现“原来武汉有这么多乐队”,十四支乐队里,“生命之饼”排在倒数第二上场。那是一场当地广播电视都要报道的演出,观众被隔离在舞台很远的外围。上了台,吴维对着观众喊:“你们赶快过来,赶快过来!你们不是来开会的吧?”观众呼的一下涌上舞台又蹦又跳,把现场的摄像师吓得不知所措。

演出之后,媒体从报道中把“生命之饼”删掉了。“他们觉得我们是来捣乱的。”“生命之饼”这第一次演出的收获是,吴维结识了更多的武汉乐队朋友。

从小混街头,吴维会跟各种人打交道,又喜助人,不仅“生命之饼”,其他当地乐队的演出也常常是他在操办。一次,吴维带着一帮乐手与一个酒吧老板谈合作,演出时间、收入分成种种都谈好了,酒吧老板瞅一眼坐在吴维身后一声不吭的几个乐手,悠悠地对吴维说:“我看,他们是搞音乐的,你是个商人。”—— 听得此话,吴维整整憋闷了十秒钟:“我的思绪啊,我的内脏!”那老板明明知道他是个乐队主唱。吴维用十秒钟稳定情绪,指出:“因为你是个商人,我就用商人的方式跟你对话。”说完他觉得自己挺牛逼。

“其实我还有下半句:你要是个搞音乐的,我才用搞音乐的方式跟你对话。”老板挥挥手说,得了,你们到时候来吧——于是吴维把下半句咽了回去,没说。

1997年,吴维带着“生命之饼”录制的几首小样再一次来到北京,住在“坏牙”乐队贝司手刘肖家。刘肖带他去看“新裤子”的首场演出,在现场遇到了崔健。刘肖指点他去跟崔健打招呼,“崔健,你知道吗?他在中国很有名,他肯定能帮你!”“我都不认识人家也没听过他的歌,他怎么帮我啊?”“反正肯定能帮你!”吴维被刘肖推过去,只得硬着头皮开口:“你好,你是崔健吗?我叫吴维,是武汉搞乐队的,我朋友很喜欢你,他极力推荐我跟你聊一下……”他把呼机号留给了崔健。

几天后,崔健联系吴维,约在CD咖啡酒吧见面。二人在酒吧外聊天,吴维将录音小样交给他,崔健告诉他帮他们安排好了一个酒吧去演出。聊了半天颇投机,吴维认为崔健人很好,足以交个朋友,考虑了一会儿,他决定交朋友必须先说实话:“崔健,感谢你帮我们安排演出,你这个人我也有点欣赏,但我要告诉你个事儿……我没听过你的歌。”崔健愣了片刻,答,好吧好吧,到时候你们去演出吧。说完也挥挥手,转身进了酒吧。

这次吴维在酒吧外面站了很久,“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1998年,武汉的四支朋克乐队“妈妈”、“死逗乐”、“愤怒的狗眼”和“生命之饼”带着自己灌录的小样开始巡演。当时《通俗歌曲》编辑彭洪武第一次提出,武汉是“朋克之都”。

这一年,张晓舟在广州《南方都市报》工作,他是当时的地下文化搞手兼写手。四月,张晓舟和广州音乐人王磊组织了当时外省乐队第一次大规模集体演出,舌头、盘古、胡吗个、张浅潜都受邀而来。在广州的壹玖酒吧,张晓舟第一次见到了吴维。

“生命之饼”因成员变动临时缺贝司手,没能参与那次演出,吴维以观众的身份出现在酒吧门口——那就是一名“风尘仆仆的朋克”,张晓舟说。当天吴维身穿一件印着大麻的T恤,背着一个铺盖卷状的东西。

吴维问,可以在酒吧过夜吗?服务员一阵支吾。看完演出,吴维将酒吧的几张桌子拼在一起,铺盖卷打开铺好,爬上去睡了。

同年的圣诞节,广州又组织了一次演出,这回“生命之饼”登了台。新贝司手丑丑是吴维的表弟,用三个月的时间,吴维把他从一个白丁训练成一名能够演出的乐手。当天同台演出的还有祖咒(后来的左小祖咒)的“No”乐队。武汉朋克乐队“妈妈”的贝司手在台下听祖咒听得开心,猛灌半瓶啤酒,鼓足气,扬头喷上舞台——全喷在祖咒的脸上。

祖咒坚持唱完,下台咬牙切齿:“张主办啊,有人冲我喷屎啊!”张晓舟大笑,“你有点风度行不行?人家那是高兴,是喜欢你。”常驻北京的祖咒不习惯武汉朋克表达赞赏的方式。

那天的演出现场来了不少武汉朋克,其中包括胡娟和抗猫。“那天抗猫也是观众,她从头到尾一直在跳,不是在一个固定地方跳,是沿着酒吧的四个角跳跳跳跳。”吴维说,“她当时就是一个精力无处发泄的女孩。”几年后,抗猫在大四那一年退学,组建了朋克乐队Subs,而胡娟成为了“生命之饼”的鼓手及吴维的第一任妻子。

第二年秋天,四支武汉朋克乐队再战广州,演出完毕,十二人全住在张晓舟六十八平方米的两居室里。夜里冷没有被子盖,衣橱里所有的衣服都被乐手们拉了出来包在身上。第二天在广州大道上,当时的南都总经理喻华峰遇到了率领着十几人的张晓舟。问清情况后,喻华峰自掏腰包,去招待所给四支乐队开了几间房。

对于吴维及所有的朋克乐队来说,音乐几乎无法给他们带来收入。由于朋克音乐风格本身的粗糙、不悦耳及政治风险,很少有商业演出愿意请他们,而出版专辑和巡演至多做到不赔钱。

吴维在“生命之饼”的主页上写过:“其实我们不是一支纯政治性的朋克乐队,歌词不是纯政治性,它只是我们想要表达的一部分。我们只是做着让我们觉得舒服、高兴而力所能及的事。对我来说搞朋克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就觉得过瘾,摧毁什么权力机器或世界那不是人类力量能做到的,过过嘴瘾罢了。”

2000年,吴维和“痛苦的信仰”乐队的高虎在北京“开心乐园”办了一次演出,只有“生命之饼”一支朋克乐队作为压轴。“前面十几个乐队都是千篇一律的,说好听点,当时我感觉有点审美疲劳。”没等到上场,吴维跟乐手说不想演了,受不了。乐手们劝他坚持到最后,原定的曲目八九首,上去后接线调音花了半个小时,吴维唱了一首歌就走了,耗时十六秒。同年,“生命之饼”在“嚎叫”唱片发行了《50000》,因为是公开出版物,歌词不得不删改了许多。那之后,吴维打消了在北京发展的念头,彻底回到武汉。

那几年,“生命之饼”的排练房一直在集贤街老楼的顶层,吴维长大的地方。小房四面间墙钉满棉絮隔音,吴维还用砖头和木板做了个舞台。尽管说是“过过嘴瘾”,吴维仍坚持歌词不删不改,因而《50000》之后的三张专辑全部是地下发行。通过看电影字幕,吴维开始自觉地学习英语,以争取更大的表达空间。在《WuHan Prison》中,他这样唱:“我和我的家人生活在这个城市,感觉不到自由和安全;我们感觉像是在一个监狱里,我想要离开却找不到出路。”

2002年,吴维竖起了朋克最富标示性的鸡冠头。也是在这一年,鼓手朱宁离开了乐队,开办了live house VOX,后来,那里成为武汉朋克的一大现场演出基地。

吴维曾在1999年兴致勃勃地写,他们把自己看成是国际公民,“希望成为一支国际性乐队,去世界各地演出,那就是我们的目的!那太过瘾了!”

2004年,“生命之饼”第一次走出国门。当时计划去泰国、新加坡和马来西亚演出,但最后只去了泰国。

第一场在曼谷演出结束后,吴维和乐手们坐了20小时的长途大巴,到了泰国和马来西亚的边境过关,停车检查签证。车上总共有四十多个游客,除了乐队四人加摄像师这五个中国人和泰国导游之外,其他都是白人,白人都顺利过了关。

边境官告诉吴维,他们持中国护照,从曼谷到马来西亚只能乘飞机,不能坐汽车和火车。吴维说,在办签证时你们的签证官没有这个要求。边境官说这是新规定,“有签证没用,你们必须坐飞机回去”。演出在当天的晚上,机票、乐器都出示了,边境官还是说“这是规定。”吴维说“规定也好、法律也好,你白纸黑字给我们看一下”。他说“没有”。吴维指着白人问为什么这些欧洲人美国人都可以,为什么只有中国人要从曼谷坐飞机去?边境官火了,把枪拔出来指着吴维。

马来西亚的演出就这么黄了。

吴维第二次被枪指是在美国。那是2009年3月,华盛顿DC音乐节邀请“生命之饼”,他们想趁此机会在东海岸巡演,计划的行程是上海飞到底特律,再转巡演第一站迈阿密。

到底特律后,一行几人被带到办公室,说他们的签证有误。北京美国大使馆看过演出材料后,给他们发放了旅游签证,美国边境官看了说不行,他们需要回中国重新办签证。“那我们的演出就错过了!”“那没办法。”吴维看他们态度坚决,便建议,把所有演出都取消,“让我们作为普通的旅游者入境,可不可以?”“那也不行。”

吴维急了,他一急嗓门就大。当时正值奥巴马当选,吴维忽然想到奥巴马的口号“It’s time to change”,他说:“知道奥巴马说什么吗?It’s time to change!什么需要change?就是你们这种办事态度和方法需要change!”边境官回答“whatever”,召来了安保人员,掏出枪指着他们,拖着行李,安排最早的一趟航班把他们强制送回了中国。

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到美国,吴维他们在海关待了两个多小时,又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回来了。

除去这些略为荒唐的经历,当国际公民在全世界演出确实“很过瘾”,虽然收入仅能赚回路费,但吴维觉得“没花钱已经很不错了”。欧洲巡演时,乐队住在当地的SQUAT(青年自治空间),接触到许多国外的朋克,吴维说:“他们有NGO组织,各种都是DIY的。不论是乐队还是个人,他们都有强烈的政治主张,这种倾向在中国就体现不出来。”这些年,吴维读书,看电影,上网查阅了很多资料。与外国朋友们聊天,谈当下中国,吴维造了个词Chinalism(中国主义),后来他以此为名写了首歌。

2008年,吴维剃掉了鸡冠头,他说“太麻烦了……睡觉不舒服。”2009年4月,吴维与胡娟结束了四年的婚姻和九年的乐队合作。胡娟的“WuHan Prison”服装店就在同名酒吧旁边,吴维是酒吧的经理。离婚时他为胡娟交了半年的房租,从此二人再无往来。

吴维一直住在武汉,他没有自己的房子,没有车,没有存款,是个彻底的无产者。

2006年,吉他手张华转而担任乐队的经纪人。2013年,他为“生命之饼”联系到了南京的一次演出。得知崔健是这场演出的压轴,吴维激动极了,1997年CD咖啡一别之后,吴维一直没机会再见崔健。“生命之饼”排在崔健前面上台,吴维打算好,演出完下台看崔健,然后去后台找他再聊两句。

演出前一天,乐队抵达南京。飞机落地,张华通知吴维,原定的十首曲目被砍到八首,吴维说“好”。第二天中午吃饭时,曲目砍到六首,吴维说“好”。乐队到后台准备了,砍到五首。上台唱完五首,台下观众不答应。吴维在台上告诉观众,最后一首我们只演奏不唱,“原因不说了”。演了半分钟,张华被台侧的文化官员推上台,吴维小声跟他说:“我们不唱,你放心吧”。一首奏完,吴维和乐队下台,两排特警夹送他们一路直通上了面包车,径直拉到酒店不许再出去。过了一会儿,张华满脸委屈地出现了,因为“阻止演出不力”,他被台下的当地文化官员直接扇了两耳光。

张华挨打的事给吴维的刺激更大。他完全忘了要去找崔健,告诉他,“你的歌我听了,很喜欢”。

与几乎是在街上长大的吴维不同,“死逗乐”的贝司手麦巅是湖北工业大学英文系的毕业生,后来又读了武汉大学的传播学硕士。2002年,他编撰的朋克文化杂志CHAOS印出了第一期。这本传播朋克文化的地下出版物共出了五期,所刊文章由麦巅及合作者们自费翻译写作,杂志也是自费印刷,每期印数不过两百,大部分免费发放。麦癫当年认为,收钱有悖于朋克精神。

当年与麦巅合作后两期CHAOS的刘学蔚则是武大传播系的博士,她曾介绍多支国外朋克来武汉巡演,现在武大任教,生活日趋安定。麦巅开玩笑,她现在是“城市中产阶级”。麦巅出生于1978年,刘学蔚1984年,两人都一直关注着“生命之饼”和吴维。

“武汉没有朋克。”刘学蔚这样说。过一分钟,她补充了一句:“如果说武汉还有朋克,那只有吴维一个。”她与麦巅合译的《朋克的哲学》还未出版,麦巅仍在修改自己的文章,他关于朋克的理念一直在变。

2015年的春天,吉祥里的大排档夜间开始客满,抱着吉他的卖唱者穿行在餐桌间,筷子上夹的是武昌鱼,食客们唱的是童安格和Beyond。晚上吃鱼白天看花,武汉大学的樱花开得浩浩荡荡,看花的人也浩浩荡荡——门票二十一张。穿过看花的人群,再走出武大的校门,迎面便是东湖。

五年前,吴维上网得知,房地产开发商华侨城在东湖圈了一块带水域的地,要填土盖作楼盘。他甚感不爽,建了一个名为“每个人的东湖”QQ群组,又给所有认识的武汉朋友群发了邮件,希望大家提供方案。在麦巅的青年自治实验室,大家开了几次会,决定找个日子,准备些旗子标语,一起去东湖散个温柔的步。

散步前一天晚上,一个电话打过来约吴维见面,他去了。两个便衣坐在车里,问他一个问题,他回答一个问题。“问的所有问题都是我们QQ、短信、Email所交流的东西。所以我都如实回答。”问完,便衣问吴维,你们明天还去吗?吴维说,你觉得我们明天去还有意义吗?“我又问他,你觉得这个事情是个好事还是坏事呢?他说,不管怎么样你们要按程序。我说,我们去派出所报批能给我们批下来吗?他又七零八落说些别的。”

吴维知道第二天再去散步不会有任何效果,活动就取消了。之后,两名武汉艺术家发起了东湖艺术计划。“之前按照我们的章法做行不通,只能用艺术的方法来让大家去关注这个事情。所以东湖艺术计划的源起就是这样。”吴维说,“从第一天得到消息,决定要做什么事,我就知道我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但是我只是想说点话,表达一下态度。”

青年自治实验室位于植物园西侧,是一座幽静的二层小楼。午后,麦巅在院子里烧落叶。二楼他的房间里还有几本文物一般陈旧的CHAOS,客房里目前住着两个美国人,一楼有个放着乐器的排练室,墙壁上贴着东湖艺术计划的讲座通知:“空间的实践——以罗马为例”、“公共性诉求”、“闲谈空间的词与物”——这大概是武汉最SQUAT的民租房了。

麦巅瘦弱沉静,戴一副眼镜,讲话语声很低。他目前所在的乐队名为“犯罪想法”,由几个中国人和几个老外组成,依然是朋克风格,一年巡演一次。吴维坐在他对面,一副敦实的中年人模样——今年五月,他将年满四十。吴维戴鸭舌帽,穿着淘来的旧衣服,衣裤上都印着他自己设计的“WuHan Prison”标志。卷起的袖子下露出一段花臂,吴维小心地端起茶杯。他们喝着茶,聊一些闲话。吴维提到,这几年他客串过一些电影中的小角色,今年在北京一个剧组里,有个副导演对他很满意,约他去广州拍一个抗战胜利纪念电视剧。

“你恨日本人吧?你去演,往死里打就行!”那人这样说。“我当时就觉得恶心。”吴维与那副导演住一个房间,他连夜收拾行李离开了剧组,客串的几千块片酬也没找他拿。“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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