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公六年（前七〇六）

楚武王侵随^〔1〕，使薳章求成焉^〔2〕，军于瑕^〔3〕以待之。随人使少师董成^〔4〕。鬬伯比^〔5〕言于楚子曰：“吾不得志于汉东也^〔6〕，我则使然。我张吾三军而被吾甲兵，以武临之，彼则惧而协来谋我，故难间也。汉东之国随为大，随张必弃小国，小国离，楚之利也。少师侈，请羸师以张之^〔7〕。”熊率且比^〔8〕曰：“季梁^〔9〕在，何益？”鬬伯比曰：“以为后图，少师得其君^〔10〕。”王毁军而纳少师^〔11〕。

【注释】

〔1〕随，姬姓国，在今湖北随县。

〔2〕薳音wěi。薳章，楚大夫。求成，求和也。

〔3〕瑕，随地。

〔4〕少师，随大夫。董成，主持和议也。

〔5〕鬬伯比，楚大夫。

〔6〕汉东，汉水之东。

〔7〕羸音léi，弱也。羸师，故作军容衰弱之状。张之，使其骄矜而不为备也。

〔8〕率音lǜ，且音jū。熊率且比，楚大夫。

〔9〕季梁，随大夫。

〔10〕得其君，为君所信任也。

〔11〕毁军，与羸师同。

【译文】

楚武王入侵随国，派薳章求和，军队驻扎在瑕地等待。随国派出了少师主持和议。鬬伯比对楚王说：“我国在汉水之东一直无法达成目的，是我们自己造成的。我国扩大自己的军队并且装备铠甲和武器，用武力来逼迫这些国家，他们忧惧了就结合起来对付我国，所以他们难以被离间。汉水之东的国家中随国是最大的，随国一旦国势扩张必然会抛弃周边的小国，小国离心，对于我们楚国而言是有利的。随国的少师为人骄侈，我恳请君王以故作衰弱的军队迎战来助长他骄傲的气焰。”熊率且比说：“随国有季梁在，这样的计谋有什么用？”鬬伯比说：“这是为以后打算，让少师得到他们国君的信任。”于是楚武王就用故作衰弱的军队来接待少师。

少师归，请追楚师，随侯将许之。季梁止之曰：“天方授楚^〔1〕，楚之羸，其诱我也，君何急焉？臣闻小之能敌大也^〔2〕，小道大淫^〔3〕，所谓道，忠于民而信于神也。上思利民，忠也；祝史正辞^〔4〕，信也。今民馁^〔5〕而君逞欲，祝史矫举^〔6〕以祭，臣不知其可也。”公曰：“吾牲牷肥腯，粢盛丰备，^〔7〕何则不信？”对曰：“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故奉牲以告曰：‘博硕^〔8〕肥腯。’谓民力之普存也，谓其畜之硕大蕃滋也，谓其不疾瘯蠡也^〔9〕，谓其备腯咸有也。奉盛以告曰：‘絜^〔10〕粢丰盛。’谓其三时不害而民和年丰也^〔11〕。奉酒醴^〔12〕以告曰：‘嘉栗旨酒^〔13〕。’谓其上下皆有嘉德而无违心也。所谓‘馨香’，无谗慝也^〔14〕。故务其三时，修其五教^〔15〕，亲其九族^〔16〕，以致其禋祀。于是乎民和而神降之福，故动则有成。今民各有心而鬼神乏主^〔17〕，君虽独丰，其何福之有^〔18〕！君姑修政而亲兄弟之国^〔19〕，庶免于难^〔20〕。”随侯惧而修政，楚不敢伐。

【注释】

〔1〕授，与也。言天意助楚也。

〔2〕小指小国，大指大国。

〔3〕道，与道相合也。淫，滥也，过而与道不相合也。

〔4〕祝官史官，皆事神之官。正辞，言辞正实不欺诳也。

〔5〕馁音něi，饿也。

〔6〕矫音jiǎo，诈称也。矫举，举诈伪之辞也。

〔7〕牷音quán，纯色曰牷。腯音tú，肥也。粢音zī，黍稷曰粢，在器曰盛。祭祀所用之牛羊豕，纯色肥满；器中所盛之黍稷，又皆丰备。

〔8〕博，广也。硕，大也。

〔9〕瘯音cù，蠡音lǐ。皮肤病也。

〔10〕絜与洁通。

〔11〕三时不害，言春夏秋皆务农，不受损害也。

〔12〕醴音lǐ，甜酒也。

〔13〕栗，敬也。旨，美也。

〔14〕慝音tè，恶也。谗慝，谗言恶语也。

〔15〕五教，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也。

〔16〕九族，上而高祖、曾祖、祖、父，下而子、孙、曾孙、玄孙，连本身为九族也。

〔17〕民为神之主，民各有心则鬼神无主，故曰鬼神乏主。

〔18〕何福之有，倒文，犹言有何福也。

〔19〕汉水之东，多姬姓之国，皆随兄弟之国也。

〔20〕难，去声，祸也。

【译文】

少师归国，请命追击楚国军队，随侯即将同意。季梁阻止他说：“天意正帮助楚国，楚国的羸弱，是在诱惑我们，君王为什么急着出兵呢？臣听说小国之所以能对抗大国，是因为小国与道相合而大国淫滥过度与道不相合，所谓的道，是指对人民忠而对神灵信。国君想着使民得利，就是忠；祝史祭祀时的言辞诚实不欺，就是信。如今人民挨饿而国君放纵私欲，祝史以诈伪之辞来祭祀，臣不知道这样是不是可以。”随侯说：“我祭祀时用的牺牲纯色而且肥壮，器物中盛放的黍稷又都丰备，为什么不能算信呢？”季梁对答说：“人民，是神灵的主宰，所以圣明的君王先使人民安居乐业而后才致力于祭祀神灵。所以奉献牺牲时祝告说：‘牺牲大而肥壮。’这是说人民的财力普遍丰足，是说他们的牲畜肥大而且繁殖众多，是说牲畜没有疾病，是说牲畜丰备肥美兼而有之。奉献黍稷时祝告说：‘洁净的黍稷丰富充足。’是说春夏秋三季都努力务农而不受损害，人民和睦，年成丰收。奉献甜酒时祝告说：‘敬献美酒。’是说国家上下都有美好的德行而没有异心。所谓‘馨香’，是指没有谗言恶语。所以使他们在春夏秋三季致力于农耕，使他们五教修明，使他们九族亲睦，再来进行祭祀。于是人民和乐而神灵降福于他们，所以做什么都有所成。如今人民都怀有异心而鬼神就缺乏主宰，国君虽然独自供献丰盛，又有什么福泽可言！国君姑且修饬国政而亲睦各兄弟之国，也许能免于祸难。”随侯听完忧惧而修饬国政，楚国不敢前来侵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