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永镇雷峰塔
不觉鸟飞兔走,才过端午,又是六月初间。那员外道:“妈妈,十三日是我寿诞,可做一个筵席,请亲眷朋友闲耍一日,也是一生的快乐。”当日亲眷邻友主管人等,都下了请帖。次日,家家户户都送烛面手帕物件来。十三日都来赴筵,吃了一日。次日是女眷们来贺寿,也有二十来个。且说白娘子也来,十分打扮,上着青织金衫儿,下穿大红纱裙,戴一头百巧珠翠金银首饰。带了青青,都到里面拜了生日,参见了老安人。东阁下排着筵席。原来李克用是吃虱子留后腿的人,因见白娘子容貌,设此一计,大排筵席。各各传杯弄盏。酒至半酣,却起身脱衣净手。李员外原来预先吩咐心腹养娘道:“若是白娘子登东,她要进去,你可另引她到后面僻静房内去。”李员外设计已定,先自躲在后面。正是:不劳钻穴逾墙事,稳做偷香窃玉人。
只见白娘子真个要去净手,养娘便引她到后面,一间僻静房内去,养娘自回。那员外心中淫乱,捉身不住,不敢便走进去,却在门缝里张。不张万事皆休,则一张那员外大吃一惊,回身便走,来到后边,往后倒了:不知一命如何,先觉四肢不举!
那员外眼中不见如花似玉体态,只见房中盘着一条吊桶来粗大白蛇,两眼一似灯盏,放出金光来。惊得半死,回身便走,一绊一跤。众养娘扶起看时,面青口白。主管慌忙用安魂定魄丹服了,方才醒来。老安人与众人都来看了道:“你为何大惊小怪做什么?”李员外不说其事,说道:“我今日起得早了,连日又辛苦了些,头风病发,晕倒了。”扶去房里睡了。众亲眷再入席饮了几杯,酒筵散罢,众人作谢回家。
白娘子回到家中思想,恐怕明日李员外在铺中对许仙说出本相来,便生一条计,一头脱衣服,一头叹气。许仙道:“今同出去吃酒,因何回来叹气?”白娘子道:“丈夫,说不得!李员外原来假做生日,其心不善。因见我起身登东,他躲在里面,欲要好骗我,扯裙扯裤,来调戏我。欲待叫起来,众人都在那里,怕妆幌子。被我一推倒地,他怕羞没意思,假说晕倒了。这惶恐哪里出气。”许仙道:“既不曾好骗你,他是我主人家,出于无奈,只得忍了。这遭休去便了。”白娘子道:“你不与我做主,还要做人?”许仙道:“先前多承姐夫写书,教我投奔他家。亏他不阻,收留在家做主管,如今教我怎的好?”白娘子道:“男于汉!我被他这般欺负,你还去他家做主管?”许仙道:“你教我何处去安身?做何生意?”白娘子道:“做人家主管,也是下贱之事,不如自开一个生药铺。”许仙道:“亏你说,只是哪讨本钱?白娘子道:“你放心,这个容易。我明日把些银子,你先去赁了间房子却又说话。”
且说“今是古,古是今”,各处有这般出热的。间壁有一个人,姓蒋名和,一生出热好事。次日,许仙问白娘子讨了些银子,教蒋和去镇江渡口马头上,赁了一间房子,买下一副生药厨柜,陆续收买生药,十月前后,俱已完备,选日开张药店,不去做主管。那李员外也自知惶恐,不去叫他。
许仙自开店来,不匡买卖一日兴一日,普得厚利。正在门前卖生药,只见一个和尚将着一个募缘簿子道:“小僧是金山寺和尚,如今七月初七日是英烈龙王生日,伏望官人到寺烧香,布施些香钱。”许仙道:“不必写名。我有一块好降香,舍与你拿去烧罢。即便开柜取出递与和尚。和尚接了道:“是日望官人来烧香!”打一个问讯去了。白娘子看见道:“你这杀才,把这一块好香与那贼秃去换酒肉吃!”许仙道:“我一片诚心舍与他,花费了也是他的罪过。”
不觉又是七月初七日,许仙正开得店,只见街上热闹,人来人往。帮闲的蒋和道:“小乙官前日布施了香,今日何不去寺内闲走一遭?”许仙道:“我收拾了,略待略待。和你同去。”蒋和道:“小人当得相伴。”许仙连忙收拾了,进去对白娘子道:“我去金山寺烧香,你可照管家里则个。”白娘子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去做什么?”许仙道:“一者不曾认得金山寺,要去看一看;二者前日布施了,要去烧香。”白娘子道:“你既要去,我也挡你不得,也要依我三件事。”许仙道:“哪三件?”白娘子道:“一件,不要去方丈内;二件,不要与和尚说话:三件,去了就回,来得迟,我便来寻你也。”许仙道:“这个何妨,都依得。”当时换了新鲜衣服鞋袜,袖了香盒,同蒋和径到江边,搭了船,投金山寺来。先到龙王堂烧了香,绕寺闲走了一遍,同众人信步来到方丈门前。许仙猛省道:“妻子吩咐我休要进方丈内去。立住了脚,不进去。蒋和道:“不妨事,她自在家中,回去只说不曾去便了。”说罢,走入去,看了一会儿,便出来。
且说方丈当中座上,坐着一个有德行的和尚,眉清目秀,圆顶方袍,看了模样,确是真僧。一见许仙走过,便叫侍者:“快叫那后生进来。”侍者看了一会儿,人千人万,乱滚滚的,又不认得他,回说:“不知他走哪边去了?”和尚见说,持了掸杖,自出方丈来,前后寻不见,复身出寺来看,只见众人都在那里等风浪静了落船。那风浪越大了,道:“去不得。”正看之间,只见江心里一只船飞也似来得快。
许仙对蒋和道:“这船大风浪过不得渡,那只船如何倒来得快!”正说之间,船已将近。看时,一个穿白的妇人,一个穿青的女子来到岸边。仔细一认,正是白娘子和青青两个。许仙这一惊,只见白娘子来到岸边,叫道:“你如何不归?快来上船!”许仙却欲上船,只听得有人在背后喝道:与业畜在此做什么?许仙回头看时,人说道:“法海禅师来了!”禅师道:“业畜,敢再来无礼,残害生灵!老僧为你特来。”白娘子见了和尚,摇开船,和青青把船一翻,两个都翻下水底去了。许仙回身看着和尚便拜:“告尊师,救弟子一条草命!”禅师道:“你如何遇着这妇人?”许仙把前项事情从头说了一遍。禅师听罢,道:“这妇人正是妖怪,汝可速回杭州去,如再来缠汝,可到湖南净慈寺里来寻我。”有诗四句:
本是妖精变妇人,西湖岸上卖娇声。
汝国不识这他计,有难湖南见老僧。
许仙拜谢了法海禅师,同蒋和下了渡船,过了江,上岸归家。白娘子同青青都不见了,方才信是妖精。到晚来,教蒋和相伴过夜,心中昏闷,一夜不睡。次日早起,叫蒋和看着家里,却来到针子桥李克用家,把前项事情告诉了一遍。李克用道:“我生日之时,她登东,我撞将去,不期见了这妖怪,惊得我死去;我又不敢与你说这话。既然如此,你且搬来我这里住着,别作道理。许仙作谢了李员外,依旧搬到他家。不觉住过两月有余。
忽一日立在门前,只见地方总甲吩咐排门人等,俱要香花灯烛迎接朝廷恩赦。原来是宋高宗策立孝宗,降赦通行天下,只除人命大事,其余小事,尽行赦放回家。许仙遇赦,欢喜不胜,吟诗一首,诗云:
感谢吾皇降赦文,网开三面许更新。
死时不做他邦鬼,生日还为旧土人。
不幸逢妖愁更甚,何期遇宵罪除根。
归家满把香焚起,拜谢乾坤再造恩。
许仙吟诗已毕,央李员外衙门上下打点使用了钱,见了大尹,给引还乡。拜谢东邻西舍,李员外妈妈合家大孝二位主管,俱拜别了。央帮闲的蒋和买了些土物带回杭州。来到家中,见了姐夫姐姐,拜了四拜。李募事见了许仙,焦躁道:“你好生欺负人!我两遭写书教你投托人,你在李员外家娶了老小,不值得寄封书来教我知道,直恁地无仁无义!”许仙说:“我不曾娶妻小。”姐夫道:“见今两日前,有一个妇人带着一个丫鬟,道是你的妻子。说你七月初七日去金山寺烧香,不见回来。那里不寻到?直到如今,打听得你回杭州,同丫鬟先到这里等你两日了。教人叫出那妇人和丫鬟见了许仙。许仙看见,果是白娘子、青青。许仙见了,目睁口呆,吃了一惊,不在姐夫姐姐面前说这话本,只得任他埋怨了一顿,李募事教许仙共白娘子去一间房内去安身。许仙见晚了,怕这白娘子,心中慌了,不敢向前,朝着白娘子跪在地下道:“不知你是何神何鬼,可饶我的性命!”白娘子道:“小乙哥,是何道理?我和你许多时夫妻,又不曾亏负你,如何说这等没力气的话。”许仙道:“自从和你相识之后,带累我吃了两场官司。我到镇江府,你又来寻我。前日金山寺烧香,归得迟了,你和青青又直赶来。见了禅师,便跳下江里去了。我只道你死了,不想你又先到此。望乞可怜见,饶我则个!”白娘子圆睁怪眼道:“小乙官,我也只是为你好,谁想到成怨本!我与你平生夫妇,共枕同袋许多恩爱,如今却信别人闲言语,教我夫妻不睦。我如今实对你说,若听我言语喜喜欢欢,万事皆休;若生外心,教你满城皆为血水,人人手攀洪浪,脚踏浑波,皆死于非命。”惊得许仙战战兢兢,半晌无言可答,不敢走近前去。青青劝道:“官人,娘子爱你杭州人生得好,又喜你恩情深重。听我说,与娘子和睦了,休要疑虑。”许仙吃两个缠不过,叫道:“却是苦哪!”只见姐姐在天井里乘凉,听得叫苦,连忙来到房前,只道他两个儿厮闹,拖了许仙出来。白娘子关上房门自睡。
许仙把前因后事,一一对姐姐告诉了一遍。却好姐夫乘凉归房,姐姐道:“他两口儿厮闹了,如今不知睡了也未,你且去张一张了来。”李募事走到房前看时,里头黑了,半亮不亮,将舌头舔破纸窗,不张万事皆休,一张时,见一条吊桶来大的蟒蛇,睡在床上,伸头在天窗内乘凉,鳞甲内放出白光来,照得房内如同白日。吃了一惊,回身便走。来到房中,不说其事,道:“睡了,不见则声。”许仙躲在姐姐房中,不敢出头,姐夫也不问他。过了一夜。
次日,李募事叫许仙出去,到僻静处问道:“你妻子从何娶来?实实地对我说,不要瞒我,自昨夜亲眼看见她是一条大白蛇,我怕你姐姐害怕,不说出来。”
许仙把事从头对姐夫说了一遍。李募事道:“既是这等,白马庙前一个呼蛇戴先生,如法捉得蛇,我问你去接他。”二人取路来到白马庙前,只见戴先生正立在门口。二人道:“先生拜揖。”先生道:“有何见谕?”许仙道:“家中有一条大蟒蛇,想烦一捉则个!”先生道:“宅上何处?”许仙道:“过军将桥黑珠儿巷内李募事家便是。”取出一两银子道:“先生收了银子,待捉得蛇另又相谢。”先生收了道:“二位先回,小子便来。”李募事与许仙自回。
那先生装了一瓶雄黄药水,一直来到黑珠儿巷门,间李募事家。人指道:“前面那楼子内便是。”先生来到门前,揭起帘子,咳嗽一声,并无一个人出来。
敲了半晌门,只见一个小娘子出来问道:“寻谁家?”先生道:“此是李募事家吗?”小娘子道:“便是。”先生道:“说宅上有一条大蛇,却才二位官人来请小子捉蛇。”小娘子道:“我家哪有大蛇?你差了。”先生道:“官人先与我一两银子,说捉了蛇后,有重谢。”白娘子道:“没有,休信他们哄你。”先生道:“如何作耍?”白娘子三回五次发落不去,焦躁起来,道:“你真个会捉蛇?只怕你捉他不得!”戴先生道:“我祖宗七八代呼蛇捉蛇,量道一条蛇有何难捉!”娘子道:“你说捉得,只怕你见了要走!”先生道:“不走,不走!如走,罚一锭白银。”娘子道:“随我来。”到天井内,那娘子转个弯,走进去了。那先生手中提着瓶儿,立在空地上,不多时,只见刮起一阵冷风,风过处,只见一条吊桶来大的蟒蛇,连射将来,正是: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
且说那戴先生吃了一惊,往后便倒,雄黄罐儿也打破了,那条大蛇张开血红大口,露出雪白齿,来咬先生。先生慌忙爬起来,只恨爹娘少生两脚,一口气跑过桥来,正撞着李募事与许仙。许仙道:“如何?”那先生道:“好教二位得知……”把前项事,从头说了一遍,取出那一两银子复还李募事道:“若不生这双脚,连性命都没了。二位自去照顾别人。”亟亟地去了。许仙道:“姐夫,如今怎么处?”李募事道:“眼见实是妖怪了。如今赤山埠前张成家欠我一千贯钱,你去那里静处,讨一间房儿住下。那怪物不见了你,自然去了。”许仙无计可奈,只得应承。同姐夫到家时,静悄悄的没些动静。李募事写了书帖,和票子做一封,教许仙往赤山埠去。只见白娘子叫许仙到房中道:“你好大胆,又叫什么捉蛇的来!你若和我好意,佛眼相看;若不好时,带累一城百姓受苦,都死于非命!”许仙听得,心寒胆战,不敢做声。将了票子,闷闷不已。来到赤山埠前,寻着了张成。随即袖中取票时,不见了,只叫得苦。慌忙转步,一路寻回来时,哪里见!
正闷之间,来到净慈寺前,忽地里想起那金山寺长老法海禅师曾吩咐来:“倘若那妖怪再来杭州缠你,可来净慈寺内来寻我。”如今不寻,更待何时?急入寺中,问监寺道:“动问和尚,法海禅师曾来上刹也未?”那和尚道:“不曾到来。”
许仙听得说不在,越闷,折身便回来长桥堍下,自言自语道:“‘时衰鬼弄人’,我要性命何用?看着一湖清水,却待要跳!正是:阎王判你三更到,定不容人到四更。
许仙正欲跳水,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男子汉何故轻生?死了一万口,只当五千双,有事何不问我!”许仙回头看时,正是法海禅师,背驮衣钵,手提禅杖,原来真个才到。也是不该命尽,再迟一碗饭时,性命也休了。许仙见了禅师,纳头便拜,道:“救弟子一命则个!”禅师道:“这业畜在何处?”许仙把上项事一一诉了,道:“如今又追到这里,求尊师救度一命。”禅师于袖中取出一个钵孟,递与许仙道:“你若到家,不可教妇人得知,悄悄地将此物劈头一罩,切勿手轻,紧紧地按住,不可心慌,你便回去。”
且说许仙拜谢了禅师,回家。只见白娘子正坐在那里,口内喃喃地骂道:“不知甚人挑拨我丈夫和我做冤家,打听出来,和他理会!”正是有心等了没心的,许仙张得她眼慢,背后悄悄地,望白娘子头上一罩,用尽平生气力不见了女子之形,随着钵盂慢慢地按下,不敢手松,紧紧地按着只听得钵盂内道:“和你数载夫妻,好没一些儿人情!略放一放!”许仙正没了结处,报道:“有一个和尚,说道:‘要收妖怪。’”许仙听得,连忙教李募事请禅师进来。来到里面,许仙道:“救弟子则个!”不知禅师口里念的什么。念毕,轻轻地揭起钵盂,只见白娘子缩作七八寸长,如傀儡人像,双眸紧闭,做一堆儿,伏在地下。禅师喝道:“是何业畜妖怪,怎敢缠人?可说备细!”白娘子答道:“禅师,我是一条大蟒蛇。因为风雨大作,来到西湖上安身,同青青一处。不想遇着许仙,春心荡漾,按纳不住一时冒犯天条,却不曾杀生害命。望禅师慈悲则个!”禅师又问:“青青是何怪?”白娘子道:“青青是西湖内第三桥下潭内千年成气的青鱼。一时遇着,拖她为伴。她不曾得一日欢愉,并望禅师怜悯!”禅师道:“念你千年修炼,免你一死,可现本相!”白娘子不肯。禅师勃然大怒,口中念念有词,大喝道:“揭谛何在?快与我擒青鱼怪来,和白蛇现形,听吾发落!”须臾庭前起一阵狂风。风过处,只闻得豁刺一声响,半空中坠下一个青鱼,有一丈多长,向地拨刺地连跳几跳,缩作尺余长一条小青鱼。看那白娘子时,也复了原形,变了三尺长一条白蛇,兀自昂头看着许仙。禅师将二物置于钵盂之内,扯下相衫一幅,封了钵盂口。拿到雷峰寺前,将钵盂放在地下,令人搬砖运石,砌成一塔。后来许仙化缘,砌成了七层宝塔,千年万载,白蛇和青鱼不能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