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大地上的事情
大地上的事情
只是一江之隔。江北,田野里已然收割完毕,稻茬矮矬矬扎在田野里;江南的稻子还拥挤在田里,穗子有了些分量,垂下来。
江北的舅舅在收割过的田野里烧豆棵子,豆子收完了,剩下的秆子、叶子没有用了。以前是有用的,喂猪烧锅,总能派上用场,乡下人仔细,一张纸、一根草都不会随手丢掉。现在不养猪,不烧柴火,早早烧了肥田算了。这样的事也只有舅舅这些老人想起来做,舅舅这样的老人也只有这样的事情做。
表哥家里办喜事,儿子媳妇刚刚够上打结婚证的年龄。俩孩子都是技术工人,在南京上班,挣得不算少,挣多少花多少。说生了孩子,来年就在家门口的厂里上班。莫名买了辆二十几万的车,我问,你是开车去田里吗?田就在你家后门口,再说,这一代孩子哪里还会做田?可是想买买得起就买了,根本没思量。和我身边这些在城市供按揭的年轻人比,到底他们单纯些、轻松些。
舅舅絮叨两亩花生没有收,芽在田里;三亩棉花没有摘,开得白花花。这些年移风易俗,乡下婚事简单了,还是够一家人人仰马翻好几天。舅舅、舅妈八十了,早就不做主,能做动的就动动手,不操心。养了一对兔子,生了一窝小兔子,长大吃了,然后又有一堆小兔子,白茸茸的,抢豆叶吃,兔子繁殖快。女儿听舅爷爷讲红烧兔子肉,眼泪都要下来了。
江南的婆婆在村头打柿子。竹竿头带着网兜,兜住一枚柿子猛力一拽,柿子落在网兜里。村里柿子树不多,但是肯结,一棵柿子树结不少柿子,累累荡荡挂了一树。十几年前一场大水泡了几十天,树死光了。水退了起屋栽树,一阵风似的家家种桃子树。我们每年扛一蛇皮袋桃子回家,成熟的桃子很软,水分充足,稍微来不及吃就黄了烂了。看桃子没啥市场,砍了桃树种柿子树,秋天家家门口挂一树黄灯笼。我们带一蛇皮袋柿子回家。黄黄的结结实实板汉一样的柿子三五天一晒就软和了,一软和它们开始淌孬了,一点办法也没有。于是又有人砍了柿子树种板栗树。乡下做事情总是这样一阵风,就是有谁头一年占了先,获了利,第二年也会被一窝蜂赶上来。圩埂上住了几户老人,年轻人不是出去打工就是搬到镇子上,连春种秋收也不来帮忙,让老人能做多少做多少,都是不指望田里的意思。倒是老人们舍不得荒,油菜、稻子、棉花,一年四季地忙。
我不懂稼穑。才知道江北收割了是因为只种单季稻,熟得早;江南是双季稻,第二季当然要迟些。春种,夏耘,秋收,冬藏,一年四季像一天的昼夜轮回,一生的生老病死也像四季的春夏秋冬。世上的事情,哪一件不是大地上的事情?大地上的事情,仔细想想,都是似曾相识的旧事情。
有人站在水边垂钓,秋水沉静起来,栾树顶着泛红的冠一声不吭陪着。秋还没有到深处,大地上还是绿色领唱,不过有了深浅,显出了层次,岁月垒砌出胸中沟壑。稻田的浓绿中透出黄意,像怀孕的女子,身形略有些笨重、迟缓,容颜也略有些黯淡、失色,但是看看那垂下来的稻穗,多么充满希望。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能比希望让人满心喜悦、满怀期待的呢?
时间是依靠希望,年年轮回、生生不息的。不然,为什么要在漫漫长夜等待天明?都说人算不如天算,哪怕是巴掌大,人人头上都会有一片天。
在乡下
双休日去了趟乡下,看望爷爷,他的爷爷,公公的父亲。之前婆婆打来电话说爷爷不太好,要我们把照片洗了,抽空回去一下。
过年回去已经知道爷爷身体不好,其实在这以前,他已经吃不了油腻的或者稍微硬一点的食物。大年初一那天婆婆要我们用数码相机给爷爷照了相,说要准备了。在电脑里挑照片的时候才清晰地看见了爷爷的老迈。照说人老到最后应该是比较慈祥的,但是爷爷的脸是苦着的,而且黑气腾腾,看上去有点怵。我顺便配了镜框,用报纸裹起来——给一个健在的人洗遗照总有点别扭。
看到爷爷,比冬天又瘦了一圈。村子里有人来串门,他们把照片拿出来看,都说像是像,就是画胖了。老人们总以为遗像是画出来的。他们还把照片拿给爷爷看,让他鉴定像不像。
爷爷的精神看上去还好。婆婆有点歉疚地跟我解释说,这几天爷爷又好了点,前阵子真的以为不行了。爷爷也整天说要我们带孩子回来给他看一眼。要不他们不会打电话麻烦我们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其实不过一两个小时的车程,我们一年却不过回来个两三次,感到抱歉的应该是我们。婆婆说你们那么忙,她跟坐在堂屋里的乡亲解释,我在他们那里待过,知道他们真是忙。爷爷坐在一边,听大家说话,听不到几句,就回房间里躺着了。婆婆说他已经有两个月没有吃粥饭了,只能喝点牛奶米糊的。前几天姑姑,就是爷爷的小女儿,带了只鸽子来,婆婆炖了汤,爷爷吃了一筷子肉,胸口疼了两天。婆婆说还没有倒摊,倒摊了就不行了。她说的倒摊就是卧床不起的意思。
爷爷得的是贲门癌。过完年,婆婆和公公带他到县里看了,说就是死也总得知道是个什么病。医生没有隐瞒,告诉爷爷不用看了。爷爷问:是不是开点药吃?医生说用不着开药,回去能吃点什么就吃点什么。爷爷就这样回来了。我问婆婆有没有治疗的打算,婆婆说,这么大岁数还治什么。不是婆婆对爷爷不好。婆婆是个很厚道的人,在乡下,像她这样对待老公公算是很好的了。放弃治疗几乎是约定俗成的,早在过年的时候,姑姑就对我说,爷爷这个病大概不太好,反正这么大岁数了,也能走了。
爷爷81岁,这个年纪去世,是算白喜事的。
年轻人都在外地打工,几个年纪大一点的邻居坐在堂屋谈着,说的都是谁谁得了什么病走了之类的话。死在他们的言谈里很自然地流出来,和说别的词没有一点点区别。这些去世的人里稍微上了点岁数的都采取了放弃治疗。他们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一个人老了,不能做事了,得了病就该等着死,花钱治疗是浪费。在乡下,钱很值钱,而命不值钱。堂屋里挂着奶奶17年前的照片,她走得仓促,照片是画的。我的女儿在门口追赶小鸡崽。堂屋门正对着一个池塘,暮春里波光粼粼,门口的树绿得很茂盛了,田里的庄稼也是绿茵茵的一片。而在昏暗的东厢房里一个81岁的老人在安静地等死。
一个81岁的老人得了绝症,应不应该治疗?我不知道。我看见他一个人慢慢走到西厢房里,拿着自己的遗照,看了好一会。我想潜意识里他一定是想治疗。在乡下,在他丧失了劳动能力之后,他依靠儿女赡养,自在地活到了80岁,并且在去年很风光地做了80大寿,他自己都觉得可以死了,根本没有理由花晚辈的钱延续生命。
我们给了爷爷一些钱,那些钱对他的意义并不大,他却很高兴。我们走的时候,爷爷站在门口抹眼泪。我们说一有空就回来看他。这话很空洞,很不善良。
下午的乡村安静得像睡眠,但是这份安静很短暂,像树荫下疲倦已极的一个盹,新的忙碌脚跟脚的就来了。我们跟婆婆说,如果打算治疗就通知我们。婆婆没有理会这个话题,只絮絮地说着手头要做的农事。她说,人不死就得做。
秋意好浓
一叶落知秋。而路边的法国梧桐已落叶如雨。
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夏天,漫长到几乎逼近我们忍耐的极限,突然抬头,秋天的脸正在凝视着我们,宁静的微凉的脸。
不知道命运是不是长着这样的一张脸,因为掌控一切、洞悉一切而不动声色的冷峻。一个意料中的电话,真的响起仍有几分突然:乡下的老人把81年的路终结在这个秋天的早晨。雨淋淋漓漓,车窗外闪过一片片田畴,晚稻穗沉得颔下首,浮织出一层柔和的淡金色。也有几亩熟透的稻子金黄金黄的,等待天晴收割。棉花开着红的黄的花,结着雪白雪白的棉朵,也在等着天晴。柿子树上挂满了青的或者土黄色的柿子,等几个日头照过,几阵霜降过,它们就该红透了,甜透了。如果说城市的秋天有点目光涣散,表情暧昧,那么乡村的秋天是清晰的、鲜艳的,也是脉脉含情的。该开的花开了,该长的叶也绿了,圆鼓鼓的豆米从豆荚里钻出来,又红又甜的山芋藏在藤蔓下。庄稼们成熟了,土地尽了本分了,有坦荡荡的凛然。
人也尽了本分,所以也是坦然的。忙碌是应当的。因为高寿,这样的忙碌更加义不容辞,“小刀戏”哭声哭气地在喇叭里念叨着,婆婆絮絮说着乡下丧事的种种繁难。再艰难的日子在她口中亦是一句话轻轻带过,平顺柔和。午后雨停了,有人将麻将桌搬到屋外,堂间让出来立刻又摆上酒,老人的灵堂也设在堂间,桌上堆着的祭品遮住了老人的遗照。大概没有人认真觉得有必要让老人的目光没有障碍地注视他们。终日和泥土打交道,看多了草木荣枯,四季轮回,乡人虽然对于死葬有着一套烦琐隆重的仪式,但是对于死本身,却要轻描淡写得多。
傍晚,夕阳飞金点翠般掠过田野、村庄,将树叶和池塘镀上一层蜡质的光泽,连同路上的小水坑和人的脸,都呈现出几分淡淡的安详。晚风一丝一缕凉起来,终于在暮色四合里凉透。幽暗的天空因为田野的丰腴而呈现出从容清旷之美。车子在唧唧虫声里撕破夜岚,这些隐藏在树木、田地里的虫子,从夏虫唱成了秋虫,在屈指可数的余生里依然一如既往,大概它们一直要唱到踏上最后一阵秋风吧。歌声水纹一样,一波一波漾过来,漾到我的耳朵里,已是浅浅涟漪,却是分明。数起来,我也将这秋虫的鸣叫听了三十多个春秋。岁月一声一声被蚀去波光潋滟的章节,现在是不是也在余波里目送流年?只是将流年里沉淀下的碎影看了又看,竟如此的陌生。如同面对曾是自己情感中不可或缺的人,如今停留在他人身边。
如果说夜晚容易使人脆弱,那么死亡是脆弱上一枚尖利的针直刺进去,居然还有犀利的痛。这死亡是青春,是爱情,是肉体。当人生以种种幻觉的形式上演,需要刺痛谢幕。其实好也罢歹也罢,人生总要过去,也总能过去,只是年轻的时候,我们不放心,把日子看得紧紧的,总以为有什么更好的会被漏掉。没有更好的被漏掉,而坏的也一定在必经的路上等着我们。这是人的本分。那么如果它漏下了,就让它自生自灭;如果它枯萎了,就让它凋零吧。年轻时的不珍惜和现在的挽留,是同等的无意义。那个不再爱的男人,一定走得义无反顾,不如在他要转身的时候撒手。稻子黄了,等待收割的镰刀;棉花白了,等待采摘的手指;柿子红了,等待嘴唇或者鸟儿吸吮。人生走到了尽头,就该有另一双翻云覆雨手来接管。又有什么是令人死不瞑目、誓不放手的呢?
夜凉如水。漫漫回忆里渐渐浮出一点酸痛的暖意。总有些疾首的苦楚,经年不消,在记忆里发酵,酿成醇酒,流满这个夜晚。无论怎么不贴心知意,天长日久的也暖成了与生俱来的一部分。那就留着吧,对于人生,撒手和牵手只是个姿态,并没有实际意义。
路灯将城市的夜照亮,但是城市仍然有黑夜。就像清洁工人总是在人们经过之前将落叶清洁干净,但是凋敝的枝头依然透露出秋天的行踪,越来越消瘦的秋天。月亮盘桓树头,无论人间离合,它就要圆了。桂花流淌出的芬芳将空气搅拌得又稠又甜,炒板栗的锅沙沙转动,滚烫的糖炒板栗很快就把牛皮纸袋焐湿了,在手里寒湿地沉重着。
秋深了。
都是记忆里闪烁的名字
车过长江大桥。到了和县。路牌标识着:雍镇、五显、铜闸、陶厂……这些在童年记忆里熠熠闪光的名字,今天真切地掠过,仿佛失散的青梅竹马,经年后路遇,没有执手相看的泪眼,没有心潮起伏的慌乱,竟然只是相对一笑,从眼角纷披如菊花的皱纹里,依稀索求当年的模样:原来你在这里。
原来你在这里,在离我并不远的地方各自经历人世。
雍镇。雍镇是热闹喜庆的,它的玉带糕很有名,也许只是在那一片地方有名,童年岁月,我们的世界很小。每年春节,家家有玉带糕传来传去。将十六开纸拦腰折成正方形,也许大一点?像几米小画册大小,透明的玻璃纸包着,正中一块大红油纸上烫金字:雍镇玉带糕。两边对联似的写着:香招云外客,味引洞中仙。后来才知道很多民间食品都会印上这副对子,甚至老实本分的小饭店。二十几年前用玉带糕来拜年比用方片糕要体面。因为玉带糕里有核桃、芝麻、红绿丝,比干乎乎的方片糕有料。还有过端午节,雍镇人喜欢组织划龙舟,四邻乡镇不远几十里跑到雍镇去看龙舟比赛,那叫一个人山人海。那一天,我们个个晒得红头涨脸,为夏天开了个猝不及防的头。
雍镇有味道,有温度,是玉带糕甜得发齁的味道,是五月大太阳下看龙舟比赛的热度。
五显。我的外婆有个亲戚嫁在这里,和外婆一般年纪,辈分却小得多。她常来看望外婆,胖胖的老妇人,永远带了含糊的谦卑的笑,永远穿着灰色的大襟褂子,脚上是黑色布单鞋裹着半大解放足,永远是坐在我家堂屋的八仙桌边不上五分钟就打瞌睡。外婆跟她絮叨,絮着絮着,她的呼噜声就起来了,轻微的老猫一样的呼噜声。15瓦灯泡是昏暗的,一左一右两个老妇人,一大半身影都淹没在黑暗里。仿佛过了大半的人生,只有她们自己看得分明。外婆叫她的名字,问,你睡着了?老妇人立刻坐直了,赶紧接话,二奶,我听你在讲。然后很快松弛并伛偻下去。
铜闸。铜闸是外婆的娘家。还有很多亲戚,都是很远很远,远到四时八节他们不必来看望外婆。他们是来的,挑着担子上街来,卖田里收割出来的东西,山芋或者花生。花生要值钱得多,山芋两三分钱,简直半卖半送。如果是男人上街,他们会挑整庄的山芋、花生,留下来送给外婆。粉红色的山芋像老鼠堆在屋角,淡金色的花生呢,在簸箕里摊开,留着年底做花生糖。妇道人家会将没有卖掉的山芋、花生丢下来。有一次,一个亲戚临走将半篮子卖剩的花生送给外婆,那花生太寒碜了,又小又瘪,好多土坷垃。外婆要我们帮着剥出来。她是个厉害的女人,虽然脸色有点难看,仍然到菜市称二斤肉招待人家。
陶厂。陶厂人大多数姓陶,住在一个院子里的汪家大姐就嫁在这里。她很漂亮,有着修长的身材和水汪汪的眼睛,下班以后就坐在院子里绣嫁妆,那些枕头、床单都是自己绣出来的。她嫁的男子姓陶,那时住在她家里,大概是个远方亲戚。清瘦的国字脸,会修理无线电。我家那台咏梅牌收音机没有声音了,他拿个起子鼓捣几下,外婆就能听刘兰芳声音嘣脆地说《岳飞传》。那时候他们还没结婚,在一个单位上班,上班的时候是一起的,但是一前一后保持着一两尺距离,不说话。结婚后,汪家大姐就跟他一起去陶厂定居了。他们一直很要好,是我们那个镇子里人人羡慕的一对。
还有姥桥、林头、清溪……漂浮着旧日子和旧人物,流淌下去,渐渐散落,不再有。当我固守着在另一个城市的生活,渐渐忘却故乡之近,记忆之远。
再往前是含山县。和县或者含山县,我们都在巢湖市的怀里打滚。此行的目的地是含山县的运漕镇,一个我整整待了14年的小城,一个我离开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当车子终于临近这片在想念里浸泡得无比柔软的土地,逼近这段烂熟于心的情结,我忽然不敢抬头,不敢张望,我怕这么多年来的惦记是场莫名其妙的误会,怕这些在记忆里如星辰闪烁的名字,从此后永不再来,也不纠缠。
回运漕
上次回运漕是六年前,也是这样的夏天,旅程如出一辙:在没有空调的中巴里颠簸着、闷热着,几乎昏昏欲睡了,然后就到了。近得出乎意料,无论我回去多少次,下意识里总是觉得运漕离芜湖很远。
真的不远,远的是心里那段距离。我希望它是远的,因为我希望故乡是一个远到愈珍重愈迟疑的地方,不仅别人无法涉足,我也不可以轻易触及。我在漫长的路途上一步步终于走出它的视线,这漫长现在看来只有一步之遥,我走了,并没有走远。
运漕是依着运漕河云集起来的一个小镇,据说当年曹操和孙权打仗,为方便运送粮草,曹军挖出了运漕河。镇子里积古的老人家将这个典故口口相传。有时候走在芜湖的街头,忽然会想我现在是在孙权治下。
无论历史是怎样,现在的运漕真的是一副没有根基的模样。这是个安徽境内司空见惯的小镇。白亮亮的新城不知天高地厚地立在路口,灰尘和垃圾也大模大样地四处乱窜。青石街巷、木制楼房的旧城已经几乎全部堙灭,残存的带着摇摇欲坠的暮气,但是那里面仍然一户一户住着人,人气把房子硬撑着。20年前住的房子还在,比20年前离开时低矮,比六年前看到的更加破旧。20年前这里住着三户人家,二十多个人里一半是小孩,每天都是闹腾腾的,现在人迹零星,偶尔进出陌生的面孔。我很想从他们的脸上找到熟悉的感觉。
三户人家先后搬走。最早离开的是我家,就像一颗牙松动了,后面接着都要掉。记忆中一院子的凤仙花、洗澡花荡然无存,包括我们二十多年前从河边搬来铺院子的石头,现在的院子是水泥的,没有鸡,没有花,没有声音和颜色,只有阳光从天空中投下炽亮的光,水泥地上的热气从鞋底往上爬。怎么连穿堂风都没有?正是我们在过道里睡午觉的时候,屋檐下的筲箕呢?睡醒了,我们要就着咸菜吃上一大碗水泡饭的。厨房的窗户怎么能这么脏,结了蜘蛛网。有人从楼上探出头来,问,你找谁?顺着墙看上去,斑驳的墙面刹那闪回旧日的影子。我说,不找谁。我听到我的声音还没有浮到那人跟前,就被太阳烤化了,落了一地。
正午的街道没有什么人走动,很多人家的大门黑洞洞地张着嘴巴。我被吃进去,又被吐出来。
运漕有条河,运漕还有个小有名气的酒厂,曾经是大多数运漕人就业的地方。我们整天泡在酒糟的气息里,在运漕生活大概是个人都该有点酒量。河沿和路上常年晒着酒壳子,就是发酵后被弃置的谷子外壳,它们湿漉漉地从酒厂出来,摊在地上滚烫地冒着热气,晒干了可以用来烧大灶,运漕有很多人家是烧灶的。酒厂后来不行了,现在空气中没有酒糟的气息,地上没有酒壳。与我有关的日子停留在了从前。
我却是惦记的。运漕于我,是家乡,更是青梅竹马的伙伴,唇红齿白地拉着手长大,分离了念念不忘地记挂着,忽然打个照面,我们从对方脸上看到了时间的脚印。因为不常见面,这脚印如此清晰,我们都需要一点时间来缓冲。隔着20年的光阴呢。
隔着20年的光阴,我仍然保留着家乡的口音,这是我唯一可以为家乡保留的东西。无论我们彼此被时间践踏成什么样子,我仍然要说回运漕而不是去运漕,因为这里是我的家。我们不会说去家里,我们说回家。
去黄池
这个黄池是当涂县的黄池,芜湖县也有个黄池,两个黄池隔了条水阳江。
暮春时刻,江面狭长,三条船首尾连接,就成了桥,就从芜湖县的黄池到了当涂县的黄池。芜湖县人告诉我,当涂的黄池是正宗的黄池,他说的正宗,主要指的做豆腐干子。黄池的干子小有名气。小地方就是这样,看到什么东西容易生利,大家就一窝蜂上,做干子又不难,身边是水,脚下长黄豆,到了秋天,乡下人挑了黄豆来街上卖。一样的黄豆一样的水,做出来的干子差别也不大,但是混出来的世界却大不同。有的混到了大码头,有的面目全非回到乡人桌上。
过了桥是条街,窄窄的水泥路逶迤过去。摊铺从门面房里伸出来,花花绿绿的衣服、鞋袜。药店够年头,木头门楣上的铁牌子写着“公房”。百子柜倚墙而立,老得一肚子话懒得说。这里早先是两层小木楼,如今大多改成水泥砖瓦。残存几幢木楼,凭它旧了,我是喜欢的。伸过手去,木板与掌心接触有温热的肌肤之亲。小街短短几百米,左右看看就到了头。其实街没有到头,是摊铺到头了,繁华落幕,然后街道白晃晃、空荡荡地延伸下去。
街头街尾两家卖豆制品的店,是一家开的。加工厂在街头店铺的边上,一条小街插进去,空气中渐渐浮起热乎乎的味道,不知道这是黄豆发酵的味,还是干子蒸制的味,或者是酱的味。厂子里有人走动,门口树荫下一对青年男女骑在一辆摩托车上吃冰棍,女孩子紧紧贴着男孩子的后背,一条胳膊搂着男孩子的脖子,另一只手不时将冰棍送到男孩子嘴边,男孩子两只手扶着车把手。我不免多看两眼,女孩子的眼睛挑衅似的直视过来。在下午的太阳下,她的眼睛又黑又亮。我朝她笑笑,她倏地收回目光,耳语了一句,男孩子发动摩托车,这么窄这么曲折的小街,他竟骑得一溜烟。
在街头的干子店里坐了会。店面很大,很空。这是目前黄池做干子做得最好的,注册了商标,也是所谓的最正宗的。店员是两个三十来岁的女子,低眉顺眼的,面目不清。不知道为什么,小镇的女子年轻时光鲜水灵,嫁了人,生了孩子,青春的底色黯淡后,人就淹没在混沌的背景。买了干子、酱,还有绿豆糕,灰绿里泛出微微的黄,一枚枚沉静如中国画角落里的钤印。麻油香可坐不住,早忙不迭地到处跑。嗡嗡的人声在店外飘浮,店里,几个人站着、坐着,却如同空地,只有售货员手下算盘声脆生生地滚来滚去。
绿豆糕有点面,大概加多了蚕豆。干子,酱油还是多得吓人,像是苦大仇深,到今天依旧沉冤莫雪。越吃越咸,或者是我的胃口越来越淡?黄池是别人的家乡,扯得上的关系是我给江对面一个当年挑黄豆卖的人家做了媳妇。可是江南的小镇大抵是差不多的,我的家乡是几十公里外一个叫运漕的小镇,一样新旧交替的房子,拥挤的店铺,残旧的木楼,还有比记忆里多得多的灰尘和垃圾。运漕的酱坊也做干子,圆圆的香干子一面有蒲包的压痕。比黄池的干子要软要淡,尽可以白嘴吃。秋天的时候,也有乡下亲戚挑了黄豆来卖给酱坊,圆鼓鼓的豆子一路活蹦乱跳跑进缸里,几粒调皮的溜到外面,有的一笤帚扫出来,有的就此杳无音信。
又想家了。乡愁太重,像压得板板的黄池干子,有些硬,有些咸。我的想念轻盈而温柔,是一粒小小的淡金色的黄豆,它在失落的日子里蓬头垢面地想念深碧的豆荚,软软的秋阳,以及一只握着它的暖暖的手。
郭外
周末去南陵,在酒池肉海中泡了一天。虽然我没有喝酒,但是晚上回来,坐在车子里,清晰地闻到自己身上的酒气和烟味,混合在一起,持久地散发着令人眩晕的气息。
清楚记得有次饭局,一个朋友指着他身上的羊毛衫说,回家不拿到阳台上吹个三两天烟酒味根本散不掉。我不喜欢酒气烟味,一直不喜欢,不过是年轻的时候比较能够忍受,现在胃口浅,容易倒。
到了南陵已经是十点多,热得厉害,直接就奔了酒店,一顿饭吃到三两点钟。说到小格里去看看,未到小格里,就开始落雨;到了小格里,雨越下越大,我们躲在一间小亭子里,等雨小一点,雷停了好往青草更深处漫步。逼仄的亭子里骤然拥挤了几个人,真有点摇摇欲坠的感觉。亭子顶上的茅草披下浅浅的刘海,亭子里有两条木头椅子,不够坐;亭子外面有一地南瓜藤子,开着黄色的花朵,张开肥硕的绿色叶掌。同行的小MM伸出手来,是肉乎乎的包子手,几个女的撑着伞在雨地里无聊,都把手伸出来,居然都是包子手。有人是九龙大包,有人是生煎包子,我们都笑起来。女人到了一定年纪真好,愿意暴露自己的不好,也可以看到彼此的好。这是年轻的时候做不到的,年轻的时候,光顾着孔雀开屏一样把自己漂亮的一面露出来,也光顾着看自己开的屏了,哪里有心看到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还有风景,除了自己,到处都是风景。
就这一点来说,我喜欢岁月的积累。
雨下得不依不饶,撒酒疯似的。天是铅灰色的,一时半会看不出有雨收风住的兆头。已经拔脚准备雨中游小格里了,才走出几步,又撤了回来。雷声就在头顶,不严厉,但是也不肯姑息。头上三尺有神明,我恪守内心的敬畏。
我喜欢湖光山色,喜欢小格里的天光云影,但是不会向大自然挑战。那是年轻时候的勾当,或者是酒后的率性。
我们在雨中回程。一出格外(这个名字有意思,小格里是在里面,格外就在外面),从标志牌边进入公路,雨立刻就小了。公路两边是稻田,将要成熟的稻子是黄色的,因为雨水,因为还没熟透,这黄带着一些绿意,还没有金黄灿烂到飞扬跋扈。有将要成熟的稻田,自然有刚刚长成的秧青色的稻田。这秧青色真好看,莽苍苍的绿,厚沉沉的绿,又是毛茸茸的绿,隔着马路,隔着窗玻璃,我几乎可以看到挂在叶片上的雨珠,晶莹透亮地闪烁着。都知道马路边的树木是不能看的,蓬头垢面不说,这个夏日滚烫的下午,已然晒得蔫头耷脑,奄奄一息。但是这场骤雨一如甘露灌溉,每棵树都是抖擞挺拔。还有一排数株美人蕉,开着橘红色的花,它们是无意间落在路边,然后就自生自灭地活下来了,开出来了,笑起来了。
想起一句诗: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绿树就在眼前,有成片有不成片,在我是风景,在村人,是阴凉,是屋梁;青山,一抹黛色在黄衫翠羽的农田边。黄衫翠羽是非常好看的搭配,黄衫翠羽的霍青桐,与白衣飘飘的陈家洛。很多年前,我看《书剑恩仇录》,在炎热的暑假,躲在蚊帐里,电风扇呼呼吹着热风,霍青桐喜欢陈家洛,陈家洛喜欢香香公主。这个世界都站在香香公主身边,因为她那么柔弱、那么纤细,整个世界都觉得霍青桐应该牺牲自己的感情成全自己的妹妹和陈家洛。
可是我知道,这个叫霍青桐的,喜欢穿黄衫插翠羽,擅长骑马驰骋的女子,看上去独立强大,可以无底线忍耐,可以舐自己的血,可是她的心也是柔软的,她的爱情也是娇嫩的,她也是血肉之躯,剑刺进去的时候,会流血,会痛,会死。
跟她的妹妹是一样的。
为什么这个世界就看不到呢?这个世界看不到我们的内心,或者不愿看到我们的内心,而有一天,我们也宁肯选择远离内心世界,远离那些来自记忆深处的疼痛,感情深处的梦想和身体深处的希望。
我有一个朋友,曾经用过一个笔名就叫郭外,也是南陵人,他不弄文字很多年了,偶尔会联系。我跟车上的朋友们说,多年夫妻成朋友,多年的同事也成了朋友。那多年的朋友会成为什么?多年的朋友是相见亦无事,不来常思君;是,在人生的某个阶段,我们都清楚彼此的内心。
还有人清楚自己的内心,不知道是不是该悲欣交集。
春天在绽放
春天来了,我的小小的女儿用稚嫩的嗓音唱:春天天气真好,花儿都开了,杨柳树枝对着我们弯弯腰,蝴蝶姑娘飞来了,蜜蜂嗡嗡叫,小白兔儿一跳一跳又一跳。
握着她软软的小手在野地里走。我们一起去挑野菜,采桑叶,田野里有星星点点的蓝色小花,她的小手在草丛里寻找,拽断的野菜溢出绿色的汁水,清新的香味在空气里飘浮。江南的春天来得早,也许是从来都没有离开过。草没有枯透,暖日和风就来了,它们就微笑着、叹息着返青了。就像爱情,就像希望,就像绝境里的坚持,在最孤独最绝望的时候,在一秒钟也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多坚持一秒。然后,峰回路转;然后,豁然开朗;然后,草色遥看,看到春天。
这个春天,迎着清峭的晨风,看到前几天还拢着花苞的白玉兰绽开了,天鹅一样洁白而凝重地憩在树枝上。樱花也开了,一树一树的粉红像细雪覆盖,美食街上那株樱花,几天的工夫就开得满脸春色。边上鸟笼子里一只鹩哥儿天天对着行人叫“小芹”,犹如呼唤它的情人。上班路上,还可以看到墙头伸出的泡桐枝桠。泡桐的花是紫色的,紫色的忧伤的花朵,当它开放,犹如打开一把把紫色的伞。泡桐的叶子像手掌,粗糙的坚实的大手,从高处遥遥地伸过来,我握不住它的手,握不住岁月的手。仰望它一天的花朵,两句诗从心里慢慢流过:“人生多错迕,与君永相望。”
这个春天,温习杜工部的诗。停留在他最缱绻缠绵的两句:“人生多错迕,与君永相望。”我想我半辈子的心情都纠缠在这些纸质的深情上:“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这些文字花朵般点缀在记忆的年轮之上,年轮上一道道春天已经漶漫,花朵却依旧明艳,仿佛那个执着的郑人在买椟还珠。梳理着它们,有些依然珍藏,永不能忘,有些落下,头发一样连根断了,我的记忆删繁就简,就像我的青春一样。长长的发丝缠绕在手上,在春风里风筝一样飘散。如果它们落下,它们就会像树苗一样返青。我相信每个人的心里都埋着春天的种子。有的种子,像铁树,千年也会开花;有的种子,是古莲,只在乐府歌谣里流浪。
绽放的是春天,没有绽放的是怀念。
这个春天,有人写文章:春暖花开,我们恋爱;有人说,春天到了,喝酒;还有人在念他刚刚写出的诗:“把你温软的小手放到我的手里,把你的热泪注入我的心里。春天是个情人,我们一起私奔。”
这个春天,这个温柔的春天,这个短暂的烟花般的春天,当它一点一点地收藏成记忆,把记忆紧紧地抱在怀里吧,犹如我生命中的第一个孩子,忧伤,又恐惧,怕它走,怕它留,怕这样的幸福太奢侈,怕这个世界不会懂。
只说流年
又是岁末,在越来越深的寒意里,凋敝的伤感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浓雾。人被湿漉漉的冷包裹成一枚错过季节的蚕蛹,永无出头之日地窒息。若是少年的时候,又会拿出一个新的笔记本,满怀热望写下新一年的计划。但是已经有好多年不这样了。对自己说,做眼前的事,喝杯子里的酒吧,不要苛求自己了。
去年的这个时候,曾经许诺去看旧地的桃花。诺言温暖了一个冬天,但是春天真来的时候,还是和一树繁花失约。桃花灿烂,可是真的与我有关吗?错过,是错吗?而且,我怎么知道自己能够坦然面对零落成泥的尴尬?明白自己依然如此计较,患得患失。
今年的第一场雪落下来,站在江边,希望看到张岱在《陶庵梦忆》里西湖雪那样孤远的景致。很冷的夜晚,是古诗里的风头如刀。
清明节,去老家给父亲上坟,已经整整20年了。坟前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出一棵银杏树。不忍父亲离我们这么远,怕动了迁坟的念头。但是家乡的老人说,不要迁。每一次来上坟我是哭得最伤心的一个,但是今年,跪在草丛里,看着字迹漶灭的墓碑,我的父亲在那一抔土里从中年走向了老年。只是心酸。
初夏的中午,膝盖酸痛着,已经这样酸痛了一个星期。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那里住着一个熟悉的陌生人。我想看看这个人生活的环境,想知道每天走过的路,看过的树,尘土和琐屑组成的日子。真的身临其境,不是意料之中,却也不是意料之外,熟悉又陌生。站在树下,是香樟树吗?想了想,又想了想,像在等一辆车或者人。
这是一个人的旅行,一个人的心情。从一开始我就知道。
江南的秋天是淡金色的,美丽中几乎生出了神圣。侧过头看窗外的阳光,阳光下舞动的衣裳有幸福的味道。对于生活,我们懂得让步;对于幸福,我们放宽了尺寸。在对自己的纵容中懈怠了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