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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皖老的最后一次散步

一花一世界:禅 禅 人禅事 作者:黄复彩


我和皖老的最后一次散步

我不太能记住日子,但有些日子,我却是终身难忘。

这一天是2002年5月17日,农历四月初六,皖老圆寂的前三天。

那一天清晨我一个长辈亲戚去世了,我去吊唁她。中午,皖老给我打来电话:“今天你能来早一些吗?”

我说:“好的,我下了班就过去。”

一个月前,老和尚度过了他88岁生日,对于一个88岁的老人来说,生命的游丝已十分脆弱,稍不留神,就会猝然崩断。寺里的住持说,我感觉老和尚越来越离不开你,你有空多陪陪他啊。因此,这些日子我几乎每天下午都去他那儿,我陪他吃晚饭,饭后,侍者帮他洗浴完毕,他上床休息,我坐在他床沿看新闻联播,看完焦点访谈,我再回家。走出门外,听到老和尚在后面叫着说:“放心吧,你走好啊。”又一个关于我们俩的日子就这样结束了。

这天傍晚丫头也跟我一起来退居寮看望皖峰爷爷,因为要参加高考,丫头已经很久没来退居寮了,因此,一老一小的这一次见面就显得分外亲切。皖老靠在躺椅上,丫头从背后拥抱了爷爷,皖老握着丫头从他肩上伸过来的双手,听丫头絮絮叨叨地说着她们学校里的事情,老和尚的脸上写满了慈爱。

我问他今天感觉怎样,他说:“还是浑身酸胀。你给我再捶捶吧。”

我在他背上拍打起来,手法可能有点重。“你轻点,”他说,“你就想趁机报复我。”

“是你自己招打,这怪不得我。”我继续在他的背上拍打着,手法不自觉地轻下来。

皖老向丫头诉苦说:“未未,你爸爸总是欺负我。”

丫头说:“要我替你报仇吗?”

“不用,过几年我变得年轻了,我自有办法整治他。”

丫头很会说话,丫头说:“爷爷一直都很年轻。”

这时,侍者把面条煮好,端上来。饭后,丫头要回家学习,退居寮里就剩下我与皖老了。没有开灯,屋里的光线有些暗淡。皖老打开柜子,从里面取出一张红色封皮的存折。同时交给我的还有一份关于这笔资金的遗嘱,上面写着:“此一万元,为高集小学皖峰奖学金专款,我死之后,由黄复彩替我继续发放,发完为止。皖峰。”高集小学是他家乡的一所小学,十年前,老和尚分三次捐款,为高集小学建了一座教学楼,此后,便每年为那里的优秀生颁发奖学金,每年二千元。

“我不希望我死后这件事就立即结束了。”这是他把这笔钱交给我的目的。

我心中有一丝不祥,虽然早就看到他生命的晚景,但我似乎从来都没有对他的圆寂在心理上做任何准备。

“你让我早点来,就是为这个吗?”我说,“是不是有什么预感了?”

“有些事,总要预先交待好。”停了停,又说:“这是最后一件事了。”在此之前,他让我带着他去看了经常来寺里为他看病的张良书医师,又去邓石如纪念馆看了邓石如碑刻。五月一日,他买了两百支圆珠笔和两百本笔记本想去高集小学,但因那天的风雨太大而未能成行。

天渐渐地暗了,隔着院墙,从大殿那边传来寺里止息的钟鼓声,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我感觉老和尚的死期也许就在今夜。我一时真的没有做好这方面的精神准备。

“对我的死,你总要有精神准备才好,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我也总要去我该去的地方。”

我再次问:“你现在有什么预感吗?”

他看着我,说:“别总问这种傻话。至少我现在还很好,好了,我们散步去吧,听说莲湖公园现在修建得很不错。”我看了看他,立即就把轮椅推过来,侍者在皖老袍子外面又加了一件伽蓝褂。一般说来,侍者不跟随我们散步,他把皖老交给我,就回他的屋里看电视去了。我推着他,我们一走出山门,傍晚的风就夹着城市的喧嚣一古脑向我们扑来。这是城市的粗重的呼吸,是一个强健的生命脉管里血液奔流的撞击之声。

“你慢一点,又不是急着去赶斋。”他说。

我想着,这会是老和尚最后一次看这座城市吗?于是我把轮椅推得很慢很慢,我想让他把这座他生活了很多年的城市看得再仔细些。

等我们走进公园,天就完全黑了。隐蔽在草地上的音响奏着舒缓的音乐,公园里所有的路灯都亮了,包括绿地上的彩色地灯,这座湖边公园的夜晚开始有了一种迷离而温暖的情调。这一天是周末,公园里的游人要比平时多好几倍,其中不乏有老和尚的弟子或熟人,他们仰慕老和尚高洁的品行,他们有的则是把这个著名的宗教领袖当作一个神来恭敬。他们向皖老合掌,问好,甚至念一句“阿弥陀佛”。一个老太把孙子推到皖老跟前:“快叫老师公好!”孩子乖乖地叫了,皖老伸出手在孩子的头上摸摸,说:“好,好。”与其他受人尊敬的老和尚不同,皖老从来不把“阿弥陀佛”挂在嘴上。皖老恬静地坐在轮椅上,他看着这个城市,城市也看着他,然而无论是我还是城市,这时都不会意识到,这的确是这个老人与城市的最后的告别。音乐和夜景感染了我,我的心情渐渐好起来,不知怎么想起前些年流行的“减去十岁”的说法,我问他:“如果现在让你减去十岁,你最想干什么?”皖老想了想说:“坐一次飞机,去海南看看海。”我去过一次海南,曾向他描述过三亚亚龙湾海滩的奇景和海的壮观,他记住了。

我又继续问道:“如果让你重生一次,你最想做什么?”我记得我曾经把同样的话问过另一个老僧,那老僧说,我来世还是一个和尚。当我把这句话向皖老提出时,他却沉默着。直到我把刚才的话问到第二遍时,皖老才说:“除非是你们写小说的,谁也无法预知未来。”他说的是未来,而不是重生。这使我想起林语堂在写苏东坡传时说过的一段话:“生命是另一样东西暂时的表现,是短暂躯壳中所藏的永恒的灵魂。”在皖老的退居寮里,醒目处挂着一幅书法:“死,学道之人念念不忘此字则道业自成。”这原是印光法师的话,很多年前皖老就把这话抄录下来,当作自己的座右铭。在我们过去的许多次谈话中,从来就没有忌讳过死这样的字眼,而每一次他心脏病发作,当周围的人为了他的病急得乱成一团时,他却静静地躺在那里,等待着一个时刻的到来。我感觉没有一个人能像他那样平静地对待死亡。

在一处水榭前,一群男女在翩翩起舞。皖老说:“你也去跳一个吧,我看着你跳。”我说我不会,皖老说:“你不要总是呆在书斋里写作,生活要丰富多彩些才好。否则你怎么能写出好东西来?”

那天晚上皖老始终不停地在说着什么,这些话,都记在了我的脑海里。

“什么时候你都不要怨天尤人。”

“你和我一样,都是大事聪明,小事糊涂,这不好,要知道人生是由许多小事组成的,而人生中的大事却并不是很多。”

“一个人太聪明也不是很好。”

“我希望什么时候你能写出一部能留传下来的名著。”

“也不要为写不出来而犯愁,写作不是你唯一的事。”

“未未要是考得不好,千万不要责怪她,万一考不好,她会比你痛苦几倍。”

“要是有可能,以我的名义再请你的朋友们吃一次饭,上次没有让他们喝好酒我很自责,文人聚会,哪能没有酒呢?”

“……”

在我的人生中会有无数次散步,但没有哪一次散步能像那天更让我刻骨铭心。因此,我记住了这个日子:2002年农历四月初五,三天之后,农历四月初八,皖老吉祥西归,我这才知道,我与皖老的最后一次散步,是上苍为我们的着意安排。因此我记住了那天傍晚的每一丝风声,记住了那天晚上从我面前掠过的每一个时刻,当然也记住了那天晚上一位让我无法忘怀的老人对我的每一句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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