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知识
“学而不倦,不觉老之将至。”
古希腊哲学家梭伦在晚年时常重复这一小句韵文。
我自己也走到了暮年,从某种意义上看,这句话也可以用在我身上。不过,二十多年经历教会我的,是一门相当悲伤的学问;相比之下,还是一无所知比较好。毫无疑问,逆境是一位了不起的老师,但是它要求我们付出高昂的代价,而且付出的代价与获得的益处往往并不对等。况且,早在我们掌握这些姗姗来迟的经验之前,利用经验的时机已经错过了。青年是学习智慧的时期;老年则是运用智慧的时期。经验总是具有教育意义的,这一点我承认;但是经验只能在将来发挥指导作用。待到死之将至才懂得该如何度过一生,还来得及吗?
我从自己的遭遇和他人的偏见中学习到了许多知识,唉,可是启蒙来得这么晚这么痛苦,对我还有什么意义呢!我学会了更透彻地理解人类,结果只是更深切地感受到他们让我深陷于何等的苦难之中。诚然,这些知识能让我看透重重陷阱,但并不能帮我避开任何一桩阴谋。这么多年来,我始终怀有愚蠢而软弱的信任,这份信任让我在漫长的岁月里扮演着猎物和傀儡的角色,我被身边聒噪的朋友们捉弄摆布,被他们的花招和伎俩重重包围,而我对这一切从来没有过哪怕一丁点的怀疑!没错,我被他们骗得团团转,沦为他们的牺牲品,却一直以为他们还爱着我,心中还感念他们给予的友情,并为此喜悦不已。现在,美好的幻觉都已破灭。时间和理性迫使我反复咀嚼自己的不幸,并向我揭示现实的惨淡真相,正是这真相让我明白已经无可救药,我唯一能做的只有逆来顺受。这样一来,根据我目前的状态,我在这个年纪所拥有的一切经验对现实全无用处,对将来也没有意义。
我们从一出生就踏入了竞技场,直到死亡才能离开。学会了如何娴熟地驾驭马车,却发觉自己已经跑到了赛马场的尽头,这有什么意义?都已经走到了尽头,唯一要考虑的应该是如何退场才对。一位老者如果还有什么需要学习的话,那只有学习如何对待死亡了,但这恰恰是人们在我这个年纪研究得最少的课题。他们考虑到了一切,唯独忽略了这一点。所有的老人都比儿童更依恋生命,与年轻人相比,他们更不愿意离开这个世界。因为他们全部的精力都耗费在现世的生命上,所以当生命走到尽头时,便觉得所有心血都已经付诸东流。所有的精力、财产和日夜辛勤劳作的果实……在离开人世时,这一切都要放下。他们从未想过在这一生中得到的东西有什么可以在死时一起带走。
我适时地思考了这些问题,如果我没能从思考中得到什么收获,那也不是因为没有及时思考或者没有好好消化思考的成果。从童年起就被卷入尘世漩涡,那时我就亲身体会到自己不适合在这世间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我永远无法抵达自己心灵渴求的状态。于是,我不再试图在人群中寻觅幸福,因为我已经感觉到在人世间是不会获得幸福的;我那沸腾的想象力已经游离于自己刚刚开始的人生之外,仿佛漂泊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找寻着能够让我安定下来的宁静归处。
这样的想法发轫于我童年所接受的教育,又被充斥我一生的苦难和不幸加以巩固,它让我无时无刻不在探寻自身存在的本质和目的,我对此产生的兴趣和付出的精力是其他任何人都不曾有过的。许多研究高深学问的人比我知识渊博得多,但他们的学问相对于他们自身而言是外在的。他们想要显得比其他人更有学识,便去研究浩瀚宇宙,试图弄明白天地万物究竟如何运作,就像出于好奇心去研究某种机器的运作原理一样;他们研究人类社会是为了夸夸其谈而不是为了认识自身,他们做学问是为了教育他人而不是为了反躬自省。这类人中有很多只是想要出一本书——随便什么书都好,只要人们接受就可以。一旦自己的书出版问世,他们对书中的内容便不再有一分一毫的关心,除非是为了向他人推荐,或是在受到抨击时为自己辩护。除此之外,他们从书中得不到任何有益于自身的心得,甚至不会操心其中的内容究竟是假是真——只要不被驳倒就行。而我呢,我渴望学习是为了认知自我,不是为了教育他人;我一直认为在教导他人之前必须足够了解自己。我在人群中尝试着对自己的人生进行多种研究,即使独自一人困在孤岛直至终老也可以进行。人应该做什么,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人相信什么。面对一切不属于最基本需求的事物,我们的观念便是指导行动的标尺。基于这条我始终恪守的原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总是在苦苦探寻,试图领悟人生的终极真理,给自己的人生指明方向。很快,当我意识到自己根本不应该纠结于追索这一真理时,我便不再因为缺乏在人世间左右逢源的本领而痛苦了。
我出生在一个尊崇道德和信仰的家庭,后来在一位充满智慧、笃信宗教的牧师的亲切关怀下长大。我从未真正背弃那些从幼年起便接受的种种或许会被他人称为偏见的道德准则和处世之道。当我还是个孩子时,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被温柔的爱抚所吸引,受到虚荣心的诱惑,被希望所蒙蔽,又受到现实的逼迫……就这样,我成了一名天主教徒。在内心深处,我本来信奉基督。但没过多久,习惯的力量占了上风,我的心灵也真诚地皈依了天主教。华伦夫人的教导让我对新信仰的情感越发根深蒂固。在我美好的青年时期,乡间的独自漫步和让我流连忘返的书海遨游将我与生俱来的美好感情与宗教融合在一起,几乎使我变成了像芬奈伦一样的虔诚信徒。隐居生活中的冥想、对大自然的研究和对寰宇天地的思索都促使一个孤独的人难以自持地投身于造物主的怀抱,使之怀着一种温情而又揪心的情绪,去探求眼前所见一切事物的本原和心中所感一切的缘由。当命运将我推进世界的湍流中时,我在其中找不到任何能让我的心灵感受到片刻愉悦的事物。对美好闲暇时光的怀念如影随形、无处不在,让我对触手可及的可以带来财富或幸福的一切都漠不关心甚至深恶痛绝。我在躁动的欲望中感到不安,几乎不抱希望,收获更是微薄。而且,在初尝名利繁华之后,我隐约感觉到,就算有一天我得到了自以为想要的一切,可能我也不会从中找到半分幸福的影子——我的心灵不明就里却热切渴望的那种幸福。这一切都让我对尘世的眷恋逐渐淡退,甚至在不幸的遭遇让我彻底成为局外人之前,那份眷恋就已经分崩离析。我就这样走到了四十岁,在贫困和富有之间与清醒和迷乱之间摇摆不定,我身上有许多坏习惯,但心中却没有任何邪恶的习性;生活随遇而安,没有理性约束的条条框框,对自己的义务也漫不经心——倒不会对义务视而不见,但却经常对义务缺乏充分的认识。
从年轻时开始,我便认定四十岁这个年纪将是一个分水岭,从四十岁开始,我将彻底告别努力奋斗和蝇营狗苟。一旦到了四十岁,无论我处境如何,我都决心顺其自然过好每一天,不再为摆脱困境而挣扎,也绝不再为未来操心。当这一时刻来临之际,尽管从我当时的际遇来看,我似乎应该选择一条更加稳妥的道路,但我还是毅然决然地践行了自己的计划。对于退隐江湖的选择,我不仅毫不后悔,反而从中得到了真正的快乐。我从阴谋诡计和空欢喜中解脱出来,完全沉浸在闲适安宁的精神世界里,而这一直是我从未动摇的愿望,也是我难以磨灭的眷恋。我离开了人群和世间的浮华,褪下了所有的华服;不再佩剑,不再戴表,不再穿白色筒袜,不再用镀金首饰和花哨发型粉饰自己——一顶基础款的简单假发和一套质地不错的呢绒外衣就足够了。不仅如此,比这一切更妙的是,我从心底里连根铲除了贪婪和觊觎之心——正是这种贪婪给我已经放弃的事物一一明码标价。我放弃了当时身居的职位——我完全不适合那个位置——然后便醉心于抄写乐谱,乐此不疲,对此我始终怀有坚定不移的爱。
改头换面可不仅仅局限于外物。我感到洗心革面意味着需要进行另外一项更加困难但也更有必要的观念改革。下定决心毕其功于一役的我开始对自己的内心进行严格的考量,并决定用整个余生来修整它,使之在我离世之前最终成为我希望的样子。
一场伟大的革命发生在我身上,一个全新的道德体系展现在我眼前,在预见到人们毫无理智的评判会三番五次对我造成伤害之时,我早已觉得那些成见愚蠢而荒谬。但凡稍稍触及文学领域的虚荣浮华之气,我就感到恶心。但我对浮名背后的另一个好处的渴求在不断增长,我希望能够为自己的后半生走出一条不像前半生那么飘忽不定的轨迹……这一切都迫使我要对自己开展一场早就该有的全面回顾。于是,我便着手去做了;为了好好完成这次回顾,但凡是我能够决定的因素,我都没有忽略。
正是从这一时期开始,我彻底放弃了世间的一切,对孤独的强烈渴望从此再也没有从我心里消失。我只有在绝对离群索居的状态下才能完成自己的作品,并且需要长时间不受干扰的静默沉思,而社会的喧哗与骚动绝对容不下这样的沉思。这让我不得不在一段时间内换了另一种生活方式,后来我觉得这种新的生活方式其实非常好,虽然偶尔外力或某些意外事件让这种生活短暂地中断,但只要一有可能,我便会立刻重新开始这样的生活,心无旁骛地投身其中。而到后来,当人们排挤我、迫使我独自生活时,我发现众叛亲离反而给我带来了自己从未想到过、凭一己之力也做不到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