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问:杜娟
梁思成从佛光寺的大梁上掉下来
我在北大读书时,选修的课程非常广泛,这对我今天的研究大有裨益。我虽是哲学系的学生,但我最初却对西方文学很感兴趣,我选修了俞大缜先生用英文讲授的“欧洲文学史”;北大老资格教授杨振声的“欧洲文学名作选读”。还有胡世华的课。他是我父亲早年的学生,教逻辑学。我也选修了任继愈的课,他那时还不是教授,讲的是中国佛学问题,我也受益匪浅。
此外,我还选修了著名建筑学家梁思成先生开设的“中国建筑史”。梁先生那时是清华大学的教授,到北大博物馆系讲课,我慕名去听。到现在,我还保存着听他讲课时记的笔记。
梁思成事业心非常强,要研究一个事物,就非得把它弄清楚。有一次,他给我们讲课时谈到山西五台山的佛光寺。佛光寺是唐朝时修建的寺庙,是现在我们国家保存下来的木结构最早的寺庙之一了。据说,这所寺庙是梁先生从壁画中找到的。有一幅敦煌壁画描绘了唐五台山的地图,地图上标出大佛光寺的位置,梁思成按图索骥找到佛光寺,但是,这个寺庙到底建于唐朝的哪一年?梁先生要弄个明白。民间有个习惯,就是建庙宇、民宅,上大梁时,要在梁上刻下上梁的日子。梁思成就爬到梁上去看。他真看到了!可一高兴,人从梁上掉下来了。他给我们讲,那次他摔伤了,但这很值得,他把这日子搞清楚了!后来,梁思成先生对它做了完整的剖面透视图,成为今天研究唐代建筑的典型范例。
冯友兰挨斗时曾背慧能的偈
1956年,我回北大时,冯友兰还在讲课,我听过他的课。在特定的历史时期,他的哲学思想曾遭遇批判,我也写文章批判过他。冯友兰先生与我父亲是同事,我们两家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在燕南园住隔壁。虽然我写文章批判他,但我们关系不错,我常去冯先生家找他聊天。那时冯先生大约60多岁。
当年,冯友兰先生是极端的“反动权威”,经常挨批判。红卫兵几乎每天都闯进冯家,弄个小凳子,把冯友兰先生提溜起来,让他站在凳子上,批判他,让他交代。我那时因反对聂元梓而被打成“黑帮”,也常常被提溜去陪斗,很不好受。
大概是1981年吧,有一天我去看冯友兰先生,偶然谈到当年挨斗时的情景,我问冯先生当时如何对待,冯先生说,在挨批斗时,他心里就默诵慧能的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冯先生说后,我们俩一起大笑。原来在挨批斗时,仍然可以有某种思想的自由。就是说,在言行极端不自由的时候仍然可以有某种思想的自由。
冯友兰先生很聪明,也很有见解。冯先生文章写得让人看起来很舒服,到底在美国学习了五六年,拿了博士学位!我觉得他相当得益于自己的西方哲学基础,且有很深厚的中国文化根基。我们这一代不如老一代,他们从小读四书五经,我们只是挑着读一点。而且,他们都在国外学习过一段时间西方的文化,我们没有这方面的体验。后面的一代也不如他们。现在有人说,21世纪要出现什么大师,我觉得很难,这两个基础都不行,或者只有一个基础,那出不了大师,至少是非常非常难的。
汤用彤人称“汤菩萨”
我父亲出身于书香门第,他对中国文化、印度文化、西方文化均有很高造诣。
上大学时,我选修了汤用彤先生的两门课:一门是欧洲大陆理性主义,另一门是英国经验主义。他教书方法非常严谨,完全根据原著给你讲解,分析那个原著。比如,笛卡尔,他就讲《方法谈》这本书。讲这本书结构是怎样,为什么这么结构等,为我打下一个比较好的欧洲哲学基础。我是研究中国哲学的,如果西方哲学基础好的话,可以有另外的思考系统来研究中国哲学。
父亲从来没有要求我们做什么,而是尊重我们自己的选择。但他为人行事对我影响比较大。比如最突出的一点是为人宽厚和气,人称“汤菩萨”。他没有发过脾气什么的,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却又有正确的选择。我在人际关系上处理得比较好,可能就是受我父亲的影响。
父亲研究学问认真求实,人家说他“越是有学问,越是慎重”。他的《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非常有影响,现在的研究都要通过他的成果进行,但当年中华书局多次找他,希望他能修改后出书时,他说,有些东西还没有研究透,现在也不好改,要出就照原样出吧。这点对我也有影响。我觉得做学问如果不真诚,就没有什么意义。现在批判学术腐败,学术腐败就是没有对学问的忠诚和忠实的信念,那怎么能做好学问呢?
好的文化应吸收其他文化的精华
问:您是从事中国哲学史研究和教学的,我们想知道对您影响最大的哲学体系是什么?
汤一介:我觉得,我们这个民族有它自身的文化传统。这个传统有它的起点,就是孔子和老子。中国文化的核心基本上是儒家和道家。
问:您觉得,这个核心与文化的发展有多大关联?
汤一介: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提出轴心时代的理论,他认为在公元前500年前后,在世界不同的地区,几乎同时出现伟大的思想家,在古希腊出现了苏格拉底、柏拉图,在中国出现了孔子、老子,在印度出现了释迦牟尼,在以色列出现了犹太教的先知。他还说,每一次文明的飞跃,往往都要回顾到起点。比如,文艺复兴,就是要回到古希腊,中国宋明理学,也要回到孔孟,因为经过印度佛教冲击后,我们的文化要回到自己的根。任何一个民族的文化,就像一棵大树一样,它是有根的。好的文化应该吸收其他文化的精华,这棵树才枝繁叶茂。
儒学的现代意义
问:有一种说法是上个世纪有的文化思潮,关注的是传统文化的弊端,因此传统常处于被“破坏”中。您刚才说了,21世纪很难出现国学大师,是不是与这种文化的“断脉”有关?
汤一介:是的。从中国历史上看,儒家思想有两种不同的形态,一是作为意识形态的儒家文化,一是作为理念形态的儒家文化。前者确实与某种“专制”等弊端有关;但是作为理念形态的儒家文化,它主张“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保合太和”以及“和为贵”等等,具有相当大的包容性。
问:您曾说,在全球意识观照下发展民族文化传统,儒家思想有哪些现代意义?
汤一介:比如,孔子提出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个观念中包含着“自己”与“别人”的对等关系。这无疑是可以为全人类接受的伦理观念。孔子的“仁学”思想也可以为当今寻求的“全球伦理”提供有意义的资源。孔子讲“仁”,有个出发点,即从爱自己的亲人出发,这是天然的,不是勉强的。但你不能停留于此,必须“推己及人”。要做到这些并不容易,得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的“忠恕之道”作为“为仁”的推则。
问:您曾经说过,儒家的“太和”观念,对人类社会的发展有益?
汤一介:是的。这种观念包含着自然的和谐、人与自然的和谐、人与人的和谐以及人自我身心内外的和谐。儒家是通过道德学养达到自身的和谐而推广到“人与人的和谐”;人类社会和谐了,才能处理好与自然的和谐;人与自然的关系处理好了,才能不破坏“自然的和谐”。这样大体上构成了“普通和谐”的观念。如果我们扬弃其中可能导致的缺点方面,并落实到操作层面,对匡正今日社会所发生的种种弊端有利。
另外,孔子的“和而不同”思想可以作为21世纪处理不同文化关系的准则。
儒学与西方哲学的差异
问:您怎么看儒学与西方哲学的差异?
汤一介:西方哲学注重的是知识系统,儒学注重的是人生境界。这是两个问题。但我们应该吸收其精华。我在1983年世界哲学大会上曾讲过,儒学的第三期发展(第一期是孔孟,第二期是宋明理学,第三期就是现在)就是在真善美上做文章。孔子讲他五十知天命,天命是什么,就是宇宙人生的道理,就是真;六十耳顺,朱熹的解释,至少我可以附会用这个解释,“不思而得”,就是美的境界。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什么都合乎规矩,不会做不合道理的事,这是善的境界。孔子追求的最高境界是真美善统一的人生境界。
原刊于《辽宁日报》,2002-04-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