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汉语文脉弯弯转转,从《尚书》到先秦诸子,然后到汉赋,到魏晋六朝文章,到唐传奇宋话本,到明清小说,一路下来,各领风骚。诗词歌赋不足以抒发今情今事,而后有白话文,有新诗,更将散文从正统位子上推下去,复以小说为大流。小说不再是《汉书》定位的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
唐宋以来,口语基础上逐渐形成白话文,起初用于变文、话本之类。明朝时,很多城市茶馆中有说书人,讲述《三国志》《水浒传》《大明英烈传》等传奇故事,后经罗贯中、施耐庵辈整理成小说。古典白话至此渐臻成熟。
明人冯梦龙在寿宁任上,写《禁溺女告示》:“一般十月怀胎,吃尽辛苦,不论男女,总是骨血,何忍淹弃。为父者你自想,若不收女,你妻从何而来?为母者你自想,若不收女,你身从何而活?且生男未必孝顺,生女未必忤逆……”句句落实,乡民自能看得明白。冯梦龙是三百年前的白话文体家。
五四运动之后,白话文在社会上普遍应用。胡适曾将白话的语言特点,归纳为三条:
一、白话的“白”,是戏台上“说白”的“白”,是俗语“土白”的“白”。故白话即是俗语。
二、白话的“白”,是“清白”的“白”,是“明白”的“白”。白话但须要“明白如话”,不妨夹几个明白易晓的文言字眼。
三、白话的“白”是“黑白”的“白”。白话便是干干净净没有堆砌涂饰的话,也不妨夹几个明白易晓的文言字眼。
这种观点在民国以前不多见。中国士林根深蒂固自以为是风雅或端庄,总有点看不上冯梦龙之类的“通俗”或“佻薄”。实则冯梦龙的见识,比时人长出不止一头。明清高头讲章,现在人知道得不多了,读书人里,多是读过冯梦龙的。
胡适认为“白话”或“话”是从口语角度提出的,白话对立文言,却包容方言,这给白话文的发展注入了民间力量。鲁迅、周作人、沈从文、张恨水等人的文章,亦不乏民俗元素。民间语言与书斋语言相比,多了生机,多了自然。
民国人下笔大都难逃文言腔调。很多人旗帜鲜明地反对文言文,但自身古典素养在那里。不少人能写一手纯正漂亮的文言文,作起白话也有文言文的夕阳返照。林语堂说古者则幽深淡远之旨,今者则得亲切逼真之妙。两者须看时并用,方得文字机趣。
大多民国文人,对前辈文章说了很多不客气的话,一下笔,还是隐约可见古典的影子。张爱玲曾说:“就连我这最不多愁善感的人,也常在旧诗里看到一两句切合自己的际遇心情,不过是些世俗的悲欢得失,诗上竟会有,简直就像是为我写的,或是我自己写的……使人千载之下感激震动……老在头上心上萦回不已。”张爱玲把《金瓶梅》《红楼梦》《海上花》消化得烂熟,笔下人物对话口吻常见这些作品的影子。鲁迅与周作人、胡适诸位,创作之外也梳理中国小说史,整理并校点古籍。一九三〇年秋,鲁迅破例为老友许寿裳的儿子许世瑛开列了一份应读文学书书单。无独有偶,梁启超、胡适也曾开过书单。三份书单全是古典读物,散发着古汉语韵味。
民国文章之好,恰恰是语言的未曾圆熟,字里行间的旧味与未脱古文余韵的笔法,白话中带一丝文言气,又精致又清雅。
盘根错节的文脉像山间河流,或蜿蜒曲折,或顺势直下,与国家民族的命运消长相随,自然也一同经历了无数灾厄。稍有间隙,文化之流又会不经意间秉天地灵气,激浪扬波,呈现出一派大江瀚海的浩荡。民国国运坎坷,文化艺术有生机。古文衰落,新文学破壳而出。鲁迅的小说与杂文几乎全是抗争和愤激之谈。林语堂、郁达夫这样的文人也没有忘怀天下,在时代的泥淖里散发着光彩和锋芒。即便是吟风弄月的小品,也或曲或直表达不平,接通先秦魏晋唐宋明清文脉。
谢灵运说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用一斗。如果说,民国文才共一石,周氏兄弟除外,他们属于整个中国文学,这一石姑且分配如下:
梁启超、王国维得一斗,陈寅恪、陈独秀得一斗,沈从文、废名得一斗,梁实秋、钱锺书、林语堂得一斗,萧红、张爱玲得一斗,郭沫若、老舍、巴金、茅盾、曹禺得一斗,张恨水、徐志摩、郁达夫得一斗,钱穆、顾颉刚、梁漱溟得一斗,剩下的人共分了那两斗。也有些人去晚了,米已经分完,只能捡起撒落一地的秕谷。
梁启超是大动荡时代的大人物,奔走笔墨之外的事功,经历丰富,总是处在历史旋涡中。可以想象,这样一位人物面对文字的时候,会产生一种什么样的文化胸怀。但有人问梁启超信仰什么主义时,他说:“我信仰的是趣味主义。”有人又问他的人生观拿什么做根底,他依然说:“拿趣味做根底。”这也是他不管写什么,让人读来势如破竹的原因。
林语堂写人论文叙事记景,行文奇崛,舒展轻松又不失厚重。郁达夫放诞任性,无所顾忌不拘谨,纯然人性本色。废名的文字独具一格,冲淡为衣。他们的文章都吸引过我。废名的语感极好,他的文章,好就好在奇上,可惜文气不平。在我看来,写散文,文字要新奇,文气要朴素。文字可以怪,可以追求特别,但文风要平,只有平才能走得远,走得深,才能不坠魔障与邪性,进入大境界。
周作人的小品,沉着苍郁,冲淡为衣,闲适使气。瓜棚豆架下谈天说地说鬼神,看起来寻常,入口微辛,回味却甘。《北京的茶食》里说:“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很多人被其笔下晚明文章的神韵蒙蔽,以为周作人沉迷于精致风雅生活的旨趣,而忘了字外的大义,更忘了他对人间的大悲悯。
民国诸贤,鲁迅不可绕过。如果说冰心、徐志摩、梁遇春等人的文字灿若春花,鲁迅则肃穆如秋色。鲁迅的文章,年岁渐大,越发能体会背后埋藏的深意。鲁迅的作品,沉郁慷慨是经,苍茫多姿是纬,点染他的又有卓绝的个性与不世才情,加上现实投下的阴影,文字便添有冷峻之意味,自有旁人所不及处。《野草》与《朝花夕拾》是现代散文中的两朵奇花,一朵长在向阳的山坡上,一朵藏在背阴的石缝中。
鲁迅的文字,有婴儿的烂漫,又同时有世情的洞明与练达,文章铮铮傲骨,俯仰天地的目光,堪称超绝。王国维胸藏风云,下笔雍容,一览众山小,已到了时代制高点,可惜只活到五十岁就自沉于北京颐和园昆明湖。陈独秀眼高手高,虽为政治所误,文章终是入了化境。郭沫若才高志大,天生的诗人气质,偶尔过度抒情,影响了文字的公正平和,但不影响纵横捭阖横扫六国的派头。郁达夫性情写作,一个活脱脱的自己跃然纸上。林语堂出手不凡,幽默之外大有余味,只是后来离开母语环境,阻塞了文章的进步,但也给文脉注入了新鲜的力量。钱锺书的《围城》,趣味灵光闪闪,《管锥编》的墨香流韵,更是可圈可点。张恨水的旧小说紧贴时代,虽不如牡丹、玫瑰端正,却有一股梅香扑鼻。徐志摩的文章状写域外风物,逸气横生,丰姿动人。无论是散文还是诗歌,都上承唐诗宋词余绪,只是略显异域风情,不能久视。张爱玲、萧红有孤绝凄美之态,亦沉博清丽,绝非咏絮之才。一些女作家,嫣然百媚,处处成春。
梁遇春火光一现,是耀眼的流星。丰子恺如文玩清供,谈文论艺的文章格调尤高。李健吾的文艺评论,刀劈斧削,虎虎生风,力可透骨。胡兰成的文字,顾盼之间摇曳多姿,山河、家国、饮食男女,串作一处,优雅而妩媚,俱见风致。
民国作家将汉语言文学推向了一个新的境界,一方面接通传统,一方面借鉴西方。很多人身上所体现的气度与襟怀,是开放的,不仅阅读域外作品,更亲自翻译、推荐这些作品。严复、林琴南诸夫子,孜孜不倦引进外来先进文化。鲁迅《木刻纪程》一书“小引”中说:“采用外国的良规,加以发挥,使我们的作品更加丰满是一条路;择取中国的遗产,融合新机,使将来的作品别开生面也是一条路。”这些观点为有识者所肯,形成民国文人不拘一格、广采博取、闳其中而肆其外的风气。
民国出版业开始走向繁荣,很多中小城市有自己的报纸杂志。不少报纸辟有副刊,专发各类文艺作品,卖文为生者大批量出现。不少作家著书为稻粱谋的同时,更以思想说服人、感染人、影响人。身逢乱世,不少人珍重固有的文脉,更执着强国兴邦之思。他们蜷缩在文字世界里抵挡外面的风雨飘摇,内心的凄苦是有的,但他们依旧写自己的文章。写自己的文章,这是写作者最珍贵的品质。民国文章,有今人鲜见的性情,有不同寻常的风范与面貌。
民国兴起的文化思潮,是支撑创作的支柱。思想理念在前,哲学智慧在前,其后自有文脉的繁茂,这是规律。文人留洋汲取宝贵的学养,在思想和形式表达上有所开拓。茅盾写市民,不是才子佳人旧小说里的模样,不局限于写人,而是借此写一个大的社会。张恨水这类旧小说作家,下笔情事缠绵,亦不忘大时代的风云。
作为国体,民国短命而粗糙,现代文学的大致框架,却在几十年间奠定而成。民国是历史的港湾,也是时代的码头,从皇朝变迁为民国,时代转折,文化必然也转折。民国文学未必皆尽人意,但给了白话文一个高起点的开端。那一湾文脉,是中国文学一泓隽永的墨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