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江山有限情无限

四海一生踏歌行:苏轼词传 作者:仗剑天涯 著


江山有限情无限

宝马配金鞍,才子对佳人。苏轼一生中,先后有王弗、王闰之、朝云三位女子伴随身边。她们在正史中出场不多,但却是打开苏轼心门之锁的钥匙。佳人是远行时的牵挂,是寒冬里的温暖,更是生死相约的伴儿。三人之外,苏轼也与许多女子相遇江湖、逢场作戏,但始终发乎情,止乎礼。

待军重见寻芳伴

一斛珠

洛城春晚。垂杨乱掩红楼半。小池轻浪纹如篆。烛下花前,曾醉离歌宴。自惜风流云雨散。关山有限情无限。待君重见寻芳伴。为说相思,目断西楼燕。

那年那日是唐朝,那君那人是玄宗。

唐明皇在花萼楼恰逢外使觐见,奉献颇丰,遂命贴身太监从贡物中取珍珠一斛,悄悄给梅妃送去。一斛者,十斗也。这位“尤知音律”的“梨园鼻祖”,同时命乐府官用新声谱曲,名“一斛珠”。该词牌名由此便传了开来。

梅妃者何人?梅妃不姓梅,而姓江,名采苹,开元中被选入大唐后宫。妃淡妆明秀,慧敏能文,又性喜梅,于是唐玄宗赐名梅妃,宠爱有加。后来,梅妃遭杨玉环妒忌,被迫迁居上阳东宫。唐玄宗思念梅妃,在夜里灭烛召见,被杨贵妃发觉,引起风波。之后乃有上述“一斛珠”的典故。结果如何?梅妃并不领情,写诗答道:“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珍珠乃是无情物,怎慰朝朝暮暮心?

这是宋人传奇小说中记载的故事,未必全真,也未必全假。苏轼这阕《一斛珠》乃是同样不真不假,却有情有意有韵味的妙品。

情之于诗词,就像茶之于水,不可或缺,但难以捉摸。诗词中的情,往往难以确指,于是就难坏了各朝各代有考据癖的索隐派,大家各执一词,各有其理,却难定于一。以这首《一斛珠》为例,有人认为苏轼是追忆旧友,有人认为是思念新婚妻子王弗。为故事的美丽起见,从后解。

这年(宋仁宗嘉祐元年,即1056年),二十一岁的苏轼与父苏洵、弟苏辙父子三人离蜀赴京赶考,过关中,至洛阳时正当(闰)三月,乃暮春时节。

垂杨生绿,已可成荫,半掩红楼,摇曳参差。小池清浅,波纹如篆,如斯美景,谁人顾盼?景动人心,瞬息万里,他年他月,烛下花前。不醉美酒醉离歌,何时执手再重说?风流已散情不散,他日寻芳君为伴。此情此景谁可拟,斜阳一半西楼燕。

苏轼与乡贡进士王方之女王弗成婚时十九岁,王弗十六岁。这桩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其中有父母的深远之虑。苏轼、苏辙兄弟两人快到二十岁的时候,家里就筹备让他们进京赶考了。赶考之前,要把婚姻大事解决了。因为他们若是未婚进京,并且一考而中,有可能就要娶外地老婆了。

北宋年间有一种求婚习俗,京都中家有未婚之女的富商,每年都眼巴巴地等着考试出榜,榜单一下,便立即向新得功名的未婚举子提亲。所以科举考试的季节,就是婚姻大事活跃进行的季节。苏轼的父母想让儿子娶个本地姑娘,他们对姑娘的家族知根知底,要比迎娶不知根底的京都富商的千金好得多。于是就有了苏轼与王弗的婚姻,和第二年苏辙与另一位本地姑娘的婚姻。

父母之命,未必全错;媒妁之言,未必不美。先婚姻后爱情,亦可成为一种美丽与浪漫,甚至更有可能化成朝朝暮暮的陪伴、年年岁岁的依念、生生死死的爱恋。

每一份真挚而深沉的感情,起航点都是漫不经心的偶然,而结果与起点却未必那么吻合。“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般的爱情固然充满野性、新奇、刺激,催你“泣涕涟涟”“载笑载言”,但最后的结果也有可能是“老使我怨”“不思其反”“亦已焉哉”!同样,父母之命与媒妁之言,也可以是命运大神的温柔点拨,从此两个生命日夜厮磨、相融相合、生死难割。苏轼与王弗的爱情,无疑就是这一种。

王弗嫁入苏家,事舅姑“以谨肃闻”,她出身于书香门第,但并不以诗书自矜。“其始,未尝自言其知书也。见轼读书,则终日不去,亦不知其能通也。其后轼有所忘,君辄能记之。问其他书,则皆略知之。由是始知其敏而静。”这段文字出自苏轼多年后所作《亡妻王氏墓志铭》。

“敏而静”是苏轼给爱妻的评价。这是一位聪慧而低调的女子,知书而不自言,但她显然很喜欢自己夫君沉浸于读书时的模样。专注的男人最有魅力,大概古今一理。“见轼读书,终日不去”,这个简单的细节让人陶醉而感动。念念有词的苏轼,在读书间隙,抬眼四望,不经意看到凝神望着自己的妻子,和她嘴角浅浅的微笑,这是怎样的温馨?

王弗的内敛、贤淑自始而终,她的聪慧却日久方显,苏轼不小心遗忘的文章书籍,她“辄能记之”,对其他书也“略知之”。“略知”应该也是谦语。苏轼至此方知这位妻子不仅秀外,而且慧中,不仅达礼,而且知书。心里当陶陶然,乐不可禁。

这位苏轼钟爱一生、牵挂一生的女子,不只是苏轼居家、读书的良伴,还是处世交游的贤内助。“轼与客言于外,君立屏间听之,退必反覆其言曰:‘某人也,言辄持两端,惟子意之所向,子何用与是人言?’有来求与轼亲厚甚者,君曰:‘恐不能久。其与人锐,其去人必速。’已而果然。”通过察言观色来识人辨人,这方面女人的天赋往往比男人更出众。

“烛下花前,曾醉离歌宴”。洛城暮春,杨柳摇曳,草长莺飞。苏轼览美景,思佳人,难免“江山有限情无限”起来。在那万里之外的蜀地眉州,是否也有一位佳人,“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呢?

也许,有后世女子会说:“来生嫁给苏东坡,哪怕历尽千年的情劫。”我们不知道王弗和苏轼的缘分耗了多少前世的劫难,但王弗嫁给苏轼时,肯定没有想到自己的夫君将成为光芒万丈的人物。王弗和苏轼的故事,温馨多过浪漫,凝望多过誓言,没有感天动地,也不求感天动地。它是有人间烟火味的,就像苏轼身上的味道一样。

常有人把苏轼看作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其实是误读。苏轼其诗其词其人的可贵与可爱,在于他总是在人间寻找自在和快乐,而不追求什么幻境、彼岸、乌托邦。

注释

①苏东坡:即苏轼,号东坡居士。

江上哀筝遣谁听

江城子 江景

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宋神宗熙宁四年(1071年),苏轼携眷离京往杭州任通判。从此,这位潇洒多情的才子便与杭州的湖山结下了毕生难解之缘。林语堂说杭州是苏轼的第二故乡。岂止第二故乡?“数典忘祖”的苏轼,初到杭州便作诗“献媚”:

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

我本无家更安往,故乡无此好湖山。

人与地的缘分往往是相互的。苏轼的诗情,非杭州的画意不能尽其才;杭州的画意,非苏轼的诗情不能极其妙。苏轼得杭州,如鱼得水,生命再不枯燥;杭州得苏轼,如水得鱼,从此有了灵魂。此后的数年里,苏轼便一直耽溺于湖光山色间。苏轼所住的公馆位于凤凰山顶,恰可俯瞰西湖。不管独自凭栏,还是携友同游,皆可尽兴。所谓一石一木都含情,一亭一寺皆成迹。漫不经意的足迹渐渐把苏轼和杭州缠绕成一体。

是日午后,阴雨多日的天空终于放晴。阳光刺破云层将山水点亮,西湖上也渐渐多起了游船和游人。苏轼正要出门,忽见张先老先生家的仆人叩门而入,原来是张先邀苏轼共游西湖。同去,同去!美景自当与良朋共赏。

张先,字子野,诗风清丽,尤擅填词,因三个名句“云破月来花弄影”“浮萍破处见山影”“无数杨花过无影”被称为“张三影”。张先年长苏轼四十七岁,致仕后居于杭州,此时已年过八旬,但仍精力旺盛、兴致不减,常与苏轼酬唱应答。苏轼曾赠诗与张先曰:“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以形容这位老翁年过八旬仍在家中蓄养歌妓的盛举。

张先、苏轼一众人游西湖。掠过湖面的清风,不知不觉已被水汽浸湿,吹拂人面时便觉清凉无限。雨已歇,云未散,斜挂西天的太阳,把云朵照射得五彩斑斓。众人言笑晏晏,走走停停。先绕湖而行,然后到西湖湖心的孤山上去凭吊白居易的祠堂。终于累了,于是在孤山竹阁前临湖亭歇下脚步。

孤山四面环水,岛上多梅花。苏轼等人谈论着白居易的掌故诗词,也没忘记随时品尝近湖远山的可餐美色。水面摇曳,舟行如梭,山色青翠,雾霭蒙蒙。谈论之声渐渐止住,仿佛每个人的魂魄都被水天一色的奇境摄了去。

众人的目光逐渐集于一只彩舟之上,它朝临湖亭翩翩驶来。近了,近了,可以看清了。那小舟华彩非常,舟上有靓装女子数人,其中一人尤为惹眼。这女子并非妙龄,看上去应该已三十多岁,但风姿绰约,仪态娴雅。那舟从哪里来?舟上这位女子是谁?她又为何而来?

在岸上好奇的人群中,有两位客人望着彩舟早已直了眼。而且当时这两位刘姓客人有孝在身,举止轻浮是大忌。不过孔子说过“发乎情,止乎礼义”,被美丽吸引乃人之常情,算不得轻浮。苏轼也不自觉地朝彩舟多看了几眼。一望不打紧,一望而不可禁。

十三四岁的女子是豆蔻年华,含苞未放,楚楚动人;二十多岁的女子,初知人事,流盼传情;三十多岁的女子呢,则像已经绽放的荷花,虽已开过,却仍盈盈翘立。当然,有的女子到了三十来岁便深居简出,全身心地相夫教子。而有的女子并不愿轻易雪藏自己的美丽,虽已过了所谓的“最佳时节”,但由于经历过的风雨化成了风韵,便显出另一番风味。

如果说这女子是一朵“开过尚盈盈”的荷花,那两位“痴心客”就是慕美而来的两只白鹭。白鹭很安静,只是默默地望着,不言不语、不动不惊。这一切都成了苏轼眼中的风景。

筝声忽然起于水面,是舟上的女子在弹。声声筝鸣尽凄婉,仿佛有无尽的心事想要诉说,她要诉给谁听呢?在这陌生的地方,对着陌生的人,每一件心事都随着筝声传递开去。一句话都没说,可心思却一点儿都未保留。“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刹那间,烟敛云收,天空像蓝玻璃一样澄澈透明。雾霭不见了,彩霞不见了,湖面上其余的船也像是有意闪开了似的,只剩下一湖清水、两只彩舟,一只在水上,一只在水下。苏轼再去看舟上的女子,只见她双手熟练地拨弄着琴弦,筝声凄婉,她脸上却露出难以形容的肃穆、平静。

她不是谁家的女子,她是远道而来的湘灵。湘灵,湘水之神,是古代尧帝之女、舜帝之妃娥皇和女英的灵魂所化。舜帝死时,二妃啼哭,泪洒竹上,竹子从此斑斑点点,湘妃竹是也。哭泣之后,她们跃入湘江,为夫殉情。湘妃化为神后,每次现身都尽显哀怨。这次也没有例外。

哀怨从来不是无缘故的,哀怨的背后总是有说不尽的故事。可是过于沉重的故事却往往说不出来。所有的内容都融进了筝声。你听得出哀怨,却听不出为什么哀怨,你好像又知道为什么哀怨,可是你知道了也说不出口。音乐是最好的传情方式,传情是音乐的唯一目的。出她的心,入她的筝,经你的耳,入你的心。

听音乐时人容易闭眼,当你闭上眼,你才能看见更多。闭着眼的苏轼和“双白鹭”,等着音乐停止的那一刻,去打听“湘灵”的情况。可是,当他们睁开眼,却发现彩舟已逝,湘灵已远,唯青峰数座,倒影幽然。

怀恋,遗憾。这忽然而来、又忽然而去的邂逅,本不需要有什么结果。“人不见,数峰青”,此时无声胜有声。

注释

①芙蕖(qú):荷花。

②哀筝:筝是一种弦乐器。因其声哀婉,故曰哀筝。

③苦:甚,极。

④湘灵:古代传说中的湘水之神。

⑤取:助词。

头白鸳鸯失伴飞

江城子 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公之夫人王氏先卒,味此词,盖悼亡也。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乙卯年,也就是宋神宗熙宁八年(1075年),苏轼刚到密州上任。热闹的元宵节过去后,人都显得有些寥落。在充实而欢快的日子里,人往往不怎么做梦,而在窘迫寂寥时,心中却最容易浮想联翩、幽梦不断。

密州是一个穷僻的地方,与杭州简直有天壤之别。苏轼又向来不善理财,他自己说“平生未尝作活计……俸入所得,随手辄尽”,几乎没有余钱。这时又赶上官员俸禄下调,苏轼的生活一下子变得十分拮据。他在密州写的《后杞菊赋》中说:“予仕宦十有九年,家日益贫,衣食之奉,殆不如昔者。及移守胶西,意且一饱,而斋厨索然,不堪其忧。”

做了十九年官,家里一天比一天穷,俸禄又减少。到了胶西,也就是密州,连吃饱都成了奢望。为了填饱肚子,苏轼每天被迫跟同僚去古城荒废的园圃里找杞菊吃,边吃边相对苦笑。这日子过得不能不叫辛苦。

正月二十这天晚上,苏轼梦到了原配妻子王弗。王弗十六岁时嫁给比她大三岁的苏轼,婚后两人恩爱情深,生有一子苏迈。王弗是一位贤惠的妻子,侍奉舅姑十分谨肃,而且每次见苏轼读书,便陪伴左右。举案齐眉乃题中之意,红袖添香是礼中之情。

谁也没有料到,王弗在二十七岁上就年轻殂谢,不幸病逝于京师。苏轼在《亡妻王氏墓志铭》中记了一件事,父亲对他说:“妇从汝于艰难,不可忘也。他日汝必葬诸其姑之侧。”父亲告诫苏轼,糟糠之妻不可忘,还叮嘱一定要把她葬在苏轼母亲的坟墓边上。其实,这些事何须父亲叮嘱?苏轼只是以父亲之口,言心中之念而已。

这位“敏而静”的贤内助撒手西去,让苏轼觉得自己成了被遗弃在世间的孤儿,他说“余永无所依祜”,再也没有人与自己亲密无间地去面对风风雨雨。

这首《江城子》是古往今来最知名的悼亡词之一,但并不是苏轼第一次写词怀念亡妻。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年),即王弗去世的当年,苏轼就写过一首《翻香令》:

金炉犹暖麝煤残。惜香更把宝钗翻。重闻处,馀薰在,这一番、气味胜从前。

背人偷盖小蓬山。更将沈水暗同然。且图得,氤氲久,为情深、嫌怕断头烟。

这首词,上片写苏轼在灵柩前烧香忆旧。苏轼回忆王弗生前因为爱惜而用宝钗翻动残余未尽的香。很久之后,原来烧香的地方还有香气余存,气味甚至胜过从前。下片描述苏轼在殡仪时精心添香的情态。他背着人偷偷盖起小蓬山模样的香炉,不过是为了氤氲的香气能持久一点儿。一向通达的苏轼,甚至信了“断头烟”的说法。断头香是指未燃烧完就熄灭的香,俗传以断头香供佛,来生会得与亲人离散的果报。苏轼未必全信这个说法,但因为“情深”,还是从了这不明不白的规矩。

十年前,死神斩断了连理枝,拆散了双飞鸟,残忍而无情。

之后苏轼遵父命葬王弗于家乡眉山的祖茔。从前夫妻携手共同度过了十年,而今幽明路隔又是十年。“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时间从来不会照顾人的感受。

人生在世就好比寄宿旅店的行人,有的人会跟自己有缘同行,但没有什么缘分是永恒不变的。下一站,说不定刚刚亲密起来的人就要分道扬镳。然而,有的东西会变,也有些东西不会变,比如记忆。

“不思量。自难忘。”真正的刻骨铭心,从来不会形诸口口声声的碎碎念,只会默默埋藏于方寸之间那块柔软之地。思念,就像潜流于地表之下的暗河,在无痕无迹中默默流淌,在风景变幻里始终如一,但一遇出口,就会喷涌而出、波浪滔滔。对苏轼来讲,今夜的梦就是出口。

假如两人再见面,王弗还会不会认得自己?这十年,苏轼过得并不顺意,虽然文名如日中天,但在官场上却屡屡不顺。就在此前,他还上书论列吕惠卿扰民之罪,但之后从京城传来的消息却是弹劾,反对这个小人的正义之士接连受到惩处。苏轼自然不会跟王弗讲这些琐事,但这些世事沧桑在苏轼脸上留下的痕迹,不可能逃过爱妻的眼睛。“尘满面,鬓如霜”的自己,会不会吓到妻子?

若不是每日暗暗系念着千里之外的孤坟,今夜苏轼的魂魄也不会突然还乡。暗自“回乡”的苏轼,是不是本打算去爱妻坟前拜祭?但梦常是无逻辑的,他突然来到故宅,来到两人一起居住过的地方。一切都是那么熟悉,那树,那走廊,那小窗,竟然还有在窗前梳妆打扮的她!

惊喜,是的,惊喜万分。即使知道这是梦,苏轼也感到十分满足,他要赶在梦醒之前,抓住每一分每一秒,跟妻子倾诉衷肠。他要好好问一问,这十年她过得怎么样。他要仔细看一看她的模样。有太多太多的话要说,有太多太多的事要做,即使是梦,也要梦个圆满。

可是,那么多话,从何说起呢?或者,既然相见了,又有什么话非说不可呢?要表达什么,千行泪水不够,但一个眼神足矣。

苏轼知道,过了今天,自己还要回复平静的生活,照旧要把思念埋在心中。埋在哪儿呢?明月夜,短松冈。

悼亡诗写得最有名的,一是潘岳,一是元稹。

潘岳在丧妻之后“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他看到的是:“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不管物是人非,还是人、物皆非,都只能在心中勾起忧伤。潘岳感慨道:“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

元稹则写过著名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比这句人人皆知的誓言更催泪的,是他与妻子生前共同经历的回忆: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苏轼与王弗同样是“贫贱夫妻”,但他们的生活总体也算欢乐。不过王弗不是才女,与“赌书消得泼茶香”的赵明诚、李清照相比,有人会觉得缺了些什么。但他们缺少的并不是内心的默契,而只是形而上的交流罢了。这并不是什么缺憾。心心相印的两个人,不需要留下什么可供传诵的佳话。如果需要,苏轼的这个梦就是佳话。

注释

①十年:词人妻子王弗于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年)去世,到写作此词已经十年。

②小轩窗:小室的窗前。

③短松冈:植满松树的小山冈。此指墓地。

金风玉露一相逢

南歌子感旧

寸恨谁云短,绵绵岂易裁。半年眉绿未曾开。明月好风闲处、是人猜。春雨消残冻,温风到冷灰。尊前一曲为谁哉?留取终一拍、待君来。

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年)七月,凶神恶煞般的朝廷使者来到湖州“捉拿要犯”的时候,苏轼全家人都被吓得不知所措。虽然前几天已经收到苏辙送来的消息,可他们仍然无法接受一代名士转瞬间沦为阶下囚的变故。使者的蛮横态度加深了全家的不安,目击者云:“顷刻之间,拉一太守如驱犬鸡。”

面对哭泣不已的夫人和孩子,逐渐平静下来的苏轼笑着给他们讲了一个故事:

宋真宗在位时,想要在林泉之间访求真正的大儒。有人向宋真宗推荐隐居在郑州的杨朴。宋真宗于是下诏,让杨朴出来做官。

杨朴实在不情愿出仕,但皇宫侍卫非要他到京城亲自向皇帝说明。于是,杨朴就在侍卫的陪伴下启程前往京师。

在皇宫里,宋真宗问:“我听说你会作诗?”

杨朴回答道:“臣不会。”他想掩饰自己的才学,他是抵死不愿做官的。

宋真宗又问:“朋友们送你时,赠给你几首诗没有?”

杨朴回答道:“没有。只有拙荆(妻子)写了一首。”

宋真宗又问:“是什么诗,可以告诉我吗?”

于是杨朴把临行时妻子作的诗念了出来:

更休落魄贪酒杯,且莫猖狂爱咏诗。

今日捉将宫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

听完这个故事,苏夫人破涕为笑。这位夫人即苏轼的继配,是原配王弗的堂妹,名叫王闰之,在宋神宗熙宁元年(1068年)嫁给三十三岁的苏轼。王闰之并非名门闺秀,但和王弗一样贤惠柔顺。结婚之后,她陪伴苏轼“天涯流落”般宦游各地,从来没有怨言。直到这回苏轼得罪朝廷,不知将会受何等处罚,王闰之才忍不住跟孩子一起大哭起来。

苏轼讲的故事本身并不能消除妻子心中的恐惧,但苏轼的镇静和泰然是一粒难得的定心丸。寒冷中的人,不得不互相取暖。妻子需要苏轼的宽慰,对妻子的思念也是苏轼挨过在御史台和黄州最难熬的日子时仅存的柴火之一。

开头这首《南歌子》是宋神宗元丰三年(1080年)二月,苏轼刚到黄州时写的。

自去年七月被捕,与妻子分别,年底获释,到今岁正月谪来黄州。这半年多来,爱妻闰之想来日日眉心紧蹙,未曾开颜。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不是热恋,只因牵挂。半年,长似一生。寸心生恨,谁敢云短?绵绵无穷,岂易剪裁?明月清风是否能猜到她的心思呢?

“春雨消残冻,温风到冷灰”,实写二月的春景,暗映自己已度过命悬一线的极寒。春天终要到来,春风春雨终要在冰天雪地中涤荡出一片生机。

到黄州之后,苏轼差不多完全放弃了政治上的抱负。他已经四十过半,力主“新法”的神宗年方三十三岁,正当壮年。已被贴上“旧党”“攻讦新法”标签的苏轼,看上去终生无出头之日了。但苏轼之可爱与可贵就在于,即使面临再令人绝望的穷途末路,他都能打起精神,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更可奇的是,对待厄运,他不是漠视而是正视。如果说漠视厄运需要一份自欺欺人式的坚强,那么正视厄运并从厄运中发掘乐趣,则需要一颗火热跳动的心脏。

在这首词里,苏轼就展露了他“苦中寻乐”的独特本领。面对将要来黄州与自己相聚的妻子,他没有华堂广厦,也备不起美酒佳肴,他拥有的只有一个戴罪之身。可他的接风礼一点儿都不寒碜:尊前之曲留一拍,且待君来,与君同奏。

三个月后,苏轼的家眷才由苏辙伴送来到黄州,当然其中不包括长子苏迈。苏轼被捕时,苏迈就随父亲一同入京,苏轼出狱后又随同前往黄州。至此,夫妻重聚,眉绿当开,尊前之曲也该续上最后一拍了。

大难来临,仿佛天崩地裂,自己成为天地间孤零零一只等待命运判决的蚍蜉。大难过后的家庭重聚,简直就像上苍的额外眷顾。也许,美满的家庭本来就是上苍的恩赐吧,只是平时太习以为常。不经历寒冷,怎懂得温暖?

这年七夕节,与爱妻重逢不足两月的苏轼又写了两首《菩萨蛮》:

其一

画檐初挂弯弯月。孤光未满先忧缺。遥认玉帘钩。天孙梳洗楼

佳人言语好。不愿求新巧。此恨固应知。愿人无别离。

其二

风回仙驭云开扇。更阑月堕星河转。枕上梦魂惊。晓檐疏雨零。

相逢虽草草。长共天难老。终不羡人间。人间日似年。

对这对患难夫妻来说,湖州一别犹如隔世。狱中狱外就像两个世界,一头生死难测,要应对纷繁的指控,忐忑不安地等待判决,担心被连累的亲友,也担心家人对自己的担心;另一头茶饭难进,却只能眼巴巴望着、等着,无能为力。两头都考虑过最坏的结果,却又都不敢认真想下去。

所以,重逢之后才会更珍惜,七夕节本来就不是月圆夜,苏轼却“先忧缺”起来。受过惊吓的人都会有这种想法,他们看每种景物都像马上就会无缘无故消失似的。月亮缺了,他们怕再也不会圆。花儿谢了,他们怕再也不会开。

王闰之不甚通文采,但苏轼觉得她“不求新巧”的言语却是世间最好听的声音。浪漫不须吟诗作对,只要情挚意切,日常的问候远胜海誓山盟。默默地握手,那熟悉的温度是最深的幸福。

注释

①天孙:星名,织女星。《汉书·天文志》:“织女,天帝孙也。”唐朝唐彦谦《七夕》诗:“而予愿乞天孙巧,五色纫针补兖衣。”

②风回仙驭:风把太阳神坐的车吹得又倒转回来。借喻天快亮了。

良夜清风月满湖

减字花木兰

郑庄好客。容我尊前先堕帻。落笔生风。籍籍声名不负公。高山白早。莹骨冰肤那解老。从此南徐。良夜清风月满湖。

乍一看,这词无甚奇特,其实它的秘密在每句的首字,连起来读:郑容落籍,高莹从良。郑容、高莹者谁?与苏轼素昧平生之歌妓也。落籍,除去妓女名籍,恢复自由民身份。从良,妓女出籍嫁人。苏轼作词是为两位幸运的妓女庆贺吗?不然。

苏轼自黄州移汝州途中,经过润州,润州太守许遵为他设宴接风。官妓郑容、高莹陪侍,甚得苏轼之心。两人想要从良久矣,于是请苏轼向太守说情。苏轼点头答应了,但席上自始至终一直没提这茬儿。二女心急如焚,临别时赶到苏轼的船上再次恳请。这时,苏轼拿出这首《减字木兰花》交给她们,说:“你们拿我这首词去见太守,太守一见,便知其意。”果然,太守览词,莞尔一笑,便遂了两人落籍从良的愿望。

是为苏轼与歌妓交往之一斑,从中可见歌妓为何都爱苏轼。

一个人对苏轼词的了解若仅限于中学教科书上的简介——豪放词的开创和代表,那么他翻阅苏轼词全集时定然会大失所望。为什么这里总共也没几首“大江东去”,反而大把大把的儿女情长、春秋闺怨?

没错,这才是苏词的真相。在三百多篇《东坡乐府》中,直接题咏和间接涉及歌妓的词,多达一百八十多首。这当然遮盖不住苏轼开创豪放词的功劳,但暴露了苏轼生活的真实环境,让我们了解到苏轼一生并非一味慷慨激昂。我们也理应相信,只懂陈辩、斗争、分析的人生并非痛快滋润的人生。风花雪月中,有真谛和自由。

苏轼与歌妓确有缘分,郑容、高莹的故事只是一例。苏轼生命中第三位重要的女人——朝云,原来也是一位歌妓。

还有,才女琴操,听苏轼一席话,竟出家为尼,千载之下,犹令人唏嘘。

苏轼任杭州知府时,琴操是红极一时的歌妓。琴操曾为苏轼抚琴一首,被苏轼的好友佛印称为百年难得一闻。

一天,苏轼携琴操游西湖。在船上,两人参起禅来。

苏轼问:“何谓湖中景?”

琴操答:“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

苏轼又问:“何谓景中人?”

琴操答:“裙拖六幅湘江水,鬓耸巫山一段云。”

苏轼再问:“何谓人中意?”

琴操答:“随他杨学士,鳖杀鲍参军。”

苏轼还问:“如此究竟如何?”

琴操不答。

苏轼曰:“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苏轼本拟劝琴操及早从良,不要重复白居易笔下琵琶女的悲剧,不料说者有心,听者更有心。琴操默然良久,答曰:“谢学士,醒黄粱,世事升沉梦一场。奴也不愿苦从良,奴也不愿乐从良,从今念佛往西方。”此后琴操削去长发,在玲珑山别院修行起来。

可怜琴操伴青灯古佛没几年,便听说苏轼被贬海南,思念忧惧之下,玉殒香消、郁郁而终。琴操辞世时,正青春二十四岁。苏轼闻之大恸,面壁而泣。

后来,苏轼来到玲珑山琴操修行处,重葬了这位红颜知己,并自写了一方墓碑。琴操墓到南宋时,已淹没在荒草之中,乡人捡到苏轼的题碑,就重修了一次。民国年间,诗人郁达夫前来寻访,又只剩下“一坡荒土,一块粗碑”,上面刻着“琴操墓”三个大字。郁达夫所见的墓碑,已非苏轼所书,而是明人重修的碑碣。

诗人与歌妓之间,更多的是逢场作戏。这种人情常态却并非每个人都能理解,大儒朱熹就对女人的诱惑格外恐惧。爱国名臣胡铨十年放逐,遇赦归来后写了两行诗:“君恩许归此一醉,傍有梨颊生微涡。”朱熹得知后,“诚心诚意”地写了一首“劝诫诗”:

十年浮海一身轻,归对梨涡却有情。

世上无知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

朱熹若与苏轼生在同一时代,肯定会招来后者辛辣的讽刺和嘲谑。朱熹的前辈程颐、程颢就多次领教过苏轼的舌箭。与“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家相反,苏轼对歌妓酒筵这类事物向来是来者不拒。若遇歌妓求诗,苏轼便毫不迟疑地在来者的披肩或扇子上挥毫泼墨。

苏轼与歌妓交往频繁,却从来没传出过什么风流韵事,在诗词中写到歌妓也是“乐而不淫”,更不曾像黄庭坚那样写露骨的艳诗。他只是坦然随和地与她们开玩笑、畅饮和吟诗听曲。

苏轼会赞美她们的色艺:“皓齿发清歌,春愁入翠蛾”;他会在离去之后思念她们:“想伊归去后,应似我情怀”;他也会同情她们的处境:“主人嗔小。欲向东风先醉倒”。苏轼从不将女人看作玩物或附属,他以文人的敏锐之眼捕捉、记录这些女子的真情实态,赞美她们的才智和情操。

情多而不乱,见美而不淫,苏轼就是这样的男子。世人通过苏轼这支带感情的笔,可以发现有那么多“风尘”中的女子,在人们看不到的角落里倔强地美丽着。这是苏轼对她们的礼赞,也是给世界的礼物。

注释

①郑庄:西汉郑当时字庄,陈人,以任侠名闻齐、梁间。景帝时,为太子舍人。“每五日沐浴,常置驿马长安诸郡,请谢宾客。夜以继日,至明旦,常恐不便。”

②堕帻(zé):落下头巾。指名士醉酒后的一种失礼行为。

③南徐:即润州。

有才子处,若无佳人,就像香烛失去红酒,亭槛远离水畔,虽亦有风采,但终究少了摇曳波光的增色和陪伴。

苏轼一生中,对歌妓酒筵的喜爱从未稍减。苏轼对此也从不讳言,他在词中说:“回首长安佳丽地。三十年前,我是风流帅。为向青楼寻旧事,花枝缺处余名字。”俨然有“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的柳永般的疏狂、风流。

但苏轼毕竟不是柳永,苏轼流连于酒筵歌舞,喜欢与年轻女子谈笑交际,但他从未迷醉在烟花柳巷,甚至没有迷恋上哪个歌妓。在这方面,苏轼要比他同时代的晏几道清醒得多。

晏几道孤高自负,不与权贵交往,即使苏轼这样的人物想要见他也不可得,但他又是一位“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的痴人。一卷《小山词》,二百余首,所摹所状只有他与友人沈廉叔、陈君龙家的莲、鸿、云四位歌女的悲欢离合。

人生乐在相知心

殢人娇 赠朝云

白发苍颜,正是维摩境界。空方丈、散花何碍。朱唇点,更髻鬟生彩。这些个千生万生只在。好事心肠,著人情态。闲窗下、敛云凝黛。明朝端午,待学纫兰为佩。寻一首好诗,要书裙带。

四位歌女流转人间,晏几道明知不能与她们聚合,仍然一往情深、苦苦生恋。他从未表现过拥有之后的满足,因为他从未拥有。过往的温馨美好和现实的苦闷相思,就像两面相对而立的镜子,永不停止地互相映射,直到狭小的空间里叠起无尽的幻影。就像那首为小而作的《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在晏几道的260首词作中,有52首、59句带有“梦”字,他在《小山词自序》中说:“篇中所记悲欢离合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但能掩卷怃然,感光阴之易逝,叹境缘之无实也。”寻梦寻得久了,他或许已渐渐混淆了梦境和现实。

像苏轼这样的倜傥学士,我们可以想象,他到处都会有女人缘的。但苏轼与女人的相处,不是“针线闲拈伴伊坐”,那是柳永的专属;也不是“夜雨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那是秦观的幽情。苏轼常写的句子是:“美人怜我老,玉手簪黄菊。”“强染霜髭扶翠袖,莫道狂夫不解狂,狂夫老更狂。”

美人在这里是一种点缀,而不是主角,但也不可或缺。就像剑穗之于宝剑,虽无益于杀伐,却可为勇士增添风流。不过的确有三个女人先后是苏轼生命中的主角:原配王弗、继配王闰之、侍妾王朝云。

王朝云自幼生活在歌舞班中,苏轼第一次任职杭州时把她收为侍女,在黄州纳为妾。在苏轼的几个女人中,王朝云最知心达意。一次,苏轼退朝回家,饭后在庭院中散步,突然指着自己的腹部问身边的侍女:“你们有谁知道我这里面有些什么?”一侍女答道:“您腹中都是文章。”苏轼不以为然。另一侍女说:“满腹都是见识。”苏轼也摇摇头。到了王朝云,她微笑道:“大学士一肚皮的不合时宜。”苏轼闻言,捧腹大笑,赞道:“知我者,唯有朝云也。”

王朝云曾为苏轼生下一子,但不幸夭折。苏轼南迁惠州时,继配夫人王闰之已去世,家里的几个侍妾也相继辞去,只有王朝云与他相伴。惠州这座偏远的小城,注定要准备容纳他们的故事。

“朝云”一名是苏轼所取,源自宋玉《高唐赋》中“朝为行云,暮为行雨”的巫山神女。但王朝云与苏轼留给后人的记忆,却与此丝毫无涉。

王朝云信佛,苏轼把她比作“天女维摩”。佛经中有一个故事:在释迦牟尼与门人讨论学问时,空中出现一位天女,将鲜花撒落在众人身上。众菩萨身上的花都落在地面,只有舍利弗身上的花瓣不落下来,用神力也不能拂去。众人诧异万分,天女说:“结习未尽,固花着身;结习尽者,花不着身。”舍利弗于是愈发努力修行。

王朝云抛却长袖的舞衫,专心礼佛,与苏轼一起炼制丹药。苏轼在一首诗里说,一旦仙丹练就,朝云将与他一起辞别人世,去遨游仙山,不会再如巫山神女一样受尘缘羁绊。他甚至信誓旦旦地写道:“佳人相见一千年。”

苏轼在惠州建了一所房子,他管它叫“白鹤居”,后人却一致地称之为“朝云堂”。其实朝云并未住过这座房子,房子还未竣工,朝云就得了瘟疫,竟至身亡。她在闭眼之前,握着苏轼的手,念出《金刚经》上的偈语: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从此以后,苏轼的生命中没有再出现与他亲密的女人,直到老死。当后人怀念王朝云时,会想起惠州西湖六如亭的亭柱上,出自苏轼之手的那副楹联:

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

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苏轼壮年力盛时,为和奉守清规戒律的禅师开玩笑,曾把一位歌妓带入佛门净地。那时的他应该不会料到,会有一位走进他内心的女子,又与他一起走进佛门。当她走进来,他感到世界的圆满。当她先一步走出去,他悟到“空”才是世界的本质。

注释

①维摩:维摩诘的省称,佛经中的人名,和释迦牟尼同时代,是吠舍离城中的一位大乘居士。

②“空方丈”二句:天女在一丈见方的维摩室中散花,室小无任何妨碍。天女,喻朝云。

③“朱唇”二句:红色口唇似用筷子点画,改变年少时的发髻形态更丽。髻鬟:年少时的发髻。

④纫兰为佩:编织兰草来佩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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