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辑一

述而批评丛书:先锋之刃:一份新世纪文学备忘 作者:木叶


辑一

马原:西西弗斯下山时是怎样想的


上篇

2007年见面那天,恰好是王安忆连任上海市作协主席的日子。马原发现三分之二作协会员已白了头,发现了便说了。

“马原的叙述圈套”最迟在1987年前后大体告成并得名,弹指悠悠二十载。

约十年后我的两个朋友之一说马原过气了,另一个则道马原如有神助。我就是那时喜欢上这个叫马原的汉人的,我也喜欢天马行空。

一进马原家门,见一尊菩萨像,他说还有好几尊呢。一角的柜子上是大大的牦牛头,漫不经心地俯视着。桌子很大,胡乱摆着物件,椅子亦大,柚木的,几乎可供二人共坐,典型的马原式。书和碟满满一大架,匆匆一眼瞥见了《我的名字叫红》,说是别人送的。还挂着岭南画派大家赵少昂的一幅作品,犄角旮旯里还藏着稀奇古怪的宝贝……一切很乱,又相安无事。一个大个子晃来晃去,告诉我,再过二十天就要搬了,在上海北部的新家里有三米多高的大书橱,我当时就在想他扬臂抽书与俯身索书的情状。

坐定,他不断地吸烟,其间有笑,有沉默,抑或细微的争辩。烟雾交换着他和我的声音,三个小时,似长,亦短。当他说读王朔就像读古典小说时,我会走神去想金庸小说的基础真是巫术吗?跟简·奥斯汀一比张爱玲什么都不是吗?两百年后人们到底怎么看待作为古代的我们这一时代之文学呢?这个喜欢《堂吉诃德》《好兵帅克》《汤姆·琼斯》《第二十二条军规》的汉子最后说,中国作家中“特别钦佩李汝珍的《镜花缘》,小时候看的,印象太深了。武则天喝醉酒了,乱说,令百花在严冬开放……那故事写得特别好玩”。

天已寒,他趿拉着拖鞋,大大的脚趾探出来。送我至门外。我忽然想起五六年前的那次谋面,他来我们办公大楼,自车子左门出来,一位同事简短介绍了几句,他便隔着轿车的“大鼻子”向右边的我伸出了大手,握住,很久,很用力,定格。

“我就是那个叫马原的汉人。我写小说。我喜欢天马行空。”他还是那个叫马原的汉人,他依然天马行空,但不再写小说。

西藏是他的福地,他的神祇在那里,古老又先锋。然他一直在流浪,锦州、沈阳、上海、海口……这是一个现在进行时的人,一个在车轮上看风景的人,一个魂在高处的人,而今他走了下来,这是我们看到的,还有我们看不到的。

木叶:你在去西藏之前十一年就已经开始写作了,约是1971年,你最初的创作冲动来自什么?

马原:好像很多人当作家都有契机,我发现我没什么契机,小时候就是爱看书呗,小时候就有一个志愿,当作家。我跟别人确实不太一样,我听好多人讲过开始写作都挺偶然的,我不是,我很小就想。

木叶:很小到什么程度?

马原:我有记忆开始,小学的前期。

木叶:你说四岁开始就是职业读家。

马原:嗯,三四岁认字就开始,找到有字的就看。

木叶:那个时候没什么书啊?

马原:不是没书,你要去找,比如图书馆里面。我家附近有一个郭沫若题字的锦州铁路局的图书馆。小图书馆有一点儿像大别墅,估计是三层,一千多平米,对我来说是巨大的。后来到大学一看,觉得那就是一点点的一个。小时候不看署名作家的东西,看啥呀?爱看民间故事,那个时候很多是看外国的,也有中国少数民族的。我基本上是挨着借,你比如说,一个证儿能借两本,第一次拿两本,下次拿挨着的两本,每次都是这样。

木叶:地毯式……

马原:所以我说,我小时候想当作家的心情跟别人不太一样,我小时候觉得写作是非常有快感的。

木叶:是受父母影响吗?

马原:正好相反。我父母都在铁路,父亲是老工程师,母亲是会计,完全没有所谓家学渊源。家里有一点儿书,不能说完全没有。现代作家的一套自选集,幼时读到的有张天翼啊,许地山啊,殷夫啊,蒋光慈啊,丁玲啊……家里面一百本都没有,看不了多少日子就看没了,基本上靠图书馆。

木叶:那个图书馆还在吗?你看书有坏习惯没?

马原:那小图书馆还在,我没再去过。我就是在这个图书馆里偷的《红字》,八毛五,赔双倍,一块七。

我小时候就是作文写得比别人时间长,考试吧总最先交卷,但凡有语文有作文,我总是最后交卷,老希望多写一点,别出心裁。

木叶:对于西藏,早在76年你就想去的。

马原:76年我是中专毕业,没去成。当时没有志愿一说,都是分配,职业不能选择,就看运气了。我的毕业学校是铁路的中专,现在你知道铁路能修到西藏去,那时是遥不可及的事情。76年的时候我二十三岁了,满腔豪情,自己写诗啊,当然,目的不在发表,就是自我激励。

木叶:今天我们说西藏,几乎神话了,你那个年代西藏还有点儿原生的状态,没有被时尚化(商业浸染)。

马原:西藏那个时候什么都不是。西藏对我来说主要一个是高,一个是远。我去之前,没有任何了解,我没有那个习惯,我一生都是这样,做什么事情不是准备好了再去做,一定是一边做一边准备,就像写小说,为什么写得少,你看像安忆,我们年龄差不多,她可以写数倍于我,或者十数倍于我的文字,这个有一个原因,就是我还是根据心情在写。我去西藏就是根据心情,当时一想,西藏那么远,如果能去就好了。到了1982年,快毕业的时候,我才突然意识到又有选择了。过去六年了,我已经二十九岁了。

木叶:已经有作品发表了。

马原:有了。我是1982年初开始发表,从1980年、1981年开始陆陆续续杂志就开始留我的稿子,备用啊,到了发表的临界点。运气好的就早一点,像我跟陈村、安忆他们聊,他们都比我小一岁,都是1979年前后开始发表。我说我运气不好,我一直到1982年初,第一拨没赶上。

木叶:去西藏第一拨没赶上,这一拨也没赶上。

马原:跟他们聊的时候,我说我比你们郁闷啊,安忆就说我写的第一篇就发了。我就说,一个是你是天才,我不是天才,我是那种笨鸟先飞;还有一个是,你妈妈(作家茹志鹃)是名家,你知道怎么发表,我不知道,呵呵。

木叶:你提到天才,记得有一段时间,马原很狂,说第一个得诺贝尔奖的肯定是自己,那你究竟有没有天才的想法?

马原:不是,我老老实实说,我在很多年里都觉得,上帝待我不薄。别的同行也都是写了很多年,我跟他们比不算特别刻苦。我从小没有高人点拨,运气不好,我就自己摸索,上帝还是给了我慧眼。后来发现我读的书不错,比如大学的时候,徐迟老先生当年写过一个《文学源流表》,我看了就气了,因为在他的名单里面提的最初级的是那些一般的作家,他说的一般作家都是我心目当中的大作家,他说那些很重要的作家都是我心目中的二流作家,他说的最高的作家在我心目中是三流作家……反的,特别郁闷。后来我发现,每个作家心里都有一个自己的文学史,经常是和教科书中的文学史不同的,但是一般人是大同小异,异是小,而我和教科书的文学史是小同大异,你看我推崇的作家,拉格洛夫、霍桑、菲尔丁、海明威啊,在外国文学正史上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是巴尔扎克啊,司汤达啊。当然我也认为,有一些是小同,比如都认为托尔斯泰特别重要,但是我觉得陀思妥耶夫斯基最重要。而在我们那个时代,文学史教育我们屠格涅夫重要,而历史证明陀思妥耶夫斯基比屠格涅夫重要一百倍。实际上,屠格涅夫在整个世界文学史上是三流作家,或三流以外。

上帝给我的机会也不错,在我读书的时候我没走什么弯路。所以我说,我读书读对了,我的文学道路走得比较顺畅,但早期特别不顺畅。你看,我们这个年龄的作家,就是50年代出生的这拨人,他们个个得了若干次全国短篇小说奖、中篇小说奖、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马原任何奖也没得!历史也没太忘记马原,还是觉得马原的写作有他自己的价值,有他自己的特色,或者是有他一定的地位。

木叶: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没得奖?

马原:不用想,很明显,他们不感兴趣呀。比如我关心方法论,而79年哪里关心方法论,内容为王啊!谁听说一个很惨烈的故事,谁有记者那种敏锐,谁就成功了。包括刘心武、卢新华,包括后来的王蒙他们,都特别敏锐,都能把自己的事儿和听说的事儿迅速社会学化,他们对推动那段历史都是有贡献的,包括刘心武,尽管今天他的东西可以不看,但是当时还是要看的。

木叶:刚开始到西藏住的就是拉萨吗?

马原:我差不多一直在拉萨。起初离八廓街大概有一公里多,后来就是住在八廓街边上,所以我说,我是汉人里面除了做生意的在那么多年里去得最多的。因为我一周去五次以上。就是转,东张西望,东看看西听听,好玩儿。

木叶:那个时候做电台记者,做记者的过程对你写小说有影响吗?

马原:有影响,有很多不好的影响。因为在电台我的职业是什么会议记者,你要记录会议主题,记录出席会议的领导人名单,还得知道谁排谁前面,当然对这个事情我历来马马虎虎,责编都会给你改过来。在电台,我这么一个状况肯定是不行的。

木叶:是他们让你走?

马原:对,撵我走的。当时广电局的局长,他说,马原,我知道你挺有成就,但是广播电视局,好像不太适合你,你要去哪里我帮你联系。当时我投奔一个兄弟,金志国,他当年在西藏群众艺术馆,编“群众文艺”。到了群艺馆有一个好处,因为你不编也行,你说我有采风啊,找一些采风的机会,也行。你可别小看,当年西藏群艺馆是新的西藏十大建筑之一,那个是国家援建的十大建筑,因为你想,艺术馆是一个很重要的地方。

木叶:写西藏的第一篇是……

马原:《拉萨河女神》,83年。

木叶:关于西藏的小说最终写了多少字?

马原:有五十万字,差不多。

木叶:如果让你说出几篇非常马原式的西藏小说有哪些?

马原:很难说。写作这件事有点儿像是传统的中国人多子多福,你就写吧,都是你的孩子,你分不太清楚。像陈思和那本文学史里专门提的《拉萨河女神》,我现在想来,我们就一群朋友在那里玩,我觉得写名字挺费劲,就1、2、3、4、5、6、7、8、9、10、11、12、13,13个人,玩儿一天的事,根本没怎么用心,根本不知道后来在文学史上是划时代的,叫什么元叙述,元小说。说老实话,我写的时候连心都不走。有一些是要走心的,比如说《冈底斯的诱惑》,是一个组合的小说,里面顿珠、顿月的故事最早诞生,起初是一个单独的短篇叫《西部小曲》。

因为我们到西藏以后,老在车上采访什么的,你就可以远远看到一个山坡上坐着一个牧民,下面一大群羊。你车过来的时候,你看他,他看你,你看他,他看你,你看着他和你离去的过程,也许五分钟八分钟,跑出好几公里。车来了还好,他看我们一下,车走了呢,就看羊呗,多没意思啊。后来我一下子想起一本书,《天边外》,奥尼尔的,就是讲哥俩,一个要出去,一个要留下。我突然想,要是他们天天这么无聊,把他们送到内地天天看到新鲜东西会怎么样?这个里面想的可能就多一点儿,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人生的基本诘问就出现了。当然《冈底斯的诱惑》其他部分里面也有这个东西,比如说杀人的故事、看天葬的部分,有些超出我们惯常逻辑和理解力的存在,这个里面肯定会有反差,所以我说《冈底斯的诱惑》有哲学在发酵,在辐射。

印象式的写作是我自己在二三十年以前提出来的。因为我对小说特别熟,差不多世界著名小说家的著名作品我都读过。太熟了就发现,真正能在小说里面学到的并不多,我更喜欢在绘画里学到的。我喜欢小说的同时一直喜欢绘画,我觉得绘画特别特别棒,甚至电影都不如绘画。

木叶:你最喜欢的艺术门类是绘画?

马原:我最喜欢绘画。自己画过一点,不是太多,但是特别喜欢。我对绘画痴迷,它对我写作的影响特别大。我发现我是一个印象主义者,甚至是一个表象主义者。我那个时候没读过胡塞尔的现象学理论,但我特别注重表象。为什么我喜欢绘画?可能就是绘画……一个静态表象,远比一个完整的故事能带给我的联想更多。

木叶:喜欢印象派绘画吗?如莫奈、马奈、雷诺阿,抑或梵高?中国书画对你的创作有什么影响?尤其我想知道西藏的绘画艺术对汉人马原的潜移默化影响。

马原:莫奈、马奈,也特别喜欢后期印象派两个巨匠塞尚和高更,包括之后的马蒂斯。书法和国画在二维空间的非凡拓展力给了我至关重要的启发。因为到西藏我已经二十九岁,所以尽管喜欢但是西藏艺术对我的影响并不如想象的大。

木叶:你特别想写一部《八廓街》,但是现在没有真正深入下去。

马原:说老实话,这几年,尽管不特别喜欢全民赚钱的大趋势,但是也不能太落伍,这几年为赚钱的事情多忙碌了一点,没有太多的时间写。要开车,开好车,还得赚点儿钱,因为忙碌,所以大的想法暂时搁置。但是这本书是一定要写的,哪怕它不能真的畅销,还是要写一部大书。现在,阅读已经彻底改变了,今天的阅读和十年、二十年以前的阅读完全不是一回事。今天大家都喜欢莫名其妙的东西。

木叶:回到二十多年前。苏童、余华、格非这些先锋都要比你小十来岁,孙甘露稍大些,怎么突然间你们那个时期的作品形态都有了先锋性?

马原:作家一开始关心内容,但是到了85年的时候内容已经不能满足那些有独创性的作家们的热情了,所以大家不约而同向方法论这个方向突围,被称先锋就是(缘于)在方法论上的突围。虽然我们这些人的写作在文学史上看有相似性,但我们自己一点儿不觉得,比如我写的故事都是现在时的,而苏童的小说就有好多是历史年代不详的,包括格非。我想这跟他们江南的地域有关系,在他们之前,时间有点儿混沌有点儿模糊,他们会感受到,而我感受不到。我觉得我正在过的时间充满混沌,而他们认为在他们生命之前有很多谜团。所以你看,我们在时间上有大不同。在这一点上,当时洪峰的写作跟我有些像,不是去寻找过去的时间,洪峰基本上也是寻找当下,而我的写作就一直在当下。

大家的方法论不太一样,比如余华早期那几部振聋发聩的东西特别残忍,杀人如麻,而我即使也杀过几个人,我却喜欢轻飘飘地杀人,像《辛德勒名单》里面,他们把声音消掉了,扣一下扳机,倒一个人,一点儿不残酷。不是“嘣”,而是“噗”,轻轻的。但是我看余华的小说,包括莫言的,他们都有特别强的渲染,写得很铺张,像《红高粱》剥皮那一场。所以我们不一样,但都希望在方法论上能对前人有一点儿改变,或者是所谓超越,能不能超越要由历史说话才行。

木叶:那么你第一次意识到读者,是什么时候?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呢,因为你在《克里斯蒂〈走向决定性的时刻〉》里面讲到“娱乐应该是小说存在的最初也是最后的意义”,因为那个时候的先锋作家,也有点儿接近于明星。

马原:那时候实际上是明星,我们的照片偶尔会出现在报纸杂志上,那个时候经常会在街上被人拦住,“哎呀,是不是马原先生,能不能给我签个名?”你享受的是明星待遇,呵呵。

木叶:你觉得读者理解你这个先锋吗?

马原:很喜欢你就够了,不存在理解,我的东西没什么深奥啊,这是个见仁见智的东西。你喜欢你读,读到多少就是多少。就像一幅画,谁能说谁理解,美术理论家,美院教授?对于音乐,这个道理更简单,会作曲的人懂音乐?未必!很多歌迷一点儿都不会作曲,他们就是听谁声音有共鸣就……

木叶:那你从哪一个时间段开始感觉到小说在离开自己?因为我知道,82—88年是你真正的创作巅峰期,也是明星期,88年《死亡的诗意》之后作品就少了,小说是跟西藏一起离开你的吗?

马原:差不多。因为开始没有想到,觉得在哪里都一样写,但是之后突然发现,热情离你而去了。我不是不写,在那几年里面,你们很难想象我心里的那份苦。我有个坏毛病,不管房子多大,里边有第二个人就不行,如果出一点儿声音我就完全不能写。没办法,80年代末开始到来同济之前的十来年时间,我不停地躲到某一个地方去拉足了架势想写,跟好几个出版社都签过合同,就是写不出来,无论如何写不出来!那个时候我想,歇歇也行。因为实际上80年代前期开始写得挺多,对我来说已经很多了,就歇了一歇,没承想小说一歇歇到现在。就像你刚才说的,慢慢就觉得小说开始离你远了,你已经不能得心应手。因为80年代中后期的时候我就曾经惊叹过,怎么写小说可以到这么一种情状!就是可以到七十岁的境界,“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怎么写怎么有理。

木叶:三十多岁就像七十岁的感觉。

马原:对,随心所欲,就是那个心境,我自己都有点儿害怕,马上你突然发现,不是那么回事了。因为我还是一个对自己要求比较严的人,就像我现在讲课,不大能重复讲我以前的课。一个多小时的课我要备两天,要阅读要做案头,熬夜也要备出来,非常辛苦,永远是这么讲你会受不了的,透支啊。后来我想,我自己也没愧对自己,有80万到100万字左右的讲稿吧,有这么大的一个规模,挺欣慰的。我写小说,更是这样,就像密宗里修功夫,密宗修到了的都是高人哪!听说西藏的那些大喇嘛可以念咒,远距离念咒可以念死人的,但我同时听说,如果把这个人念死了,他自己也得死。咒虽然有那么大的力量,但是对自己的伤害也是同样的,有一点儿像金庸的那些武侠,内力多深厚都可能耗尽。所以我写小说写得特别辛苦。

我后来不写小说,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原来我看重的那批读者已经不再读小说,我不太想给看热闹的读家写,因为他们看你的东西是看热闹,根本就不像你如饥似渴,我读那些名著的时候是如饥似渴的,他们是顺便翻翻。我不肯为他们做事,他们不值得我玩儿。我不跟你玩儿,我自己玩儿去,我挣点儿钱买一辆比别人都快的车,我飙飙车。很少人能理解,马原说不写就不写了。88年之后也发表过,《倾述》啊,《窗口的孤独》啊,都是老朋友约的,你推不出去,不管好不好。非常非常少。

木叶:多次有人谈论到作家和画家离开了西藏这块土地之后,好像根断了,你也讲过,画家陈丹青画不行了,自己也是,这里面是不是有一种天意?

马原:你得认命,你命中注定该起多大浪就起多大浪。有的人会借势,你又不太会借势。我说的这个借势,比如说炒作啊,或者是在媒体时代要借媒体之势,我又不屑做,我也不会做。马原有多大能量,马原有多大价值,是个定数。

木叶:你在西藏的时候,感觉到西藏的那种神奇了吗?

马原: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我就是在拉萨有这种感觉,离开拉萨就不再有。在拉萨看不到那些大冰川、大河、高山、峡谷,但是在拉萨你就是觉得太阳每天都是新的。中国人爱用这句话,我给它下的定义就是,如果你早上醒来,觉得出门有可能有奇迹发生,太阳今天就是新的,这一天就是新的;如果每天睁开眼睛,都觉得你对奇迹有期待,那么太阳每天都是新的。

对这个奇迹和意外有没有期待?常人是没有期待的。在拉萨这个地方,每天都对新奇是有期待的,对意外是有期待的,这个特别特别重要。在拉萨就有这种感觉,不知道今天会碰到何方神圣。

木叶:刚才拍照时,旁边有个观音像,你说拍在一起,我当时就在想,那个时候,你信过神没有?

马原:我去西藏之前没有考虑过信仰问题。我糊里糊涂,在年纪很大的时候入少先队,那是小学五年级,“扫盲”,如果没有劣迹都得入,我入了少先队;我离开农村时因干活卖力气,二十三岁被拉入共青团,别人十四岁就入了……嗯,都是被动的。然后又糊里糊涂地被两个同行、兄长拉进中国作协。入了作协突然醒悟,我为什么总是被别人拉进组织?我骨子里还是老派中国人,君子不党。结党必营私啊。我对机构、对组织,天生就被动。

到西藏后,我才突然意识到,人是真有一个信仰问题的,有神论还是无神论。我认为我是有神论者,但又发现我跟现有的有神论者不一样,我不需要找一个偶像来磕头,我不需要释迦牟尼,我不需要穆罕默德,我不需要基督耶稣。在那段时间里面,我读爱因斯坦就特别有心得,爱因斯坦特别对我的脾气。爱因斯坦一开始也不讲信仰问题,当他把人的谜一点点揭开,揭到人类没几个能揭到他那个程度的时候,他突然发现,哎呀,奥秘是无穷的,他能揭开的不过是一角。这个延伸究竟有多高有多远,这个谜团,是无穷无尽的,你越研究就越发现自然界太有秩序了,比人要精密亿万倍,人脑永远也赶不上存在的精密。它有逻辑,有极完善的秩序,所以这时爱因斯坦就发现,实际上是有上帝的,有造物意志。所以爱因斯坦就说了,他说,我所信仰的不是托尔斯泰伯爵那个跟人类伦理和灵魂有关的上帝,而是斯宾诺莎那个显示自然界和谐与秩序的上帝。爱因斯坦这段话正中我下怀。我是一个地道的泛神论者,因为你找不到你的神在哪儿,他就是造物意志,就是老百姓说的那个“天哪!”那个就是你的神,哈哈。那个存在令你惊讶了。

木叶:在某个时间段,余华、苏童、格非、孙甘露,也包括一定意义上的陈村,先锋作家都有点断的感觉,一些是延宕几年没拿出新长篇,一些是长篇直接面对当下时不如中短篇成功。你的《上下都很平坦》方法论也面临问题,至少不像中短篇更成整体。

马原:怎么说呢,尽管一辈子都在读长篇,但是对写长篇的心理准备不是特别充分。也许还有一个可能,我天生不适合长篇,有的作家写长篇的时候很烂啊,像伟大的梅里美的《查理第九时代轶事》,可以忽略不计的,比他的中短篇差很多。另外一个可能,我其他长篇都没能完成,都成烂尾楼状。我这个年龄还可以写,是兴趣转移了,不是写不动了。假使我以后还写长篇,也许会有些不一样。假使以后没有长篇问世了,可以看作马原也是个专擅短章的写手,这么理解可能比较妥当吧。

他们几个的情形我不能判断,因为他们一直在思考,在写,他们主要兴趣是都在写上,是不是写得不如以前了,我不知道。你比如说,我看我周围有一些比我年轻的,跟余华年龄差不多的朋友,他们特别喜欢余华的《在细雨中呼喊》,而我不,我特别喜欢《活着》,到《许三观卖血记》我又觉得不是那么喜欢,但是《许三观卖血记》的叫好声也特别大。

等这些特别有锐气的青年批评家朋友,像谢有顺啊,李敬泽啊,他们对《兄弟》都开始有不和谐音的时候,我倒觉得余华真的是聪明极了!《兄弟》写得好,余华解决了阅读问题。在阅读趣味改变的时代,其他的重要作家之所以没有这么好的反馈,最主要是他们忽略了阅读已经改变了,而他们的叙事没有改变,这很可悲。余华解决了阅读问题,余华提供了跟今天我们生活匹配的阅读,所以卖几十万册。这意味着上百万人甚至数以百万计的人读过《兄弟》,这是一个太让人振奋的事情。

我跟他们的看法一点儿不一样,我认为余华写得好。50万字的小说,时间跨度也很大,但他才写了几块事情,就几大块,特别有体积感,你在读的时候,一点都不烦,一点都不累,我特别看重这个事情。因为阅读是作家首先要考虑的事情。

木叶:那为什么那么多专家、学者、作家,也是令人敬重的,他们的眼光完全不一样呢?

马原:每一个人都会恪守自己已经认可的一个价值体系,他安身立命就靠这个。新的东西来了……现在我不能去判断韩寒等,因为没读,我认为他们的写作一定有过人之处,那些专家学者们读不出来的。他们也不知道《兄弟》的过人之处在哪儿,就觉得这么烂,到处都是破绽,这个那个的,莫名其妙,因为这些专家学者已经跟阅读剥离了。余华是紧紧扣住今天的阅读。我现在知道读余华小说的,读《兄弟》的很多是社会精英,不是文学的行家,他们仅仅是普通的读家,但他们是自己领域里的精英,有很多的白领、金领、老板,他们都在余华小说里读出心得来了。

木叶:那是否叙事(写作)和阅读接轨了,大家愿意读了,作品就一定好呢?

马原:这个不是。余华的写作里面是有非常丰富的背景的。他跟金庸的写作不一样,金庸是每天要堆字数的,自己的报纸(不能)开天窗,他必须给填上。余华不是这样,余华的生活一点儿问题都没有,他那么从容,他放了十来年,重新写的时候完全换了一种方式,作品的可读性甚至超过了苏童——苏童的故事特别流畅,是可读性非常强的作家。余华在写《兄弟》之前是一个可读性很差的作家,余华的东西有一些杀伤力、穿透力,但不是很有快感。

作为同行,我特别为余华高兴,余华的《兄弟》出版是我特别高兴的一个事情。我见《兄弟》被误读我就觉得这个时代大家全蒙住眼睛了,都变成《皇帝的新装》里的大人闭着眼睛说话,完全不睁开眼睛。实际上那个事情多简单,有那么多出类拔萃的人喜欢《兄弟》,人家都不如你,是不是啊?

批评《兄弟》一定要谨慎。刚才我说余华和金庸是不同的,金庸是不管我写得好不好,我今天得出三千字,余华不是这样。余华的写作里面耐人寻味的东西更多,不要太简单地判断。某某批评家跟我讨论的时候,我就说“你看完了没有?”他说“没有啊”。我就说“你真脸皮厚,你的智商和余华是一比一,抵得上余华,余华用了一年半,五百天,你用两天的时间就把人家说得一无是处,多可笑啊,你不是侮辱自己的智力吗?你有本事你读个五百天,能读多少遍读多少遍,比如你读了20遍,你也许读出这个《兄弟》是历史上最伟大的小说之一,因为你能发现余华那些复杂背后的弦外之音”。

木叶:那么你认为《兄弟》超越了《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在细雨中呼喊》吗?

马原:我最喜欢的是《活着》。(但是我认为抛开个人好恶,最了不起的当属《兄弟》。)我在很多年以前就说过,我说我不知道再过一百年两百年,我们这个时代的书能有几本真的留下来,那个时候还有人读。留都能留,储存记录容易。在此之前,我特别有把握的一本书是《废都》,我认为两百年以后大伙读还是有兴味的,贾平凹别的书一定是被遗忘的。第二本还没找到。现在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活着》是第二本,第三本慢慢找。

木叶:是否有可能,余华这部《兄弟》,正好和你那种写一个畅销长篇小说的想法暗合,有这种心理的期待。

马原:如果说我期待,还不如说历史本身就是这么过来的。《基督山伯爵》是一本畅销书,在法国文学史上地位不高,但是法国历史上有几本书可以和《基督山伯爵》相提并论?我是说,一本近两百年前的书,你拿过来一口气就能读完,一点都不费劲,已经超越了种族,超越了语言,超越了时间,《基督山伯爵》轻轻松松活了近二百年。但是在我少年时期,大家都觉得《红与黑》是最最了不起的小说之一,那种什么道德、良心、荣誉,包括那种卑微,虚荣,贪婪,你全在这本小说里能找到,但我说难听一点儿,《红与黑》在中国可能总共没活过二十年,你们已经不读《红与黑》了。

木叶:但是我非常喜欢!

马原:我是说你们这代人可能不读了。你是生于70年代末吧?

木叶:我喜欢《红与黑》,再年轻的人不清楚。

马原:这种书,离灵魂、离心理、离个人都特别近。还有托尔斯泰的《复活》,这种书,今天都不能让人读,但是《基督山伯爵》拿过来就能读,谁看也不费劲。所以我说真正好的畅销书,就像《月亮宝石》,柯林斯是小说历史上极伟大的一个人,这个人我们也不知道他还写过什么,就知道他写过《月亮宝石》《白衣女人》,但全是传世之作啊,都一百五十年的历史。你看当年的艾略特,那么先锋,是世界现代主义的旗手,专门为《月亮宝石》写序,一个特别著名的事件,一个批评的范本。不是我马原说畅销书重要,而是真正写这个书的人能跨越时间,跨越语言,跨越种族的这种写作本身重要。所以我个人预言,一百年两百年以后《废都》能留下来……

木叶:像张爱玲啊,鲁迅啊的作品,你都不看好?

马原:呵呵,这个不是说……张爱玲又热了,你知道中间张爱玲已经冷很多年了。沈从文在被看好之前也被冷落半个世纪了,而《基督山伯爵》这种书永远在书架上。我们不是法国,是中国啊,隔了半个地球!永远在书架上。

木叶:程永新也是你欣赏的编辑家,他说几个人被高估了,如张爱玲……

马原:严重高估。写得很好,但是流行小说家,几十年一轮回,张爱玲的那些东西又重新变成时尚。这个时代又回去了。还有谁,他说?

木叶:还说王蒙,很多人可能也会这么觉得。

马原:这是完全可能的。

木叶:他还提到被马悦然极其欣赏并推介的李锐。

马原:程永新的眼光太到位了。

木叶:他也说了被低估的人,比如北村,去年写了《我和上帝有个约》。写得好但没人好好发过声音。

马原:程永新这个是真知灼见,你能在上海滩听到的最有见地的了。

木叶:说张爱玲被高估,大家觉得可能有点不理解,真放到女作家里,张爱玲已很厉害了。

马原:是不错。但你要是再看看简·奥斯汀,一比你就发现张爱玲什么都不是,就是顾影自怜、小家碧玉的那种。是不错,写得很精到,又懂小说,但张爱玲是个好作家,不是个大作家,这个价值是这么判断的。同样畅销,大仲马是大作家,超越所有时代。

木叶:那你把他和托尔斯泰放在一起……

马原:他们都是大作家。大仲马和雨果撑起整个法国的19世纪,这是两座巅峰。第三座是安德烈·纪德,在20世纪初一统天下。他的小说跟《新法兰西评论》是双璧嘛。

木叶:刚才提到余华的小说这么好,那你以前说的“小说死了”这种论调还想保持吗?

马原:小说是死了,但它是个百足之虫啊,不会一下子僵到底。你应明白今天说小说的时候,不是开作协会议的这些人……今天(2007-11-22)开作协会议的时候我就说,我看着大伙特别难过,我说一看吧,三分之二是白头的人,然后宗福先说还有三分之一黑头发是染的。哈哈哈,全是白头发的人,特别可笑,今天这种会。我想说的是,虽然这些人占据文坛,举足轻重……

木叶:但是市场不是他们的……

马原:这你知道啊,读书的市场就是郭敬明,就是韩寒的呀,这个没有一点儿办法!甚至也不是余华的,余华也不过很多年偶尔弄了一个《兄弟》而已,人家郭敬明多少年了,韩寒每一本书都火。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阅读,我还是认为,你不能离开这个时代的阅读。大家都是闭门造车了现在,阅读改变了,你叙事不变,你不是等着被淘汰吗?余华就不这样啊,《兄弟》就不这样啊。

木叶:但有些人想改变,很难改。

马原:改变不了就淘汰嘛,就是边缘化呀。你看马原不写了就不写了,那些写的也没什么人读,也没什么反响。

木叶:以前《南方周末》采访你时标题是你说要写一个“永恒的畅销书”。

马原:愿望是这样的,肯定我希望我有一部《巴黎圣母院》,我有一部《基督山伯爵》,我有一部《白衣女人》,呵呵,那谁不想呢?真的,太爽了,真的!

木叶:没想过有一部《复活》?

马原:不,《复活》的寿命现在看还不能和那些比……咱不能说别的,《复活》的寿命跟纪德的那个《窄门》《田园交响乐》也就打个平手吧,现在很多人甚至都不知道纪德,但是他们会买《窄门》《田园交响乐》看,还是会受到强烈震撼。

木叶:那么,你老是以这个阅读量来衡量一个东西,是否也会走入一个误区?

马原:也不是啊。比如很多朋友特别看重卡夫卡,我也认为卡夫卡棒啊,读他一直有心得。卡夫卡没活到我今天这个年龄,所以他相当于我年轻的时候。我年轻的时候写东西跟他的想法是一样的,我希望耐人寻味,我希望我的东西能让人多想想,读完一遍再读一遍,甚至读第三遍,因为你自己那个时候特别想思考嘛,你也希望你的思考能够带动读者思考。但是到了一定年龄以后,你发现思考不是特别重要,真的不是特别重要。现在你想,好的绘画、好的音乐里面都没思想。

木叶:那看你把思想定位为哪个意思了。

马原:你说贝多芬那么累,有思想的时候吧,弄什么《命运》,但是等他弄《第九交响曲》的《欢乐颂》那一部分时,到那儿的时候,思想就没了……

木叶:《欢乐颂》没思想?

马原:《欢乐颂》有思想?你知道我有一段时间品味《欢乐颂》是通过什么?是在拉萨的时候,拉萨环卫的洒水车的声音就是“滴滴滴嗒,噔嗒滴嗒,噔噔嗒滴……”(笑着哼起来)由近而远,每次都有大概五分钟到十分钟,那时你发现他们消解那个价值、消解思想的方式太好了,呵呵,太好了。

木叶:虽说作家也是读者,我见有评论说有些作家是作家的作家,有些作家是读者的作家。作家的作家主要影响作家,像博尔赫斯,卡尔维诺……

马原:马原。

木叶:呵呵,马原。卡夫卡也是典型的。影响读者的典型是大仲马。

马原:纪德就是一个在这两者之间找平衡的作家。你看纪德一直不是一个流行作家,但是能有那么大的影响力,他死了以后法兰西以十万计的人为他送葬,这是什么原因呢?就是因为纪德兼顾了两者,因为纪德的一部分东西是俗的,《地粮》就是俗的,带一点《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启蒙的那种激情,那种诘问,那种对未知的憧憬和冲破的欲望,特别好。但是呢,他的《窄门》《田园交响乐》的故事外壳完全是生活的,所有年轻人都会遇到。你看,巴金写的小说,就是年轻人的那种困惑,但是纪德用所有年轻人都感知的情感问题、道德问题、信仰问题让自己苦恼的时候,纪德找到了最高级的方式,他实际上是用神的方式,用宗教的方式去面对他的课题。所以我说,纪德是走了一个特别了不起的路。还有就是纪德的前辈——雨果。雨果的东西是最典型的,首先故事是好看的,波澜壮阔,波澜起伏。然后,他写过特别好的戏剧《欧那尼》,他的《九三年》完全是一出戏剧,特别具有戏剧结构,故事又是所有人都感兴趣的,正义啊,爱啊,内心冲突啊……有一些作家在这个问题上解决得特别好。那么,大仲马呢,一辈子就是浅入浅出,浅入浅出到了极致,他没有深入啊,大仲马的故事看上去多么简单啊。

木叶:像博尔赫斯这样的人对你影响也很大,中国的80年代对他几乎有着疯狂的阅读,今天还有很多人在读。

马原:但他是小众的,你比如说,咱们到工厂揪一个过来,看得云里雾里。你刚才说作家的作家,至少对文学特别有热情的人读他才行。如果是一个会计,读博尔赫斯就没有一点儿心情。

木叶:我想亲耳听听,到底影响“马原的叙述圈套”的是谁或什么作品?

马原:我的方法论是海明威的,但是影响我最大的小说一定是《红字》。我多年前做过一个比较,《红字》译成汉字16万,《静静的顿河》100万字。但你读完《静静的顿河》,“唉,写得不错”,就撂下了;你认真读一遍《红字》,十年二十年以后你还能想起来。

木叶:我感觉《红字》的好是,它虽是19世纪写的,但放在20世纪现代主义里,一点儿不显得落伍。

马原:28世纪也不会落伍……你信不信,我这话敢说,不能说一百年二百年后有人看马原,但是过去二十多年了,现在读马原一点儿都不会觉得有任何问题,二十多年的时间已经可以说,现在看还是挺好看。

木叶:马原的作品还能传多久?

马原:这个我不知道,因为人看不清自己。因为我个子长得晚,二十几岁才长到现在这么高,那么我原来看谁都挺高,不觉得我高。我慢慢地长,别人说,“哎,这大个子!”而我一直不觉得我个子高。

木叶:提到克里斯蒂啊,大仲马啊,你认为会一直被传读下去。同样畅销,你说到金庸总觉得他的阅读生命不会长久。

马原:不是不是,金庸小说大部分是在70年代左右到80年代这个时间写的,80年代到90年代……

木叶:不,主要是50、60、70年代写的,1972年封笔。

马原:那么你看70年代到90年代,中间二十年,慢慢被遗忘了。

木叶:那可能是与大陆没什么交往。

马原:实际是世纪末来临了,金庸的那些末日的气息……他的小说里面大量地用巫术、玄学,吻合了那种世纪末的心理需求,世纪末过去之后金庸就过时了。

木叶:可现在还有很多人读啊!

马原:这个是世纪末带来的,世纪末遗风,他的作品大量影视化了嘛。很快就会被淡忘。退回十年说,琼瑶多厉害……

木叶:但琼瑶的确比金庸差一个档次。

马原:别这么说。在二十年以前,琼瑶的那种热也是……我没喜欢过琼瑶,但是谈这些话的时候,把个人好恶放一边儿,你就想想,亿万人都在看琼瑶电影,看琼瑶电视剧,读琼瑶小说,但是咱回头说,金庸的“老射雕”到大陆已经二十五年左右了,黄日华他们演的那个,黄蓉是翁美玲,至今大家觉得那个版本最好,实际上那就是金庸头一拨儿的余威。如果中间没有世纪末风潮、世纪末心态让金庸有二度辉煌,金庸早就被遗忘了。

木叶:金庸到底哪一点和世纪末是契合的?

马原:最主要的是他的方法论,方法论透出他的哲学。“练武不练功,到头一场空”,这是常识,金庸写的人物都不练功,不练剑,剑有什么呀,剑法不重要,什么重要?剑气。背后的哲学都是巫术。你现在看金庸电视剧里面,轰——这一下就天崩地裂似的,人跟风或炮弹似的但又都不像,总之被推出去很远,这个基础是巫术。为什么在那个时候中国出了那么多的气功师、特异功能,都是世纪末的心态,这些东西不可能大行其道。王朔特别睿智,是不是说金庸是四大俗之首啊?大众文化……

木叶:但是王朔的观点不大一样,记得他说俩人见面就打架等等没劲。你世纪末这个说法也很有感觉。

马原:嗯,大伙说话全都无所不用其极,把话说得特别满,有今天没明天的心态,世纪末的心态,末日嘛。你看诺查丹玛斯、金庸小说,还有邪教,日本的奥姆真理教、美国的人民圣殿教、中国的法轮功,全是在世纪末,土壤就是末日。因为人生不过百年,世纪末是一百年的结束,尤其上一个世纪末又是千年世纪末,所以带来的那种世纪末心态特别特别严重。很多商品,不是叫王,就是叫霸,什么什么王,什么什么霸。话说到最满。

木叶:那么就是除了世纪末的问题或缺陷,还有什么呢?

马原:他小说的基础是巫术啊。金庸和一个体育学院的武术老师一块做节目,那人特别腼腆,“那让你看看金庸老师的武功到什么状态啊”,金庸也在对面,那老师脸憋红了,“我也特别喜欢金庸老师的小说,但是我可以负责地说,金庸老师不懂武术的”。(金庸)完全是胡说八道。

木叶:除了契合了世纪末的情绪,金庸还因为什么能影响那么多人?

马原:金庸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知识渊博,这是他成功的第一个要素,他是一个故事大家;第二个,我个人认为金庸特别有效地把握了中国人的心态,东方民族全信巫术,都有巫术传统。然后呢,金庸的国学也非常到家。国学里面特别重要的一脉老子,老子的一个基本方法论被金庸用到极点,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这是金庸小说里人物的一个基本方法论,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都是用一生,最后再收到一个人身上:《天龙八部》是起于段誉,收于段誉,我说的是大结构,不是故事的情节,《射雕》是起于郭靖,收于郭靖。因为这个方法特别有效,永远都不会过时。

一开始,他出来的时候,什么都不是,最后是第一高人。中间,一流角色都是张飞李逵式的,光有功夫,没有脑子;二流角色呢,带一点神秘色彩;三流角色基本上都不用剑用剑气,用声音传音入密……都是玄学。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对他们来说打已不重要,斗的是法,无招胜有招。就是玄学嘛,就是巫术嘛。都是从一生,收回一,收回一以后一片虚无。他人物的方法论是人上有人,环境的方法论是天外有天。所以,小说的故事一会儿上天一会儿入地。

金庸把握住中国人的日常思维啊,看世界的眼光啊,为了逗你,它好看。他写多了嘛,就形成了一个很大的群落,形成一个大气象。所以我说他是一定要成功的,因为他拿到的是最核心的东西,但金庸的魅力不持久,因为你读一段时间以后会腻烦,他不像克里斯蒂,克里斯蒂有点儿像茶,喝茶你能喝够吗?金庸有一点儿像肥肉,饥饿的时候吃特别香,特别过瘾,吃完了以后有点反胃,呵呵。

木叶:还有就是认为金庸没有对小说提供什么新的方式?

马原:这个也不重要。你说司各特对小说有多少贡献?他还是英伦传奇的开山祖师呢。大仲马是法国历史传奇小说的开山祖师,他提供多少贡献?这都不重要。

(对金庸)也不是不认可,我读金庸,我老老实实说,只读过一本《天龙八部》,听他们说《天龙八部》最好看。还有人说《笑傲江湖》,我拿着翻,翻不下去。

斯蒂芬·金,悬疑和恐怖嘛,没有特别征服我。我还是比较喜欢传奇和推理,之外的品种不是我特别认同的。

木叶:你们那一辈刚出道时王蒙等老一辈好像提携过,后来,你也主编有一部《重金属:80后实力派五虎将精品集》,是不是有点儿像你们80年代刚刚出来的时候,需要推一步。

马原:老老实实说,人家出版社都编好了,就希望我挂个主编,写一篇序,我才没做任何事呢,呵呵。后来者写作,你当然要支持……就是非常简略地翻了翻,没特别花费时间。

木叶:比较喧响热闹的是郭敬明、韩寒这一拨,还有底下的、未出名的,有没有特别看好的?

马原:这不已经是没有小说的时代了嘛。现在有些人在写,比较聪明的人就把小说当成另外一种商品吧,一开始就有成套的营销跟在后面。没小说的时代,我也没读,我不能贸然说没有好的作家,不能乱说。

木叶:我目前特喜欢李傻傻,除短的他还有一个长篇《红×》,这个人以后可能会写出一些大东西来。

马原:李傻傻也在《重金属》里面。《红×》还请我写过序,后来不知为什么又没用,他觉得特别不好意思,我说没关系。《红×》不错。

木叶:白烨说“80后”作家“进入了市场但尚未进入文坛”,韩寒强力反驳:文坛算个屁,谁都别装逼。不过白烨的话也挺好玩儿。

马原:“80后”作家,进入市场就是为读者写作,不是为了个人进入文学史写作,这个是回归写作的本来的……我告诉你,最早作家们不是为了进入文学史写作的,雨果也不是,都不是,都是为读者写作的。因为有了所谓文坛,才有了谁谁进入文学史了,谁谁进入文坛了,谁谁进入批评家的视野了。因为白烨跟韩寒的这个争论具体内容我不知道,你这么一说我才明白,白烨说,“你们进入了市场了,没进入文坛”,韩寒就说“你们是个屁”。韩寒说得对啊,实际上,为什么一定要进入文坛呢?啊,一定得我谁都认识了,前辈说好了,被批评家、被正史肯定了?我觉得也不必要。你比如说,我就比较看重后来皮皮的写作,她的写作跟文学史没关系,我就给读者写啊。别人就说,啊……因为早期她也是先锋嘛,后期的写作就变成畅销书了,人家就是为读者写作,这有什么?挺好的事情啊。

木叶:我看过《不想长大》,她很有才气的,这事再谈。我先问,你觉得明星化是不是也对作家是一种伤害?容易出书是好,但是很难出书时逼着你弄个特牛逼的东西出来,太容易出了,你随便写个屁也给你出。

马原:前浪死在沙滩上,这是历史必然。能成名就成名了,不能成名再写也成不了名。成名以后,谁能永远屹立不倒啊,历史上能永远屹立不倒的人有几个,托尔斯泰肯定是一个,七十多岁还写《复活》呢!但这样的太少了。是锥子总要出头嘛。出了头就总是他锋利,这也不对啊。

木叶:中间比较受窝憋气的是被称为“70后”的那些人,当然也出现过像棉棉啊,卫慧啊这样的,现在安妮宝贝比较火一点的。棉棉编的一本影响自己的小说选过你的一篇,我记不清楚是什么名字了。

马原:因为棉棉也是一个朋友嘛,朋友吧有的时候就有点溢美之词,呵呵。我看贾平凹说影响他的美文也选了我的《海明威的男人哲学》,格非影响自己的小说也选了我一篇。朋友有时候客气一下,不可以太当真。

棉棉和卫慧是两个通过自己写作造成了那么大影响的作家,她们的方法也不太一样,虽然作品也不很多,但是能在中国数以十万、百万计的人里面出头,大伙记住了卫慧、棉棉,这还是因为她们的才能,她们的写作一下子就脱颖而出,一定不可以轻看。

木叶:可这还是一个成则王败则寇的理论。

马原:实际就是胜者王侯败者寇啊,也许有身后才成名的,像梵高、卡夫卡,但是不多。老话说,胜者王侯败者寇,这个话跟是金子总会发光,道理一模一样,真的是金子被湮没的可能性不大。

木叶:也有大器晚成的,不一定死后成名。

马原:是啊,陈忠实就是大器晚成,我们知道他基本上是从《白鹿原》,写的时候都快五十了。很多作家二十岁就出大名了,像苏童二十刚出头就名满天下了。

木叶:人出名书卖得也好的,写得不一定最好。

马原:这是肯定的,百分之百的。

木叶:刚才提到程永新,他讲到谁被高估了谁被低估了,那么在马原的视野中这一百年来的作家谁被高估谁被低估了?

马原:高估就不说了,干吗要往人家身上泼脏水呢?也许人家活得还很滋润呢。你说中国作家,我不熟,呵呵。中国的作家里面我特别喜欢柔石,就为他《二月》《为奴隶的母亲》这两篇,他就可以不朽。他还有个长篇叫《旧时代之死》,没见过,不知怎样。好作家被严重低估的就《废都》了。居然我们这个时代最好的作家大部分都不看好《废都》,还有《兄弟》,这是两本杰作。

木叶:安妮宝贝的书读吗?

马原:安妮也是很好的朋友,但没怎么读过,可能年龄的关系吧,觉得隔得远,他们的生活不太熟悉嘛。不是他们的我不读,格非和苏童同年龄作家的作品我都没怎么读过……

木叶:是说80年代的作品,还是现在的不读?

马原:80年代的时候,除了他们俩以外,其他同年龄的我都没怎么读过,他们俩因为是非常好的朋友我才读,而且读了以后也没有后悔,写得真不错。我基本上读的是死人的。

木叶:那你活着的人里读得比较多的是哪些?

马原:王朔读得最多。

木叶:为什么?

马原:好看哪。王朔小说后边的几个没读,华艺出版社出的那四大本全读过。看王朔的就像看经典小说一样,我说的经典是指古典小说,我就觉得特别好读。同时代的作家,王朔我读的第一多。

木叶:阿城说,与先锋作家单开一桌不同,王朔的那种语言直接影响到了老百姓日常生活。

马原:对啊,这就是我高看他的原因。他进入了日常生活,影响和改变了中国老百姓的日常用语啊,习惯啊,成了饭后茶余都要谈的一个人和现象。

木叶:还是这个标准,那金庸不也进入日常生活了吗?很多年轻人说话都很金庸。

马原:金庸没进入日常生活啊?我说的进入日常生活不是这个……嗯,其实你跟我说的也不冲突,金庸确实是很大程度进入了日常用语,我说王朔不是指日常用语,我说王朔的方法论进入了日常生活,比如周星驰要是没有王朔的铺垫,不可能在大陆有这么好的人气,因为王朔语言的方法论已经铺垫了嘛,大家才能从《大话西游》里读出那么多味道来。

木叶:这很有道理,但周星驰在香港已经很牛了,92年是周星驰年,一年有六七部片子进入票房榜的前十名。

马原:不是,当年周星驰还是一个小弟,那个时候大哥还是周润发、万梓良、成龙。周星驰在大陆之所以有这么多粉丝,是跟王朔小说和电影的铺垫有关,到了这个份儿上了,所以周星驰电影之后出现了《疯狂的石头》《武林外传》,比周星驰还无厘头,实际的始作俑者应该是王朔,因为王朔在那么多年里面,确实极大地影响了中国人的日常用语的方法论。

木叶:我们换一个话题,前面你谈到过一点,当时你和皮皮应该是金童玉女吧?

马原:很早时候好像是史铁生说的,因为他是朋友,又是兄长。

木叶:皮皮也了不起的,在《虚构》里透露皮皮跟着你去过麻风村,而且后来余华的《活着》的篇名她很早就用过。

马原:嗯,她还向余华讨伐过。因为余华开始发的是中篇《活着》。都是老朋友了,看到的时候她说,“余华,你得付我版税”。呵呵。她写过一个短的《活着》。早期她很重要的一个小说叫《光明的迷途》,发在《收获》上。那个时候还有《全世界都8岁》一系列中短篇,按今天这个分类她应该是先锋。后来她写畅销书嘛,慢慢大家把这个名字从先锋里摘掉了,实际早年新潮小说、先锋小说等小说集里都选过她的小说,起过作用。

木叶:她也挺勇敢的,还陪你去麻风村。

马原:也不是勇敢,好奇呗。看看究竟咋回事。

木叶:这个地方在什么位置?

马原:离拉萨不太远,在拉萨河边上。

木叶:现在还存在吗?

马原:我不知道。

木叶:是就叫麻风村,还是因病得名?

马原:不叫麻风村,是麻风病医院。医院就是一个病区,就是我写到那种情形,医护人员不住村里,隔离的,离很远。外人不会往里进,里边人也不会出来。跑出来很恐怖,传染。

木叶:你早期的小说总喜欢在前面引一段文字,这部《虚构》的引文最特别,牛。

马原:大部分都是我瞎编的。《佛陀法乘外经》,呵呵呵。都是我自己写着玩儿的。

木叶:哈,伪造经典?

马原:是。有《奥义书》嘛,我找一段好玩儿的话,就写出自《奥义后书》。不完全是虚构,有的是卡尔维诺小说里的,有的是菲茨杰拉德小说里面的,看好玩儿的话就拿过来。

木叶:我说怎么佛经里出现了有些现代的虚构一词呢,原来这样。

马原:彻底虚构啊,呵呵。

木叶:不知是否和你的生活有关,我觉得你无意于好好写一个完整的爱情故事。

马原:可能很多年里我的小说太少烟火味儿,很多年以前史铁生也说“我一寸不能离开地面,你呢一直在天上飞,我呢特别喜欢昆德拉”。我说我特别不喜欢昆德拉。他说昆德拉对他而言时而天上时而地下,他说他看我像是鸟。用我《虚构》里的话就是天马。史铁生一直是个行走者,脚踏实地,我一直不脚踏实地。所以那时候好哥们、韩东的哥哥李潮说,“劳驾,你写的就不能带点儿汗味儿、屁味儿,带点儿人味儿”。他就觉得我小说没人味儿。

嗯,但是《死亡的诗意》里边是有爱情故事的,婚外情也是爱情。我这样的小说少,特别少。

木叶:当初皮皮从东北大老远飞到西藏去找你,几乎是从中国最东到最西,那里面有一种很温暖的东西,为什么没进入你的小说?

马原:可能太日常了呗。我那个年龄写小说吧,还是喜欢离神近的东西。我的东西虽说不是很抽象,但是我想离神很近,我的状态我个人离神很近,偏灵魂,离肉体远了一点儿,可能这个缘故吧。那些年里我关心很多常人不会关心的事情,最多的是位移,我发现这个世间所有事情都和位移有关。比如,说话,你说话的嘴唇、舌头,包括你眼神和脑子,都在位移,实际上是一个位移的连续剧。

木叶:世界是运动的……还是很多人惋惜你和皮皮那么好的一对的分开。

马原:性格即命运。这两个人命中注定只有九年时间,这都是命,这两个人能在一起走的路就这么长。人犟不过命,小时候不懂,觉得命不也是人的吗,后来才明白命比人大。

木叶:相遇就很幸运了。那么皮皮有没有进入你的小说?

马原:没有做主角,偶尔会做串场人物。嗯,不是特别清楚哪个里有。比如我写过一个短篇小说叫《夜班》,写一个女医生给丈夫、小孩看病。我假托那就是妻子,实际上不是,皮皮没做过医生。所以一定要说有没有进入我的小说,好像还没有,但是我周围很多人都进入我的小说。

木叶:那离开西藏到底因为什么呢?

马原:那也不存在因为什么。我的性格不就是到处走嘛。“树挪死,人挪活”,我这一辈子就动来动去的。

木叶:也听人说是因为爱情而离开西藏。

马原:也不能这么说。

木叶:那皮皮现在在哪里?

马原:在鲁迅美术学院,沈阳,老师。她反正在德国时间比较多,现在我儿子(马大湾)也在德国。

木叶:大湾有没有你高?

马原:比我高得多。

木叶:两米快了吧。

马原:一米九几。

木叶:他做什么呢?二十岁了吧?

马原:读高中,因为德国的高中本来就比我们多一年,去德前后还学了两年语言,所以读大学要比同班的晚三年。德国同学只知道,他爸妈都是当老师的。他在内地读初中嘛,初中生不知道什么先锋作家,倒是知道他妈妈的电视剧很有名,当时热播的《让爱作主》是《比如女人》改的,还有《渴望激情》。

木叶:他有没有想往作家这个方向走呢?

马原:没有。我不但不关心,也不鼓励。写作是一条窄路,何必都挤这条窄路。他写,也不知道他有多大天赋,如果写不过他爸他妈,人家还说他借他爸他妈光儿,那多没意思。

木叶:有没有跟你讨论过你的作品?

马原:读过,但不大讨论。他读了大量经典,我《阅读大师》里面讲的那些经典他都读过,之外的很多经典也读过,他是80年代后期的孩子里极少数特别喜欢经典小说的。

木叶:《中国文学梦》应该是91、92、93年做的,没能播出让更多的人看到,朋友谈起来都觉得特别遗憾。

马原:也没啥特遗憾的,一开始没找市场没找出路啊,想当然地去做……那东西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当时做的时候挺当它是一回事,做完这么多年早就不当是一回事了。

自己当时有点儿钱,好朋友有点儿钱,还找到一个做后期制作的,我们三方把这事做了。做了没结果,没结果怕什么,这辈子没结果的事不做多了吗?有多少结果?

木叶:据说还是以前的带子,寿命很短的,为什么不转入电脑里?

马原:我已经完全不感兴趣了,就让它烂掉就得了,呵呵。转它干吗?不理它。

木叶:访自己没有?

马原:没有。

木叶:第一个访的是谁?

马原:记不住了,这么多年了。

木叶:记得有人说余华在里面说,那些不读我书的人都是傻逼。

马原:余华是和格非、程永新一起采访的。

木叶:这节目的型态,就是机子往这一放,余华,你开说……

马原:对,我跟他们聊天呗,找一些话题,因为一个时代结束了嘛,新时期作为一个时代嘛。

木叶:是不是你是最早回顾80年代的人?

马原:那肯定应该是,百分之百的。我1991年就开始做这件事了。(91、92年就开始做,94年做完。)

木叶:这个整理出书了吗?

马原:整理成文字了,出过一个《中国作家梦》,上下两本,五十多万字,长江文艺社出的,但是发行做得不是太好。最近可能还要再出一下。

木叶:这个好,我倒真没看到。那么影像没有播出不觉得后悔嘛?

马原:唉呀,人不能老是回忆,咱们今天饭后茶余说说昨天,但实际上我还是对明天更感兴趣。

木叶:其实我觉得你是有一个影像梦的人,因为91年作家搞影视的好像没有啊,当然王朔已开始做了。

马原:做电影,嗯。我比较早意识到读图时代会替代读字时代,非常明确意识到。画家对我的影响超过作家对我的影响,我就是个读图的人,尽管我一辈子在看书,但我特别耽迷于读图。而且那时候读图时代已经露出端倪了,老百姓日常已经习惯于守在电视前面,读图的魅力远胜于读书。我还是挺细心的,在我这代人里面,我老同学啊,老朋友啊,我去他们家里,很少谁家里有十本小说,有时候有一两本,自己也搞不清哪里来的。实际上80年代我们有一个错觉,觉得全中国人民都在读小说。我细品一下,不是那回事,绝大多数根本对读字没兴趣。

木叶:80年代就没兴趣?

马原:早就没有兴趣,很多人读字是看资讯。咱们说读字和读图是指精神需要,不是指信息。读资讯的话,上海市民各个看报纸,二十年以前一张《新民晚报》就可以看一天,先看喜欢的版,再看别的,最后看报缝。所以我说我们在文学圈,我们读书,我们写书,我们误以为每个人都在读书,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儿。

木叶:是说80年代末吗?

马原:不是80年代,是任何年代。

木叶:复旦有一个教室3108,我们师兄讲80年代的时候,如果有一个诗歌朗诵会,提前两三个小时都坐满了。1993年我进复旦,那个时候诗歌朗诵会还是有很多人,90年代初如此,80年代应该不得了。很多文学杂志也发行几十万册。

马原:复旦在中国是特别的学校,我们看复旦很重要,北大很重要,北师大可能也很重要,华师大也很重要,但是我跟你说,轻轻地把它们抹掉,整个中国什么变化都没有,一丁点儿损失都没有。哎呀,你千万不要以为什么北大啊,复旦啊……

几十万发行量也不重要,就算一本刊物有三个人看,变成了六七十万、一百万,这一百万人在整个中国人当中也可以忽略不计,中国的人口基数太大了。我一直说,我们在什么之中的时候总觉得什么就无比重要,其实其他人谁都不在乎,可以忽略不计。

因为我自己不写了就开始反省,我写得少了想得就多了。加缪感兴趣西西弗斯下山的时候,下山的时候他没事做啊,脑子就会动。我不写了就开始琢磨。原来我那么当回事儿,我觉得文学无比重要呀。我也受过那种明星式的待遇,但是你想想,那些人全部都加在一块儿,读过马原的,对马原有赞许、有称道、有崇拜、有夸赞的,把他们从地球上抹掉,这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我为什么会这么举例子,我想说人经常觉得什么重要,是从自己出发:你和跟你相关的一切。事实上,在一个大的人群里面,可以忽略不计。

木叶:那么80年代那场文学、文化、文艺的复兴在你看来错觉性、幻觉性很大?

马原:不是不是,这里面有另一件事。都说三四十年代是中国文学的黄金年代,80年代是黄金年代,好像20世纪有两个黄金年代。这本身是个挺好玩儿的事情。中国之所以到今天还有很多人吃文学饭,你看你还是有很强的文学情结。你知道吗?前几年中文系都快被砍掉了……我说的意思啊,30年代,80年代吧,因为大历史出现了一些微妙的契机,文学就有一个很好的生长土壤。这种事件,你说虚幻啊,我觉得也不是。历史有波峰有波谷嘛,那时候正好是波峰。

木叶:你这么早意识到读图时代的到来,十几年过去了,但是大家基本上没看到马原导演的影像作品公映,这是为什么?

马原:这个就说明这方面能力有限呗,没能成功嘛。这个很自然,看到了,就胜者王侯了,看不到就败者寇呗。

木叶:我知道你拍过《死亡的诗意》,有没有成片呢?

马原:剪了一个168分钟的,自己也不满意。现在在片库里呢,三四年了。

木叶:其他电影还拍过吗?没拍过别人的小说题材吗?

马原:没拍过。

木叶:余华的小说改编过电影,苏童、莫言都有,可是为什么没人改编马原的小说呢?

马原:就是导演没看中呗。

木叶:为什么没看中?自己没想想什么原因?

马原:马原的写作不行啊,不如其他几位吧,它转换成电影不如人家。也不一定影像性不强,就是没被选中呗。一定说的话,这得问问张艺谋为什么不选马原。呵呵。

木叶:你讲的故事比较散,不集中优势兵力讲一个故事,大都是印象式的,在方法论上很好玩儿,变成了影像,就好像缺胳膊缺腿似的。

马原:谁说的?《低俗小说》《撞车》不都是这样吗?

木叶:但人家还是有一个大故事的,只是结构变化了。你比较推崇的电影是《低俗小说》?

马原:不怎么推崇,就是刚才你说有一个大故事什么的,我觉得《低俗小说》这种都不是大故事,才说到它。

木叶:拍电影的天赋没有写小说的天赋高吗?

马原:不是,自己不会这么看。人看不到自己有多不行,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很行。中国人民很行,哈哈。

木叶:哈,中国人民银行。我知道你有一个电影梦,期待拍一个什么样的电影呢?

马原:嗯,不是。因为对读图感兴趣嘛,很自然,电影是今天最成功的读图的范本嘛。但是,这是一个非常难做的事情,背后的东西太多。另外一个,不是一己之力可以做的,有非常多的个人之外的因素在发生作用。我自己没想过,你现在把这个问题提出之后,我想,最大的可能是因为我和别人协调做事情的能力不行。

木叶:那么当下你还看小说吗?

马原:不看。

木叶:2007年,没有看过什么小说?

马原:不多,非常少,非常少。现在关心的事情挺杂的,各式各样的。

木叶:比如?

马原:关心海南。

木叶:我知道你在那里买了个房子。

马原:对,海口,海甸岛。就跟韩少功他们住得很近。

木叶:现在的经济基础蛮好?

马原:嗯,过得去,老话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木叶:那教授开宝马的有几个。

马原:一个很大的金融专家朋友就笑我嘛,他说人家身价千万级的富翁开宝马,而你只有买一辆宝马的钱就买宝马开了。我说是。呵呵。

木叶:哈,但是这个就是心态不一样。上次我采访你时你说得非常好——如果教授都开着宝马那多好玩儿啊。

马原:对啊,你想这多开心。

木叶:贫穷不是社会主义。你为什么选宝马?

马原:我喜欢快车,性能好的车。最快开过两百多码吧,就是在高速路上,没限速时一开就过两百。现在罚得厉害。

上课肯定要开车去。现在好车多起来了,前几年大家都不露富嘛。同济比我有钱的教授有的是,好多是搞建筑工程的,很有钱。

木叶:刚才提到宝马,里面很重要的一个因素是经济。你是很早就注意到读图时代到来的作家,也是很早就介入经济大潮的作家。90年代初不就挣到一笔钱了吗?

马原:没有啊,我很晚。那是一个小兄弟拉着我,他说要拍电视剧,我说上哪儿拉钱去,他说不用拉钱,自己赚呗。都是他操持的,我不管。

木叶:那时纯文学还很盛,一个先锋作家去拍连续剧,不觉得丢份吗?

马原:从来不觉得,那有啥丢份。一开始我就觉得王朔介入电影、电视剧多开心啊,多好玩儿啊,还有刘震云。

木叶:有没有可能,跑经济和拍影视这个过程,把你小说创作给耽误了。

马原:没有啊,事实上那时候我已经不写小说若干年了,我基本上88年开始就不怎么写了。

木叶:朋友讲你在写一个长篇,唐代历史的。

马原:实际是个电视连续剧,写完了,交了稿了,啥时开机还不知道。

木叶:是剧本还是小说?

马原:剧本。

木叶:会转成小说吗?

马原:会吧。名字还不方便透露。先不谈这个,互相有约定的。

木叶:有人讲,你准备写自传性的长篇。

马原:早就想过,也不是自传,就是从自己出发,写个成长小说,但这都是说着玩儿,还没有真正动笔。

木叶:那么,有没有一种“影响的焦虑”,比如余华还在写,莫言还在写,格非、苏童这些哥们都在写,你不觉得自己偏离了这个?不焦虑吗?

马原:不但不焦虑,我还觉得他们活得天地太小了,可能心里天地大吧。我记得顾城有首什么诗写的就是内心世界大,我不记得了。是不是他们心里天地很大很宽呢?

木叶:你觉得一辈子写小说天地就小?

马原:不是写小说天地就小。现在也不经常见了,一两年才见一面,见一面吧就觉得,噢,跟上次比他又多了一本书,别的嘛,噢……反正我就觉得他们那么活挺闷的,因为我是个跑来跑去的人,特别喜欢玩儿。人活着不是为了写小说来到这个世界的,因为写小说他们耽误了太多玩儿。我要是听到今儿谁谁打球去了、赛车去了、飚车去了,就觉得他一定状态不错,所以我就觉得韩寒活得好,他刚拿个赛车年度冠军,这可是个挺难的事情。

木叶:你向往这种行动?“我马原没想过一辈子……”

马原:我觉得很可笑,我不能想象我一辈子的生活是光写字,那没意思。我就是想动,人一直活动,在变化,好玩儿,开心。

木叶:你没把写一个什么小说当成自己的顶级、终极梦想?

马原:没有。如果说有顶级梦想,就是,你比如说,自己弄一块地,按自己的想法去建一幢房子,这房子里都是自己的画和雕塑,这个比那个刺激多了。你看,做一个艺术家,自己设计自己的房子,监督这个房子盖起来,然后在这个房子里面画画,小画,大画,甚至做雕塑……


2007年


下篇


“有鬼有神的一定也会有趣”——此语出现在小说《牛鬼蛇神》的尾声。这部长篇出版于2012年,距离马原搁笔约二十年,距离他宣称“小说已死”十一年。封底有不少赞誉,坊间和网上批评也不少,甚至难听。马原说,终究,任人评说。他还表示,这部小说能流传多少多少年,曾有一部奇书得到过他类似的评价。

西藏,令马原脱胎换骨。此番,改变他的是一场大病,疾患让他重新回到小说上来,并决定要一个孩子,还有一个收获是,他又提起了画笔。

雨后,我走进他在上海北部的家。在小花园,见水池、石榴、秋千与佛像……他说才拾掇了草,都大半人高了。他和妻子从海口一路驾车来到上海,历时三天。他赤着膊,但还是出汗。他瘦了,但依然高大,有一种敏锐与豁然。正言谈间,小儿子现身,语声伶俐,“爸爸,茶来了。”

聊了很多。太阳的边界在哪里?小说里火星的温度对不对?上帝究竟有没有造水?生命、艺术与神明……

“马原的叙述圈套”,这一短语由评论家吴亮发明,时在1987。彼时,马原的大名才升起不久,此前已写了十几年,此后几年便搁笔。和这个短语一样夺目的,是《虚构》的开篇语:“我就是那个叫马原的汉人,我写小说。”或许,还可以加上另一个评论家曾经的话:“马原用他的自信创造了自我,同时也用自信葬送了自我。”

《牛鬼蛇神》的形式感还在,只是“叙述圈套”不再那么撼人,有人表示失望。具体到内容,到底是什么推动了李德胜的种种际遇?大元娶了李德胜的女儿,这样的巧合与神迹有什么关系?马原将《红字》读了十余遍,但新书看得少了,那么,对一个作家而言,怎样汲取与更新才是更好的修为呢?


木叶:看到你的一句话,“我觉得我的生活、写作都正处在一生中最好的状态里”。我也看到作家格非、韩少功,责编叶开,都力挺《牛鬼蛇神》。但如果去看豆瓣,有些人表示失望,或认为马原老了,先锋不再……

马原:“先锋”这个帽子是后来才戴上的,我主要的写作是七八十年代。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时候,我写作就停下来了。我们当初写作跟“先锋”两个字没有关系,各写各的,格非是格非,苏童是苏童,余华是余华,马原是马原,洪峰是洪峰,或者莫言是莫言,根本没有一个主张,不像法国“新小说”。我们写作不带“主义”,只是跟着自己的心境。这就像很多年以前,金斯伯格到中国来,当时中国的一批新锐作家就说,金斯伯格你老了,你怎么一点锐气都没有,我们很期待你有振聋发聩的声音。金斯伯格说,不同的年龄做不同的事情。

木叶:他们其实是一种期待。谈一些具体的,这本小说是先口述再成文?

马原:是全口述,不是先口述。我腰出了问题以后,得寻求继续写作的可能性,所以我就选择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曾使用过的方法,是他写《赌徒》给我的灵感,就是说能不能尝试用口述来写作……这十年里面,我绝大部分时间都是用口述写作。我还有几百万字的剧本。剧本写作和小说写作实际上已经比较接近了,当然还不一样。

木叶:令人关注的是,这与拿纸和笔写相比,弹性或质地有什么变化?

马原:我个人感觉没有变化。我原来用笔写的时候,在一个空间里,就是一个别墅里也不能有第二个人,气场有影响,但是我用口述写作之后,有人不妨碍,我可能慢慢地解决了心理难关。写《牛鬼蛇神》时,灵感和诗意没有问题,这两个是我最看重的,在我这个回合的经历里没受妨碍。

木叶:戴维·洛奇《小说的艺术》里有一部分叫“以不同口吻讲述”,我认为《牛鬼蛇神》“卷0”“卷1”的口吻和后两卷是有点不同的。我个人更欣赏前两卷的那种精气神。(“卷2”里80年代作品比重大)

马原:你是以“卷0”“卷1”和“卷2”“卷3”这么分开的,我个人体会,好像“卷0”北京是一部分,“卷1”海南岛、“卷2”拉萨是一部分,而“卷3”海南是另一部分。为什么这么说呢?第一,主人公在我心里不是大元而是李德胜,在大元的视角上看李德胜这样一个奇奇怪怪的人、非常理的人。“卷0”基本还是经典的历险记的方法论,不是“文革”小说。“卷1”“卷2”,可能是我自己小说的一个美学方法,星座的方法,由一个一个单元故事构成整个故事。北边的天上有七颗星彼此毫不相关,但是我们愣称之为北斗七星。那么,在这七颗星当中找连线、找关系,这个就是天文学家、哲人、艺术家在做的事情……星座方法是我写作的一个方法,实际上二三十年以前,我的写作都是一种星座的方法论,讲若干个故事,这些故事貌似没有特别多的关系。《冈底斯的诱惑》最典型了……

“卷3”是一个纪年的方法论,不太动感情,比较平和地把一段时间内的事情铺陈出来。我说句不谦虚的话,实际上这就是所谓“春秋笔法”。我一些比较年轻一点、激进一点的朋友说,喜欢前三部分,觉得第四部分就太老实了,平铺直叙;另外一部分年龄稍微大一点、阅历更丰富一些,就说第四部分写得真好。《牛鬼蛇神》不是别人说的成长小说、自传小说,因为主人公李德胜是虚构的,借用了我自己的经历线而已。小说里面大元出现,实际上是引导读者,让读者去寻找适合自己的视角,也就是大元的视角。你别看大元的故事看上去那么多,实际上《牛鬼蛇神》的目的不是大元,而是李德胜这个人物,因为大元还是在我们常规的世界里,一方面他是人自身这个族群的一员,另一方面又在质疑自身的意义价值。

木叶:小说里嵌入了你的旧作《冈底斯的诱惑》《拉萨生活的三种时间》《叠纸鹞的三种方法》(有所改动)等。你提到了神的因素,但这有点冒险,这是一个叙述伦理的问题。

马原:这个小说的主角实际上是神,人和神面对是通过神迹。你看看这些大作家都写过神迹,比如纪德的《梵蒂冈地窖》,毛姆的《卡塔丽娜传奇》,但是写神迹,你不可能在一次写作里面完成,我这一年里能遇到几桩神迹?我必须把我一生中遇到的神迹,集纳到一个小说里面来,因为我的小说主角是神。我还可以把别人的神迹拿过来用,但就形成了所谓剽窃,我只能拿我自己的,那我就把我二三十年里涉及到神迹的故事,都拿过来。

还有,我甚至这么看,这部小说对我的意义——可能以往所有的小说都是在为这本小说做准备。

木叶:这个说法好。

马原: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前面说到的道理。

木叶:但是,读者和作者感觉是不完全一样的。比如当初看你写的《零公里处》,觉得思路太棒了,十三岁的小孩,在家乡公路边发现有里程碑,然后到天安门去找零公里碑,在《牛鬼蛇神》里这也是一个发端。以前的文本单独出现时就像拳头一样,放在《牛鬼蛇神》里会不会有一种稀释的感觉?

马原:实际上有一个意义,你可能现在还预计不到,我在想《牛鬼蛇神》这本书,今天喜欢不喜欢的人、读过没读过马原前面小说的人怎么看,其实一点都不重要。《冈底斯的诱惑》,也许能留100年,但是《牛鬼蛇神》,我相信它能留几百年,因为它关心的是人在宇宙自然当中的位置,人出了哪些状况,人和植物、动物,人和众生之间的关系。我特别有信心,因为它探讨的是根本问题,因为探讨根本问题,所以别人可以没读过《零公里处》,可以没读过《冈底斯的诱惑》,可以没读过《拉萨生活的三种时间》……但是他读了这一本书,他已经取到了那些小说里面的精华。

木叶:当初想写这部小说,是不是跟身体有关?

马原:对,就是生了病。任何人生大病以后都可能会变成一个哲学家,马上要面对生死,要面对抉择,要决定剩下的时间怎么度过?怎么解决?你对生命的整体看法都会发生变化。

木叶:小说提到了“带状疱疹”,还有“未见癌细胞”,和你的真实经历基本上是重合的,里面还出现陈村、丁当、程永新,还有你的爱人李小花,这些都是真名。那么,真实和虚构之间如何拿捏?

马原:那些,我觉得已经不重要了。是真的还是假的,我何必去费脑筋去编个人名,然后虚构?很多拍电影的去大连,就给大连虚构了很多名字。我觉得这些不重要,读者愿意怎么看就怎么看,我是给今天的读者写的,但又不是给今天的读者写的。这本书如果能放两百年,马原自己生命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跟《牛鬼蛇神》早就没有关系了,因为读《牛鬼蛇神》不一定非得读马原的传记,读马原的报道,读马原前面的作品。一点都没有关系。

木叶:很多人探讨每一卷最后的“0节”,有人觉得好玩儿,有人觉得它跟前面的3、2、1有一点剥离开来。

马原:就是故意的。没有这个“0节”就没有这个小说,所有“0节”加到一起是一篇哲学论辩,《以常识作三问》(早于小说一两年写成,关乎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往哪里去)。

木叶:小说的结构源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有生于无,最后归零。这是微妙的。你还谈到“0节”部分,有点像西西弗斯下山的时空感,也很微妙。但存在一个问题,就是读者和作者的感觉未必合拍。

马原:加缪从来不为西西弗斯上山担心,他要克服地心引力,他全部的事情都要集中在这一点上,不能让石头退回来,要向前、向上。加缪关心的是他下山,下山他会不想吗?所以形而上就来了,哲学就来了。

木叶:如果“0节”和前面的3、2、1更加交汇融合,这个小说会不会更好看?

马原:不,那就骑墙了。为什么要归零呢?归零的目的就是让那些自以为聪明的读者——他说0不就是无吗?那我就不看了,把你这个0跳过去——我就希望有读者这样。

木叶:真有人跳过去不看。

马原:这个我就大胜了,一万个人里面有一个人跳过去不看,那我倒觉得他们是得了道了。(笑)因为我的良苦用心就是在这儿,为什么要归零呢?零就是无。你只要对无关心,你就去看吧,你不关心,我倒觉得你“大彻大悟”。

木叶:这话我觉得其实是亦正亦反,很有意味。作为一个完整的文本,如果读者对于这一部分没给掌声,或没看进去的话……

马原:你怎么可能把所有读者一网打尽。啥叫见仁见智?看出什么就是什么。这本书不瞒你说,一方面有人说先锋不再,另一方面我也遇到了真的感动得要命的读者。

木叶:但是我个人觉得,以前对意义的思考或者冥想的东西,它是融在文字血液里面的,现在它是单独拎出来,有一些解说的概念在其中。我其实更喜欢以前融在血液中的感觉。

马原:但是你回头再看的时候,实际上不是的,“0节”部分没有结论。为什么我说它不是论文而是论辩呢?今天这个世界都没有结论,(指着一旁的树)这棵树最早是从哪里移来的?没有结论。我们只是讨论这棵树的树径有多大,四五十公分,但是这棵树究竟母本在那儿,母本的母本又在哪儿?我所有的“0节”都不提供结论。我们接受世界,有一部分是用眼睛,有一部分是用耳朵、用声音……这个0的部分,你可以把它看作是用声音接受世界的一种渠道。就像今天你去一趟动物园,你可以把我小说其他部分看成是去动物园嘛!你去动物园和你跟一个过去未谋面的人聊天,有什么差别?而那个“0节”部分,就相当于你跟一个未曾谋面的人聊天,聊了很多事。

木叶:这又回到那个问题:你说“小说已死”,但又给出了一种自己的书写方式。

马原:小说已死,我说的是作为公共艺术的小说死掉了,而作为博物馆艺术的小说的历史,实际上是刚刚开始。那个命运结束了,新的命运开始了,我在做作为博物馆艺术的小说。

木叶:看到更多的是短篇和中篇的马原,也看到过长篇的马原,《上下都很平坦》。我们谈得更多的还是有着“叙述圈套”的中短篇马原,这回写长篇有没有吃力的地方?写长篇和短篇有什么不同之处?

马原:我很多年以前就有一个口号:长篇要写得充满短篇感,那是大胜。因为人读短篇的心理,就是时时刻刻要有期待,要有很多玄机。读短篇的心理准备和读长篇不一样。我是希望读长篇的时候有像读短篇集群的感受。你把《牛鬼蛇神》全看完了,突然发现看的时候也挺顺溜,怎么看完以后反而归纳不出来、总结不出来了?

木叶:感觉每一段都比较明了,但是看完了,觉得这棵树这边伸出一枝,这儿挂了一个灯笼,这儿结了一个瓜,有点庞杂了。

马原:这个最好了,我就希望是这样,因为我读书不喜欢结论式的。如果这棵树结一百种果子的话,那我不是大赢了?像李洱的那篇(《石榴树上结樱桃》)。

木叶:这就是对小说的理解各有不同了。到今天,如果从《收获》刊载算,已经小半年了,自己感觉有没有什么不足?

马原:因为不只是现在,我过去的小说也不改,我觉得它没有破绽。

木叶:暌违二十年,有没有某个评论者的观点或视角,你比较有感触,或者认为点在了某个关键点甚至软肋上的?

马原:没看,也不关心。我这段时间接受采访挺多,采访者跟我说,网上有什么人说你这个有什么什么问题,因为我不看,我不会上网,我也不关心,确实不关心,我写完了,它是任人评说的,谁都可以说长道短……

我在写时,特别激动,走来走去,就是特别诗意。我评价我的小说写得好还是不好,我是体会在写的过程里面是不是有诗意。自始至终充满诗意,这个最重要。因为诗意是弹性的,是一种弥散的状态,诗意可不是一语中的,一语中的不是诗意,那个有一点像真理,我不太喜欢真理,就是一语中的那种。诗意是一种弥散在周遭的感受,我写的时候确实是这样。我最希望我的读者在阅读之后,觉得很舒坦,就像读了好诗一样。

木叶:《牛鬼蛇神》里面谈到毛姆的《刀锋》,说读了五六遍。到了花甲之年,有什么小说会不断地看?

马原:这时候才是只看看过的小说,再去体会,再去玩味,就这个时候才特别需要。《刀锋》肯定是其中一本,《红字》肯定是,《永别了,武器》是,《好兵帅克》是,还有《窄门》……《红字》肯定超过十遍,过一段时间就要再去看一遍。

木叶:看的都是过往的书,有没有当下的,比如新出了一本《2666》。

马原:不知道(这本书)。

木叶:现在这些新作,有触动自己的吗?

马原:没有。因为我在这上面特别固执,人生苦短,不能做沙里淘金的事,我不淘金,老书之所以能留下来是因为时间的淘洗,它已被一代代人淘过了,它是真金白银。新书有可能有含金量,但经常是没有的。

木叶:《牛鬼蛇神》里有很多像论辩一样的话。还曾提到以前对昆德拉未必多么认可、欣赏,现在觉得昆德拉也是不得了的。

马原:后来才意识到,昆德拉事实上跟我们一样,也是在突围。昆德拉要解决的是阅读问题,就像余华《兄弟》也是在解决阅读问题,余华提供了跟今天我们生活匹配的阅读。阅读已经出了问题。读字时代确实已经结束了,因为太小众了,你会特别沮丧,没有多少人读小说。有的时候有人说,“哎呀,这个书印了五万。”十几亿人,你算算……

木叶:有趣的是,你很少提卡夫卡、托尔斯泰、塞万提斯或普鲁斯特。

马原:托尔斯泰在我心里是特别重要的。但是像卡夫卡,观念太重,观念重的小说家我不是特别看重……卡夫卡实际上是一个很通俗的智者,思想特别容易复制,特别容易归纳。卡夫卡的核心就是纠缠,两个字就可以囊括,卡夫卡所有小说都是人莫名地陷入纠缠,人生就是纠缠,永远都是纠缠。

我知道余华喜欢说卡夫卡,残雪喜欢说卡夫卡。我可能喜欢说看上去更简单的海明威。海明威是小说历史上一个真正了不起的人,海明威之前和海明威之后的小说是截然不同的。有和没有海明威,小说世界是两个世界。很多人拿福克纳和海明威比,这彻底就是一个弱智的比较,就是因为福克纳比海明威早几年得诺贝尔奖?那根本不是参照系呀。像《好兵帅克》和《第二十二条军规》(作者均未获诺奖),这种可以对整个人类的困境全面展开的小说,在整个小说历史上凤毛麟角。

木叶:你还说到能写一个通俗或畅销小说也是很值得骄傲的。

马原:会写,因为接下来要写长篇,我会写畅销书。

木叶:有一个作品是唐代历史剧,叫《玉央》。

马原:这个今年就能完成。还准备写一部《卡在中间》。

木叶:其实,像阿加莎,像大仲马这种作家的作品,未必比写一个所谓的纯文学容易。

马原:就是因为不容易,所以才有魅力,才有吸引力。阿加莎的智慧,那肯定是人类智慧的极限之一,一个人可以颠倒几亿、几十亿人,这就跟马拉多纳一样,马拉多纳就可以颠倒几十亿人,至少十亿以上的球迷。

木叶:无论是同辈中人还是更年轻的一代作家,有没有比较期待期许的?

马原:没看,没有发言权,因为我一晃二十年不写小说,我就二十年不读小说。我偶尔会读一点,因为华语文学传媒大奖,那三天里我把初评评委选上来的作品认真翻看,每年有三天,但是这些东西不走进我日常的生活,我日常不大读这些东西。

木叶:现在,一天大体是怎么过的?

马原:在海南,不写作的时候买菜、做饭、洗碗。

凌晨一点睡,七点起床,六个小时。我唯一的活动就是骑自行车,最近又恢复了游泳,但是我发现退化很厉害,我年轻的时候游泳游得很好,但是现在比如说体力、肌肉的力量,包括肺活量……

木叶:这个病应该讲是痊愈了,还是?

马原:不知道,不理它。

木叶:今天是怎么看待爱情的?

马原:爱情至上。我一直是爱情至上,我觉得老婆孩子是这世界上最重要的。

木叶:听着很感动,觉得自己幸福吗?

马原:幸福,心想事成,一辈子希望的都有了。你比如说幼年就开始喜欢文学,喜欢小说,喜欢一种不物质的生活,这一辈子都有了。生活简单,一辈子没坐过班。

木叶:如果说有小小的遗憾的话,可能是什么呢?

马原:这个当然有,虽说我的情形可能跟多数人的情形有一点不一样。常说人生不如意,十常八九。我觉得人生不如意,十常一二。各种各样的不愉快都可能发生,你遇到的不愉快我可能也会遇到,但是不大会长时间困扰我。

木叶:怎么看待终极性的东西?

马原:我面对死亡特别早,我早早就知道了,前面有一个黑衣人在等着,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培尔·金特》就把那个黑衣人具体化了,易卜生是一个大智者。我一直觉得我什么时候走,心里头都有……我只不过是现在比四年前更不想走,因为儿子。

木叶:爱在。

马原:对,老婆孩子,儿子那么小。四年前,如果查出病的那会儿走也就走了;因为没走,看到儿子一天天长大,还是愿意和老婆孩子在一起的时间能尽量多。我现在是有一点贪心的,刚生病的那会儿我就想不知道上帝给我三年还是三十年。过了三年之后我就想那我就得要三十年了,因为当时我跟你有约定的呀。(笑)要么给我三年,要么就得给我三十年。所以我对未来,现在反倒特别有信心。

木叶:就文学来讲,有没有一个所谓的野心、雄心或梦?

马原:再写二十年,可能这二十年里面我会写十本长篇,这是我个人的愿望。你说的那个不是我想的,我不太去想……二十年本身可能会比较有意思。


20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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