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尖叫

往事叮咚 作者:朱耀华 著


尖叫

如果有人问我,你有什么值得与人分享的人生经验或者教训。我的回答统统只有一个,那就是——别管闲事。请原谅我的冷漠,如果这也算得上冷漠的话。曾经,我就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但就在前不久,它给我带来了麻烦。这事儿听起来有点儿荒诞不经,但我向你保证,它是真实的。如果你有这份闲心,不妨讲给你听听。

那天晚上,我睡得比较晚,又加上失眠,差不多到了半夜才睡着。然而,凌晨,大约五点多钟,我突然被一阵尖叫声惊醒了。尖叫声是一个女的发出的,声音来自楼下,那里是一条十字交叉的公路。女人大声喊:“救命!救命啊!”接着,还有沉闷的撞击声。

可以这样说,我是个比较有社会责任感的人,另外,我还算得上一个所谓的作家——这不是我糟蹋自己,事实就是这样——因此,我常常对一些不同寻常的事物保持着敏感。我精神上的失重应该也与以上因素有关。咳咳,言归正传。当时,我就从床上撑着坐了起来。当声音再次响起来的时候,我就坐不住了,我披衣下床,悄悄走到阳台那儿向下面张望。下面是一个十字路口,白天很多车,但这个时候就十分冷清了。我看到那里停着一辆小车,白色的,声音呢,应该就是从那辆小车里传出来的。周围都是很高的楼房,因而,我敢肯定,当时有很多人都被惊醒了。由于旁边有几个小区,还有保安,并且,就在那个小车旁边不远的地方就是一个保安的值班室。我看见一个保安在那里探头探脑,然后又若无其事地缩回去了,所以,我觉得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儿。

然而,事情似乎并不像我想的那样简单。因为那个女人的声音依然不时响起,尖锐,激昂。毫无疑问,就是从那辆车里发出来的。车停在那儿,一动不动。我意识到问题有些严重,于是,赶紧拿起手机打了110。我焦急地报告了眼前发生的事情。我断定,那个女人正在遭遇某种血腥的暴力,说不定命在旦夕。

“我马上通知警察过来,请你密切注意,和我们保持联系,随时把发生的情况告诉我们。”110说。

“好的。请快一点。”我说,声音有些发抖。

警车迟迟未到,我的心揪到了嗓子眼。期间,那个女人又叫了几声,但声音已经比先前弱了许多,这让我更加担心。我期待下面的保安能够出来,制止正在进行的犯罪。但是,我失望了,保安根本就没有动静,好像这一切都与他们没有什么关系一样。我感到愤怒。期间,我和110通了两次电话。我不知道他们的反应为什么这么慢。当然,看看时间,也不过才几分钟。

这时候,让我意想不到的一幕出现了:那辆小车的车门打开了,从车里走出来一个女人。天已经微亮,加上路灯,我可以大致清楚地看到那个女人。她个子高挑,穿着一条粉红色的连衣裙,肩上还挂着一个坤包。女人用手捋了捋披在额前的头发,然后步态袅娜地向我住的这幢楼走过来。女人走的是模特儿步,还比较标准,至少比赵本山的标准。从女人走路的姿势来看,她似乎没有受伤。

女人走进了我所在的这幢楼,消失了。然后,那辆白色的小车也开走。

这个时候,警车开了过来。警车在周围慢慢地绕了几个圈,有一个警察还下来察看了一下,可没有发现,又走了。

我的心踏实下来。谢天谢地,没事儿就好。

事实证明,事情没有就这么了结,因为第二天下午,就有警察通过我的电话找到了我。两个警察,一男一女,这种搭配非常有利于工作。

男警察问:“今天凌晨是不是你报的警?”

我说:“是的。”

男警察问:“当时发生了什么?”

我告诉他们,我看到一辆白色的小车停在下面,听到一个女人在尖叫,喊救命,就是这样。

“整个过程持续了多长时间?”

我想了一下,我说:“大约十分钟吧。”

两个警察对望了一眼,我觉得他们的眼神有一点儿奇怪。我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有线索了吗?”

那个女警察长得很漂亮,不过,她看我的眼神让我感到有些不快,因为那眼神里流露的是怀疑,甚至嘲弄。

“据我们所知,”男警察说,“今天凌晨这里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我不明白他说这话的潜台词。我说:“是吗?那就好。”

“今天我们也走访了周围。没有人听到什么尖叫,也没有人看到什么。”男警察说,“我们的警车也来过了。”

我告诉他,警车来到的时候,事情已经结束了。我还告诉他,那个女人应该是这里的住户。

“除你以外,还有谁可以证明?”女警察终于开口了。

我说:“我不知道。对了,你可以问一下那个保安。”

“问过了。没有谁听到。”警察说。

“不可能吧?”我说,“难道他们都是聋子?”

“你在哪里工作?”男警察问。

我说:“就在家里。”

“无业人员。”女警察轻声咕哝道。

我听出了她声音里的贬义,本来准备分辩一下,想想算了。我用手指着那个十字路口,我说:“当时,那辆车就停在那儿。”

女警察顺着我的手势回了一下头,男警察却没有。男警察仿佛在斟酌词句,他慢吞吞地说:“你应该知道,如果报假警,会有什么后果?”

我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我说:“警察同志,你说话要负责。”

“好了,我们会再调查的。”警察说,“我们每天都要接到十几宗假警。”

我说:“我敢发誓,那都是王八蛋干的。”

警察咧嘴一笑,说:“就算是吧。”

事情正如警察所说的那样,没有人能证明我所说的事儿,全世界好像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非常纳闷,是我大脑出了问题,还是没有人愿意出来作证?

我告诉警察,那个女人就住在我们这幢楼,我亲眼看见她走进来的。如果再看见她,我可以一眼就认出她来。

警察说:“问题是,这与事情无关,除非她能来报案。”

我说:“我不认识她。”

警察说:“到现在为止,我们只能确认,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我说:“我也希望是这样的结果。”

警察说:“所以,你得为报假警负责。”

我向他发誓,我绝对没有报假警。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报假警?警察不愿意和我饶舌,他们对我的态度已经有些忍无可忍。但是,鉴于我是初犯,加上没有造成什么后果,他们只对我开出了罚单。警察说,这是最轻的,本来可以拘留我。

我撕毁了那张罚单。我把手伸出去,我说:“来吧。”

就这样,我跟着警察,坐上警车走了。第一次坐上闪着警灯的警车,心底有一种威风凛凛的感觉。

老板把我保了出来。老板开着他那辆黑色的本田,问我:“你怎么干这样的傻事?”

我说:“你也相信我是报假警吗?”

老板的手握着方向盘优雅地旋转着,然后回答我:“我当然不相信。不过,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管这号闲事?”

我说:“我不能见死不救啊。”

“你这种精神是好的,是值得鼓励的。但是,你这种行为是愚蠢的,是傻拉巴叽的。”老板用做报告似的语气说。

我说:“你说得对。”

“是吧?”

“领导永远都是对的。”

“不要乱拍马屁。”老板严肃地说,“在这个世界上,不要多管闲事。这是我的对你的忠告。”

我说:“记住了。”

我们这个小区住着上千户人家,楼房有些旧了,也有些租户。我所在的这幢楼共二十三层。我在这里已经住了六七年了,每天进进出出,但我几乎不认识什么人,也没有人和我交往,连我的邻居姓甚名谁我都不知道。虽然我看见那个女人确实走进了我们这幢楼,但她是不是住在这里,我并没有把握。只是经过了这件事情,我有些留心起来。

半个月后的一个黄昏,我果真看见了她。

是她,没错!

本来,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我也没有必要再追根问底。但是,我就是这么一个人,什么事都想搞个水落石出,何况,为了她,我已经蒙受了不白之冤。那天早晨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儿,她居然可以无动于衷,这让我感到十分困惑,当然,还有一种被欺骗的愤怒。

女人年龄大约在三十岁左右。我发现,这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五官对位非常好,线条流畅,精致,脸上的皮肤则有一种瓷性的光芒,让人看起来很舒服。那时,她刚刚走出电梯,而我也打消了进电梯的打算。我对她说:“晚上好!”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我以为她会对我的问候感到惊异,却没有。她回答我说:“你就是那个报警的人?”

我的愤怒几乎被她轻描淡写的样子再次激发起来了,我说:“这么说,你非常清楚?!”

她说:“不,我也是事后才知道的。”

我说:“至少,你要让我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问:“有必要吗?”

我说:“当然。”

她笑了,她说:“那好吧。”

十分钟后,我和这个陌生的女人坐在了一家咖啡馆里。我一点也没有考虑这可能会给我带来什么麻烦,因为我和她彼此毫无了解,而她又有着神秘的经历。没办法,我喜欢冒险,这是我这号小文人特有的毛病。她告诉我,她的名字叫葡萄。

“是小名?网名?还是艺名?”我问。

“无所谓,反正就是一个代号。”她说,“你呢?”

“草上飞。”

“哦,你是那个江湖大盗?”

“就算是吧。”

她说:“为了报答你的救命之恩,今天我来买单。想喝什么?”

我说:“我只喜欢茶。”

她用手招来侍者,交代了几句,侍者就走开了。一会儿,侍者拿来两个杯子,还有一瓶葡萄酒。顷刻,两个杯子里溢满琥珀色的液体。她说:“我觉得,这种地方,没有酒,是品不出情调的,何况是两个陌生的男女。我不想辜负了这个夜晚。”

“言之有理。”我说着向她举了举杯子,“不过,我更关心的还是那天早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对你,这个问题很重要吗?”她问,眼里有一缕玩世不恭的味道。

我说:“不言而喻。”

“那我告诉你吧,其实,什么事儿都没有。”她盯着我说,“或者,简单点儿说,那天,我和男友分手了,可他不愿意,企图阻止我下车。”

“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

“这也值得你在深更半夜大声尖叫?”我生气了。

“没办法。”她轻描淡写地说,“不这样,我就永远下不了他的车。我们已经在车上谈了半个晚上了,我真担心他会掐死我。哦,忘了告诉你,他包了我两年了,我们的合约已经到期。他是个老头子,五十几了,精力很充沛。他最大的优点就是太有钱了。不过,我已经忍受了他两年的蹂躏,不想再和他耗下去。”

我为她的直率或者说是恬不知耻感到惊讶。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缺德!”

“是我,还是他?”她微笑着挑起眉头。

我把目光移开了。

“你知道吗?现在是尖叫时代。谁都在尖叫,写书的,唱戏的,经商的,甚至卖身的。”她呷了一口酒,浅声一笑,“我为什么就不可以呢?”

我说:“人,总不能没有廉耻吧?”

“廉耻?”她说,“不,我有。不过,我更需要钱。”

梦幻般的灯光中,流淌着若有若无的钢琴曲。邻座有几个老外,在兴高采烈地用异国语言讨论着什么。那边角上,有一群人在为一个女孩子热热闹闹地过生日。恍惚中,我觉得一切都不是真实的。

“你是一个好男人。”她说。

“何以见得?”

“因为,你爱管闲事。”她说,然后一改话题,“炒股吗?我给你推荐两支未来的牛股。”

我找到了警察,我说我找到了那个女人。警察问,怎么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说,没发生什么,但是,她的尖叫是真实的。警察皱了皱眉头说,好了,如果发生了什么事你可以再来找我们。我说,我只是想证明,我没有报假警。警察说,事情已经过去了,我没有时间再来纠缠这个问题,你看,我手头每天都有做不完的案子,拜托你。

一般来说,认识了葡萄这样的女人,总会发生点儿什么故事。但是,很遗憾,我和葡萄的故事并没有继续。老实说,我对她保持着一种警惕,她是一个异类,你不得不承认,在玩世不恭的后面,她也有着惊人的坦率和真诚。自从上次和葡萄接触之后,我很少见到她,偶尔,看见她抱着一条小巧玲珑的卷毛狗,在小区花园里溜达。她的眼里除了一种什么都不在乎的神气以外,我还捕捉到一缕落寞。有一天,我正在上海的外滩观赏夜景,忽然收到了她的一条短信:“救我!报警!别打我电话!”

我怔了一下,然后把手机放回了裤袋里。大概过了半个小时,我又有些不放心,我拿起手机,回了几个字:你是不是又开始了尖叫?没有回答。我忐忑不安起来,她是不是真的遇到了什么麻烦?我准备报警,想想,又打消了念头,我可不想再把自己送进一个无聊的游戏里。果然,过了一个星期,我回到了广州,试探性地拨了拨她的电话,通了。她接了电话。

我问:“为什么发那样的短信?”

她说:“那个老头儿想杀了我。几个人,当时就在我家里,我不敢打电话。”

“后来呢?”我问。

“后来,他们走了。”她说。

我说:“你是不是希望我再进派出所。”

她说:“绝对不是。”

我顿了顿,然后说:“这是你个人的事,我没有义务介入。”

她说:“对不起,当时,我只相信你能救我。”

“你错了,我连自己都救不了。”我说,我不知道我的心肠为什么变得那么冷,“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你应该摆脱这种生活。”

她说:“我已经准备走了。”

我问:“去哪儿?”

她说:“还没想好。”

从那以后,我和葡萄就再没有联系过。

关于葡萄,我觉得她的身上有着太多的不可思议,对此,我咨询过我的朋友阿青,他算得上是精神问题方面的专家,我希图从他的专业领域找到答案,但他排除了我的想法,他甚至觉得我有点少见多怪,因为在如今这个创造奇迹的时代,这已经不足为奇。

就在那以后不久,也就是在临近春节的时候,有一^天下午,突然来了许多警察。一个女人从楼上被抬走了,竟然是葡萄。

葡萄死了。葡萄死得很蹊跷,现场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地方。警察正在排查所有的疑点。而我,竟然也成了警察怀疑的对象,因为经过他们调查,我是和葡萄有过接触的不多的人之一。

我愤怒了,我说:“我根本不熟悉这个女人。”

警察说:“据我们调查,你们曾经一起进过咖啡馆,是吗?”

我说:“是,仅此而已。”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们不认识,我连她的真名都不知道。她说她叫葡萄。”

“她就是叫葡萄,你没有说错。”

“哦?”

“这两天,有没有听到楼上发出异常声音,比如尖叫?”

“没有。”

“但是,其他住户都听到了。”

“这关我什么事?”我大声喊道。

“请你配合一下。”警察说,“在案子没破以前,任何人都可以是怀疑对象,尤其是和她有过关系的人。”

“我和她什么关系也没有!”

“这正是我们需要证明的。”警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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