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们的园地 作者:吴晓东,王丽丽,金锐 编


《早晨》系1978年成立的文学社团“早晨”文学社的社刊,主要登载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专业77级本科生的文学作品,为16开油印本,共出4期。1978年出版创刊号,1979年出版2—4期,主编黄子平。

—给狱中情人

陈京松

我不仅不能探望你—我亲爱的哥哥,

而且连爱的权利也要被剥夺:

要么,退回我的入党申请;

要么,断绝关系,用笔向你的伤口猛戳。


我知道,这决不仅是践踏爱情的花蕾,

而是要用失恋的痛苦摧毁你钢的骨骼。

因为你用正义的呼喊揭露了当代女皇,

因为你成为妖魔眼中的铁钉一颗。


此刻,我正受着“爱”的折磨:

为什么我没和你把他们的监牢同坐?

我也是毛主席看着长大的孩子,

我也是总理像前洁白的小花一朵!


现在,你不能坐在我身边把战斗的诗篇刻写,

但你留下的利剑却在我手中紧握。

谁说爱情只是几滴醉人的甜酒?

在敌人面前,她是一团无情的烈火!


爱情的声音被监狱的高墙阻隔,

但她定能汇入战斗的壮曲,把铁门冲破!

谁也休想把你从我的心中拉走,

因为呵,我和你一样,酷爱着我们的祖国……

(刊于《早晨》1979年1月第2期)

陈京松,北京大学中文系1977级本科生。

记忆的碎片

频…歌

喉管

在最需要真话的年代里,

我用假话保护了它。


挨打、挨骂,我一声不吭。

呵,哪怕抬起头来。

望望斜在窗外天空的雁阵!


不等式

9亿+3千万>4

却只能“看在眼里,恨在心里”

……


怀着太多沉重的爱,

坠向祖国广漠的大地。


眼睛

所有消失在脑海的梦境,

所有瘖哑在喉头的歌声,

都在瞳仁深处凝成冰凌。


法律

洁白如雪,闪着神圣的光华,

可别挨近特权,怕化!

(刊于《早晨》1979年第4期)

频歌,本名黄子平,北京大学中文系1977级本科生,1981级硕士生。

秋天交响乐

陈建功

我真惨,高考又落榜了。这已经是第二次失败了。两次的分数都差不多,连体检的资格都没有。

我心里很乱。和上次失败时一样,心里又升起一种不可名状的悲哀和愤怒。我在家里坐不住,在厂里什么也不想干。我总喜欢躲在一个僻静的地方,没头没脑地想啊想啊。

昨天,我到香山去了。在松林餐厅喝了两升啤酒,带着几分醉意扑进了黄栌树林。正是红叶流丹的季节,林间小径中,不时传来姑娘们的喧笑声,小伙子们的歌声。特别是那些挂着“北大”、“清华”校徽的新大学生们,操着南腔北调,发出初赏红叶的羡叹……我半靠在黄栌树下,闭上眼睛,又一次对自己说:“真惨!”

是的,我觉得自己像一个被遗弃的孤独者。当年,我还自命为叱咤风云的时代闯将。现在,我醒过来了:生活多捉弄人啊,我被时代遗弃了,被生活遗弃了,连美好的大自然都遗弃我……一个人被骗去了奇珍异宝,他可以夺回,也可以再积攒。一个人被骗去了青春,他找谁哭诉?十几年前,我才十五岁,初二的学生。我可以一口气背下全部学过的数学公式,可以拿出使老师惊叹的演算稿,物理、化学……我可以拿到一连串的百分。可是,这一切都过去了。我把以后十几年的青春,用在“叭叭”响的皮带上,用在危言耸听的大字报上,还有长矛、藤帽……现在,我二十七岁了,已经二十七岁了!那些公式呀,定理呀,全忘了,再捡起来,是那样生疏,仿佛从未相识过。我这背烂了语录的脑袋,在外语单词面前变得这样迟钝……是的,那些断送了我们青春的丑类得到了历史的应有处罚。可是,谁成了这场悲剧的主角呢?—我!是已经二十七岁的我呀!

我该怎样面对生活的道路?

我在红叶林中想了整整一下午。

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坐着一个老人。他穿着浅灰色中山装,在闭目养神,看样子是个有学识的长者。在我来的时候,他就在那里了。他仿佛一直沉醉在山林景色之中,枯瘦的手叩动着红叶树干。开始,他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可是,有一次我偶然回过头,看见他睁开了眼睛。我惊讶地看见:他在身边摸索着,拿过自己的皮包,摸出一张纸,又摸出一支锥子似的东西,哆哆嗦嗦地往纸上扎着。我不由得站起来,仔细盯着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失神无光的眼睛啊。我几乎喊出来:天哪,瞎子!是个瞎子!既然是瞎子,这霞彩似的红叶,湛蓝的天空,对他有什么价值!他整整在这里呆了一下午,他何必对此久久留连!

老人写过几行盲文,放下纸笔,又闭上了眼睛。我心慌地盯着这个怪人,这个十足的怪人。他很瘦小,脸上挂着老年斑,已经全脱光了。寿眉的毫尖很长,向下耷拉着,那神情可以想象这是一个慈祥的,又很坚毅的老人。我倒觉得他有些面熟,可是我从来也没结识过盲人。在我仔细观察他的时候,他的全身忽然战栗起来似的。他的嘴唇颤抖着,像是在无声地吟唱着什么,随即,他伸出枯黄的双手,用力往身前一按。而后,他双手缓缓地落在双腿上,有节奏地刚劲地上下弹动起来。他的头在微微晃动,眼睛还是闭着,干燥的嘴唇一翕一合……你想象得出我是什么样子吗?我盯着这只有音乐家才有的举动,再细细端详着这张似曾相识的面庞。我的心也随着他战栗起来了呀!

生活呀,真会捉弄人。你怎么能把两个悲剧主角放在这咫尺之隔的地方,让他们相遇呢。

我认识他。是他!他变化多大呀!十几年前,他的头发还未曾白,他的眼睛很大,很亮;润泽的手指又细又长。可是现在呢,要不是他这弹琴的动作牵动了我的回忆,我怎么敢相信这瘦老人就是他呀!他是音乐学院的教授,住在后海。十几年前,是我率领人去抄了他的家。是我把他的唱片像掰山楂片一样掰得粉碎,是我把他堆得等身高的五线谱稿扔进了大火……我还记得,一开始他颤抖地看着这一切,可是,当我把一本写着“秋天交响乐”的乐谱扔进火里的时候,他扑过来向我哀求:“这本留给我吧,这是我的心血啊!”我推开他,骂了他一句粗话,说他想留“文艺黑线”的“变天账”。他看着乐谱熊熊地烧起来,竟像孩子似的呜呜哭了,脸颊上爬满了泪水……当年,十五岁的我啊,以为我所干的,就是“阶级斗争”,就是“革命—暴动”,望着他那眼泪,我还发出过冷笑。现在,望着他那失明的双眼,我的心里该是什么滋味啊!

是的,我们都是悲剧的主角。只不过一个早些进入了悲剧角色,另一个呢,现在才明白了自己所扮演的一切。现在,我们相遇了。他失去了他的眼睛,他的乐谱。我失去我的青春。想到这一切,我真想跑过去,拉着他的手,请他原谅我十年前的无知、粗鲁。可是,我没有动。我有必要和他一起重温十年前那可悲的一幕吗?教授的手还在弹着身前那架无形的钢琴。他也许就在回忆着那首“秋天交响乐”?我想象得出他的悲哀!一个双目失明的人,拖着风烛残年的躯体,在这瑟瑟的红叶丛中,回味自己不可复得的辉煌乐章。就和我的青春无法弥补一样,他的悲哀,是我道歉就可以弥补的吗?

我怀着深深的内疚望着他。落日衔山的时候,他好像弹完了,站起身,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着树干,走上了不远的便道。

他走得很慢,颤颤巍巍的。深秋的晚风吹来,那枯瘦的身体仿佛要倒。不知怎的,我失神地轻轻跟在他后面,像有一根无形的线牵着我似的。

教授走过香山寺旧址,一步一挪地下了台阶。走到听法松旁,他踢在一小块石头上,绊了一下,我心里一紧,终于忍不住跑上去扶住了他。他忙不迭地道谢,用我十几年前曾经听过的江浙口音问我说:“您是什么人啊?”

我心里一震,不由得朝他那失明的眼睛望了一眼。我结结巴巴地说:“我,……哦,我是过路的。”

老人笑起来:“我还不知道你是过路的!……我听出来了,你是个小伙子?好吧,小伙子,你不用管我,去钻你的红叶林,跑吧!跳吧!”

他把我看成了一个生活的骄子。他不会想到我有和他相通的悲哀,更不会想到我内心的负疚。我几乎想立刻向他说出一切,和他一起在这飒飒秋风中感叹人生的不幸。我对他说:“并不是每个小伙子都有心思跑呀跳呀的……”

“哦?”他的眉毫疑惑地耸动了两下,随即哈哈大笑:“怎么这么伤心?和女朋友闹别扭了?还是没长成工资?要不,就是考大学名落孙山了吧?”

他猜中了,这是不难的,现在青年人的苦恼无非就是这些。不知由一种什么心情驱使,我老老实实地告诉他,我荒废了学业,连大学都没考上,可是青春是不复来了。

他不笑了,站在那里,点燃了一支烟,默默地抽着。忽然,他问我:“你多大了?”

我告诉了他。

他又沉默了一会,又很突然地问:“哦,那就是说,你是十几年前唱过‘造反歌’那一代人了?”

我的心陡然被刺了一下。我轻声回答他说:“是的。”

他又问:“你是不是也曾经对那些无罪的人晃过皮带,骂过粗话?”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是向他讲清我们之间的一切,还是给他一个笼统含混的回答?想了想,我回答他的还是那句话:“是的。”

“你还干过什么?”

我告诉他,我抄过人家的家,我喊过‘誓死保卫江青”的口号,我烧过人家珍贵的藏书……但是,我唯独没有勇气告诉他,我烧过一个音乐家的“秋天交响乐”的乐谱。

他又沉默了。我等待他送来严厉的责骂。虽然他不知道我是谁,但是我想,我所说的一切已经足以勾起他心中的悲哀和愤怒了。他会向我发泄的。这倒好,对于我来说,不是罪有应得吗?

没想到他没说什么,又抽了一口烟,问我:“那么,丙辰清明,就是一九七六年的四月五日,你也去天安门了吗?”

我说:“去了。”

他点点头,用缓慢的深沉的口气说:“你看,从某种意义上说,悲剧是我们自己开始的,又由我们自己来承受了。这,也许就是我们民族的可悲之处。可是,悲剧还是我们自己来结束的,这更是我们民族的伟大之处。”

我愕然了。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迸出这哲理式的奇思异想。可是我仔细想了想,眼泪几乎要掉下来。不仅仅因为这句话等于原谅了我,原谅了我这样的青年人,更因为我觉得它概括了我们民族的十几年。这话里有沉痛之感,也有激昂之情,有辛酸,也有自豪。我不禁由衷地说:“你说得真好。”

他笑了:“我只说了一半,还应该说,新的生活,新的一页,还是要靠我们自己开拓啊。……是啊,我们每个人都付出了十几年的代价。可是我们总算明白,应该老老实实地放眼世界了,总算明白应该靠科学而不是靠迷信管理我们的国家了。也许,这又是我们民族值得庆幸的地方!所以,我看,关键在于我们要自信,要向前看,要进取!我们会用前进的脚步,弹出最美妙的奏鸣曲的!……”

这些话简直是一段音乐,因为老人把拐杖挂在臂弯上,随着感情的节奏,挥动起枯瘦的双手向我比划着。我这才发现,他并不像我一样自命为悲剧的主人公,反而像一个充满了青春活力的斗士。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可能因为我没吱声,他追问我。

我若有所思地回答他:“对的,你说的是对。”

他又问:“能使你深思吗?”

我很奇怪,一般人问话似乎没有这种问法的。可是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他:“是的,我在想。”

他微微地笑着,可是可以看出,他高兴得几乎颤抖起来:“谢谢你,谢谢你小伙子!你有代表性,你是我第一个征求意见的人,你肯定了我的‘秋天交响乐’的主题!”

“‘秋天交响乐’?”我这才明白他和我谈这一切的用意。“您要……写‘秋天交响乐’?”

“是的,我要重写我的‘秋天交响乐’!”他兴致勃勃地纠正我的话,然后,就像对一个完全陌生的路人一样讲起自己来。他讲了十几年前那一切(他讲的时候,好像知道我的心思,轻描淡写,脸上还带着微笑)。他告诉我,他早已不满足于十几年前那支乐曲了,他要给她倾注更富于活力、富于理想的音符。而红叶林中,不仅有飞红流丹的色彩,在音乐家的耳朵里,会听得见红叶与凝霜劲风搏击的音响,听得见顽强生命的讴歌,听得见理想的火焰在熊熊燃烧……他简直在作诗了。在他气喘吁吁地讲完这一段话以后,他笑着拉开我的手,又一次谢绝我的帮助。

我告诉他,我要送他出门,上车。

他说:“谢谢。可是……你看,我和人家打着赌哪!”

“打赌?”我很奇怪。“打什么赌?”

他开怀地笑着告诉我,他的老伴与他为难,禁止了他的创作,更不让他这个瞎子到大自然去遨游。他是逃出来的。而临逃出来的时候,他给老伴留了条子,说自己将不用一个人搀扶着去,也不用一个人搀扶着回。实现了这个诺言,完成了这次“长征”,老伴必须给他重新创作“秋天交响乐”的权利……老人说:“你看,我需要帮助。可是,我和老伴结婚五十年,还没骗过她哪……”

他又爽朗地笑了。

就这样,这个瘦弱的失明音乐家,带着动人肺腑的笑声远去了。

我倚在“听法松”上,久久望着他的背影。当初,我怀着同病相怜的心情跟在他的身后,可是现在呢,他远去了,去酝酿他的“秋天交响乐”了……

我觉得自己更加孤独,也有几分惭愧。乐观的音乐家啊,他的心我并不能全理解,但是,我想,才二十七岁的我,至少应该回到那刚刚坐过的红叶林中,再一次好好思索自己生活的道路。

(刊于《早晨》1979年第2期)

陈建功,北京大学中文系1977级本科生。

最初的流星

小…楂

阿弥陀佛,这一天从一开始就烦死人啦!

“萌萌,把拖把拿到阳台上去,怎么供在门口啊!”

我浑身的筋节都在往下瘫,沙发“咯吱吱”地响起来。

“这孩子!”阳台上飘过一声轻轻的叹息。连妈妈都不再嚷了。

哼,忙什么呀,就瞧瞧这张宝贝写字台吧,抽屉把手磕剩了半个,桌面磨得毫无光泽……

墨绿台布,黑绒大沙发,青玉色的瓷烟缸,冷光幽幽。“颜色配得有点不合适?”呸!真见鬼,脑子怎么老往这儿绕。盯住夏老师!眼球真酸得受不住。怪我吗?“留学生要到你家去做客?当然。当然。不过……”这“不过”后面包括接待室里的三次谈话。家庭情况,居往环境,党的政策,需要掌握的分寸、原则,种种注意事项。夏老师娓娓而谈,有时会忽然激动起来,三根青筋胀起的手指把烟头拧在烟缸里,慢慢碾着。这总使我感到,这只手是在拧着我脑袋里的某一根发条,越这样想,脑筋却越发转得不对头了。“他每天都这样办公么?留办的李老师,林主任也健谈得很。他们倒都是好人。夏老师一定是家庭里的严父。儿子,像小猫咪那样乖……蝉叫得震天响,这些可怜的东西!”《离骚》里说“神高驰之邈邈”,我现在就陷入这种悲惨境况了,像有一个醉汉在脑袋里骑自行车,东扭一下,西撞一下……

“萌萌呀,来帮我挪挪电视机。”

死一般的寂静。

“唉……”

骂我都行,干吗老叹气!我“绷”地跳起来,走到电视机前,“妈妈,您也累了。”声音像变戏法一样,那么轻,像在讨饶。

她慈爱地看了我一眼,“街道里昨晚就大扫除了,今早又挨家通知不让小孩子出来乱跑,居委会这么重视,家里还能随随便便?”是慢悠悠的语气。

又提这个!我要是个男子汉,非气得三尸神跳,七窍生烟不可。芬原,他知道了会怎么说呢?我要让艾弗琳看看楼下欢蹦乱跳的孩子们,听听左邻右舍风趣的谈话,品品中国人生活里的人情味儿,让她做个自自然然、普普通通的客人。可是现在……

“笃笃。”是叩门声。妈妈怔住了。怎么搞的,才九点,不是说好,十点钟在车站?

敲门人自己推门而入。

一张极漂亮的面孔立刻攫住了我全部注意力。只在一刹那,我隐约觉得妈妈的影子一闪,就不见了。

“坐吧。”我说。

他笑了。他早坐在沙发上了,倒是我在站着。

“不速之客。”他把一条腿架到另一条上。

我如梦初醒地背转身去,咬住嘴唇,“多傻气,萌萌,不害臊么?就算他来了……可是,这是第一次呀!”我两臂交叠,紧紧地抱在胸前,这个习惯动作,按下了野马的笼头,我轻盈地掉过身来。“看吧,这儿就是,我的家。喝茶么?”

他脸上掠过一层笑影。真倒霉,我今天讲话怎么这样蠢。

“自己的表哥来做客,这种介绍,配上这副神气,够漂亮!”他探身去倒茶。这个人!我又一次领教了这种若无其事的亲近。换了别的男孩子,我肯定要严辞厉色了。可是看看他,冷冰冰的脸,绝不像在巴结你。喝斥他么?叫他别放肆么?哦,表哥。表哥?要不是那一次……

文化楼礼堂,高高的穹顶,灯光辉煌而柔和,走进去,恍若置身古朴的教堂。黎教授正在开讲西方文学,我蹑手蹑脚走到最后一排。一阵掌声,休息。我迟到得太久了,一个敞开的本子伸到我面前来,带着文质彬彬的声音:“你要补笔记么?”猝不及防,真吓着了,满本漂亮的英文直在眼前跳。这位邻座!好家伙,多美的脸部轮廓,让人一下子联想起大卫雕像。神经质地转过头,翻着他的笔记,不禁又扫了他一眼:“你,西语系的?”“不,园大中文系。来旁听的。”园大?我说:“要骑半个小时车呢!”“我只要十八分钟足够。”他很洒脱地一笑,给我介绍起刚才的课来。

他总是比我到得早,大大方方地朝我点头,命令么?反正几次讲座,我们都坐在最后一排。

他待人接物的分寸,可以说不卑不亢,热情,又不趋奉承。口才不错,用词相当美,机智……还有什么呢?何必堆上这么多副词,形容词?

有一次,他竟替我占了座位,用一种大胆的目光迎着我:“你走路的样子像个吉普女郎。”突如其来的亲近感卷上一股燥热的浪,这是恭维呢?还是挑剔?来不及想,他已经在讲莫里哀了,好像那是句最寻常的客套。那天课间休息,他谈锋纵横,十分钟内竟从古希腊悲剧谈到了现代西方的戒烟日,而且居然给每件事都留下了独特印记。“惊人的叙述才能!有一个西塞罗式的额头。”我专注地盯着他,心里却在胡想。不知怎么三谈两扯,竟然发现我的舅舅和他的伯父有些瓜葛。他的眼珠灵活地睒睒:“可以做表哥么?”我无声地笑了。不是拘谨,是默认。世界这么大,纯粹的巧合处处皆有。不过,我们的相识也是偶然的么?……

“给主人带来回忆,客人就只有冷板凳了。”一个清晰的低音,就在我身旁。见鬼!他完全知道我在想什么。

“见见我母亲怎么样?”

“好吧。”

妈妈一定猜到了“表哥”是谁。因为他的话音未落,那瘦小的身体已经从套间急急地蹒跚而出。

“伯母!”他很恭敬地叫了一声。

“来了?你叫……对,芬原。听许萌萌提起过,说你聪明……”母亲的样子有点慌张,仿佛不敢长久打量他,明明对他讲话,眼睛却往我这儿瞟,像一个捅了漏子的孩子,偷偷望母亲的脸色,全颠倒了。

“一会儿家里还要来贵客呢,一个外国人,学校里和街道……”妈妈开始絮絮叨叨地重复我昨晚告诉她的一切,不过带着完全不同的感情。

“不是件小事……可不是,外国人……我看这块桌布挺文雅,对,不会出洋相……”妈妈的絮语中夹着他断断续续的应和。他微倾身子,语气谦卑、恭顺,最后竟和妈妈讨论起屋里的摆设了。

过分的恭敬是一种揶揄,因为它挑动了旁观者的滑稽感。可我根本没有想到笑。他常讲西方人,赞叹归赞叹,却从来不把他们当做神秘的动物。现在是什么意思呢?他真和妈妈一样诚惶诚恐?胡扯,他像在逗一个小孩子,像学者为了表示高贵,在俯就、敷衍愚昧的晚辈。这个意识马上刺伤了我,啊,萌萌,一涉及妈妈,你就变得这么敏感、尖刻了。……

爸爸永远不再理睬我了。尽管我仍用圆圆的手指去捅他那深凹的两颊,那两个动人的酒窝,是我每天娱乐的功课。爸爸太爱笑了,对妈妈笑,对我笑,对世界笑,可是人家对他横眉立目。投之以桃,报之以黄连。这苦涩的黄连呵!

恩爱夫妻处处昭示和谐。妈妈陪斗时高呼领袖万岁的口号,以示抗议;爸爸却在微笑,以示坦然。但是和谐不是永恒的,终于只剩下我和妈妈了。爸爸死得凄惨,却很堂皇,像皇帝一样,他的“谥号”你明白么—“中国××研究中心里通外国的高级特务!”

我代替了爸爸的位置。我们像所有相依为命的母女那样一往情深。爱的小溪在人妖混沌的狂暴的岁月里平静地淙淙流淌,它舐润着母亲凝血的咽喉,也熔铸了我温柔而又倔强的性格。和谐又在继续。十年了,它像是我们这个小家庭的生命线。妈妈前年从机关总务科退休了。病是慢性的。对已过中年的妇女算不得什么。可是母爱的深厚,竟越加变得神经质了。周末,我倚着凉台栏杆为妈妈奏小提琴,月光水一样淌在纤细的弦上。“萌萌!”妈妈突然唤道,声音异样,琴声戛然而止。“没什么,唔,拉吧。我是说,你的脸白得这么……怕人。”我吐了口气:“呵,瞧您,月亮是粉红的么?”妈妈笑了,像爸爸的笑容一样孩子气。弓上的马尾颤栗起来,妈妈苍白的头发在我眼前模糊了……

“……她让我带给你们这个。”

妈妈捧着印花纹的明信片,眯缝起眼睛来,笑了:“孩子,我可认不得这些花体字啦!”

我一把抓过来。艾弗琳的信!嗯?大使馆突然找她有急事,不能来了,他去平大找过我了。可他为什么不早拿出信?

“这下好了,谢天谢地,我这几夜都没睡好觉。真悬着口气。外国人哪!万一……”妈妈轻轻捣着胸口,瞟了我一眼,赶忙打住话头。

“不过她可能下星期来呢!”他说。

“唉呀,天!对了。我还得去找居委会……”妈妈又惊惶起来。

“妈妈!外国人也是人。”我压抑着烦躁,同时发现他的眼睛里飘过嘲讽的笑。蛇一样的东西在我心里蠕动,他站起来。

“伯母,我该走了,还有朋友在等我。”他转向我:“今晚有个舞会,在×街口,能请你做个舞伴么?”

妈妈的脸庞映在对面墙上的镜子里,什么意思?她干吗用哀求的神气望着我?

我坚定地点点头,朝着镜子里的妈妈。

他走了。他的背影幻化成绿幽幽的杨柳……

“走走吧,沿着湖边。你也变得激烈起来了。”我们沿着湖边的垂柳走着,他的落落大方,已经使我越来越厌恶自己娇羞的“女儿态”。

还说吉普女郎呢,你一定心里骂过我标准的封建淑女。

“呵,不,你并不是那种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目不邪视,心里不知怀着什么鬼胎呢!”他皱起眉头,惟妙惟肖地模仿着什么人。我笑了。

那时候,思想解放运动已开始席卷全国,西单民主墙磁铁一样吸引着大批热心的读者,各种民刊在大街小巷一售而空,争相传阅,关于最高层思想斗争的消息不胫而走,从中央到一般市民,都在经历一场深刻的思想震荡。青年的血最热,平大排队买饭的长龙里,学生们甩着饭兜交换新闻;熄灯之后,宿舍里常常爆发激烈的辩论。甲称乙是凡是派,乙又指甲是怀疑派,丙出来调解了,自称稳健派。

不管芬原怎么想,我反正总愿意和他谈民主,法制,人权,一切刚冒出来的想法,谈文学,谈音乐,喜欢听他那些新鲜、独特的议论,平静了十年的心怦然跳动着,那是一种兴奋的享受,拼命地读书,思考,为许多社会现象激动、困惑,刚刚接触的新名词从我心里冒出来。旧时代的迷信一去不复返了,我渴望能有独立的思想,渴望成为他辩论的劲敌。他比我自己还早注意到这种变化,谁知道他怎么揣度我呢?我渐渐发现,每当问题谈到一定程度,我提出更深的疑问,期待地望着他时,他脸上总现出一种微妙的神情,给我一个莫测高深的微笑,顾左右而言它。这是什么意思?也许,他的见解将是爆炸性的?或者是难以用通俗语言表达清楚?

呵,在他看来,我太嫩了,他不愿意向我讲。委屈和崇拜一起充塞了我的心灵。我赌气不再追问他,晚上回到宿舍里,更加没命地看书。我觉得自己在飞,空气“呼呼”地拂着脸颊向后。

有许多女孩子喜欢无掖无藏,清澈见底的性格。可他对我却一直是个谜。日复一日,我想走到他心里去的欲望在增强。我并没有看清他灵魂深处,我明白。可是让人猜不透底细,这本身就具有无法抗拒的魅力。感情永远是个生气勃勃的怪物,它横扫一切矛盾、疑问,要求心的一角,甚至全部,有些阅历很深的人也要被击败,何况我,何况他是带着一股全新气息,如一束强光,毫不客气地射入我的心扉。

“爱情好比小偷,春天好比窝主。”不记得是哪位文豪说的了,真有意思。和他漫步在初春的湖边,我模糊地觉得,一种神秘的东西,在遍地幽静的小草中悄悄滋生了……

乌黑发亮的瀑布泻下来。妈妈叹息着:“萌萌,你的头发啧啧……”我长吁了一口气。

风暴总算过去了。从他走后,妈妈就一直在唠叨,说:“风头出足了要招祸,尤其是现在,乱哄哄的,别裹在里面,小年轻不懂世事,讲话不知深浅,不懂得防人,等大祸临头哭都晚了。成天开口就叫民主啊,解放啊,懂没懂这是什么意思?现在还不够民主?这民主又是谁给的?凡事都有个限度啊!光知道看不惯,这么大个国家,要让你们去治理,你们还不给搞得天翻地覆?大学也上了,咱们从来没在功课上叫人说,老老实实念书吧,又不满意了,讨论啊,招外国人啊,如今更好,大晚上去参加舞会。妈妈也不愿意让你窝窝囊囊,可是别忘了,你爸爸……”

经验的积累有助于增加辩证法,也可减少辩证法,这我也是才懂。当然,妈妈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多少年了,她从没有讲过这么多责难的话,她准憋了好久。

“我要去。”长江大河般的谆谆劝诫只换得这么三个字,我真从心里可怜母亲。一阵冲动,想去吻她。我忍住了。

果然,她的双颊颤抖起来,却没有叹气。沉默。“女儿大了,都要变的。我早就想过,我该想到的……”她梦呓般地翕动着嘴唇。沉默。我该不该解释一下?“就从你认识了他,就是他呵!”突然地,母亲用力嚷起来。

我的心震荡了。他?!是呵,他。

我为什么此刻才意识到?近来几次小小的口角,妈妈总偷偷在我身上打转的惊疑的眼神,刹时都涌上来了。事实像铁一样冰冷,你害怕承认也不行。和谐被打破了,起因呢?他!可我是不情愿的么?难道我该永远做个小鸡雏?鸡雏是什么?软绒绒的毛儿,一团……可是,妈妈!

什么也没讲出来。刺伤那颗饱经风霜的爱心,自己扬长而去寻快乐,未免太残酷。我竭尽全力安慰她,说这是公开举行的舞会,参加的都是正经人,最一般的文娱活动,况且有,他。

妈妈静下来了,女儿的倔强隐在棉花套里。她知道。

痴呆地愣了半晌,她说:“梳梳头发吧。”

镜子里的少女是那样年轻。认识他以后,我才突然注意到自己的美。芬原喜欢我漂亮,这一点他直言不讳。从前,美这个概念我理解得简单之极,只不过是从“臭美妞”到“浓眉大眼”,现在才懂得原来竟有那么丰富的内涵。

妈妈给我戴上一支黑发卡。“好看,又不显眼。”她满意地打量我。犹豫了一下,又从衣架上挑了件浅灰色上衣帮我穿,“还是庄重点,省得惹人家议论,衬衫领子翻出来就行了。”

我苦笑着,坚决不去瞟一眼衣架:妈妈买来的花呢夹克在那上面孤零零地垂着。要说潮水不进海边的小屋,那也真是冤枉。夹克就在提醒人,妈妈那时说:“不怕了,萌萌也该穿件艳的啦!”母亲希望女儿是全世界最美的,可是她怕……

一圈“快四步”下来,有点心跳。他的舞姿真美,只是有点软绵绵的。热烘烘的呼吸拂着我的脸,这种感觉多么生动!我没想到,这是个高干家里举行的一个私人舞会。大家好像在庆祝一件什么高兴事儿。管它呢?

他拉着我挤出圈子,我们坐在沙发上,他开了茶几上一瓶汽水递给我,朝舞圈里不知什么人扬扬手。

舞会的节奏使我头晕目眩。日本的立体声大“三洋”拧到最大音量,

旋律极快的流行轻音乐和抒情的古典名曲同时播放,在几间不很大的房子里炸雷般地轰轰鸣响。白头发老练地踏着细步,很有味道地随曲摇摆;黑头发和黄头发陶醉在青春的霓光里,瞄准一条空隙就旋风般地转过去,“三接头”踏住了橘红的喇叭裤脚,虎背熊腰和婀娜的脖颈撞在一起:一方扭过头来,用中国腔的英文道歉,对方嫣然一笑—在文明的世界里,人们都彼此了解。

欧洲的影子在这里熠熠闪光,可是夏老师,妈妈呢……

“妈妈,还背下去么?”

“哦,宋词真是的,好好学吧。”“人家都说这东西太夫子气呢?”

“什么?谁?”

“其实我也不赞成贬它们,古人的爱国心真感人,民族文化里有好有坏……”

“萌萌,心事不该瞒妈妈。”……

他用鼓励的目光望着我:“跳得挺好!”我用小手绢擦去鼻尖上细细的汗珠。

一种不协调的东西隐隐梗在心里。什么呢?当然,他在这个天地里如鱼得水,显得出奇的漂亮和风雅,正像我被灯光衬得黯然失色,露出土气一样。可是还不止这个。我拼命捕捉这记忆的游丝。

终于,从遥远的地方,一张爬满皱折的中年人的脸孔推近了,老树皮粗壮的手掌捏着把刃口锋而阔的大锄:“傻闺女,你当使这把大锄照跳舞那么轻省哪!先要弓腰,可也不能软搭拉拉的,朝后拉锄的功夫得绷住劲……”金大伯!我怎么偏这时候想起了插队时的老农!

我嘲笑自己,可是金大伯的面孔却无限度地扩大起来。灰褐色的土地,秫秸杆和泥围起的小院,扯着黑袄袖抹鼻涕的孩子,接二连三的镜头顽强地叠现出来,变换着角度,旋转着……

一块巧克力递过来,我机械地放进嘴里。

“噼叭”—李寡妇摔碎了瓦盆,合家老小放声哭起来。……

“好一位梦游的仙女。”迷茫的视线聚成一个光点。芬原又在毫无顾忌地赞叹我。

“我想起了农村……”

他怔了一下,马上嘲讽地紧盯住我:“呵,原来你在想这个。形式和内容的矛盾哟—”

“你说什么?”

“我说你的外貌和思维。我比你在农村还多呆过两年。一场恶梦,我够了!”他用手指弹了下茶几。“我喜欢米勒的农民画,仅此而已。”

“老乡看到这种场面,倒挺开眼……你不觉得,有点别扭么?”

他呵呵大笑。“大人物做他们愿意做的,平头小百姓做他们应该做的。自古如此。”他竖起一根指头贴近嘴唇,“嘘,这可不是我说的,是雨果。”

“是么?可是我们呢!我们……”

“我们?”他又递给我一块巧克力。“我们为什么不该愉乐地生活,不该追求美?!”

这两句话,混着春天蓓蕾的馨香,曾经唤醒我心灵深处多么热烈的共鸣和憧憬!可是现在我却冷笑了:“甩掉亿万老百姓的快乐和美?”

他撮起嘴唇。他的嘴唇红红的,血色充足,看得出他是在吹口哨,可是被舞乐完全淹没了。

“是么?”我固执地追问。

“舞场上谈艺术,谈政治,看来我们都是未来的大人物。”紧接着,是意味深长的微笑,那个微笑到来了。

“是么?”我的声音里含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倔强和恐惧。

“我不知道。”他无可奈何地说,终于。

呵,这就是那神秘的微笑的答案么?是么?!

一块金光灿灿的东西塞到我手里。我强笑了一下:“你的巧克力倒是源源不断!”

“不敢,那是欧洲人的幸福。否则我也不至于牢骚满腹了。中国算是没救了,都坏在这帮特权官们手里,民主少得可怜,老百姓蠢而迂,民族的劣根性……”

蛇一样的东西又开始蠕动,脑海里充满了他对母亲嘲讽的笑脸和慷慨激昂的声音,像要溢出来。我突然感到无言以对。一股巨大的失望和厌恶涌上来,仿佛一个人突然发现自己长久羡叹的绿潭,竟不过是一个浅浅的水洼,而且底下铺满了腻人的霉苔。失望使我更真切地意识到感情的存在,不过它现在不是黏黏糊糊地缠在身上,而是无比清晰地映在眼前。

他又去跳舞了。这种地方不适于多发议论。几个女孩子朝他送着媚笑。这有什么关系?他总是讨人喜欢的,尽管他只是个中级干部的儿子。

“和你谈话我开始神经紧张了,哈哈!”他离开我的时候扮了个鬼脸。

别假装开玩笑,这大概是老实话吧!可我却不愉快,要在几天前,我该得意得跳起来了。

有个小伙子总在我跟前转,邀请了我几次,我客客气气地说,我累坏了,坐在月影里吧,这样头皮似乎不那么发胀。我漫无边际的目光在闪动的人影上滑来滑去。我在看谁?这些陌生人跟我什么相干?我真的累了。……

筒子河水活像一条蟒蛇,油亮的黑背上闪着点点鳞光。我仰起头来,星星竟有这样秀气,“一颗,两颗……”看来脑子还没出毛病。刚才真像是鬼使神差,竟能准确无误地走出那几重门,摸到这座桥上。心里的某一部分裂开了,骤然地,无声地。人能看见自己的心幕上的这种慢镜头真是可怕!直到此时此刻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爱得多深。爱和恨都结同一种果子—失常的痛苦。

“不辞而别,这倒是最不拘礼节的做法……”谁的声音?心里的念头会有回声么?我毛骨悚然地晃晃脑袋,突然像被弹开来似地退了一步—

他优雅地、懒洋洋地站在我身旁。

我用自己也难以说清的复杂目光死盯着他:“对不起,丢了你的面子了。”

他的脸色苍白了。“你……还不太习惯,该多参加几次。这是生活,实实在在的美好的生活,不是梦……”

他的话都等于重复。这个人已经不再是个捉摸不定的光点,不再是谜。

我眯起眼睛,笑出声来:“你—撒—谎。”

静谧的夜,狠狠地把这令人寒心的字眼抛在桥上的铁灯柱上,引起一串铮铮作响的回声。

……

一场梦。它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起点和终点的白线如此模糊。要是有一把在苦辣汁里淬足了火的牛耳尖刀,轻轻那么一割,它就从云端里滚落下来,那倒还好!即便是还残存着迷离的微笑,逼得你使劲地闭上眼睛。呵,莫非真有一颗小流星陨落了,它曾给你带来最初的光辉。你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它划破天际,消逝在冥冥之中,你的心在痛苦地悸动,你从头到脚地战栗着、喘息着,可是,你打算为此放弃这浩渺美丽的星空么?

“星星迈着金脚漫游,

胆子小,步履轻,

大地睡在夜的怀里,

它们怕把它惊醒……”

又是外国人的诗?我也洋化了么?谁说的,我问你!国界在地上,而我的心只跟这世界诚实的、形象的东西亲吻。

脖梗开始发酸,有一个小时了吧,月牙儿偏着头看我。我不想动,难得一个人,面对静静的筒子河,思路清晰得像一张方格网……

背后又有人,我敢肯定!而且这个人……我急促地转过身来,“妈妈!”

“好孩子,妈妈在这里……”老人爱抚地抹着我满脸冰凉的泪水。她的眼里闪着感动的泪光。饶恕的快乐将她的脸染上圣母般庄严、慈爱的色彩。不必问发生了什么事,只要女儿回到她身边。地球旋转着,它有它自己的轴。

寂寞又开始抽打我的心。不,不啊!妈妈不理解,不理解我的失望啊!我掉开眼睛。

“明白了就好。这会儿是不好过,以后你就静下心了,还像从前一样……”

电流触遍了每一根神经!我睁大惊惶的眼睛,凝视面前这个苍老瘦小的人儿:“像从前一样?!”我重复着,泪音颤动了夜。妈妈充满怜悯和柔情的眼光突然使我心底涌起受辱般的感觉:毛绒绒的鸡雏摇摇摆摆走来,我狠狠咬住嘴唇。星光,在脸上,清凉如水。可是在心里,梦想、追求、初恋的激情,全都轰然一声,重又燃烧起来,美丽得令人晕眩。胸口一阵灼痛。星空颤动着急速地旋转、旋转,每一颗都像流星,每一颗又都不是。

呵!思想解放不是为了自私的精神,它是为全民族奋起,它是热烈的舞步、崇高的爱情,更是一代人的思考、探索、抛弃、奋斗,直到殷红的血。苦么?苦。悔么?不!我已经永远不是那个乖孩子了。

妈妈,亲爱的妈妈,你爱我,爱得这样深,像我爱脚下这片土地一样,可是我们却不能彼此理解了……

我悲哀地垂下眼睛,筒子河水潺潺流去,像一个激动不安的勇士……

1979年11月1日于北大

(刊于《早晨》1979年第4期)

小楂,本名查建英,北京大学中文系1977级本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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