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一个人的墓前

苍白的繁星的花圈

沉痛的战友的悲泣

安息啊伙伴

你是我们爱国青年的典范

在墓门下

我们已为你种下了莫相忘花

明年我们还会再来的

来看望你这旷野的家

一

今天我来看你了

冒着小雨采把野花

来和你谈谈天说说话

我们都是乡音不改的南京人

不过你比我有个幸福的家

你出生在一个槽坊主的家里

从小就无忧无虑

好像生活在童话里

爬上树掏鸟窠

做弹弓打麻雀

这是你最大的快乐

那时候

鹌鹑是你的朋友

斑鸠也是你的朋友

你还会唱江南乡村的诗曲

萝卜花满天星

浆洗草花绣裙

豌豆花儿白玉铃

蚕豆花儿黑背心

天黑了

新月来催你回家了

星河来催你回家了

晚风徘徊在你的脚下

回到你温馨的家了

灯是那么红

酒是那么浓

花开在灯上

花开在酒里

爸爸的银须浸染了醇酒的芳香了

妈妈的白发浸染了醇酒的芳香了

你小小年纪也能一举豪饮一大杯

醇酒滋润了你壮年的豪情

醇酒激发了你日后壮举

但那时

你还只是一头小牛犊

已经入睡了

还在挂念窗外芭蕉花的船

要是下雨了

它会翻沉吗

二

十年过去了

风暴终于袭来了

日本鬼子悍然侵犯我们的家乡

雨水和鲜血淹没了村庄

黑暗中传来惊悸的呼喊

你站出来正想组织抵抗

却被焦急的老父亲抓着臂膀

他给你背上一个包袱和二十块大洋

催你赶紧逃出敌人的魔掌

从此你告别了生你养你的故乡

鹌鹑啊斑鸠啊

从没有见过你这样仓皇

孤苦伶仃地在荒乱的大地上流转

从南京流亡到武汉

又从武汉流亡到南昌

直到你辗转到长沙

你终于决定投身到民族解放的战场

那时我也和你一样

不过是早一步离开了故乡

随学校暂迁到屯溪

从此走上了流亡的长途

千里迢迢

用冻红的赤足亲吻可爱的国土

多少次停止迟缓的脚步

回眸眺望那金色的新月升处

直到浪迹在长沙岳麓山

才知道故乡已经沦陷

我终于离开了流亡的书桌

决心投身到全民抗战的洪流

三

那一天

我一走进营地就看到你

你正在门廊试穿着军衣

爱国的激情使我们走到了一起

我们成了患难的兄弟

从此像一群初生的小红鸟

每天在操场扑倒又爬起

豪迈的歌声混合着尘土和汗液

我们从童年的梦幻跨进青春的门槛

却忘不了我们的家乡江南

每天清晨都跑到露湿的草地上

向远方的尽头大声地呼喊

呼唤我们的亲人和街坊

还记得在行军路上

我们从岳阳到达荒凉的荆江

看那三月的月光多柔媚

披着星光的国土有多美

从此记住荒凉的地方也珍贵

何况三峡仿佛惊险的画廊

山城朝天高耸入云端

最后走进盆地的古城

那是一个很美的四月的黄昏

从此我们成了银色鲸鱼的情人

终日在它偃卧的草地上奔忙

每夜都躺在它的双翼上

直到曙色流进它们的舷窗

并不是我们喜爱夜的甜蜜风的芳香

我们喜爱它在天上轻捷的歌唱

每天我们为它钢铁的衣裳梳妆

为的是将它射击的路线叩向东方

呵来自江南的槽坊主之子呵

你的性格豪快像酒一样醇香

由于你的诚恳和勤奋

你有幸成为轰炸机上的射手兼投弹

从此你就盼望有一天能随机远航

迎着黎明的风飞向流血的故乡

你要把倾盆的铁雨倾倒在

闯入祖国大地的强盗们头上

这时你年轻的心真像火焰一样鲜亮

豪迈的微笑在你刷黑的眉上飞扬

每晚你守候在大鲸鱼的身旁

在煤气灯蓝色的光焰中

修补着它身上破裂的创伤

你的爱深沉

你的心焦渴

因此有一天你终于去了

去亲手惩罚侵略者的猖狂

四

那一天像赴一次殉情的决斗

你眼里闪耀着激动的黑光

我从草地的篷帐里跑出来

你已经带着嘹亮的笑声飞向了远方

就这样

一个到山中去的猎手永远没有回来

就这样

你把瑰丽的青春献给了人民的期望

为了寻觅你失去的踪迹

我们来到这荒凉的谷底

你如同一个凯旋的骑士

静静地躺在这红土的盆地

你的眼睛恬静地覆闭

撕裂的衣片上浸透鲜红的血液

我站在你年轻的崇高的灵魂之前

向你致最虔诚的敬意

抗战吹绽你生命的蓓蕾

抗战吹散你童年的梦幻

现在你以你的明眸、贝齿和鲜血

为祖国流血的旗帜缀上照眼的流苏

你的血流在天上

在蔚蓝的天穹结成玫瑰红的花环

此刻你躺在这温暖的棕色的泥土上

光荣覆盖着你安静地睡眠

而我们那些朴质的农民

也都来围立在你的面前

在这星光灿烂的殡葬之夜

我们庄严地为你悼念

在墓门下

我们已为你种下了莫相忘花

明年，我们还会再来的

在雨中来探望你旷野的家

五

今天，我又来了，千里迢迢

春雨春花在我的脚下

为了我当年的诺言

我从远方来探望你荒草的家

穿过山谷爬上向阳的山坡

我走进了红土的墓园

白色的碑石在细雨中伫立

青藤和野花编结成天然的花圈

杜鹃也来了

在坟头啼唱缠绵悱恻的诗篇

呵，南方的槽坊主之子呵

让我用手梳理我散乱的头发

然后虔敬地肃立在你的墓前

我们是分别得这么久了

我有多少心里的话要向你倾诉

昔日的朋友走上了各自的道路

有的流亡，有的死难

有的不羁地驰向旷野的深处

有的穿上远行的芒鞋

在风雨之夜走向了圣地

而我也是要走的

只不过跋涉在队伍的后边

今天，我又看到你

我心里是多么痛惜

你这里多好

好多祖国的孩子

安眠在这繁花的墓地

为了挽救这垂危的民族

你们献出了自己青春的血液

现在让我也在你的身边躺一躺

我想最后看一会儿这平原的云帆

明天我就要起身走了

走向那个遥远遥远的地方

今晚我们就将最后地告别

我将和暮色一同在丛林的边际回去

告诉我，多梦的流浪的孩子

告诉我你最后的嘱咐

要不要我告诉江南槽坊主

说离散的孩子永不回来了

说你不朽的名字

已载入祖国光荣的史册

告别了，我就要离去

再会之日不可期

有一天我也许会再来的

走在狂急的黎明的风中

对着初升的太阳

向清晨的国土呼唤你光荣的名字

R·T

R·T

那时候

你听到

你就舒心地安息吧

1940年3月·成都

此诗屡经修改后1943年3月发表于邵荃麟主编的《青年文艺》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