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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来的上门女婿

杜谷诗文选 作者:杜谷


扬州来的上门女婿

我的父亲姓周,讳祥禧。他一生沉默寡言,勤恳谨慎,直到辞世,我不知道他的生日,更不知道他的家世。只听说他是扬州仙女庙人,家中世代务农,待他成年,农村凋敝,无以为生,不得不远走南京,寻找生路,被我外祖母看上,招为女婿。我出生时,据说他二十六岁,推算起来,他应该出生于1894年,即甲午年。正是战乱频仍、民不聊生之际。他的父母,可能早已双亡,因为他从未提起。我只知道他有一个弟弟,曾来投靠过他,他也无力护持,只帮他找了一个在澡堂搓背的工作谋生,后来染病早逝;还有一个妹妹嫁到上海,我也从未见过,只知她膝下生有一女,后来嫁给我弟钖凡,养儿育女,辛苦一生,不幸中年夭折。此外,我就不知道他还有什么亲人。

1992年10月访游扬州,摄于瘦西湖边。

父亲一生任劳任怨,刻苦自励,原来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后来倒也能写会算,是这个家庭的主力,却又只是这个家庭的附庸。在家道中衰以前,他只能俯首帖耳,听外祖父母使唤;家道中衰以后,与外祖父母分居,他又要受我母亲夹磨,凡事得听她的,自己做不了主。只有外祖母对父亲比较尊重,常听她说:“祥禧,累了,你歇歇!”因此,他对外祖母特别孝敬,凡是外祖母叫他做的事,他也格外上心。

母亲是个独女,从小娇惯,结婚以后,既不育儿,也少劳动,因为天生秀色,讲究穿戴,三天两头和她的小姊妹们打牌喝酒;家庭衰败以后,她的生活能力受到考验,针线烹饪,什么也不擅长,左邻右舍戏称她为“羸大妈”,生活逼着她学会生存能力。这时父亲起早贪黑,做点小生意赚取薄利,后来在新开的鼓楼饭店谋得一个服务员的工作,生活才比较安定,但一月所得,也不过二三十元,要养活一家八口,也实在难为他了!

父亲从来待我极好。小时候常抱我骑在他的颈上到夫子庙去看灯会;稍大又常带我进澡堂洗澡,帮我搓背洗脚;洗好还总要给我买些削了皮的荸荠串或冰糖炖白果给我吃,他却不吃一片。他从来对我们孩子不打不骂,我们做错了事,或者向他提出了过分的要求,他总是面带微笑地瞪我们一眼,然后收紧下颌,轻“嗯”一声,表示警告。1937年8月13日日军开始进攻上海,轰炸南京,他连忙把我和弟弟送到燕子矶乡下暂避,因为他认为这两个儿子是他对外祖父母家的最大贡献,必须特别保护。这年我十七岁。后来我根据“七七”前参加首都学生集中军训时认识的一个同学的来信——他奉命出征,开赴上海前线,沿途受到群众热烈欢迎——写成一篇特写,题为《到前线去》,寄给南京《中央日报》副刊,很快被发表了,且得大洋四元稿费。父亲高兴极了,拉着我的手说:“儿子,我们家指望你了,你写一篇文章,能买四斗大来,够我们一家吃个把月”!言下不胜欣慰。

1937年9月,我就读的学校——南京中央大学实验学校,遭到日机轰炸,校舍一片狼藉,学校决定暂迁皖南屯溪,路途遥远,所费不赀,去不去呢?颇费踌躇。父亲看我已经读到高三,不久就可中学毕业,乃费尽心血,筹借了一笔路费和食宿学费,让我继续上学。动身那天,天蒙蒙亮,他就亲自挑上行李,送我到中华门火车站上车。临开车前,他扶着扁担站在窗外说:“儿子,一路小心,到了学校,写个信来!”说时我看见他的眼睛红了,我也不禁流下泪来。这年我十七岁。

从此以后,流亡西南,暌违故乡,垂十五年,直到1952年春天,我赴北京参加团中央召开的团刊团报会议,返程取道南京,才同他见了一面,当时他五十八岁,因腿摔伤已经卧床不起。见我回家,非常兴奋,伸手抓着我的臂说:“儿子,你回来了,你妈好高兴;你今晚就跟我睡,我好想你!”说着又忍不住流下泪来,“你妈妈也好想你,过年过节,总要添副碗筷,等你回来!你不回来,她眼睛都哭瞎了!”听了这话,我也不禁潸然泪下。对于母亲,我总记住小时候,她性情高傲,对父亲不好;对我们也不会教育,只会聒噪。却不懂得她和我的外祖母一样,有一颗南京人特有的善良的心,这种善良,有点愚拙,常被一些聪明狡黠的外地人,谑称之为“南京大萝卜”!

我陪父亲睡了一晚,并没有睡熟,他特要我睡在他的脚头,让我帮他焐焐冰冷的脚,他也抓住我的脚不断揉搓,好久,才轻声说:“你的脚板硬了,不想回来了,是不是共产党啊?”我说:“是!”他说:“好!我看你从小有出息,你要争气呵!”我问他怎么把脚摔成这样。他说:“南京解放了,鼓楼饭店关门了,发了一点钱,我和你二妹夫开了家理发店,每月好给我几块利息,我还帮他擦门面上的大玻璃,不幸摔了,把腿跌断,弄成这样!”我听了很伤心,颇怪二妹夫没有帮他及时治好!我也无能为力,因为当时还是供给制,我每月也只有几元零用,无法帮他就医,只好让他用中医中药慢慢治疗。

第二天一早,妈妈就问我想吃些什么家乡菜。我想起儿时最爱吃的“浇儿菜”、“芦蒿”、“菊花涝”、“黄阳白”……这些都是儿时贫困生活中的美味佳肴。妈妈兴致勃勃地弄好了,我吃起来仍然津津有味。

在家待了一天,尽享亲情。第三天就赶快回重庆向西南青委汇报会议情况。原以为今后回家看望父亲的机会还多,谁知这竟是最后一面。1954年冬,我和妻子夏嘉奉调北京到团中央报到,本想可以顺道返宁,望望父母,但因集体行动,未能如愿。到北京后,夏嘉临产,从重庆带来的保姆只能照管大儿子力猛。母亲得信,匆匆北上,留下残疾父亲独居南京。1955年春,发生肃胡冤案,我被隔离审查,夏嘉也失去自由,母亲惊恐万状,终日啼哭,不知我犯了什么滔天大罪。夏嘉自顾不暇,只有让母亲带着两个才一两岁的孙儿回宁。父亲见到孙儿,非常欣慰。但一听说我的际遇,不禁唉声叹气,终日不语。这场飞来横祸,给他造成极大打击,他的精神支柱突然断裂,高血压心脏病严重爆发,终于卧病不起,迁延到1956年7月我恢复自由,他的心血已经耗尽,终于在10月病逝。当时我虽获无罪释放,但还被划为“百分之五”,处境困顿,未能返宁尽人子之心,浣衣以殓,亲理殡葬,深夜扪心,抱憾终生。所幸我的儿孙听我讲述父亲生平遭遇,敬其为人,都自愿改姓为周,以纪念他苦难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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