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1 世上本无奇迹

生命本就纯真:全新修订版 作者:周国平 著


01 世上本无奇迹

唱出了我们的沉默的歌者

二十世纪上半叶,有两位东方诗人以美而富有哲理的散文诗(多用英文创作)征服了西方读者的心,继而通过冰心的汉译征服了中国读者的心,一位是泰戈尔,另一位就是纪伯伦。多年来,这两位诗人的作品一直陪伴着我,它们如同我的生活中的清泉,我常常回到它们之中,用它们洗净我在人世间跋涉的尘土和疲劳。

纪伯伦说:“语言的波涛始终在我们的上面喧哗,而我们的深处永远是沉默的。”又说:“伟大的歌者是能唱出我们的沉默的人。”纪伯伦自己正是这样一位唱出了我们的沉默的歌者。

那在我们的上面喧哗着的是什么?是我们生命表面的喧闹,得和失的计较,利益征逐中的哭和笑,我们的肉身自我的呻吟和号叫。那在我们的深处沉默着的是什么?是我们生命的核心,内在的精神生活,每一个人的不可替代的心灵自我。

在纪伯伦看来,内在的心灵自我是每一个人的本质之所在。外在的一切,包括财富、荣誉、情色,都不能满足它,甚至不能真正触及它,因此它必然是孤独的。它如同一座看不见的房舍,远离人们以你的名字称呼的一切表象和外观的道路。“如果这房舍是黑暗的,你无法用邻人的灯把它照亮。如果这房舍是空的,你无法用邻人的财产把它装满。”但是,正因为你有这个内在的自我,你才成为你。倘若只有那个外在的自我,不管你在名利场上混得如何,你和别人都没有本质的区别,你的存在都不拥有自身的实质。

然而,人们似乎都害怕自己内在的自我,不敢面对它的孤独,倾听它的沉默,宁愿逃避它,躲到外部世界的喧嚣之中。有谁倾听自己灵魂的呼唤,人们便说:“这是一个疯子,让我们躲开他!”其实事情正相反,如同纪伯伦所说:“谁不做自己心灵的朋友,便成为人们的敌人。”人间一切美好的情谊,都只能在忠实于自己灵魂的人之间发生。同样,如果灵魂是黑暗的,人与人只以肉身的欲望相对待,彼此之间就只有隔膜、争夺和战争了。

内在的孤独无法用任何尘世的快乐消除,这个事实恰恰是富有启示意义的,促使我们走向信仰。我们仿佛听到了一个声音:“你们是灵魂,虽然活动于躯体之中。”作为灵魂,我们必定有更高的来源,更高的快乐才能使我们满足。纪伯伦是一个泛神论者,他相信宇宙是一个精神性的整体,每一个人的灵魂都是整体的显现,是流转于血肉之躯中的“最高之主的呼吸”。当我们感悟到自己与整体的联系之时,我们的灵魂便觉醒了。灵魂的觉醒是人生最宝贵的收获,是人的生存目的之所在。这时候,我们的内在自我便超越了孤独,也超越了生死。《先知》中的阿穆斯塔发在告别时如是说:“只一会儿工夫,在风中休息片刻,另一个女人又将怀上我。”

不过,信仰不是空洞的,它见之于工作。“工作是看得见的爱。”带着爱工作,你就与自己、与人类、与上帝联结成了一体。怎样才是带着爱工作呢?就是把你灵魂的气息贯注于你制造的一切。你盖房,就仿佛你爱的人要来住一样。有了这种态度,你的一切产品就都是精神的产品。同时,你也就使自己在精神上完满了起来,把自己变成了一颗上面住着灵性生物的星球。

一个灵魂已经觉醒的人,他的生命核心与一切生命之间的道路打通了,所以他是不会狂妄的。他懂得万物同源、众生平等的道理,“每一个人都是以往的每一个君王和每一个奴隶的后裔”。“当你达到生命的中心时,你将发现你既不比罪人高,也不比先知低。”大觉悟导致大慈悲和大宽容。你不会再说:“我要施舍,但只给那配得到者。”因为你知道,凡配在生命的海洋里啜饮的,都配在你的小溪里舀满他的杯子。你也不会再嘲笑和伤害别人,因为你知道,其实别人只是附在另一躯体上的最敏感的你。

在纪伯伦的作品中,随手可拾到语言的珍珠,我只是把很少一些串联起来,形成了一根思想的线索。当年罗斯福总统曾如此赞颂他:“你是从东方吹来的第一阵风暴,横扫了西方,但它带给我们海岸的全是鲜花。”现在我们翻开他的书,仍可感到这风暴的新鲜有力,受这风暴的洗礼,我们的心中仍会绽开智慧的花朵。

也重读安徒生

之所以在“重读安徒生”前加上一个“也”字,是因为在《济南日报》上看到一篇文章:《重读安徒生》。那篇文章是叶君健先生写的,众所周知,中国读者是因了叶先生的译文而认识安徒生的。

在看到叶先生的这篇文章前不久,我恰好重读了安徒生,当然读的是叶先生翻译过来的安徒生。我已经在一篇文章中谈了安徒生童话对我的精神启示,现在我想说说我对安徒生的语言艺术的钦佩。

万事开头难,文章亦然。可是你看看安徒生那些童话的开头,好像一点不难,开得非常自然、朴实,往往直截了当,貌似平淡,其实极别致,极耐人寻味,一丝不落俗套。“公路上有一个兵在开步走——一,二!一,二!”(《打火匣》)这个兵的奇遇就从这最平常的开步走开始了。名篇《丑小鸭》的开头是一个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短句:“乡下真是非常美丽。”《老头子做事总不会错》讲了一对老年夫妇相亲相爱的故事,故事是安徒生在小时候听到的,每当他想起就倍觉可爱,于是在开头议论说:“故事也跟许多人一样,年纪越大,就越显得可爱。这真是有趣极了!”这看似随意的议论有一种魔力,伴随着整个阅读过程,使你觉得不但故事本身,而且讲故事的人、故事里的人,都那么可爱而有趣。

安徒生的确可爱。所以,他能发现和欣赏孩子的可爱。那个穿了新衣服的小女孩“朝上面望了望自己的帽子,朝下面望了望自己的衣服”(多么传神!),幸福地对妈妈说:“当那些小狗看见我穿得这样漂亮的时候,它们心里会想些什么呢?”另一个四岁的小女孩念《主祷文》时,总要在“您赐给我们每天的面包”后面加上别人听不清的一点什么,在妈妈的责问下,她不好意思地说:“我只是祈求在面包上多放点黄油!”读到这里,谁能不为小女孩和安徒生的可爱而微笑呢?

安徒生的童话往往构思巧妙,想象奇特,多在意料之外,而叙述起来却又非常自然,似全在情理之中。《皇帝的新装》里的皇帝不是一上来就愚蠢得连自己穿没穿衣服也不知道的,他对正在制作中的新衣充满好奇,可是当他想到织工曾说愚蠢的人看不见这布的时候,“他心里的确感到有些不大自然”(多么准确!)。尽管他很自负,他内心还是怕万一被证实自己是个愚蠢的人,于是决定先派别人去看制作的进展情况。这心理多么正常,而正是这似乎很可理解的虚荣心理导致他一步步展现了他的不可思议的愚蠢。世上不会有一个公主,竟然因为二十床垫子和二十床鸭绒被下面的一粒豌豆而失眠。可是,在《豌豆上的公主》中,安徒生在讲完这个故事后从容地告诉我们:“现在大家就看出来了,她是一位真正的公主,因为……除了真正的公主以外,任何人都不会有这么嫩的皮肤的。”其叙述的口吻之平静,反使故事的夸张有了一种真实的效果。

重读安徒生,我折服于安徒生的语言技巧。他的表达异常质朴准确,文字异常简洁干净,不愧是语言艺术的大师。可是,我读的不是叶君健先生的译本吗?那么,我同时也是折服于叶先生的语言技巧。叶先生在文章中批评了国内的翻译现状,我很有同感。从前的译家之翻译某个作家的作品,多是因为真正酷爱那个作家,不但领会其神韵,而且浸染其语言风格,所以能最大限度地提供汉语的对应物。叶先生于四十年前翻译的安徒生童话就是如此。这样的译著成功地把世界名著转换成了我们民族的精神财富,必将世代流传下去。相反,为了占领市场而组织一批并无心得和研究的人抢译外国作品,哪怕译的是世界名著,如此制作出来的即使不是垃圾,也只是迟早要被废弃的代用品罢了。

走进一座圣殿

那个用头脑思考的人是智者,那个用心灵思考的人是诗人,那个用行动思考的人是圣徒。倘若一个人同时用头脑、心灵、行动思考,他很可能是一位先知。

在我的心目中,圣埃克苏佩里就是这样一位先知式的作家。

圣埃克苏佩里一生只做了两件事——飞行和写作。飞行是他的行动,也是他进行思考的方式。在那个世界航空业起步不久的年代,他一次次飞行在数千米的高空,体味着危险和死亡、宇宙的美丽和大地的牵挂、生命的渺小和人的伟大。高空中的思考具有奇特的张力,既是性命攸关的投入,又是空灵的超脱。他把他的思考写进了他的作品,但生前发表的数量不多。他好像有点吝啬,要把最饱满的果实留给自己,留给身后出版的一本书,照他的说法,他的其他著作与它相比只是习作而已。然而他未能完成这本书,在他最后一次驾机神秘地消失在海洋上空以后,人们在他留下的一只皮包里发现了这本书的草稿,书名叫《要塞》。

经由马振骋先生从全本中摘取和翻译,这本书的轮廓第一次呈现在了我们面前。我是怀着虔敬之心读完它的,仿佛在读一个特殊版本的《圣经》。在圣埃克苏佩里生前,他的亲密女友B夫人读了部分手稿后告诉他:“你的口气有点像基督。”这也是我的感觉,但我觉得我能理解为何如此。圣埃克苏佩里写这本书的时候,他心中已经有了真理,这真理是他用一生的行动和思考换来的,他的生命已经转变成这真理。一个人用一生一世的时间见证和践行了某个基本真理,当他在无人处向一切人说出它时,他的口气就会像基督。他说出的话有着异乎寻常的重量,不管我们是否理解它或喜欢它,都不能不感觉到这重量。这正是箴言与隽语的区别,前者使我们感到沉重,逼迫我们停留和面对,而在读到后者时,我们往往带着轻松的心情会心一笑,然后继续前行。

如果把《圣经》看作唯一的最高真理的象征,那么,《圣经》的确是有许多不同的版本的,在每一个思考最高真理的人那里就有一个属于他的特殊版本。在此意义上,《要塞》就是圣埃克苏佩里版的《圣经》。圣埃克苏佩里自己说:“上帝首先是你的语言的意义,你的语言若有了意义,向你显示上帝。”我完全相信,在写这本书时,他看到了上帝。在读这本书时,他的上帝又会向每一个虔诚的读者显示,因为也正如他所说:“一个人在寻找上帝,也是为人人在寻找上帝。”圣埃克苏佩里喜欢用石头和神殿作譬:石头是材料,神殿才是意义。我们能够感到,这本书中的语词真有石头一样沉甸甸的分量,而他用这些石头建筑的神殿确实闪放着意义的光辉。现在让我们走进这一座神殿,去认识一下他的上帝,亦即他见证的基本真理。

沙漠中有一个柏柏尔部落,已经去世的酋长曾经给予王子许多英明的教诲,全书就借托这位王子之口宣说人生的真理。当然,那宣说者其实是圣埃克苏佩里自己,但是,站在现代的文明人面前,他一定感到自己就是那支游牧部落的最后的后裔,在宣说一种古老的即将失传的真理。

全部真理围绕着一个中心问题: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因为,人必须区别重要和紧急,生存是紧急的事,但领悟神意是更重要的事。因为,人应该得到幸福,但更重要的是这得到了幸福的是什么样的人。

沙漠和要塞是书中的两个主要意象。沙漠是无边的荒凉,游牧部落在沙漠上建筑要塞,在要塞的围墙之内展开了自己的生活。在宇宙的沙漠中,我们人类不正是这样一个游牧部落?为了生活,我们必须建筑要塞。没有要塞,就没有生活,只有沙漠。不要去追究要塞之外那无尽的黑暗。“我禁止有人提出问题,深知不存在可能解渴的回答。那个提问题的人,只是在寻找深渊。”明白这一真理的人不再刨根问底,把心也放在围墙之内,爱那嫩芽萌生的清香、母羊剪毛时的气息、怀孕或喂奶的女人、传种的牲畜、周而复始的季节,把这一切看作自己的真理。

换一个比喻来说,生活像汪洋大海里的一只船,人是船上的居民,把船当成了自己的家。人以为有家居住是天经地义的,再也看不见海,或者虽然看见,却仅把海看作船的装饰。对人来说,盲目凶险的大海仿佛只是用于航船的。这不对吗?当然对,否则人如何能生活下去。

那个远离家乡的旅人,占据他心头的不是眼前的景物,而是他看不见的远方的妻子儿女。那个在黑夜里乱跑的女人,“我在她身边放上炉子、水壶、金黄铜盘,就像一道道边境线”,于是她安静下来了。那个犯了罪的少妇,她被脱光衣服,拴在沙漠中的一根木桩上,在烈日下奄奄待毙。她举起双臂在呼叫什么?不,她不是在诉说痛苦和害怕,“那些是厩棚里普通牲畜得的病。她发现的是真理”。在无疆的黑夜里,她呼唤的是家里的夜灯、安身的房间、关上的门。“她暴露在无垠中无物可以依傍,哀求大家还给她那些生活的支柱:那团要梳理的羊毛,那只要洗涤的盆儿,这一个,而不是别个,要哄着入睡的孩子。她向着家的永恒呼叫,全村都掠过同样的晚间祈祷。”

我们在大地上扎根,靠的是日常生活中的牵挂、责任和爱。在平时,这一切使我们忘记死亡。在死亡来临时,对这一切的眷恋又把我们的注意力从死亡上移开,从而使我们超越死亡的恐惧。

人跟要塞很相像,必须限制自己,才能找到生活的意义。“人打破围墙要自由自在,他也就只剩下了一堆暴露在星光下的断垣残壁。这时开始无处存身的忧患。”“没有立足点的自由不是自由。”那些没有立足点的人,他们哪儿都不在,竟因此自以为是自由的。在今天,这样的人岂不仍然太多了?没有自己的信念,他们称这为思想自由。没有自己的立场,他们称这为行动自由。没有自己的女人,他们称这为爱情自由。可是,真正的自由始终是以选择和限制为前提的,爱上这朵花,也就是拒绝别的花。一个人即使爱一切存在,仍必须为他的爱找到确定的目标,然后他的博爱之心才可能得到满足。

生命的意义在最平凡的日常生活之中,但这不等于说,凡是过着这种生活的人都找到了生命的意义。圣埃克苏佩里用譬喻向我们讲述这个道理。定居在绿洲中的那些人习惯了安居乐业的日子,他们的感觉已经麻痹,不知道这就是幸福。他们的女人蹲在溪流里圆而白的小石子上洗衣服,以为是在完成一桩家家如此的苦活。王子命令他的部落去攻打绿洲,把女人们娶为己有。他告诉部下:必须千辛万苦在沙漠中追风逐日,心中怀着绿洲的宗教,才会懂得看着自己的女人在河边洗衣其实是在庆祝一个节日。

我相信这是圣埃克苏佩里最切身的感触,当他在高空出生入死时,地面上的平凡生活就会成为他心中的宗教,而身在其中的人的麻木不仁在他眼中就会成为一种亵渎。人不该向要塞外无边的沙漠追究意义,但是,“受威胁是事物品质的一个条件”,要领悟要塞内生活的意义,人就必须经历过沙漠。

日常生活到处大同小异,区别在于人的灵魂。人拥有了财产,并不等于就拥有了家园。家园不是这些绵羊、田野、房屋、山岭,而是把这一切联结起来的那个东西。那个东西除了是在寻找和感受着意义的人的灵魂,还能是什么呢?“对人唯一重要的是事物的意义。”不过,意义不在事物之中,而在人与事物的关系之中,这种关系把单个的事物组织成了一个对人有意义的整体。意义把人融入一个神奇的网络,使他比他自己更宽阔。于是,麦田、房屋、羊群不再仅仅是可以折算成金钱的东西,在它们之中凝结着人的岁月、希望和信心。

“精神只住在一个祖国,那就是万物的意义。”这是一个无形的祖国,肉眼只能看见万物,领会意义必须靠心灵。上帝隐身不见,为的是让人睁开心灵的眼睛,睁开心灵眼睛的人会看见他无处不在。母亲哺乳时在婴儿的吮吸中,丈夫归家时在妻子的笑容中,水手航行时在日出的霞光中,看到的都是上帝。

那个心中已不存在帝国的人说:“我从前的热忱是愚蠢的。”他说的是真话,因为现在他没有了热忱,于是只看到零星的羊、房屋和山岭。心中的形象死去了,意义也随之消散。不过人在这时候并不觉得难受,与平庸妥协往往是在不知不觉中完成的。心爱的人离你而去,你一定会痛苦。爱的激情离你而去,你却丝毫不感到痛苦,因为你的死去的心已经没有了感觉痛苦的能力。

有一个人因为爱泉水的歌声,就把泉水灌进瓦罐,藏在柜子里。我们常常和这个人一样傻。我们把女人关在屋子里,便以为占有了她的美。我们把事物据为己有,便以为占有了它的意义。可是,意义是不可占有的,一旦你试图占有,它就不在了。那个凯旋的战士守着他的战利品——一个正裸身熟睡的女俘,面对她的美丽只能徒唤奈何。他捕获了这个女人,却无法把她的美捕捉到手中。无论我们和一个女人多么亲近,她的美始终在我们之外。不是在占有中,而是在男人的欣赏和倾倒中,女人的美便有了意义。我想起了海涅,他终生没有娶到一个美女,但他把许多女人的美变成了他的诗,因而也变成了他和人类的财富。

所以,意义本不是事物中现成的东西,而是人的投入。要获得意义,也就不能靠对事物的占有,而要靠爱和创造。农民从麦子中取走滋养他们身体的营养,他们向麦子奉献的东西丰富了他们的心灵。

“那个走向井边的人,口渴了,自己拉动吱吱咯咯的铁链,把沉重的桶提到井栏上,这样听到水的歌声以及一切尖厉的乐曲。他口渴了,使他的行走、他的双臂、他的眼睛也都充满了意义,口渴的人朝井走去,就像一首诗。”而那些从杯子里喝现成的水的人却听不到水的歌声。坐滑竿——今天是坐缆车——上山的人,再美丽的山对于他也只是一个概念,并不具备实质。“当我说到山,意思是指让你被荆棘刺伤过,从悬崖跌下过,搬动石头流过汗,采过上面的花,最后在山顶迎着狂风呼吸过的山。”如果不用上自己的身心,一切都没有意义。贪图舒适的人,实际上是在放弃意义。

你心疼你的女人,让她摆脱日常家务,请保姆代劳一切,结果家对她就渐渐失去了意义。“要使女人成为一首赞歌,就要给她创造黎明时需要重建的家。”为了使家成为家,需要投入时间。现在人们舍不得把时间花在家中琐事上,早出晚归,在外面奋斗和享受,家就成了一个旅舍。

爱是耐心,是等待意义在时间中慢慢生成。母爱是从一天天的喂奶中来的。感叹孩子长得快的都是外人,父母很少会这样感觉。你每天观察院子里的那棵树,它就渐渐在你的心中扎根。有一个人猎到一头小沙狐,便精心喂养它,可是后来它逃回了沙漠。那人为此伤心,别人劝他再捉一头,他回答:“捕捉不难,难的是爱,太需要耐心了。”

是啊,人们说爱,总是提出种种条件,埋怨遇不到符合这些条件的值得爱的对象。也许有一天遇到了,但爱仍未出现。那一个城市非常美,我在那里旅游时曾心旷神怡,但离开后并没有梦魂牵绕。那一个女人非常美,我邂逅她时几乎一见钟情,但错过了并没有日思夜想。人们举着条件去找爱,但爱并不存在于各种条件的哪怕最完美的组合之中。爱不是对象,爱是关系,是你在对象身上付出的时间和心血。你培育的园林没有皇家花园美,但你爱的是你的园林而不是皇家花园。你相濡以沫的女人没有女明星美,但你爱的是你的女人而不是女明星。也许你愿意用你的园林换皇家花园,用你的女人换女明星,但那时候支配你的不是爱,而是欲望。

爱的投入必须全心全意,如同自愿履行一项不可推卸的职责。“职责是连接事物的神圣纽结,在你看来是绝对的需要,而不是游戏,你才能建成你的帝国、神庙或家园。”就像掷骰子,如果不牵涉你的财产,你就不会动心。你玩的不是那几颗小小的骰子,而是你的羊群和金银财宝。在玩沙堆的孩子眼里,沙堆也不是沙堆,而是要塞、山岭或船只。只有你愿意为之而死的东西,你才能够借之而生。

当你把爱投注到一个对象上面,你就是在创造。创造是“用生命去交换比生命更长久的东西”。这样诞生了画家、雕塑家、手工艺人等等,他们工作一生是为了创造自己用不上的财富。没有人在乎自己用得上用不上,生命的意义反倒是寄托在那用不上的财富上。那个瞎眼、独腿、口齿不清的老人,一说到他用生命交换的东西,就立刻思路清晰。突然发生了地震,人们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自己的作品的毁灭,那也许是一只亲手制造的银壶、一条亲手编结的毛毯,或一篇亲口传唱的史诗。生命的终结诚然可哀,但最令人绝望的是那本应比生命更长久的东西竟然也同归于尽。

文化与工作是不可分的。那种只会把别人的创造放在自己货架上的人是未开化人,哪怕这些东西精美绝伦,他们又是鉴赏的行家。文化不是一件在谁的身上都能披的斗篷。对一切创造者来说,文化只是完成自己的工作以及工作中的艰辛和欢乐。每个人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是自己所热爱的那项工作,他借此而进入世界,在世上立足。有了这项他能够全身心投入的工作,他的生活就有了一个核心,他的全部生活围绕这个核心组织成了一个整体。没有这个核心的人,他的生活是碎片,譬如说,会分裂成两个都令人不快的部分,一部分是折磨人的劳作,另一部分是无所用心的休闲。

顺便说一说所谓“休闲文化”。一个醉心于自己的工作的人,他不会向休闲要求文化。对他来说,休闲仅是工作之后的休整。“休闲文化”大约只对两种人有意义,一种是辛苦劳作但从中体会不到快乐的人,另一种是没有工作要做的人,他们都需要用某种特别的或时髦的休闲方式来证明自己也有文化。我不反对一个人兴趣的多样性,但前提是有自己热爱的主要工作,唯有如此,当他进入别的领域时,才可能添入自己的一份意趣,而不只是凑热闹。

创造会有成败,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保持创造的热忱。有了这样的热忱,无论成败,都是在为创造做贡献。还是让圣埃克苏佩里自己来说,他说得太精彩:“创造,也可以指舞蹈中跳错的那一步、石头上凿坏的那一凿子。动作的成功与否不是主要的。这种努力在你看来是徒劳无益,这是因为你的鼻子凑得太近的缘故,你不妨往后退一步。站在远处看这个城区的活动,看到的是意气风发的劳动热忱,你再也不会注意有缺陷的动作。”一个人有创造的热忱,他未必就能成为大艺术家。一大群人有创造的热忱,其中一定会产生大艺术家。大家都爱跳舞,即使跳得不好的人也跳,美的舞蹈便应运而生。说到底,产生不产生大艺术家也不重要,在这片生机勃勃的土地上,生活本身就是意义。

人在创造的时候是既不在乎报酬,也不考虑结果的。陶工专心致志地伏身在他的手艺上,在这个时刻,他既不是为商人,也不是为自己工作,而是“为这只陶罐以及柄子的弯度工作”。艺术家废寝忘食只是为了一个意象,一个还说不出来的形式。他当然感到了幸福,但幸福是额外的奖励,而不是预定的目的。美也如此,你几曾听到过一个雕塑家说他要在石头上凿出美?

从沙漠征战归来的人,勋章不能报偿他,亏待也不会使他失落。“当一个人升华、存在、圆满死去,还谈什么获得与占有?”一切从工作中感受到生命意义的人都是如此,内在的富有找不到,也不需要世俗的对应物。像托尔斯泰、卡夫卡、爱因斯坦这样的人,没有得诺贝尔奖于他们何损,得了又能增加什么?只有那些内心中没有欢乐源泉的人,才会斤斤计较外在的得失,孜孜追求教授的职称、部长的头衔和各种可笑的奖状。他们这样做很可理解,因为倘若没有这些,他们便一无所有。

如果我把圣埃克苏佩里的思想概括成一句话,譬如说“生命的意义在于爱和创造,在于奉献”,我就等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在重复一句陈词滥调。是否用自己独特的语言说出一个真理,这不只是表达的问题,而是决定了说出的是不是真理。世上也许有共同的真理,但它不在公共会堂的标语上和人云亦云的口号中,只存在于一个个具体的人用心灵感受到的特殊的真理之中。那些不拥有自己的特殊真理的人,无论他们怎样重复所谓共同的真理,说出的始终是空洞的言辞而不是真理。圣埃克苏佩里说:“我瞧不起意志受论据支配的人。词语应该表达你的意思,而不是左右你的意志。”真理不是现成的出发点,而是千辛万苦要接近的目标。凡是把真理当作起点的人,他们的意志正是受了词语的支配。

这本书中还有许多珍宝,但我不可能一一指给你们看。我在这座圣殿里走了一圈,把我的所见所思告诉了你们。现在,请你们自己走进去,你们也许会有不同的所见所思。然而,我相信,有一种感觉会是相同的。“把石块砌在一起,创造的是静默。”当你们站在这座用语言之石垒建的殿堂里时,你们一定也会听见那迫人不得不深思的静默。

生命中不能错过什么

安妮是一个十一岁的孤儿,一头红发,满脸雀斑,整天耽于幻想,不断闯些小祸。假如允许你收养一个孩子,你会选择她吗?大概不会。马修和玛莉拉是一对上了年纪的独身兄妹,他们也不想收养安妮,只是因为误会,收养成了令人遗憾的既成事实。故事就从这里开始,安妮住进了美丽僻静村庄中这个叫作绿山墙的农舍,她的一言一行都将经受老处女玛莉拉的刻板挑剔眼光——以及村民们的保守务实眼光——的检验,形势对她十分不利。然而,随着故事进展,我们看到,安妮的生命热情融化了一切敌意的坚冰,给绿山墙和整个村庄带来了欢快的春意。作为读者,我们也和小说中所有人一样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了她。正如当年马克·吐温所评论的,加拿大女作家露西·莫德·蒙哥马利塑造的这个人物不愧是“继不朽的艾丽丝之后最令人感动和喜爱的儿童形象”。

在安妮身上,最令人喜爱的是那种富有灵气的生命活力。她的生命力如此健康蓬勃,到处绽开爱和梦想的花朵,几乎到了奢侈的地步。安妮拥有两种极其宝贵的财富:一是对生活的惊奇感,二是充满乐观精神的想象力。对她来说,每一天都有新的盼望、新的惊喜。她不怕盼望落空,因为她已经从盼望中享受了一半的喜悦。她生活在用想象力创造的美丽世界中,看见五月花,她觉得自己身在天堂,看见了去年枯萎的花朵的灵魂。请不要说安妮虚无缥缈,她的梦想之花确确实实结出了果实,使她周围的人在和从前一样的现实生活中品尝到了从前未曾发现的甜美滋味。

我们不但喜爱安妮,而且被她深深感动,因为她那样善良。不过,她的善良不是来自某种道德命令,而是源自天性的纯净。她的生命是一条虽然激荡却依然澄澈的溪流,仿佛直接从源头涌出,既积蓄了很大的能量,又尚未受到任何污染。安妮的善良实际上是一种感恩,是因拥有生命、享受生命而产生的对生命的感激之情。怀着这种感激之情,她就善待一切帮助过她乃至伤害过她的人,也善待大自然中的一草一木。和怜悯、仁慈、修养相比,这种善良是一种更为本真的善良,而且也是更加令自己和别人愉快的。

所以,我认为,《绿山墙的安妮》这本书虽然是近一百年前问世的,今天仍然很值得我们一读。作为儿童文学的一部经典之作,今天的孩子们一定还能够领会它的魅力,与可爱的主人公发生共鸣,孩子们比我聪明,无须我多言。我想特别说一下的是,今天的成人们也应当能够从中获得教益。在我看来,教益有二。一是促使我们反省对孩子的教育。我们该知道,就天性的健康和纯净而言,每个孩子身上都藏着一个安妮,我们千万不要再用种种功利的算计去毁坏他们的健康,污染他们的纯净心灵,扼杀他们身上的安妮了。二是促使我们反省自己的人生。在今日这个崇拜财富的时代,我们该自问,我们是否丢失了那些最重要的财富,例如对生活的惊奇感、使生活焕发诗意的想象力、源自感激生命的善良等等。安妮曾经向从来不想象和现实不同的事情的人惊呼:“你错过了多少东西!”我们也该自问:我们错过了多少比金钱、豪宅、地位、名声更宝贵的东西?

世上本无奇迹

《鲁滨孙漂流记》出版二百周年之际,弗吉尼亚·伍尔夫发表感想说,她觉得这本书像是一部万古常新的无名氏作品,而不像是若干年前某个人的精心之作,因此,要庆祝它的生日,就像庆祝史前巨石柱的生日一样令人感到奇怪。这话道出了我们读某些经典名著时的共同感觉。当然,即使在经典名著中,这样的作品也是不多的,而《鲁滨孙漂流记》也许是最有代表性的一部。

故事本身是尽人皆知的,它涉及一桩奇遇:鲁滨孙在荒无人烟的孤岛上生活了二十八年,终于活着回到了人群中。可是,知道这个故事与读这本书完全是两回事。如果你仅仅知道故事梗概而不去读这本书,你将错过最重要的东西。一部伟大的小说,其之所以伟大之处不在故事本身,而在对故事的叙述。在笛福笔下,鲁滨孙的孤岛奇遇是由许许多多丝毫不是奇遇的具体事件和平凡细节组成的,他只是从容道来,丝毫不加渲染,一切都好像是事情自己在那里发生着。他的叙事语言朴实、准确,宛若自然天成,因此极有力量,使我们几乎不可能怀疑他所叙述的事情的真实性。我们仿佛身临其境地看到,只身落在荒岛上的鲁滨孙怎样由惊恐到渐渐适应,在习惯了孤独以后,又怎样因为在沙滩上发现人的脚印而感到新的惊恐。我们看到他为了排遣寂寞,怎样辛勤地营建自己的小窝,例如花费四十二天工夫把一棵大树做成一块简陋的搁板。我们会觉得,这一切都是十分真实的,倘若我们落入那个境遇里,我们也会那样反应和那样做。鲁滨孙能够在孤岛上活下来,靠的不是超自然的奇迹,而是生存本能和一点好运气罢了。

在过去的评论中,人们常常强调笛福是资产阶级的代言人,小说的主旨是鼓吹勤劳求生和致富。在我看来,即使这部小说含有道德训诫的意思,也绝非如此肤浅。在现实生活中,笛福是一个很入世的人,曾经经商、从政、办刊物,在每一个领域都折腾得很厉害,大起大落,最后失败得也很惨,是一个喜欢折腾又历尽坎坷的人。他自己总结说:“谁也没有经受过这么多命运的播弄,我曾经十三回穷了又富,富了又穷。”到了晚年,他才开始写小说。使我感到有趣的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借了鲁滨孙的眼光,表达了对俗世的一种超脱和批评的立场。在远离世界并且毫无返回希望的情形下,鲁滨孙发现自己看世界的眼光完全变了。他的眼光的变化,我认为最有价值的是两点。一是对财富的看法。由于他碰巧落在一个物产丰富的岛上,加上他的勤勉,他称得上很富有了。可是他发现,财富再多,他所能享受的也只是自己能够使用的部分,而这个部分是非常有限的,其余多出的部分对于他没有任何实际价值。由此他意识到,世人的贪婪乃是出于虚荣,而非出于真实的需要。另一点是对宗教的看法。如果说他还是一个基督徒的话,他的宗教信仰也变得极其单纯了,仅限于从上帝的仁慈中寻求活下去的勇气和安宁的心境。由此他回想人世间宗教上的一切烦琐的争执,看破了它们的毫无意义。我相信在这两点认识中包含着某种基本的真理。世上种种纷争,或是为了财富,或是为了教义,不外乎利益之争和观念之争。当我们身在其中时,我们不免很看重。但是,我们每一个人都迟早要离开这个世界,并且绝对没有返回的希望。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不妨也用鲁滨孙的眼光来看一看世界,这会帮助我们分清本末。我们将发现,我们真正需要的物质产品和真正值得我们坚持的精神原则都是十分有限的,在单纯的生活中包含着人生的真谛。

孤岛遐想是现代人喜欢做的一个游戏。只身一人漂流到了一座孤岛上,这种情景对于想象力是一个刺激。不过,我们的想象力往往底气不足,如果没有某种浪漫的奇迹来救助,便难以为继。最后,也就只好满足于带什么书去读、什么音乐去听之类的小情调而已。在鲁滨孙的孤岛上也没有奇迹。那里不是桃花源,没有乌托邦式的社会实验。那里不是伊甸园,没有女人和艳遇。鲁滨孙在他的孤岛上所做的事情在人类历史上其实是经常发生的,这就是凭借从一个文明社会中抢救出的少许东西,重新开始建立这个文明社会。世上本无奇迹,但世界并不因此失去魅力。我甚至相信,人最接近上帝的时刻不是在上帝向人显示奇迹的时候,而是在人认识到世上并无奇迹却仍然对世界的美丽感到惊奇的时候。

麻木比瘟疫更可怕

瘟疫曾经是一个离我们多么遥远的词,无人能够预想到,它竟落在了二十一世纪的我们头上。在经历了SARS的灾难后,现在来读《鼠疫》,我们会有异乎寻常的感受。

加缪的这部名作描写了一场鼠疫的全过程,时间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地点是阿尔及利亚的奥兰市。事实上,那个时间那个地点并没有发生鼠疫,所以加缪描写的是一场虚构的鼠疫。一般认为,这是一部寓言性小说,鼠疫控制下的奥兰是喻指法西斯占领下的法国。然而,加缪对瘟疫的描写具有如此惊人的准确性,以至于我们禁不住要把它当作一种纪实来读。一开始是鼠疫的先兆,屋子里和街上不断发现死老鼠,第一个人死于怪病,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逐日增多。某一位医生终于鼓起勇气说出“鼠疫”这个词,其他人亦心存疑虑,但不敢承认。疫情迅速蔓延,成为无可否认的事实,市府怕惊动舆论,封锁消息。终于到了封锁不住的地步,于是公布疫情,采取措施,消毒,监控,隔离,直至封城。因为害怕传染,人人口含据说能防病的薄荷药糖,乘公交车时背靠背,怀着戒心疏远自己的邻居,对身体的微小不适疑神疑鬼。人们的心态由侥幸转为恐慌,又由恐慌转为渐渐适应,鼠疫本身终于成了一种生活方式。全市如同放长假一样,日常工作停止,人们唯一可做的事情是收听和谈论政府公布的统计数字,祈求自己平安渡过难关,等待瘟疫出现平息的迹象。商人乘机牟利,咖啡馆贴出“酒能杀菌”的广告招徕顾客,投机商高价出售短缺的物品,出版商大量印售占星术史料中的或临时杜撰的有关瘟疫的各种预言……凡此种种现象,我们现在读到都不觉得陌生了,至少可以凭自身的经验加以想象了。

然而,如果认为《鼠疫》所提供的仅是这些令我们感到半是亲切半是尴尬的疫期生活细节,就未免太停留在了它的表面。我们不该忘记,对加缪来说,鼠疫的确只是一个象征。在最广泛的意义上,鼠疫象征的是任何一种大规模的祸害,其受害者是所及地区、民族、国家的所有人乃至全人类,瘟疫、灾荒、战争、专制主义、恐怖主义等都可算在内。问题是当这类祸害降临的时候,我们怎么办?加缪通过他笔下主人公们的行为向我们说明,唯一的选择是站在受害者一边与祸害做斗争。一边是鼠疫,另一边是受害者,阵线截然分明,没有人可以做一个旁观者。医生逃离岗位,病患拒绝隔离,都意味着站到了鼠疫一边。这个道理就像二加二等于四一样简单。在这个时候,需要的只是一种最单纯的责任感,因而也是一种最基本的正义感。灾难是没有戏剧性可言的,所以加缪唾弃面对灾难的一切浪漫主义姿态。本书主角里厄医生之所以奋不顾身地救治病人,置个人安危于度外,与任何宗教信念、神圣使命、英雄壮举都无关,而只是因为他作为一个医生不能容忍疾病和死亡。在法西斯占领期间,从来对政治不感兴趣的加缪成了抵抗运动的干将。战后,记者问他为什么要参加抵抗运动,他的回答同样简单:“因为我不能站在集中营一边。”

面对共同祸害时做选择的理由是简单的,但人性经受的考验却并不简单。这是一个令加缪烦恼的问题,它构成了《鼠疫》更深一层的内涵。从封城那一天起,奥兰的市民们实际上就开始过一种流放生活了,不过这是流放在自己的家中。在那些封城前有亲人外出的人身上,这种流放感更为强烈,他们失去了与亲人团聚的自由。在瘟神笼罩下,所有留在城里的人只有集体的遭遇,个人的命运不复存在。共同的厄运如此强大,以至于个人的爱情、思念、痛苦都已经显得微不足道,人们被迫像没有个人情感那样行事。久而久之,一切个性的东西都失去了语言,人们不复有属于自己的记忆和希望,只活在当前的现实之中。譬如说,那些与亲人别离的人开始用对待疫情统计数字的态度来对待自己的境况了,别离的痛苦已经消解在公共的不幸之中。这就是说,人们习惯了瘟疫的境况。加缪认为,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习惯于绝望的处境是比绝望的处境本身更大的不幸。不过,只要身处祸害之中,我们也许找不到办法来摆脱这种不幸。与任何共同祸害所做的斗争都具有战争的性质,牺牲个性是其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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