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情事:人间难有小团圆
壹
与胡兰成/没有一场倾城之恋
她是民国临水照花人
1995年9月8日,在中国文坛上发生了一件大事——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具争议但也最才气纵横的女作家张爱玲,在美国洛杉矶的公寓去世。据说,她是在去世7天后才被人发现的。当时,她的寓所内家徒四壁,没有家具,没有床,她躺在地板上,身上盖着一条薄毯子,就这样安静地去了。
有很多人惋惜,曾经风光无限、光彩夺目的生命,竟然以这样最凄凉的方式凋零、谢幕,跟尘世做最后的告别。
作为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个“异数”,张爱玲以她的早慧提前洞悉了人性与世间的荒诞。她孤冷独绝又不拘一格,所以,像那种亲人朋友聚于病榻前嘘寒问暖,其实内心各有打算的虚伪,跟张爱玲完全不符,也因此这种“丑态”永远不可能出现在张爱玲身上。所以,她以这种几乎不为人知的方式离去,不做任何形式上的告别,很符合她一向的风格。
晚年的张爱玲,离群索居,与他人的交往变得更少,躲避粉丝,拒绝造访,到最后连信都懒得看了。说张爱玲晚景凄凉,其实未必,张爱玲的一生都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冷清、自我、不希望被打扰。
求仁得仁,张爱玲没有遗憾,他人也就无需惋惜。无法选择出生,总还可以选择告别。
2009年,华人文坛又因为张爱玲再次沸沸扬扬,那是被称为张爱玲“半自传”小说的《小团圆》在中国香港的出版。据说张爱玲的本意是要将《小团圆》销毁,却又反复犹豫,与她的忠实粉丝,也是她朋友的宋淇夫妇多次商讨修改与出版的事宜。其间,张爱玲几易其稿,内心彷徨纠结。
其实,张爱玲写《小团圆》的原因,并没有那种想要“回望人生”这么高段位的理由。胡兰成写了香软媚艳的《今世今生》,其中的自恋、软媚、自我辩护,令张爱玲生生呕出一口老血。张爱玲被胡兰成弄得很被动很尴尬:不回应吧,可能胡兰成的撰述就会成为许多事的“定论”,甚至是真相。就像关于另一位民国才女林徽因的故事,许多版本都来自梁思成的第二任妻子林洙的叙述,真相如何,人们再无从得知。然而,回应吧,对于胡兰成这种擅长自我营销的人来说,张爱玲跟他隔空对战,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自己没有影响力了,借助前妻的名气来提高自己的知名度,成本又低,多么成功的营销啊?!
张爱玲的粉丝朱西宁,同时也是当时的军中作家,企图用荒谬的“分饼理论”给张爱玲洗脑,让张爱玲与胡兰成重归于好。他甚至还流露出想要替张爱玲写传记的想法。如果前面是言情剧,那么现在就是荒诞剧了。张爱玲再无法漠然了——她怎么能允许朱西宁以胡兰成的调调去写自己?!而原本与朱西宁常有书信往来的张爱玲在这件事情后,也与他彻底断了联络。
张爱玲跟朋友宋淇等人商议,觉得应该亲自来写一本回忆录式的“自传体”小说。然而,书就在张爱玲的反复修改、反复纠结中,一直没有出版,当然,张爱玲最后的意愿是:销毁。
可能张爱玲写书的初衷,是为说明她心中的“真相”,是带着一种“揭下面具,大家都别装”的心态。但是随着写作的进行,她的想法慢慢改变了——以张爱玲那么冷清的性格,要长时间地去恼怒一件事情其实也是有挑战的,于是,她开始认真地思考,想要在“爱情幻灭后,留下一些百转千回的东西下来”。
最终,《小团圆》得以出版。宋淇的后人为了让这本违背张爱玲意愿的“自传体”小说找到合理的出版借口,也可能是为了预热市场找话题,便摘录了很多其父宋淇与张爱玲来往信件的内容放于《小团圆》中。
关于《小团圆》,争议也很多。不喜欢的人,觉得这本书简直没法读下去,像个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如果仅仅作为一部小说来讲的话,确实如此,但是如果为了满足八卦心理,看张爱玲记忆中的曾经是什么样子,看她如何审视自己——她写别人那么辛辣,轮到自己的时候能下得了手吗?如果是抱着这样的心态,那这本书值得一读,甚至必不可少。因为书里猛料很多:再也不是欣赏张爱玲笔下冷到极致的凛冽人生,而是看看那些曾有无数版本的民国牛人们的故事,在被称为中国女作家头上一朵黑沉沉乌云的天才女作家张爱玲的笔下又是怎样的版本。
这个世界的女人越来越勇敢,越来越敢于直面自己,譬如张爱玲,她不仅写他人毫不留情,写自己也同样心狠手辣。《今世今生》太有矫揉自欺的感觉,张爱玲远比胡兰成诚实多了,她对自己的剖析,更犀利、更直白、更凛冽。
尽管胡兰成骨子里猥琐又自恋,所著全靠满纸的“简静、贞静、现世安稳”等让人雾里看花的香艳词汇来迷惑读者,但有一点,在了解女人上,他是女人当之无愧的知己。他说张爱玲是真正的“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
“临水照花”一词是从《红楼梦》中对林黛玉“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中的“闲静时如姣花照水”中演化而来。张爱玲深受《红楼梦》的影响,她的冷清疏离,跟林黛玉如出一辙。最终却是高处不胜寒。张爱玲是寂寞的,也正好是这种寂寞,造就了出名很早的张爱玲。
关于这点,苏童也是认同的:“张爱玲让我想起了林黛玉。张爱玲的胸怀、心境以及冷眼看人的目光是黛玉式的,自怜自爱又自尊的人,与大观园芸芸众生总是对立的……现实的张爱玲比虚构的林黛玉强大得多,能干得多,她张扬了孤单的人格和尖锐的世界观,在走出深阁面向社会的过程中,张爱玲放大了她的大观园。”
尽管很多人不喜欢《小团圆》的风格,但她还是在书中自己把自己先撕了,估计也有点恶趣味:别再翻来覆去拿我的那点事儿当谈资了,可以歇了,别再用意淫加揣摩来写关于我的各种书了,你们想看什么,我写给你们就是了。
这位“八岁我要梳爱司头,十岁我要穿高跟鞋,十六岁我可以吃粽子汤团,吃一切难于消化的东西”的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关于她的小说、散文,以及她冷清孤高的一生,在2009年后,重新向世人走来。
棋逢对手的怦然心动
张爱玲的人生,华丽而沧桑,她传奇了一生,也被流言了一世。
“出名要趁早”是她的至理名言,当然,她有资格说这话。很多年后的今天,提起张爱玲,还是有人会说张爱玲简直就是压在中国女作家头上的乌云——可见其对中国文学的深远影响。作为张爱玲粉丝的亦舒师太,古怪傲气,唯独对张爱玲谦恭,称自己把张爱玲的书“一向当圣经”。
出名太早,鲜花与掌声就显得廉价,这让张爱玲对人对物更为疏离。所以,冷艳的张爱玲遇到内心强大(其实是脸皮厚)的胡兰成时,她只有彻底沦陷的份儿。为什么?人家胡兰成根本不讲究谦谦君子那套。有例为证,他们在一起之后,胡兰成曾经向张爱玲坦言自己爱上了一个女子,但同时又强调他们没发生关系。张爱玲只得用张氏幽默嘲讽:“难道他要我送他一枚奖章不成?”
遇到胡兰成那年,张爱玲23岁,没有经历过爱情,所有的风花雪月、红袖添香都是想象出来的。在认识胡兰成之前,她生活在自己的想象里,清冷孤傲;遇到胡兰成之后,她沉浸在棋逢对手的自我陶醉里,热烈而孤勇。
1944年1月24日是旧历的除夕,胡兰成刚从狱中释放,赋闲在南京的家中,百无聊赖,随手翻开好友苏青寄来的《天地》月刊,看到一篇名为《封锁》的文章,劈面惊艳,特别是结尾那句:“封锁期间的一切,等于没有发生,整个的上海打了个盹,做了个不近情理的梦。”
胡兰成对《封锁》中这种微妙尴尬的局面,有着切身体会。当时的他正被“封锁”在南京丹凤街石婆婆巷20号这座小小的院落里,夹在汪精卫与日本人之间无所适从的困境中,这何尝不是一种封锁呢?
这个瞬间惊艳到他的作者,名叫张爱玲,平凡得近乎平庸的名字印入了他的眼底,也刻进了他的心中。
于是他兴冲冲地致信给苏青,想了解更多关于张爱玲的信息,问是男是女。过了很久,才盼来苏青的回信,苏青也够直接,只有冷冷的短短一行字:“我给你回答了:是女子。”胡兰成一阵失望,估计心里抱怨苏青驽钝。难道他真的不明白,苏青是不愿意他们联系上吗?
不过,苏青随后寄来了《天地》第四期,里面有张爱玲的散文《道路以目》,竟然还有一张她的照片——20多岁的女子,倨傲、疏离,完全拒人千里的模样。
照片上的张爱玲瞬间吸引了他:能写出这样惊艳脱俗文字的女子,在爱情里会是一副怎样的模样?想到这些,胡兰成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奔腾的内心。
此时的胡兰成被汪精卫幽禁,困居南京,还不能马上回上海。几个月后,他终于彻底获释,获释后第一件事,就是奔赴上海见苏青。苏青热情地接待了胡兰成,却直接被胡兰成打脸——屁股还没坐热,他就开门见山地要张爱玲的住址。
失望在苏青脸上立现,但她很快调整了情绪告诉他,张爱玲不见客。随后不无幽怨迟疑地问:“其实,何必一定要见呢?”
胡兰成喜欢上了张爱玲的小说,继而对张爱玲产生了好奇,一定要见她。用钱锺书的话说胡兰成就是吃掉了那个蛋,还想知道下了如此惊艳一个蛋的母鸡是芦花鸡还是茶花鸡。
他跑去问苏青要张爱玲的地址,苏青当时心里五味杂陈,虽然知道胡兰成并不中意自己,但心里还是有“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的挫败感。
于是,苏青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回答:“张爱玲她不见客。”胡兰成表示没关系。然后苏青很勉强地把地址给了胡兰成:静安寺赫得路192号爱丁堡6楼5室。
胡兰成第一次见张爱玲果然吃了闭门羹。然而胡兰成很坦荡地留下了写着自己地址跟电话的字条,施施然而去。
胡兰成深谙: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如愿以偿,但所有的事情都值得一试。
真正见了面,满以为会见到娇小玲珑、眉目如画、气质冷清的美女的胡兰成,在见到张爱玲后,意识到自己想多了。他第一觉得张爱玲个子太高,二是觉得她坐在那里,幼稚可怜,不像作家,倒像个未成熟的女学生。
虽然有些小小的失望,但胡兰成依然与张爱玲相谈甚欢,从品评时下流行作品,到问起张爱玲每月写稿收入。一个大男人对一个初次见面的姑娘问收入多少,不免冒昧。
无论是现代还是古代,钱都是个敏感的词,特别是异性之间谈论钱。
这不相当于急吼吼地告诉她“我不仅倾慕你的才华,更倾慕你口袋里的钱”吗?然而有趣的是,爱玲姑娘并没有发恼,竟对他如实相告。真是应了那句话:什么样的气场,吸引什么样的人。
气场决定爱情取向,也决定你吸引男人的类型。胡兰成和张爱玲的确是气味相投的。
天色渐暗,张爱玲送胡兰成到弄堂口,并肩走着,胡兰成冷不丁地说了句:“你的个子这么高,这怎么可以?”
张爱玲一愣,起了反感。就像胖子不喜欢人家说她胖,高妹也很在意人家说她高。其实,胡兰成想表达的是,两人是否般配,也是为了进一步拉近他和爱玲的距离。
当然这只是个小插曲,张爱玲也并非心胸狭隘的姑娘,虽然有些不爽,但并没表现在脸上。而胡兰成毫无察觉,还笃定地说道:“明天我来看你吧。”虽然是询问的语气,其实已经是约定。
还未等爱玲姑娘回答,胡兰成就转身离开,留下了一个潇洒的背影。张爱玲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有点呆了,这完全没按照她想象的剧本去演啊。
张爱玲之所以能与胡兰成这样畅谈,首先必须肯定的是胡兰成的谈话艺术,另外就是张爱玲本身也需要倾诉。傅雷在《万象》刊登了一篇上万字的评论文《论张爱玲的小说》,对张爱玲大热的作品,如《金锁记》《倾城之恋》等小说提出了批评,并且直接言明张爱玲无论是语言风格还是结构、人物,很大程度上参照了《红楼梦》。这位声名显赫的翻译家,甚至大胆地预测了张爱玲正连载的《连环套》和《十八春》这两部小说接下来的故事脉络。
不知道傅雷的“预言”是不是真的,但张爱玲的《十八春》《连环套》没有再连载和出版。小说还没写出来,就因为一篇评论而夭折了,天才张爱玲的郁闷可想而知。年少成名带来的副作用就是“抗挫力”很弱。而且最重要的一点,写作是张爱玲这个世人眼中的“天才”能向这个世界证明自己的最好方式,这样公开被批评,还是被一位当时声名显赫的翻译家批评,张爱玲急需一位了解她、支持她的人,来分担这种挫败感。
刚好此时,胡兰成出现了。
后来看傅雷写给儿子的家书,不难想到傅雷正是基于对张爱玲的欣赏,希望张爱玲能超越自己,才有了那篇万字评论,因为他对自己的儿子同样毫不留情:“你看过多少书?!”
总是揣测,如果张爱玲能跟傅雷有一次喝着茶聊着天的沟通,会有什么结果——大概张爱玲就跟胡兰成没什么关系了。
爱是尘埃中开出的花
胡兰成向张爱玲谈了自己的坎坷经历,在谈及仕途挫折入狱时,张爱玲情不自禁地讲述了当时陪苏青去找周佛海搭救他的往事。
胡兰成本不知此事,现在他发自肺腑地感激,感激张爱玲的行侠仗义,却完全忘却了这件事的主导者苏青——那个为了他免除牢狱之灾而四处奔走、倾尽全力的女子。
付出是讲求回报的,而苏青的付出却激不起胡兰成的一丝感动,更别说回报。
胡兰成清楚,他的出狱并非周佛海的功劳,因为他和周佛海之间矛盾很深,这是张爱玲无从知晓的,但无论如何他感激张爱玲对他的同情和支持。
当晚,他给张爱玲写了一封信,更像是一首诗,张爱玲回信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从此,胡兰成每隔一天便去看望张爱玲。谁知看了四五次后,发觉张爱玲似乎很烦恼,对他有些忽冷忽热。
他自我感觉良好地认为,张爱玲一定是爱他爱得无法自拔。殊不知,是张爱玲的姑姑张茂渊找她深谈了一次,反对他们来往。正如三毛在《滚滚红尘》里的那句台词:“这种人说好听点,是文化官;说难听点,是汉奸。你干干净净的一个大小姐,惹这种人干吗?”张茂渊的问话大约如此。
张爱玲是敬重姑姑的,于是写了一张字条叫人送给胡兰成:“明天你不要来了。”
可是字条送去了,又觉得后悔——走了这么远的路,经历了这么多的面孔,才终于遇见他,难道就这样失之交臂,就这样永不再见?怎么甘心!
她一整天都恍恍惚惚,老是侧着耳朵听电梯响。每次电梯“咣当咣当”地上来,她的心也跟着“嘭咚嘭咚”地提上来,一直提到嗓子眼儿,听到敲门声,更是惊得目瞪口呆,直愣愣地看着姑姑发呆。
张茂渊问:“送牛奶的来了。你怎么不开门?”她低着头不说话。她不敢开门。既怕开门看不到他,更怕开门看到他。其实,张爱玲的纠结完全是自寻烦恼,她太小看胡兰成的抗压能力了。
前面说过,胡兰成的内心极其强大。
尽管张爱玲送来了字条,叫他不要去看她,但他仍然照去不误,以后索性天天都去,坐在张爱玲房中,谈诗论画,一坐便是整日。可见,死缠烂打是胡兰成的杀手锏。张爱玲很少买书,就是觉得《浮世绘》好看,朋友送她,她也不要。每次胡兰成给她送书看,她也是看了当即送还,她从不在家堆书。
她对人对物,只是好意,不愿用情。
她的内心却像个甜俗的小女孩,喜欢闻汽油和油漆的味道,喜欢喝浓茶,穿桃红色的旗袍,会说出“桃红的颜色闻得见香气”这种满是少女气息的话。
这样外表冷艳、内心天真的女子,对于胡兰成来说,新鲜而具有挑战性,的确让他着迷了一阵子。
而她则天真地以为,他真的懂她。
一向对身世讳莫如深的张爱玲,向胡兰成敞开了关闭已久的心扉。这天,胡兰成刚进门,张爱玲就拿出一本书给他看,胡兰成一看书脊《孽海花》,笑道:“怎么想起给我看这个?”
张爱玲笑而不答,翻开第十四回指给他看,然后问他:“这威毅伯和仑樵是何许人,知道吗?”
胡兰成不知她为何突然问起这两人,于是摇了摇头。
张爱玲收起笑容,正色地告诉他:“威毅伯映射的是李鸿章,仑樵映射的是张佩纶。一个是我曾外祖父,一个是我祖父。”
说完还拿出张佩纶的照片给胡兰成看。
胡兰成不禁瞠目结舌,他猜到张爱玲出身不差,但他没想到会如此显赫,两个影响了中国近代历史的人物,竟然一位是她的曾外祖父,一位是她的祖父。
两相对比,他不禁想到了自己的家庭,心头涌起一阵身世飘零之感。以出身门第而论,她和他简直是云泥之别,一个在云端,一个在地上。
不过想到张爱玲显赫无比、金光闪闪的出身,又极大地满足了他能结交上层社会名媛的虚荣心。
当然,张爱玲告诉胡兰成自己的身世,并非炫耀,而是想告诉他,她和他口中的那些女人是不同的,在他心中也应该有不同的地位。
胡兰成是结过两次婚的人,他的原配夫人早年病逝,后又娶了第二任妻子。有时候他爱向她炫耀他在女人圈中的艳遇,他的多情,他的狂妄,他的放荡不羁,对她都是一种新鲜的刺激。而他的才华横溢与温情脉脉,更是她不能抗拒的毒药,比鸦片更致命。尽管她笔下的男欢女爱栩栩如生,但她还是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一个比她大15岁的男人。她爱他的才华,同情他因“言论”两次入狱,因为这倒真有点像她崇拜的祖父张佩纶。
某天在知乎上看到一个调查题:你和他相爱图什么?
答案五花八门,但有个答案,说到了心坎上。
那人说:“那些在我们眼里不般配的感情,恰恰是最贴切的。因为你的缺点一目了然摆在那里,我图的是你那些不为人知的,独独对我而言很受用的好罢了。所以不要一味地责备所谓渣男,你若真不图他一星半点,你傻啊。你既然知道人家是渣男,可又忍不住贴上去,可见你图的那些东西是暂时从别人身上寻不到的。你若当真什么都不图了,自然就会放手。”
张爱玲年轻貌美、才华过人,而且有着贵族的血统;而胡兰成天性放浪、狂妄不羁,还顶着汉奸的帽子。在世俗的眼里,这是一段极不登对的感情。她到底图他什么?
张爱玲从小缺爱,她图的是胡兰成的温情和所谓懂得,而胡兰成图的则是张爱玲出众的才华和头上的贵族光环,还有她口袋里的钞票,当然这是后话。后来他还在报纸上写文章大肆渲染张爱玲显赫的家族背景,同时不忘为自己脸上贴金。
或许,俗世中的爱情,就是各取所需。这样,关系才会持久。
自从知道张爱玲显赫的家世后,胡兰成对她更加殷勤。
有一次,他笑着问:“爱玲,我在家的时候也想你,怎么办?”
张爱玲羞赧地低下了头。
他继续说:“昨晚,我一边读你的小说,一边想见你。可是夜那么深,绝对不能来这儿。见不到你,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也是好的,可是又怕吵醒你姑姑。你知道那种感受吗,爱玲?难受极了。”
张爱玲羞涩地笑了,说:“兰成,你到底想说什么呢?不要拐弯抹角了。”
胡兰成说:“我想你送我一张照片,你愿意吗?”
张爱玲从抽屉里找出一张照片,在上面写了一行字。
她把照片递给他,正是《天地》月刊上刊登的,他第一次看到的那张。他高兴地说:“我想要的正是这张!”
张爱玲笑而不语。
他将照片翻过来,背后写着一行字:见到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了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胡兰成不住口地称赞道:“我第一次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就被震住了。爱玲有一种大家闺秀的冷艳,冷不是阴冷,是冷静;艳不是媚艳,是惊艳。”
张爱玲在了解、懂得她的男子面前,卸下了层层面具,低成了尘埃里的花。
在爱情没开始之前,她永远想象不出会那样爱一个人;在爱情没结束之前,她永远想象不出那样的爱会消失。
多少爱情是这样的:故事的开始,我会给你幸福;故事的结局,祝你幸福。
张爱玲和胡兰成亦不能免俗。
相思与倾情都曾真心
关于“胡兰成到底爱没爱过张爱玲”这种话题,一扯出来,就会引发一场无休无止的口水战。有人说,胡兰成是无耻到骨子里的无赖,他对张爱玲没有爱,他对所有女人都没有爱,如果说这个世界他还有爱的人,那就是他自己;也有人说,胡兰成是爱过张爱玲的,只不过,他爱自己更多而已;还有人说,他是爱张爱玲的,张爱玲在他心里终究跟别的女人不同。
胡兰成到底爱不爱张爱玲,有多爱,已经无从知晓。张爱玲到底是不是如她自己所说真的不爱了,连胡寄去的书稿,她也觉得看了好笑,还讥诮它们带着宁波乡下的味道……种种这些也都无从得知。
只是突然想起一个桥段,很多年前看过的一段明星访谈类的节目,主持人是沈殿霞,而邀请到的嘉宾是郑少秋。沈殿霞是情商很高且性情豁达的女人,前面的采访进行得很顺利,在采访快结束时,她问:“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很久了,今天借这个机会问问你,你只需回答Yes或No就行,究竟多年前,你有没有真正地爱过我?”郑少秋沉吟了片刻,然后回答得很认真:“很爱你!”在得到郑少秋肯定的回答后,沈殿霞松口气,眼泪就畅快地流了下来。
乐观豁达如沈殿霞,也要纠结于旧爱是否真的爱过,她真的做不到心里希望的云淡风轻。纠结,是因为放不下,是怕当年自己一片真心错付。郑少秋是为了安慰她,还是真的爱过她,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沈殿霞需要给自己一个交代,在漫漫长夜咀嚼回忆的时光里,还可以有一丝温情来温暖自己。
我们都愿意相信在某个瞬间,某个时刻,郑少秋是爱过沈殿霞的,同样也愿意相信,胡兰成与张爱玲也有彼此真正倾心的时候。
在他们交往的最开始,张爱玲刷新了胡兰成“惊艳”一词的定义。张爱玲带给他的惊艳,是无论过去多少年,也依然清晰如刀刻般的深刻。
这种深刻,是爱情里最真实的沉淀。一般情况下,没有“见光死”的两人,都会有发展的可能,但是由于胡兰成的政治立场跟他的一些言论,张爱玲在决定是否与他交往时,也有矛盾与烦恼。
有真正的心动,才有真正的烦恼,胡兰成自然明白,所以他对张爱玲绝交的字条视而不见,照样拜访,给了张爱玲台阶,张爱玲也乐得接受,于是两人继续交往。
张爱玲爱钱众所周知,她对此也毫不忌讳,“我喜欢钱,因为我没吃过钱的苦,不知道钱的坏处,只知道钱的好处”。即使面对亲人,张爱玲在金钱上也不含糊,“用别人的钱,即使是父母的遗产,也不如用自己赚来的钱来得自由自在,良心上非常痛快”。但张爱玲同时也认为“能够爱一个人爱到问他拿零用钱的程度,都是严格的考验”。应该说,胡兰成自私、花心,甚至寡情,但是他对女人从不吝啬。他从日本人手里拿到了办报纸的经费后,直接拎了一箱子钱交给了张爱玲。而孤傲如张爱玲,能接下这笔钱,就表示她认定了胡兰成。
家事变迁,战争离乱,人情冷暖,都让张爱玲感到了世事无常,动荡不安。在乱世下,真的很难把握自己的命运,张爱玲觉得与其继续焦虑无法把握的未来,不如享受当下。
她享受胡兰成带给他的心灵交流,并不在乎胡兰成的政治倾向。胡兰成在与张爱玲交往之前,已经与南京的一位舞女建立了一个家庭。在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后,胡兰成离了婚,解除了与舞女的关系,恢复了单身,与张爱玲结婚。
在1944年的暮春,张爱玲与胡兰成写了两份婚书,一人一份。“胡兰成张爱玲签订终身,签结为夫妇,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前两句是张爱玲写的,后面两句是胡兰成加上的。炎樱是媒证。张爱玲冷清消极,深谙世事无常,但还是希望能与胡兰成签订终身,能用一生做托付,而胡兰成想要的是现世安稳。他所谓的现世安稳,就是墙内红旗不倒,墙外彩旗飘飘,所有跟他有关系的女人,都能和平友好相处。
张爱玲是真的希望能低入尘埃,洗手做羹汤,但是胡兰成要的从来不是专注于一个人。所以,这两人做知己比做夫妻更合适。幸亏,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也很短。
这短暂的日子,被胡兰成写得很漂亮,他说:“我们虽结过婚,亦仍像是没结过婚,我不肯她的生活,有一点因我之故而改变。两人怎样做亦做不像夫妻的样子。却依然一个是金童,一个是玉女。”
说得好听点,胡兰成是没有长大不懂得何为责任的孩子。他的多情也好,滥情也罢,以及他那种坦白到无耻的坦荡,都源于他需要从不同的女人那里获得他需要的东西。胡兰成对张爱玲的爱情里除了被张爱玲的才华吸引外,更重要的是张爱玲让他感受到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
张爱玲让他了解到,中国人可能比西方人更幽默,让他深刻地体会汉民族的文化深厚,教会他看日本的白话新诗会,欣赏朝鲜的瓷器,以及古印度的壁画。他原本想以自己深厚的古文挑战一下张爱玲,结果输得彻底。张爱玲甚至成了他的导师,两人同看一本书,他都懒得想,直接听张爱玲的分析。胡兰成自己也说:“我却不准确的地方是夸张,准确的地方又贫薄不足,所以每要从她校正。前人说夫妇如调琴瑟,我是从爱玲才得调弦正柱。”
张爱玲以自己绝世惊艳的才情滋养了胡兰成,他们之间的爱恋也真实生动地存在过,深刻地影响过彼此,不然张爱玲不会在几十年后,对许多细节记忆犹新,尽管是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如没爱过,怎会介意?胡兰成从来就不是一个犀利的人,他絮絮叨叨满纸温情,他不喜欢西点,因为张爱玲爱吃,他刻意去买蛋糕吃,以此来拉近与张爱玲的距离。甚至在战乱的炮火中,他喃喃喊出的名字都是“爱玲”。
胡兰成对张爱玲的爱是建立在“懂得”进而“欣赏”上的,这样大的世界里,这样漫长的光阴里,能遇到一个“懂得”自己、且又能甘心情愿“欣赏”自己的人,其实是很难的。从这点来说,张爱玲是幸运的。
对待爱情,张爱玲是爱了就爱了,不问缘由,不强求结局。不是每个女人都敢爱又爱得起的。你可以认为这是她的消极,但又何尝不是骨子里的底气与傲气?
张爱玲怨恨过胡兰成,也为他长夜不眠泪沾襟,但是,张爱玲从来没有怨妇式地表示自己后悔遇到胡兰成,后悔跟他的这段爱情与婚姻。
因为,她知道,在生命的长河里,那些闪亮的贝壳里承载的相思与心动都是真的。无关对错,只是一种照见。
并没有一场倾城之恋
去看了吴宇森的《太平轮》,战乱的岁月,三对情侣的起伏人生,悲欢离合。其中一对情侣,也代表了不同的时空,雅子与严泽坤代表的是即将结束的日据时代,所以他们在夕阳余晖中,沉入海底;周蕴芬与雷义方,他们孩子的出生,家园的重建,雷义方的日记被朗读,代表的是未来与希望;于真与佟大庆,因为这场战争,成全了他们。于真要找的人,一开始,并不是佟大庆。
在剧中,于真说了一句话:“你看这世上那么多的人像蚂蚁一样在地上爬,两个人遇见有多幸运。”当战争就在眼前,生死在一线之间,保住性命才是关键,大家会意识到除了生命与爱,其他都顾不上,也都不重要。
这种经历过战火硝烟的爱情,在张爱玲的笔下也有过。《倾城之恋》是她最著名的短篇小说,深刻地探讨了爱情、婚姻以及人性在战乱中的选择与生存。
《倾城之恋》故事的背景也是抗日战争后期,从旧式大家族里出来的白流苏与海归高富帅范柳原,他俩原本是一对相互算计、步步为营、你退我进、各有打算的男女,在经历战争的毁灭、生命的无常后真心实意地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虽然结局是喜剧,但仍然有淡淡的无奈与悲凉。正如张爱玲所说,“柳原与流苏的结局,虽然多少是健康的,仍旧是庸俗;就事论事,他们也只能如此”。
战争成就了张爱玲笔下男女主人公的婚姻与爱情,却没有成就她自己的婚姻与爱情。
1944年,在政治上郁郁不得志的胡兰成转而创办了《苦竹》杂志。张爱玲自然是鼎力相助。《苦竹》的创刊号就有《自己的文章》《桂花蒸阿小悲秋》《谈音乐》三篇当时在张爱玲作品中算上乘之作的文章。毫无疑问,张爱玲把自己最用心的作品都给了《苦竹》。而对曾经刊登她的文章最多,不断为她造势喝彩、力捧她的《杂志》则只应酬性地发了一篇《殷宝滟送花楼会》,比起其他小说,这篇小说丝毫没有惊艳之处,而这篇小说也是张爱玲后悔写过的唯一一篇小说。
《杂志》与张爱玲结缘很早。《杂志》的创办人袁殊在看了她的《沉香屑:第一炉香》后,主动上门约稿,向可以做他女儿的张爱玲移樽就教。后来有人评论说是《杂志》让张爱玲红遍上海滩,从而成为当时中国最家喻户晓的女作家。且不说这个传闻是否属实,但《杂志》是张爱玲发表文章最多、交往时间最长的刊物,这一点却是不争的事实。而张爱玲为了帮助胡兰成,根本顾不得人情世故。
张爱玲的亲弟弟张子静与几位同学一起创办了名为《飚》的刊物。其实,当时他们已经约到了如唐弢、董乐山、施济美等名家的稿件,为了增加刊物的知名度,同学怂恿张子静去向张爱玲约稿。
结果张爱玲一点面子都没给弟弟,还没等张子静把话说完,就很干脆地回绝,理由一点也不委婉:张子静他们的刊物不入流,她在上面发了稿会影响自己的声誉。
后来张爱玲也觉得自己拒绝得太过于决绝,就顺手在桌子上拿了一张自己画的素描交给张子静,算是一点补偿。
可以说,张爱玲爱胡兰成爱得六亲不认,还奢望能签订终身,所以才如此倾力相助。只可惜,志在政治而非文学的胡兰成还是辜负了张爱玲的苦心。《苦竹》仅出了四期,从第三期开始就没有张爱玲的文章了,性质由文艺转向时政。
胡兰成是典型的利己主义者,在爱情里,同样如此。
日子安稳时,张爱玲的格调品位、惊艳的才气,以及显赫的家世,这些都是他可以炫耀的奢侈品,张爱玲无疑给他镀上了让世人艳羡的光环。而在动荡时期,他要么选择具有减压功能、能让他轻松适意的17岁少女,要么选择善于操持家务、细心体贴、温柔沉静的寡妇。就算在逃亡路上,能有的艳遇,胡兰成也不会放过。
1944年11月,胡兰成到了武汉,住在汉阳医院。在这里他认识了仅有17岁的漂亮女护士周训德。不谙世事、情窦初开的少女,跟情场高手胡兰成根本不是一个段位。很快,天真活泼的周训德坠入了情网,即使做妾也心甘情愿。
张爱玲的才气让胡兰成欣赏,然而张爱玲的孤清独立、敏锐犀利,令胡兰成对张爱玲心生敬畏,所以相处久了难免会有一点压抑。
而胡兰成与周训德相处时,轻松自在。于是向她求婚,而周训德也不介意自己做妾。
这其中最可笑的是,胡兰成的坦率近乎无耻,他从来不在一个女人面前隐瞒另一个女人。他在周训德面前说起张爱玲时,她的惊世才华、高贵家世都是他津津乐道的话题;而在张爱玲面前,他也不遗余力地渲染周训德对他温柔体贴、一往情深,甚至在他临行前他们之间依依不舍的细节也全部讲述给张爱玲听。
张爱玲很是难过,但依然选择了沉默。以她的孤清性格及修养,哪怕憋出内伤,也不会去责问。直到后来,胡兰成告诉张爱玲他要娶周训德时,张爱玲放下骄傲让胡兰成在她与周训德之间做选择,要他履行给她“现世安稳”的诺言,结果回答她的是胡兰成的沉默。
张爱玲叹了口气,意识到胡兰成不肯选择,她开始设想失去胡兰成最糟糕的局面——她不会自杀,可能也不会再爱上别人,她就是“萎谢了”。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投降,胡兰成作为汉奸成了被通缉对象,于是正式开始他的逃亡之旅。胡兰成化名张嘉仪,相继逃往杭州、温州。在逃亡时,为了避免通过张爱玲找到他,他与张爱玲没有任何联系。然而,即使是这样,也不耽误他与身边的女人交往。
到了温州,他很快与一位斯姓大户人家的姨太太范秀美以夫妻名义同居。而一直没有胡兰成音信的张爱玲,不惜乔装打扮,千里迢迢去寻找他。一路上满怀柔情,满含期待,“爱一个人,就会爱一座城”的情感真不是传说,张爱玲就是这样。她走在陌生的温州,一想到胡兰成在这个城市,她所经过的街道,胡兰成有可能也曾经驻足过,就觉得亲切。
然而,胡兰成对张爱玲千里寻夫的态度是有惊无喜,刚见面就要赶她回去。在逃亡面前,诗情画意都是累赘,张爱玲自然不像范秀美那样能带给他更实在的爱情,他自然再无暇顾及张爱玲的感受。胡兰成安排张爱玲去了旅店住,他只是白天去看她。
张爱玲在温州与胡兰成、范秀美一起待了20天,常常是三人同行,而他对任何人介绍张爱玲都说是自己的妹妹,介绍范秀美则说是妻子。
不知道是不是范秀美故意,离开温州的前一晚上,张爱玲与胡兰成、范秀美谈话至深夜,胡兰成丝毫没有让范秀美回避的意思,也就是他没有特别的话要对张爱玲说。张爱玲知道,这段爱情已经覆水难收,他们的情路走到了尽头。
第二天,张爱玲离开温州时,天空下着蒙蒙细雨,格外冷清,她独自撑伞站在船舷边,对着翻腾的江水久久流泪。
之后,两人似乎还是没有改变,张爱玲想方设法给他寄钱,捎去生活用品,可见张爱玲心里对胡兰成还没有完全绝望。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范家在胡兰成面前嘲笑张爱玲特立独行的生活习惯,比如用面盆洗脚,这让一直标榜张爱玲高贵的胡兰成感觉自己颜面扫地。更因为胡兰成指责张爱玲不懂得待客之道,不是合格的女主人,彻底激怒了张爱玲——你与我相识的时候,就知道我不擅交际,讨厌应酬,当时的个性到现在全成了错。
当晚吵架后,张爱玲与胡兰成分房而睡(胡兰成取道上海再往温州,经上海时在张爱玲处住了一宿),第二天早上,胡兰成去找张爱玲,张爱玲伸出手抱住他,泪流满面,叫了一声“兰成”,胡兰成后来也说“这是人生掷地亦做金石声”,这就是他们人生决绝的声音。
张爱玲千里迢迢追寻胡兰成,想成就自己的圆满人生,可惜,就是那样的离乱岁月,也没有一场倾城之恋去成全她的颠沛流离。
谁也不过是谁的过客
明窗延静书,默坐消尘缘。即将无限意,寓此一炷烟。
当时戒定慧,妙供均人天。我岂不清友,于今心醒然。
炉烟袅孤碧,云缕霏数千。悠然凌空去,缥缈随风还。
世事有过现,薰性无变迁。应是水中月,波定还自圆。
一炉沉香屑,一尊铜香炉,邂逅了岁月,也斑斓了时光。
1947年,当她对他说“我已经不喜欢你了”的时候,连同苦痛与辛酸,也一并袅袅在了青烟里。
张爱玲是爱胡兰成的,很爱很爱。
胡兰成爱张爱玲吗?
也许曾经爱过吧,但他的爱,终究太功利、太浅薄,也太短暂。
他们第一次相遇,是在1944年。
那一年,胡兰成38岁,张爱玲23岁;
那一年,张爱玲风华绝代,以犀利、沧桑、清艳的文字显赫文坛;
那一年,胡兰成抛弃了自己的老东家汪精卫,一路向前,投入了新老大日本人的怀抱;
那一年,上海成为了“孤岛”;
那一年,张爱玲妙笔生花,写出了《红玫瑰与白玫瑰》;
那一年,胡兰成对旧东家还有些眷恋,对新老大还有些不信任,正处在两难之间。
对张爱玲来说,胡兰成本来只是生命中的一个过客,她约他,也不过是出于骨子里的自矜和礼貌,却没想到,一次普通的相见,却成了一生的梦魇。
与胡兰成相恋,仅仅三年,但这三年,在张爱玲的人生图册中,却异常浓丽,工笔重彩,跌宕转折,刻骨铭心。
她看透了沧桑,早慧而精明,但终归,也只是一个正当韶龄且不能免俗的女子。
每一个少女心中,都有一个美好而清丽的梦。
梦想着一份真挚的爱情,并且与意中人相携白首。
张爱玲也不例外。
在她清冷、疏离、高贵、自矜的背后,是一派少女的烂漫与天真。
于是,当胡兰成出现的时候,她恋了、爱了,痴情而孤勇。
她知道他是汉奸,声名狼藉,她也知道他的爱并不纯粹,但,当他带着爱情来敲门的时候,她还是开了门。
她遗世独立,淡然而清冷,不在乎外界的批评,不在乎他的名声,她爱得义无反顾,但她的一腔痴情,终究还是错付。
胡兰成或许是爱张爱玲的,但他的爱泛滥而廉价。
他爱过很多很多女人,唐玉凤、全慧文、周训德、佘爱珍……张爱玲只不过是其中之一。
胡兰成和张爱玲结婚,与其说是爱她,倒不如说是想借助她的名气和身世,飞上枝头,实现人生的大翻盘。
张爱玲不知道吗?看不透吗?
冰雪聪明如她,其实看得很清楚,心里也很明白,只是舍不得放下,不愿意放下罢了。
张爱玲的世界,从来都是孤独的,她很清冷,朋友不多,知己也不多,但正因为不轻易动情,不轻易交朋友,所以,一旦动情,才会深陷其中,难以自拔,哪怕明知道是错上加错。
“一个知己就好像一面镜子,反映出我们天性中最优美的部分。”
张爱玲是清高而孤寂的,内心幽寂的她更希望有一个知己,而久经情场的胡兰成就把自己拗成了一面镜子,映照出了她的绮艳和纯净的少女情怀。
对于这段爱,她不曾后悔过,她以为他真正懂她,所以,虽然知道他风流滥情,却依旧对他“慈悲”。
她一直以为,他是真的希望能够和她在无涯的岁月中,求一世安稳,但显然,她错了!
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日本战败投降,身为日伪高官,胡兰成不得不化装潜逃、东躲西藏。
这个时候,“大难临头各自飞”,和胡兰成划清界限才是最好的选择,而且,这样做,爱玲本应该是全无愧疚的,毕竟,胡兰成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渣男。但,恋爱中的女子,本就是蒙了心智的。
在她小小的世界中,没有家国天下,也没有孰是孰非,她只知道,他是她的丈夫,是她一生的爱人,她要帮他!
她给了他钱,帮助他逃走,在他落难的时候,冒着被当成同党的危险去看他,他却心安理得地拿着她的钱和别的女人交往,且不止一个,这一切,都让她心灰意冷。
1946年2月,她辗转千里,风尘仆仆地跑到温州去看他,但等待她的却是一场“备胎上位”的戏码。胡兰成再次与别人同居,这一次是逃亡期间认识的范秀美。张爱玲和他因为新欢之事发生争吵,最后黯然回上海。
她回到上海后,胡兰成还写信给她,希望有朝一日能够“众美团圆”,尽享齐人之福。
这一刻,张爱玲的心,冰冷无比。
她的骄傲,她的自矜,她骨子里的坚守,都不容许她再对他“慈悲”,她也不想再纵容一个把滥情当成美德的男人。
那个时候,因为受他连累,她的日子也不好过,生活一度陷入窘境,饶是如此,她还在担心他的生活,还将自己两部剧本的稿费,一共30万元,给了他,当作分手费。
她对他,今世今生,可谓仁至义尽。
贰
与桑弧/离乱中最大的慰藉
黑暗岁月的一抹光亮
1946年8月,上海的天,一如往昔,潮热中带着几许微微的凉,和着夕阳的余韵,张爱玲与桑弧邂逅相逢。
介绍他们相识的,是著名剧作家柯灵。
那一年,他31岁,她26岁。他是文华电影公司小有名气的导演,而她,却是满腹才情空遗恨,背着“文化汉奸”骂名的一朵紫蔷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