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吴伟业词:人世事,几完缺

清词中的传奇人生 作者:流珠


吴伟业小传:吴伟业(1609—1671),字骏公,号梅村,江南太仓(今江苏太仓)人。明崇祯四年(1631)进士第二,授翰林院编修,官至左庶子。弘光朝拜少詹事,与马士英、阮大铖不合,遂辞归。清顺治十年(1653),赴京出仕。初授秘书院侍讲,后升国子监祭酒。三年后丁嗣母忧南还,居家而殁。著有《梅村家藏稿》《梅村诗余》《秣陵春》等书。吴伟业各体皆工,与钱谦益、龚鼎孳并称“江左三大家”。尤以诗名,号梅村体,《四库全书总目》评曰:“其少作大抵才华艳发,吐纳风流,有藻思绮合、清丽芊眠之致。及乎遭逢丧乱,阅历兴亡,激楚苍凉,风骨弥为遒上。”词作虽不多,但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称其“然其高处,有令人不可捉摸者,此亦身世之感使然”。

故人多奇节,凄咽肠千结

万事催华发。论龚生、天年竟夭,高名难没。吾病难将医药治,耿耿胸中热血。待洒向、西风残月。剖却心肝今置地,问华佗解我肠千结。追往恨,倍凄咽。

故人慷慨多奇节。为当年、沉吟不断,草间偷活。艾灸眉头瓜喷鼻,今日须难决绝。早患苦,重来千叠。脱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钱不值何须说。人世事,几完缺。

——《贺新郎·病中有感》

生存还是死亡,这个重如山岳的问题看来不仅困扰着高贵忧郁的丹麦王子,也时时考问着明末清初的汉族士人。在经历倾城之恨、亡国之痛后,他们有何作为,该何去何从?是逆流而上不负初心?是飘然出世弃绝红尘?是含垢忍辱奉旨承意?是寡廉鲜耻献媚邀宠?遥想时局动荡之日,以“复社”为代表的知识阶层好论“先人品而后文品,无气节岂有高格”,及至社稷换帜,“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则成了变通者的狡辩之词。抗争与投降、决裂与屈从构成了一幅五彩斑斓、鲜明生动的画卷。芳兰与浊泥、明珠与瓦砾汇作了一篇抑扬交错、可歌可泣的诗章。

曾经身任明朝翰林院编修、南京国子监司业等职的吴伟业又是怎样度过这场精神危机的呢?在动与静的变化里,在明与暗的对立中,他做了些什么,又想了些什么?国亡后的前十年他曾真心实意地离群索居,十年之后却随波逐流应诏出仕。发生这种质变,到底是由什么造成的?让我们先从一场略显奇怪的聚会说起。

顺治十年,苏州虎丘。不阴不晴的天气,花团锦簇的酒席。一群衣冠楚楚的文人围坐于斯,他们的心情,远不如他们的脸色所显现得那样明快鲜朗。

“今日为吴学士饯行,我三吴士大夫共敬吴学士一杯。”一个不甚响亮的声音尴尬地打破了冷场。

“对,对,我们应当共敬吴学士。”众人含糊却又心照不宣地应和道。

那所谓的吴学士吴梅村(吴伟业号梅村),却有些为难地执杯起身:“诸君抬爱,吴某愧不敢当……”言犹未讫,已化作低弱的颤音。连手指也没来由地颤抖了起来,杯子没能握牢,浓血般的酒液泼出好些在地上。

“吴学士不必过于自责。兴亡原是天命,非人力所能逆转。当今清帝爱才重贤,学士此去,必能得其所在。”

吴梅村推杯举首,目送南云,眼底一热:“这一去,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当年我也曾想过剃度,也曾想过自尽,也曾想过隐居深山。此身死不足惜。若非家人慰解,梅村实不愿苟全性命,梅村实不愿有此之行。”

“学士之心,人人有之;学士之意,人人会之。然变化之道为人间正道,所谓适我无非新,此系常理,无可厚非。‘醉笑陪公三万场,不用诉离觞。’学士之明日正是我三吴大夫之明日。请吴学士尽饮此杯。”

吴梅村面容稍霁,引杯至唇。

“诸位先生好兴致。”不知从哪里走出一位少年,手执一笺对吴梅村说,“久仰了,吴学士。学士将有高就,晚辈谨代表三吴孺子奉赠学士一诗,以为学士送行。”

错愕中,吴梅村展开了那一纸薄笺。只有短短的四行诗,却令他大惊失色、哑口无言。在座之人都倍感好奇,一双双目光飞梭似的在他与少年之间回旋。少年见此一笑,拂袖而去,一面不疾不徐地走着,一面却高声吟出了那四行诗的内容:“千人石上坐千人,一半清朝一半明。寄语娄东吴学士,两朝天子一朝臣。”

四座默然。过了老半天,那少年早已不知去向,座中才有人打点起精神说:“学士高才雅量,此无知竖子,当能谅之宥之。”

“我不怪他,他不知我……”吴梅村涩然咬唇。

“是啊,我们是知道学士的……”四周开始闹哄哄起来。

吴梅村的心中,却已是冰凉一片。

少年的一首讽刺诗,并没有拦住他汗颜无地的计划。头发剃了,袍服换了,在山呼万岁的清廷,也算有了他的一席之地。就在对一切都感到习惯或是麻木之时,他却生了一场几乎致命的大病。《贺新郎·病中有感》便是此时之作。

“万事催华发。”这是《贺新郎》的第一句,急管繁弦真如从天而落,是这般斩钉截铁、忧深痛切。万事摧折,飘零鬓斑。临镜自照,词人既怨流光且伤形秽。

“论龚生、天年竟夭,高名难没。”但得高名不灭,老又何妨?人生天地间而俯仰无愧,华发之洁亦当如月如霜。词中的“龚生”便是这样一个人。

“龚生”本名龚胜。据《汉书·龚胜传》记载,东汉末年,野心家王莽篡国后,谏议大夫龚胜辞官归里,隐居投闲。王莽看到龚胜的名望大有利用价值,立马行动起来,派遣使者迎拜龚胜为讲学祭酒,但龚胜却以有病在身而辞不受任。王莽心想,这老头装病,莫不是放长线钓大鱼,有意吊朕的胃口?这一想,越发做足了礼贤下士的模样,“复遣使者奉玺书、太子师友祭酒印绶,安车驷马迎胜”……玺书印绶、安车驷马,如此排场神仙见了也自喜欢,还怕他龚胜不动心吗?

龚胜还真不动心。“胜称病笃,为床室中户西南牖下,东首加朝服拕绅。”啥意思?龚胜说自己病得快不行了,身着朝服(当然是东汉的朝服),腰束大带躺在病床上不肯起来。即令如此,王莽仍然不肯放过他,派出眼线隔三岔五地去骚扰龚胜:“朝廷虚心待君以茅土之封,虽疾病,宜动移至传舍,示有行意,必为子孙遗大业。”(朝廷对您很有耐心,也很有信心。您的前途是光明的,您的未来是远大的。封王封侯不就看您有无诚意吗?您现在虽说仍在病中,最起码的,也应当搬到旅馆里住着,表示时刻准备奉诏而行。这样做才是个像样的打算,您的子孙还指望着继承您的封号呢。)面对死缠烂打与威胁利诱,龚胜凛然作答:“吾受汉家厚恩,无以报,今年老矣,旦暮入地,谊岂以一身事二姓,下见故主哉?”在从容吩咐后事后,龚胜不再开口饮食,积十四日死,死时已是79岁高龄。

俗语说:“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对于龚胜,这“三日”与“七年”还是个微不足道的期限,他将人格的尊严坚守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在风烛残年竟能从容不迫地应对这场不测之变。龚胜死得磊落,死得漂亮,死得清清白白、烈烈刚刚。

作为一个读书明理的文士,谁不在意自己的声名,谁不爱惜自己的羽毛?“龚胜,他是千秋百代的楷模,为什么我吴梅村就不能如他一般洁身自好,和他一样青史流芳?”词人在清廷的官位为“国子监祭酒”(中国封建社会最高学府的校长),其职与王莽拟授龚胜的“讲学祭酒”等同一致。龚胜敢于对王莽的威逼说“不”,吴梅村却无力抗拒清廷的传召。“苦被人呼吴祭酒”,“吴祭酒”三字从此令他背负上了千斤铁枷。“吾病难将医药治,耿耿胸中热血。”在这样一种深受折磨的心灵重压下,词人焉能不病?病在五脏,病在六腑,自然医药无效了。满腔热血因之郁积于胸,越是耿耿难言,越是蓬勃欲出。

“待洒向、西风残月。”作者热血的洒向不是春风明月而是西风残月。这是发自灵魂深处的呐喊:“我是明朝人,不是清朝人。”吴梅村对自己的身份有着明确无误的认定。无论故国怎样残破凄凉,但她永远属于我,我也属于她。

怎么,没人相信我的真诚道白?是了,今日之下,我被骂作“江浙五不肖”,贤人高士皆视我为过街之鼠,我还能证明自己什么?!“剖却心肝今置地,问华佗解我肠千结。”那就剖开我的心肝抛置于地吧,看看这副心肝成什么样子,是什么颜色?纵有神医华佗,怎能解开我这密如蛛网的心结?

“追往恨,倍凄咽。”病中的吴梅村再一次沉入了回忆的深渊。

那是在崇祯四年,年仅23岁的吴梅村在会试中一鸣惊人高中头名,锦样前程眼看就要对他嫣然开启。谁知当朝的次辅(副宰相)温体仁与首辅(宰相)周延儒(吴梅村那一届会试的主考官)一向有仇,为扳倒这个同床异梦的同事,温体仁特阴险地拣了这个时候出来搅局,一本正经地参劾周延儒徇私舞弊,取士不公。吴梅村的“会元”头衔立即成了众矢之的。

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只要牵涉到封建社会的科场舞弊就绝无好果子吃,那是有累身家性命及宗族安全的重案,吴梅村的命运一下子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在正副宰相的斗法中,慧眼识才的崇祯皇帝并没偏信任何一方,他亲自阅览了这个新科会元的试卷,御笔亲书“正大博雅,足式诡靡(意为文品端正、才学深厚,好为诡靡之辞者应以此为榜样与标尺,以求有所改益)”八字,将吴梅村录为榜眼。

当知道吴梅村还是个未婚青年后,年轻的皇帝额外开恩,“特撤金莲宝烛,花币冠带,赐归里第完姻”。时人有诗赞贺:

年少朱衣马上郎,春闱第一姓名香。泥金帖贮黄金屋,种玉人归白玉堂。

就这样,吴梅村以一介贫寒书生而春风得意步入仕途。饮水思源,他对崇祯皇帝的知音知遇之情自是铭心刻骨,终身难忘。

吴梅村的词集中有首《风流子》,对自己参加殿试的情形进行了深情回眸:

记当日、文华开讲幄,宝地正焚香。左香按班,百官陪从;执经横卷,奏对明光。至尊微含笑,尚书问大义,共退东厢。忽命紫貂重召,天语琅琅。赐龙团月片,甘瓜脆李;从容宴笑,拜谢君王。

天子门生,予我多少风光。君恩似海,奈何不殉身以报?“当年还自惜,往事那堪忆?”想到这里,他早已悲咽失声,泪下千行。

“故人慷慨多奇节。”“慷慨故人”应指陈子龙、夏允彝等文武双全的抗清英雄。吴梅村与他们相识已久,陈、夏二人虽败犹荣杀身成仁,与这些“生死无愧辞,大义照颜色”的故人相比,他怎能不为自己的髡发仕清之举感到罪孽深重?

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呢?“为当年、沉吟不断,草间偷活。”词人如是忏悔。“草间偷活”源于晋史《晋阳秋》中的一段史实:“王敦既下,六军败绩,(周)长史郝嘏及左右文武劝避难,曰:‘吾备位大臣,朝廷倾挠,岂可草间偷活,投身胡虏耶?’”

在叛将王敦攻下了南京城、六军溃败的形势下,身为尚书左仆射(相当于宰相)的周临危不惧,掷地有声地表示决不藏身草间、投降苟活。可是自己呢?身历国难非但不能挺身而出,且还活得畏畏缩缩不明不白。比照前贤,吴梅村的病根由此越种越深。

“艾灸眉头瓜喷鼻,今日须难决绝。”这真是生难死亦不易。“艾灸”为中医针灸疗法之一,用艾炷熏灸穴位以治病。“瓜喷鼻”则是中医治黄热病的一种方法,把瓜蒂放在鼻上吸之以通气。

《隋书·麦铁杖传》:“铁杖自以荷恩深重,每怀竭命之志。及辽东之役,请为前锋,顾谓医者吴景贤曰:‘大丈夫性命自有所在,岂能艾炷灸额,瓜蒂喷鼻,治黄不差,而卧死儿女手中乎?’(大丈夫命有所定,怎么能够用艾炷灸额、瓜蒂喷鼻这样小儿科的医治办法来治我之病呢?死在一群儿女的哭啼声中是最没意思的事了。)”

麦铁杖是隋朝的一员猛将。隋炀帝征伐辽东,麦铁杖自告奋勇请为前锋。以上那段话,是他出征前对其医者所言。看来不仅刚强如麦铁杖这样的铁血男儿不屑忍受“艾灸眉头瓜喷鼻”的慢性治疗,就连文弱书生吴学士也了无贪恋残生之意。能够死得痛痛快快,对他实为一种求之不得的解脱。“早患苦,重来千叠。”这多灾多难、伤痕累累的人生要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早知今日之苦,何不珍重当初?精忠报国者从来志同道合,屈膝投降者则各有各的理由。在龚鼎孳是“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肯何”,在钱谦益是“今日水冷,明日再来”。龚氏不肯殉国的理由是小妾不愿陪我同归于尽;钱氏偷生的理由则是,水太冷了,不如改天,等水暖和了再跳水自尽也不迟啊。弱智到搞笑。

那么吴梅村的理由呢?“脱屣妻孥非易事”,比起龚、钱两衰翁,这倒似乎较近情理,妻儿之累,是他降清的主要原因之一。脱屣意为脱鞋子,这是个极易完成的动作。《汉书·郊祀志》里记载了汉武帝刘彻的一句“经典名言”:“嗟乎!诚得如黄帝,吾视去妻子如脱屣耳。”

这个绝顶自负而又绝顶自私的男子,信马飞驰,欲念太多。生老病死的人间原不在他眼里,但能成仙得道如同黄帝,将妻子儿女像脱鞋一样扔到辽东远地也在所不惜。然而对于良知未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谁能下得了这番狠心?!吴梅村在给儿子的遗书中谈到了自己仕清的苦衷,只为“荐剡牵连(奏章推荐),逼迫万状。老亲惧祸,流涕催装,同事者有借吾为剡矢(箭靶)”,“吾遂落彀中,不能白衣而返矣”。他苦口辩称,非是名利这头野兽令我春心复燃难耐寂寞,只是为了保全父母家人,我才落入了人家的圈套,蹚得一身浑水不得完节而归。

看在这个分儿上,我们几乎要原谅吴梅村了。或者,这真不是他的错。但转念再思,谁无父母,谁无妻子,谁无儿女?陈子龙与夏完淳不也在三者俱有的情势下舍小我而成大我吗?诗云:“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果有必死之心,妻儿父母均不能成为自圆其说的借口。唉,“竟一钱不值何须说”,词人以一声长叹为自己最终论定。

这就是一代诗人吴梅村。他有一个极为完美的开场,却有一个暗淡不堪的谢幕。有道是“人世事,几完缺”,谁能握住命运的缰绳呢?试看天上的月轮,圆几时,缺几时?再数人世的悲欢,是悲多欢少,还是欢少悲多?

萧郎薄幸甚,此生负卿卿

落拓江湖常载酒,十年重见云英。依然绰约掌中轻。灯前才一笑,偷解砑罗裙。

薄幸萧郎憔悴甚,此生终负卿卿。姑苏城外月黄昏。绿窗人去住,红粉泪纵横。

——《临江仙·逢旧》

诗有本事诗,词有本事词。古人满怀惆怅地诉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现代人则隐隐约约地希望:“如何让我遇见你,在我最美丽的时候?”

然而这到底是做不得主的。在什么时候遇见什么人,全看天意的安排。在什么地点摘取什么回忆,则取决于我们微妙的感受、奇异的心灵。

1641年初春,有这么一对才子佳人在南京的孙楚楼邂逅相识。彼此都年华鼎盛、雄姿英发。

原本是一次平淡老套的饯行之宴,却因为这两个人的出现,打破了平静无波的局面。他是名满天下的诗人吴梅村,她是秦淮八艳之一的卞玉京(名赛,又名赛赛,玉京为其号)。“前身合是采莲人,门前一片横塘水。”虽然他这两句清丽隽妙的诗行并不是为她而写,却是分毫不差地道中了她的身世。漫道红颜薄命误入风尘,洗去泥污还其本色,她不就是万顷碧波间的一个采莲女吗?照影摘花,盈盈楚楚,恰如一池莲芰绽放着前世今生的雅洁纯真。

那天的孙楚楼头应有杨柳拂面,山眉如黛;应有金粉饰梦,绮霞沉彩。将六朝遗韵细斟慢酌,国事如焚遮不断春景含芳。为谁唤起春思,渐明渐暗,似有若无,欲言还藏。

既是饯行之宴,少不得有送别之诗。在昏暝的月色中她援笔为赋:

剪烛巴山别思遥,送君兰楫渡江皋。

愿将一幅潇湘种,寄与春风问薛涛。

咏絮捷才博得喝彩声一片,初升的夜月输与她绝丽的容光。偏他不置一词。“今夕何夕,见此粲者?”他只静静探视,心驰神醉于她的泓然双眸、彻骨清幽。

他虽文采风流,却从来不是能言善道之士。她呢?长于画兰,妙于鼓琴,兰质琴心,风露清愁,其“孤僻”在秦淮河上早有口碑。“见客,初不甚酬对;若遇佳宾,则谐谑间作,谈辞若云,一座倾倒。”“其警慧,虽文士莫及也。”今日之下,他真正见识了她的警慧,“不甚酬对”的姿态却未曾领教。他暗自寻思,到底是为了座中的哪位嘉宾,她语笑嫣然、出口成章,举杯邀月、一任清狂?

“酒垆寻卞赛,花底出陈圆。”她的善饮为秦淮一景。倾城名士两相欢,他与她渐渐熟悉起来。灵犀互动,酒入柔肠。不避众目睽睽,她按几而起,对他含笑相问:“亦有意乎?”他深为震动却佯作不知。这突如其来的冷淡令她失望难掩,率心而为只换得凝睇长叹。

“长向东风问画兰,玉人微叹倚阑干。”多年后他犹自记得这心魂俱震的一幕。这位“王孙随分相许、等闲千金慵觑”的南曲名姝独独对他另眼相看,初次识面便作托付终身之想,这是出自何等的挚诚,这又需要怎样的勇气?

他却无法付出同等的挚诚,也并不具备同样的勇气。有人说,那是因为明朝政府禁止地方官员纳属地民妇为妾,官拜南京国子监司业的吴梅村不敢以身试法;也有人说,那是因为吴梅村家底不厚,而要为卞玉京这样的平康花魁赎身肯定所费不菲;还有人说,吴梅村夹于道貌岸然的严父与奉旨成亲的正妻之间,毫无娶宠藏娇的自由;最后一种说法最为耸人听闻,国戚田畹(田贵妃的老爸,崇祯的岳丈)时来江南为崇祯选妃,卞玉京与陈圆圆皆已入围候选,吴梅村当然没戏。

究竟哪一种说法比较接近事实呢?因年深久远已皆不可考,也皆不可信。外力固然不可视而不见,又有什么能最终决定并战胜我们自己?真正的勇士会迎难而上,忐忑的懦夫却落荒而逃。孙楚楼初遇后,吴梅村成了卞玉京门前的常客。国事既不可问,花月偏惹淹留。她的锦心绣口、善解人意为他拂去了多少苦闷、多少忧伤。或者他也是深爱她的,但在潜意识里,仍然将她看作一名聊以娱情的青楼艳妓。无论有多欣赏她笔下那些高情雅意的兰花,对人如对花,他并不打算对她长情。

直到离开南京的前一晚,大概意识到彼此即将后会无期,他忽然有了种不管不顾的激情。他想带她远走高飞,长相守,永相依。然而这样的话他始终说不出口,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横吹玉笛、对伊垂泪。良夜将尽晨光熹微,他才满心凄然地鞭马上路,目断长亭短亭。

得不到,已失去。这一别就是七年。

七年后已是沧海桑田,他跟她都成了无国无家之人,却在故交钱谦益的拂水山庄艰难地重逢。说是重逢,这一次,他是主动的一方。“油壁迎来是旧游,尊前不出背花愁。缘知薄幸逢应恨,恰便多情唤却羞。”分明听到她的车声莅临,但她就是避而不见。千呼万唤未肯出,他只得怏怏而返。

越明年,在春寒正劲的时节,一叶扁舟驶入姑苏,她竟又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一身道姑的打扮拉开了他与她的距离,那是世俗意义的爱情,一张清亮的古琴缩短了他与她的距离,那是患难之后的人情。“剪就黄絁贪入道,携来绿绮诉婵娟。”国破之后,得志便猖狂的清廷开始征歌秦淮、选色秣陵,在“教坊也被传呼急”的紧迫形势下,她匆匆换上一袭道袍,惊险万分地逃出了围城。在她最是孤苦无助的时候,他去了哪里呢?他也忙于逃难,只有更狼狈,没有更轻松。忧约的琴声滔滔如诉,“青衫憔悴卿怜我,红粉飘零我怜卿”。两个人的不幸与国家的不幸已难分彼此、融为一体。

一曲既尽,她起身辞行,他并没挽留,却怀着从未有过的真挚与哀伤将她送归横塘。轻舸共载,他写下了《琴河感旧》四首七律赠她,且附序云:

“枫林霜信,放棹琴河。忽闻秦淮卞生赛赛,到自白下,适逢红叶,余因客座,偶话旧游,主人命犊车以迎来,持羽觞而待至。停骖初报,传语更衣,已托病痁(疟疾),迁延不出。知其憔悴自伤,亦将委身于人矣。予本恨人,伤心往事。江头燕子,旧垒都非;山上蘼芜,故人安在?久绝铅华之梦,况当摇落之辰。相遇则惟看杨柳,我亦何堪;为别已屡见樱桃,君还未嫁。听琵琶而不响,隔团扇以犹怜,能无杜秋之感、江州之泣也!漫赋四章,以志其事。”

四首诗并序皆为情文并茂的佳作。到底是吴梅村,诗乃当行本色,顾盼生姿,一蹴而就。即使如此,胸中仍有一段辗转不安的深情为诗所不能尽言,他便借助于词了,于是有了这篇《临江仙·逢旧》。

头一句“落拓江湖常载酒”,化用的是晚唐诗人杜牧的《遣怀》诗“落魄江湖载酒行”,几乎只是小有改动。“落拓江湖”是前途如漆的颓废,是日暮途穷的失意,是情多转薄的萧索。风雨如晦,江湖险恶,日积月累了无意趣,朝夕相伴唯有杜康。人间的大喜大悲对我已成过眼烟云,尘埃虽未落定,此心早已春波不起。然而在一些特别的时候,某些挥之不去的影像又开始偷袭我深藏于心的记忆,犹如一支绵丽凄婉的歌曲:

轻轻踏在月光里,

好像走在你的心事里。

那年黯然离别后,

再也没有人与我同饮。

飞花轻似雾,

奈何风吹起,

终就如烟分飞东西。

细雨细如愁,

忘了看个清楚,

你眼中脉脉深情。

歌袅袅,人何在?本以为此生此世已杳如参商,谁想今夜,那个久已暌隔的倩影竟惊鸿再现。“十年重见云英”,时光仿佛不舍得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她轻盈如旧,美丽如昔。可她终然不是那年的她,他也不是那年的他。岁月的残酷之处也许并不在于破损我们的容颜,而在于改换我们的心性。

云英是一个情美韵长的名字。唐代传奇《裴航》中有个名叫云英的仙女,与书生裴航相遇蓝桥,得成眷属。而《唐诗别裁》也有一个名叫云英的钟陵歌伎,与功名蹉跎的秀才罗隐互相倾慕,十余年后仍为一介布衣的罗隐重到钟陵,感慨之余题诗相赠:

钟陵醉别十余春,重见云英掌上身。我未成名卿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两个云英的命运虽有云泥之别,却同为诗人牵情眷恋的对象。

“天涯流落思无穷,既相逢,却匆匆。”对于多年后才得一见的卞玉京,吴梅村自是百感交集。伊人燕舞于掌的灵妙风姿虽宛然如昨,美人迟暮却是不争的事实。此为谁之误,又是谁之过?

柔美的烛光下,他俩寂然相望。那一刻,似又回到了那个凝睇长叹的春日绮宴,似又回到了“同居长干里”的温柔之乡。“灯前才一笑,偷解砑罗裙。”是谁将浓情蜜意遗失在光阴深处,它可能重来,可会重续?

“薄幸萧郎憔悴甚,此生终负卿卿。”他俩的最终结局,其实早在南京分别的前夜便已注定。“却悔石城吹笛夜,青骢容易别卢家。”如果说在他对人世还抱有幻想,对生活还不无向往之时他都不能许她一诺,而今历尽大劫一息尚存(所谓“久绝铅华之梦,况当摇落之辰”),差不多已成了木石之身。薄幸也罢,负心也罢,他一概认领却爱莫能助。因此,明知道无依无靠的她即将草就婚姻,明知道“珊瑚百尺珠千斛,难换罗敷未嫁身”,明知道“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这个天性软弱的男人仍在退缩游移,既当不起玉钗恩重,更还报不了环佩情深。

面对他一味推托的自责,身着道袍前来的卞玉京既无所谓希望也无所谓失望。今日之行无非是给自己一个了结,又何必节外生枝自寻烦恼?是时候了,就让一切都随风飘散吧。她目光泠泠神情淡淡。“姑苏城外月黄昏。”姑苏早春的那弯寒月见证了三百多年前的横塘别离。

有若电光火石的一闪,他竟百般惜别起来。“绿窗人去住,红粉泪纵横。”只因为他心扉洞启的一番真情倾吐,她早已无泪的双眼忽又涕泣如雨。“如果还有来生的话,我是宁愿放弃一切的。多想回到你的绿玉纱窗,描远山眉妩,看紫燕双飞,听卖花声忙。然而那个来生,怕要等到下一个太平盛世了。不知我们有无此幸,能否等到?”

从此情丝割断,芳草天涯。

卞玉京结姻于浙江的一个世家子弟,云英虽嫁,却难得“如意”二字,她在两年后正式出家入道。后依东吴良医郑保御,刺舌血为保御书《法华经》为报。卞玉京死葬无锡惠山柢陀庵锦树林,吴梅村曾前往凭吊。他去的时候,不知可曾带去一束清秀郁烈的兰花?风吹芳兰折,无处话凄凉。

又是许多年过去了。一直在为出仕清廷而悔断了肝肠的吴梅村写下了他的绝笔诗:“忍死偷生廿载余,而今罪孽怎消除?受恩欠债应填补,总比鸿毛也不如。”

他留下遗嘱要求“殓以僧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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