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便是好时节
一本书,一杯茶,一个悠然的午后,手捧卷,
风敲窗,一室书香一世情,人世安好,时光静美。
江南瓦
(2009年安徽芜湖中考语文试卷现代文阅读)
瓦是江南的帽,楚楚然,如片片暗玉点缀屋上。
来自泥土,历经火炼,是土里长出的硬骨,是火中飞出的凤凰。
一层一层盖在屋顶,似鱼鳞,又像梯田,晴时挡烈日,雨天淌雨水。偏偏不碍风游过,上瓦与下瓦之间有缝,沟瓦与扣瓦之中留隙,这小小的缝隙里,清风流淌,朗月流银。江南屋有风,当数瓦上功。住在这样的青砖瓦屋里,冬暖夏凉,气韵悠扬。
瓦是风雨之中最玄妙的乐器。风在瓦缝中穿行,声如短笛,拖着长长的尾音,是底气充足的美声。雨点落下,清越激昂,如大珠小珠落玉盘。雨越来越大,击瓦之声,与飞流的雨声汇聚成一曲浑厚的交响。
最美要数檐下滴雨了。像是有一根无形的线,把那雨珠串起来,上连着屋檐最边沿的沟瓦,下系在地上一洼清亮的雨水里。风吹来,雨珠飘来荡去,像个顽皮的孩子,尽情地撒欢,恣意地嬉戏。雨珠稀稀落落,那是小雨;雨珠变得密密挤挤,那是雨势明显增大之故。当檐下雨珠落成一条雨线时,雨就大了,很大,很急。
江南风暖瓦生烟。炎夏的阳光,火一般普照,屋瓦之间,丝丝然,飘飘然,升腾一缕轻烟。此烟如梦,亦似花。烟,其实是光影的折射,给瓦平添一抹动感。日影飘然,烟瓦舞动,那是瓦在跳一支奇妙的日光舞。
江南少雪。真的落了雪,瓦就有最柔美的银白曲线,恰似性感女人着一袭素白的丝质旗袍。融雪,是从水声中开始的。屋瓦上的积雪,化了,一滴一滴,一线一线的雪水,便从瓦上飞落下来,屋檐下淅淅沥沥滴水,其声势,可堪比一场中雨了。
岁月催人老,亦使江南瓦落尘泛黑。
天长日久,沙土落在瓦上,叶片烂在瓦间,一层一层,积累着厚厚的光阴故事。偶尔,有种子在风卷下摇落瓦中,抑或在鸟嘴里飘落瓦上,便会长出一丛碧绿的“瓦上草”来。瓦上草是江南古屋的显著性标志,沧桑之间,流转人世的繁华与落寞。
比草更能为江南瓦披绿装的是苔藓,特别是背阴的北边瓦,浓抹淡描,深浅不一。长苔的江南瓦,神似一块暗玉,墨绿,深绿,暗绿,远远地看上去,绿意摇曳,深沉如佛。这种绿,透着深蓝,于是,人们创造出了一个新词:瓦蓝。
江南瓦,没有北方琉璃瓦那种贵族气息,卑微如草芥;更没有琉璃瓦那种流光溢彩,粗励如土坷。但却是人们容身之需,安居之宝。
只是钢筋水泥,一步一步,把江南瓦逼近历史的暗角。真担心不久的将来,人们用狐疑的神情去探寻:什么是瓦呀?什么叫瓦蓝?
那时,谁还会如我般深情地怀念那一片江南瓦?
江南柳
(2011年山东烟台中考语文试卷现代文阅读)
柳是江南的树精,袅娜的枝叶粗拙的皮,有一颗不灭的灵魂。
水美江南,池塘边、清河岸、小溪旁、大湖畔,一株株柳,长成一首首妖娆的诗篇。水滋养柳,柳妆点水,水柳一家亲。柳叶青青,浓绿处,深藏一片独属于自己的海。皲裂的树干,是一副粗鄙的皮囊,在清水的倒影中,映衬出生命的不易与壮丽。树皮的裂口静静地记录一段段无关风月的旅程,厚厚的,累成生命的沉积层。
翠柳报春来。柳枝绽开第一片嫩绿的芽,江南春就如神之画师,在大地上泼绿作画。于是,水丰盈了,山朗润起来,远远近近一派青碧。柳之绿,如火种,引来绿染山河,绿得灿烂,绿得香浓,绿得激越。
依依,是江南春柳派生出来的眷恋之态。《诗经》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一语道尽绵绵情思。缠绕,是江南春柳衍生出的思恋。“桃红柳絮白,照日复随风。”柳絮飞,飞入原野精妙处,飞入寻常百姓家。“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一城春色一城絮。狂颠的柳絮,点点轻柔的白嫩,让人无处逃避。白绒的絮是柳树的种子,离树飞散去,将生命洒落在远近各处。转身,尽是如此浪漫而快乐的旅行。
树无言,风有语。柳枝之繁,灿若满天星辰,密如佳丽青丝,春日清风徐来,沙沙如恋人喁语;夏天朗风飘过,呼呼似累牛喘息;设若暴风袭来,哗哗然像孩童喧闹。清代文学家李渔说:“柳贵于垂,不垂则可无柳。柳条贵长,不长则无袅娜之致,徒垂无益也。此树为纳蝉之所,诸鸟亦集。长夏不寂寞,得时闻鼓吹者,是树皆有功,而高柳为最。”年年柳荫浓,岁岁蝉声俏。儿时,爱唱罗大佑的《童年》:“池塘边的‘柳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没见过榕树,唱词都被我改成了柳树。村前村后,柳树成荫,枝头鸣蝉此起彼伏,嚷嚷着,一刻也没消停。
柳音是江南水边最美妙的旋律,牧童爱闻,浣纱女爱听,游走在柳下的人们皆乐赏。
柳树天生一副百变之身,枝丫插地即生,无心无意即成林成荫。农人折枝,是实用主义美学,编个枝帽,扎只柳筐,抑或插枝以期长出更多柳来,随手取用。文人折柳,折的不是枝,是情思。“灞岸晴来送别频,相偎相倚不胜春。”“攀条折春色,远寄龙庭前。”古时送别,凄清水边,舟岸两处,不胜挽留的酸楚,离别的悲伤,一任柳枝恣意无声地抒发。
蚯蚓那百变金刚之身,断一截,不是生命终结,反而新生一命。柳是植物界的蚯蚓,是江南的树精,灵魂里潜藏着新生因子,便常插常新,生命在断裂与入土的疼痛中一次次复苏。
江南柳,不只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淡然,更有“截”后重生之灿然。那年冬天,打抚河边过,但见枝繁的密柳,齐刷刷被锯伐掉浓密的枝丫,光秃秃一截主杆,让人心生疼惜。孰料,来年春天,一无所有的“枯干”,竟抽枝发芽,又生猛地垂成娇娆的绿姑娘了。
抒发再生的奇迹,吟咏不灭的魂灵,这不正是江南柳吗?由此就不难理解历代文人雅士,如谢道韫、陶渊明、柳宗元、苏轼、欧阳修、左宗棠、蒲松龄、李渔和丰子恺等,会那般钟情于它了。柳之于他们,有不可企及的人生寄托,无以语传的深层意蕴,潜藏一处升华灵魂的秘密通道。
灵魂不灭,生生不息。江南柳啊,你是水边的精灵,迎风亲水,吟咏生命的乐章。
萧萧池塘暮
(2011年武汉中考语文试卷现代文阅读)
最早知道“池塘”二字为何含义,源于一副残对:烟锁池塘柳。在老家陈坊,池塘都叫塘,每一口塘都有一个朗朗上口的名字:锅底塘、门口塘、养鱼塘、莲花塘、青山塘……它就像是村里人共有的孩子,每一声对塘的呼唤,经风吹都能传到塘的耳朵里。水草轻摇,青蛙鸣叫,蜻蜓风舞,燕子贴水,波光荡漾,都是池塘的应答。
和故乡的其他风物一样,池塘是极通人性的,年年岁岁见证着村人的喜忧。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一阵村风暖,池塘岸边各色水草倒挂而长,一根根亲水而去,犹如一串串清脆玉润的珠帘,将蓄满春水的池塘装饰得如梦如幻。蓄积了一冬的力气,妇女们挽起衣袖,在抽枝长叶的青柳下,浣纱洗衣。池塘中央,开始脱毛的水鸭在和煦的阳光下畅游,荡起层层涟漪。鸭儿不时地“呱呱”乱叫,声音在池塘上空回荡。远处聆听,像是柳树深处发出来似的,訇訇然,如乐一般美妙。“春江水暖鸭先知”,那一声声呱啼,应是报春的讯息吧!最热闹的要数夜里,无数青蛙齐鸣,叫醒暗夜,那是临产前的阵痛,更是即将身为父母的幸福欢唱。青蛙鸣春,是江南池塘不朽的胜景。
夏日的池塘是孩子们的世界。太阳还在半山腰,孩子们就在池塘里玩耍了。在岸上一个猛扎,静静的池塘便溅起灿烂的水花。孩子们排成队列,挨个儿跳水,珠圆白嫩的颗颗水滴飞入浓密的柳荫里,打得青叶脆响,像是一场急雨。孩子们玩腻了,就在厚厚的泥层里摸螺蛳,在水草里抓鱼。夜幕降临,他们用旧衣服一裹,满载而归。
农人在月满中天时分才收工,钻入池塘,洗去一天的尘与汗,洗去一天的疲劳。人在水里话农桑、谈天气,是再惬意不过的事了。池塘在一拨又一拨人的折腾下,泥沙翻涌,浑黄浊黑。经过一夜的沉淀,一早它又澄澈清冽,一眼就看得见水里的游鱼,厚软的肥泥,以及泥上的走蚌和挪动的螺蛳。池塘静默、博大,容纳故乡人身上所有的灰土污垢,而它自己永远是碧澄如镜。
秋来水瘦,池塘花容失色,只剩寥寥一些残水,像是哭干了眼泪的小妇人的杏眼。但它依然接纳万物,吐故纳新,洁净如初。农人依然来塘里洗澡,一天胜过一天地喊:“啊,水好凉呀!”故乡的秋天,在这一声声水凉的叫喊中,悄悄地不为人知地到来。水凉好个秋。
冬天,村里以鱼闹年,以祈年年有余。每到年终,我们村前村后的池塘都要抽放积蓄了一年的水。一群人赤足在冰冷的泥中捉鱼,笑声在空旷辽远的上空久久回荡。他们不怕冷,俗话说,鱼头上藏了三点火!见了冒火的鱼,还有谁怕寒冷呢?一筐又一筐的肥鱼小虾壮螺蛳从塘里往岸上挑,笑声随之在岸上塘里一阵一阵炸响。
池塘鲜活了四季,更鲜活在所有子民的记忆里。而今,再寻如此池塘,也许只有在梦里吧!岁月在风里萧萧如秋木,池塘在现代的作用下,萧萧至迟暮。
回到陈坊,池塘触目惊心:锅底塘已被人填平,在上面盖了两层楼房,粗粝的土砖和硬冷的水泥在绿树旁狰狞着;门口塘已被淤泥壅塞,深处没不了8岁小孩,跳水已是不可能了,及至深秋,不用抽放,水就只剩一线了;养鱼塘里没有鱼也没有水,长满肥美杂草,牛可以在上面行走了;莲花塘深居田畈(田地)一侧,早已没有了莲花,还算清澈的残水里,漂浮着各式各样的塑料袋、农药瓶,难以让目光停留半秒;青山塘已不存在,被房子取代了……
我固执地认为,故乡年年难逃的水患与池塘迟暮有关。如果每年有人罱塘(用农具将塘里的淤泥、杂草等清理出来),如果池塘还鲜活,雨水可以蓄积在里面,何以在地上泛滥成灾?池塘消退,洗澡成了村人的难题,干旱已是农田的家常便饭,青蛙不再,垂柳作古,水鸭隐退……
与此一起消失的还有田园牧歌,以及让人无法释怀的古典乡村。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下一代再来读这首古诗,必得花半天时间来查阅关于“池塘”的注释。“烟锁池塘柳”的残对,也许真的成了空前绝后、无人能对的绝联了。
今天已没有几个人见过池塘的真面目,不久的将来,池塘可能就只存活于词典里,在纸间寂寞地度过它荒凉的来世今生。池塘渐入迟暮,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除了记忆和梦,我们还能到哪儿与池塘见上一面呢?
江南葛
葛是江南的绿仙子,丛丛青碧团团绿,透着丝丝清凉意。
风柔雨润的江南,绿是一幅写意画,挥毫泼墨间,绿光闪亮。这粗线条的绿,不经意间给画打了底子,是序曲,是前戏,仿佛非要衬出个耀眼的惊奇来不可。果然,江南葛横空跃世,方有绿界浓墨重彩的这一笔。
江南葛是绿的传奇。细嫩的一茎,破土而出,是不断变长的神奇绿绳,像初醒的孩子,伸胳膊蹬腿,在温润的风中舒展筋骨,快乐成长。触须灵巧,伸向四面八方,留下点点绿痕。看似娇柔,攀缘起来却结实有力,走远攀高,行动干净利索。春风为号角,春雨当军令,一夜风雨轻,晓来新葛灿然绿,满山满坡爬遍,沿街绕屋缠满,哪怕缝隙再小,一个猛子扎过去,燃起一线绿火,訇然有声。
江南葛整肃且自然,地瓜型的三片叶,一主二卫呈品字列,婷婷而立,挺挺而长,多而不乱,密而有序,严明如军纪。藤缠藤,叶挤叶,点点碧绿连成线,合成片,像是给大地铺上一块硕大而软实的翠毯;树吊藤,藤绕枝,像蛟龙腾绿海,波涛阵阵,起伏有致。
葛名的由来,有一个汩汩冒清凉的动人传说。话说东晋升平年间,医学养生家葛洪领一众弟子云游四方,修行炼丹,以期长生不老。这天,他们来到茅山,但见奇峰异石,深幽迂回的溶洞,星罗棋布的清泉绿池,是个修炼的好地方。于是,他们扎根抱扑峰,坐而论道,支锅炼丹。八琼(即丹砂、雄黄、雌黄、云母、硫黄、空青、戎盐和消石)在丹炉里炼着,紫烟漫漫,毒气飘散,弟子们有了中毒迹象。用什么办法解丹毒呢?葛洪心疼弟子,忙给他们煎服多种中草药,却不起效,陷入无计可施的绝境。
天无绝人之路。正当他一筹莫展之际,一个梦让他知道大山深处有种野生青藤,能起作用。于是,他访民探山,终于在山坡上发现这种野藤,用木棍撬,用手指抠,小心翼翼,终于掏出钵一般粗大的藤根,用山泉水洗净,背回抱扑峰。葛洪不畏劳神费力,把青藤根切片挤浆,煮熟成糊后,给中毒的弟子喝。糊糊喝下,一股奇异的清凉驱散体内的燥热,弟子很快就痊愈了。
野青藤清凉解毒的消息被人们传开了。这本是无名的野生植物,因葛洪的发现而身价陡增。人们为了纪念他,便给它取了个名字——葛。
清凉江南葛,处处是珍宝。入秋风凉,江南葛藤枯叶落,葛兴又葛谢,正是江南人收获的好时节。葛茎采来编篮做绳,葛纤维织布,做成衣帽鞋袜。自古葛衣属珍品,《韩非子·五蠹》云:“冬日麑裘,夏日葛衣。”纯天然的质地,清清爽爽,凉适舒心。
最妙在葛粉。隐于地下的葛根,被勤劳的人们挖了出来,洗净晒干,研磨成粉,是清凉下火的良品。现代人富贵病不少,葛粉不仅具有传统的清火排毒功效,对降胆固醇,抑制“三高”,预防老年痴呆、减肥、美容等均有保健疗效。鉴于此,人们将它与人参相提并论,所谓“北参南葛”是也。
一则趣闻读来颇为清心,让人余意悠然。说是清朝派人去美国考察绿化,见一植物绿得神奇,欣喜万分,建议将之移至中国荒漠地区,那将会带来多美的绿呀。他们有所不知,这神奇植物正是从中国引种的江南葛呢。葛的生命力顽强且旺盛,生长迅速,一经引种则铺天盖地,被称为“吃掉南方的攀缘植物”。数十年后,成了“生物入侵”的典型案例,令人生畏。葛在江南,福泽百姓,而移身美国南方却成灾为大害。风物宜静,不宜动啊。
葛非江南独有,辽宁、山东、甘肃、陕西、河南和河北等北方也有分布,但属绿火般的江南葛最负盛名。江南葛像江南女子一样温婉妩媚,灿然于外,慧然于中,由表及里,清雅无边。江南人爱葛,所以种葛、采葛、吃葛、穿葛,清凉有致,与葛共度美好,和葛一起走向日子的深远处。披清凉于周身,行走舒适更健康;化清凉在嘴边,说话轻柔也甜。
恋恋清凉江南葛。
江南岸
一句“春风又绿江南岸”,以绵绵诗意,把岸这一稚拙的江南风物,深深地烙进人们心里。江南文人王安石对“绿”字的斟酌,历来为人颂扬。无心插柳的闲来之笔,不经意间,把江南岸的美名四下里传播了开来。
江南水沛。有水便有岸,诗曰:“淇则有岸。”有岸之水,清泠映天,人来人往,心生留恋意;无岸约束,水就成了灾患,驱人逃离,害人不浅。江南水美,岸功不可没。
或宽或窄的一段,或绿或黄的一圈,或曲或直的一条,江南岸从水边延展开来,将碧绿的柔波,暖暖且软软地拥揽于怀。水的柔情意,衬出江南岸的大胸襟。造字先生把“伟”字和“岸”并连一起,便有羡人的高度,耀人的宽度,神奇且美妙的深度。
唯美江南岸,绿意盎然,草树轻摇,轻轻浅浅的一线,是画家明丽线条的起点,如水雾中沉睡着的五彩梦,又好似记忆里散发着怡人芬芳的黑白片断。
江南岸与水密不可分。水,失魂地飘游,它的名字是汽、雾、霜、雨、冰和雪。游子思归恋家,水漂流在外,大地是它永远的故乡。流水无情,大地有意。大地宽厚的胸怀,接纳回到故里的水。水自涓滴始,在大地上欢蹦乐跳,江南岸一路护送,累积成流,曼妙的身姿在塘溪沼潭里妖娆,在江河湖海里娇媚。
因水而生,依水而活,江南岸唯以依绿染翠相报。绿,是江南岸迎风飘展的经幡,由内而外,净明通透。水草是少不了的普通饰品,生在岸上,倒挂水里,有坚贞的骨血,更具水样柔性肌肤。岸边的树、柳居多,乌桕、苦楝、白杨、皂角和合欢也不少见。树的挺拔,映衬岸的魁伟;树的风姿,增添岸的厚实。
秋冬时节,水瘦下去,江南岸在风中展露嶙峋惨白的骨肉,那是水一点一滴侵蚀的结果。你进三尺,我退一米,江南岸看淡荣辱,自是不会患得患失。岸绿岸黄暗自春。秋冬时节的岸,不畏水的耻笑,春夏之季,不忌水的冲刷,坦然接受水的捧杀与棒杀。
江南岸为水而生,以水为美,和水交缠到白头,不论春秋冬夏,永远不离不弃。多情亦是大丈夫。江南岸超越世俗眼中的魁伟,风情万种,极尽缠绵意。
亲水的江南人,爱恋江南岸。农夫荷锄扛耙牵一头走得四平八稳的水牛来岸边饮水;女子步履轻盈,提篮衣物去岸边浣纱;孩子脱得赤溜精光从岸上一跃入水,过了好半天才在水中央浮出水面,惊飞一群鸭;渔夫和船家驾一叶扁舟在水里穿梭,水上的日子,绵长而味足。
生在江南,对于岸,心有千千结。我家有块田在北港(本地的俗称,即向北流去的河)岸边,年年崩岸,都要毁掉一部分水稻。父亲望着塌陷入水的岸,欲哭无泪,扶锄垒起一条新的田塍。我站在父亲身边,无限伤感地望着坍下去的岸,说:“怎么会这样?”父亲向着河水冲着风说:“去的只管去吧,留下的总要珍惜。”
就是这条岸,在我青春岁月,引爆对远方的渴望。1993年正月初三,我从此岸出发,背对着家,走向远方。越过河上的一座桥,来到彼岸,沿岸向家的方向折回。披着朝阳去,眼看夕阳西下了,却找不到回家的岸。
——原来,我踏上了此岸彼岸之外的第三条岸。
多年后,我读到巴西作家若昂·吉马朗埃斯·罗萨的后现代主义小说《河的第三条岸》,回想当年的轻狂,不禁莞尔。河的第三条岸,到底是什么?是污浊的世界,还是无忧的天堂?是无法摆脱的不幸,还是不可避免的宿命?关于岸的寓意,延伸开来,有无穷的可能。
江南岸带给我奢华的视觉美感、实在益处,离家多年后,经由罗萨先生开化,又引领我进入自由的思想之境,让我在形而上的王国快乐飞奔。
念念江南,亲亲我那梦中的江南岸。
唧唧堂前燕
春来风暖,故乡的燕子是一把把黑色的剪刀,爽脆地剪去一冬的寒枯,剪来一片大好春光,一个繁花似锦的新时景。
小时候在乡村,见过不少鸟儿,大都说不清它们的名字,只能凭借独特鸣声,认出布谷、斑鸠和燕子这三种。麻雀倒也识的,只因它多,时时处处皆能见其身影,多到大有忽略其存在之意。麻雀无心却也效果良好地提醒人们它的存在。相对燕子而言,故乡的人们是不喜欢麻雀的。它春日害稻种殃秧苗,夏秋与人稻田争食,抢夺穗上金黄谷粒。散落乡间各处的稻草人,主要是防麻雀。吓唬吓唬就行,人们一度将麻雀列为“四害”而无情打击,就有些过了。过与不及,都不好,害人不浅。
秋去春来的燕子,雨前返乡,堂前筑巢,叽叽喳喳,人们亲切地唤作“家燕”。小时候,母亲这样翻译燕鸣的:“不要你的油,不要你的盐,只要你家梁上的一个枝!”最为传神是这“枝”,燕叫声声,婉转悠长,不论前曲的长短,也不管内容几何,最后定是以“吱声”作结收尾。
春燕归来时,人们的心情是好的,笑容是足的,梦想大门洞开,开启一年的好愿景。乡民少有人知晓“似曾相识燕归来”之类的诗句,浪漫不归他们,但不妨碍他们放浪形骸于春光里。不懂诗意的他们,在暖融春光中,和春燕一道,用自己手中的锄头,用精耕细作的方式,在大地上吟诗作赋。
燕是所有鸟雀中与人最亲近的,它乌黑通灵,与人睦邻友好。它筑巢于堂前,安家于人居,繁衍子嗣,培育后代,并由此启程前往辽远的南方之南。春来秋去,秋去春来,情牵心系故里,往来不绝,燕子在岁月轮回中,生生不息。
家燕是吉祥鸟,没有谁家不盼它念它喜欢它,哪怕它也会带些烦恼来,比如打燕巢里落下沓沓白稀泥般的燕粪,人们也不会在意,若嫌此有碍观瞻,就会在巢底下安放一小块挡板,一劳永逸地除去烦恼。偶有学飞的或失足的雏燕扑落于地,孩子们喜欢抓来玩耍。大人瞧见,必会呵斥,小心从孩子手里托回小燕儿,爬上楼梯,送它回巢。
小时候,我一堂姐,心喜雏燕,总是在燕妈妈出去觅食的时候,取一燕宝宝捧在手里,用爱怜温柔的目光打量它。估摸燕妈妈快要飞回,又悄悄地将之送回巢。她不嫌烦琐,只贪恋与在手的燕儿那一相视的温柔。
燕鸣晨间,声声甜脆声声暖,呼唤乡村的觉醒,催人勤勉。阳光下,风雨中,燕燕于飞,是乡间宁谧的标志风物。夜来,燕声愈来愈温软,应着远远近近的犬吠、猫叫、鸡啼,和着身边孩子的磨牙、夫妇的呢喃,好一派宁馨乡景。
父亲对燕子情有独钟。购买家庭特大件——自行车的时候,各色牌子都不要,只选“春燕”牌。这部自行车,是我们全家的骄傲,承载着父亲的希望。父亲骑行“春燕”,从贫寒出发,引领家庭驶向幸福。一路走来,“春燕”伴着父亲,春燕陪着父亲,不了的燕燕情。
燕去燕又归,那个燕归的春夜,父亲遽然而去。这个原本幸福祥和的家,从此塌了天,陷了地,不复完整。从此,母亲独守偌大的空屋,堂前燕不懂人心事,依旧鸣叫得欢。燕去燕会回,而父亲去后,怎么就不复归来呢?思来想去,潸然泪下。
母亲断断续续来城里和我居住,老屋就空了,大门一锁,家燕有家不能回。人世间,悲莫悲过有家难回。燕儿们何尝不是如此呢?
樟香满城春
古诗云:人间四月芳菲尽。人间四月天,桃花谢了,一粒粒青嫩细圆的果子满满地缀在枝头;桐花也谢了,叶绿起来,阔起来了,忙趁春日把浓荫备好。就连满天星一样碎红石榴花,也化身累实的果,骄傲地挂在绿叶间。
暮春时节,敢问花繁何处有?或许,只有人工植培的玫瑰、月季和睡莲诸种,红的红,白的白,粉嫩无香,勉强打起精神,延续花灿的尾声,陪炫春天最后的疯狂。
春深芳菲尽时,樟树粉墨登场了。先是一片一片的落叶飘下,在大好春光里,造出凄婉秋景来。一场春雨一场暖,阵阵春风樟叶飘,旧叶落尽新叶出,等到片片枯黄硬脆的叶随风四处飘,枝头嫩绿柔软的新叶,在春雨里沙沙吟诗,迎春风哗哗欢唱。歌诗之后,樟花开出不起眼的淡黄粉黄,香也淡淡,却执着得很,星星点点散发开来,由花蕊而出不走样地追风飘远。远远近近的人们如沐香浴芳,享受难以言说的美妙。
香樟树的香,不仅是树干枝叶间散淡开来的独特气味,亦不是由此提炼而出的樟脑丸的味儿,更为地道的,是樟花的醇厚绵密的馥郁。
一直以为,独特的樟香是樟树蕴含深沉的本源。却不料,樟树也开花,花香浓时,送春归,迎夏至,仿佛是特地为躁动的夏而精心演奏出的浓烈序曲。
樟树是我生活的城市树,再普通不过的绿化树种。这里的人们,再怎么树盲,也认得河边柳和街边樟。正因寻常,随处可见,难免视而不见。每每春深,樟叶飘尽,香溢满城,总被我误认为是他花别树所赐。
暮春的一天,走在香韵袅袅的街头,一对母子有说有笑走在我的前面,像是春天里的一首小诗。
只听见孩子问:“妈妈,我闻到了香味,是什么香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