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

欧阳修（1007—1072），字永叔，号醉翁，晚号六一居士。吉州永丰（今属江西）人，天圣八年（1030）进士。官至枢密副使、参知政事。曾参与修撰《新唐书》《新五代史》。他是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领袖，属于“唐宋八大家”之一。他奖掖后进，王安石、曾巩及苏洵、苏轼、苏辙等都得其举荐与指导。擅长写词：或写恋情醉歌，缠绵婉曲；或绘自然美景，富于情韵。风格深婉而清丽。词集有《六一词》《近体乐府》《醉翁琴趣外编》等。

采桑子⁽¹⁾

群芳过后西湖好，狼藉残红⁽²⁾。飞絮濛濛。垂柳阑干尽日风⁽³⁾。

笙歌散尽游人去⁽⁴⁾，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

【注释】

(1)采桑子：据《词谱》，唐教坊曲有《杨下采桑》，《采桑子》调名本此。《采桑子》的另名如下：南唐李煜词名《丑奴儿令》，冯延巳词名《罗敷媚歌》，贺铸词名《丑奴儿》，陈师道词名《罗敷媚》。这首词是欧阳修组词《采桑子》十首中的第四首，描写的是颍州西湖的暮春景象。上片以“残红”“飞絮”“垂柳”点出时令，末句着一“风”字，始将这些片段景物连成一片。下片写人去春空，着一“空”字，便觉真味隽永，西湖之好，正在于此。西湖之美并不仅止于此，末句“双燕归来”，使西湖之美于空幽之外，平添几分灵动。

(2)狼藉：纵横散乱的样子。

(3)阑干：纵横散乱的样子，交错杂乱的样子。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4)笙（shēng）歌：奏乐唱歌。

诉衷情⁽¹⁾ 眉意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²⁾。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³⁾。

思往事，惜流芳⁽⁴⁾。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⁵⁾，最断人肠。

【注释】

(1)诉衷情：唐教坊曲名。《全唐诗》收毛文锡《诉衷情》，上下两片的末句各为“何时携手洞边迎，诉衷情”、“何时解佩掩云屏，诉衷情”，《诉衷情》调名由此而来。又因毛文锡这首词首句为“桃花流水漾纵横”，《诉衷情》又名《桃花水》。这首词抒写了一位歌女的离愁别恨。上片勾勒出一娇怯歌女临镜梳妆的景象，从其梳妆的式样可以看出其内心的愁苦。下片经一番追忆，中心成伤，万千隐情，显于眉端。词中一“敛”、一“颦”，都是写眉，强颜欢笑，最断人肠。

(2)梅妆：南朝宋武帝女寿阳公主无意中额上作梅花妆，宫女争相仿效。

(3)远山：指眉。《西京杂记》：“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

(4)流芳：流光，好时光。

(5)颦（pín）：皱眉。

踏莎行⁽¹⁾

候馆梅残⁽²⁾，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³⁾。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⁴⁾，行人更在春山外。

【注释】

(1)踏莎行：这首词写游子思妇天各一方，两处相思的情怀。上片写游子征途所见所感，由春景及离愁，其中以春水喻离愁，可谓上承李后主，下启秦少游。下片推己及人，遥想家中思妇凭高望远而不见所思之人的情景。整首词由陌上游子而及楼头思妇，由实景而及想象，层层递进，而又运思婉转。

(2)候馆：原指可以登高观望的楼。此指旅舍。

(3)草薰：青草发出香气。江淹《别赋》：“闺中风暖，陌上草熏。”李善注：“熏，香气也。”征辔（pèi）：远行之马的缰绳。此处代马。柳永《满江红》：“匹马驱驱，摇征辔，溪边谷旁。”

(4)平芜（wú）：草木丛生的平旷原野。江淹《去故乡赋》：“穷阴匝海，平芜带天。”

蝶恋花⁽¹⁾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²⁾。

雨横风狂三月暮⁽³⁾。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⁴⁾。乱红飞过秋千去。

【注释】

(1)蝶恋花：这是一首闺怨词，描写了一位独守深闺的少妇极其苦闷的心情。上片写女子生活的处境，整日禁锢于深宅大院之中，而负心的夫君，却终日游荡于歌楼妓馆，这是一桩不幸的婚姻。下片抒写少妇的心情，风雨无情，留春不住，使少妇想到自己易逝的芳年，情思绵邈，意境深远。

(2)章台路：汉朝长安有章台街，歌妓居之。唐朝许尧佐有《章台柳传》，后人因以章台为歌妓聚居之地。

(3)雨横（hèng）：雨下得猛。

(4)泪眼问花花不语：唐严恽《惜花》诗：“春光冉冉归何处，更向花前把一杯。尽日问花花不语，为谁零落为谁开。”

蝶恋花⁽¹⁾

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²⁾。不辞镜里朱颜瘦。

河畔青芜堤上柳⁽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注释】

(1)蝶恋花：这首词借言春愁抒写自己难以排解的孤寂与惆怅。上片以反问起句，极言自己为愁所困。下片复对愁发问，为何年年生愁，且挥之不去。结句看似写景，却寓情于景，使无边的孤寂笼罩全篇。

(2)病酒：醉酒。《世说新语·任诞》：“刘伶病酒，渴甚，从妇求酒。”

(3)青芜（wú）：茂盛的草地。杜甫《徐步》诗：“整履步青芜，荒庭日欲晡。”

蝶恋花⁽¹⁾

几日行云何处去⁽²⁾。忘了归来，不道春将暮。百草千花寒食路⁽³⁾。香车系在谁家树。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撩乱春愁如柳絮⁽⁴⁾。依依梦里无寻处。

【注释】

(1)蝶恋花：这首词从思妇角度悬想游子行踪，并抒写自己缱绻而烦乱的思绪。上片写游子忘归，音讯全无，有怨情，亦有牵挂。下片写自己的情思，泪眼望远，痴问归来双燕，或见芳踪？结句言愁绪满怀，乱如飞絮，依稀梦里，无从寻觅。

(2)行云：用巫山神女之典，比喻人行踪不定。唐戎昱《送零陵妓》诗：“宝钿香蛾翡翠裙，妆成掩泣欲行云。”

(3)寒食：节日名，农历清明前一日或二日。

(4)撩乱：纷乱。

木兰花⁽¹⁾

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闷。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²⁾。

夜深风竹敲秋韵⁽³⁾。万叶千声皆是恨。故敧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⁴⁾。

【注释】

(1)木兰花：这首词描写了闺中思妇深沉凄婉的离愁别恨。上片写别后音讯渐无，心中顿生牵念，因而触目生愁。下片写夜不成寐，梦难成，而灯已烬，凄苦至极。

(2)鱼沉：意谓没有信使来。

(3)秋韵：即秋声。庾信《咏画屏风诗》之十一：“急节迎秋韵，新声入手调。”

(4)烬（jìn）：化成灰烬。

临江仙⁽¹⁾

柳外轻雷池上雨⁽²⁾，雨声滴碎荷声⁽³⁾。小楼西角断虹明。阑干倚处，待得月华生⁽⁴⁾。

燕子飞来窥画栋，玉钩垂下帘旌⁽⁵⁾。凉波不动簟纹平。水精双枕，傍有堕钗横⁽⁶⁾。

【注释】

(1)临江仙：唐教坊曲名。原本用来歌咏水仙，故名“临江仙”。又名《庭院深深》《采莲回》《花屏春》等。这首词写夏日黄昏，阵雨过后，至月亮升起时分的景象。上片写楼外雨后初晴的景致。下片由燕子窥画栋，将人的视线引入室内，描写室内奢华的陈设及女主人的睡姿。整首词句句景语，而情蕴其中。

(2)轻雷：隐隐的雷声。唐高适《陪窦侍御灵云南亭宴诗得雷字》：“新秋归远树，残雨拥轻雷。”

(3)荷声：雨打荷叶的声响。李商隐《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秋阴不散霜飞晩，留得枯荷听雨声。”

(4)月华：月光。

(5)帘旌（jīng）：帘幕。

(6)“凉波”三句：化用李商隐《偶题》诗“水文簟上琥珀枕，傍有堕钗双翠翘”句意。簟（diàn）纹，席纹。

浪淘沙⁽¹⁾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²⁾。垂杨紫陌洛城东⁽³⁾。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⁴⁾。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注释】

(1)浪淘沙：唐教坊曲名。原与七言绝句形式相似，白居易《白氏长庆集》收有《浪淘沙》词六首，其中第六首有“却到帝都重富贵，请君莫忘浪淘沙”句。刘禹锡也写过此体。双调小令《浪淘沙》为南唐后主李煜创制，《词谱》即以李词为正体。这是一首伤时惜别之作。明道元年（1032）春，欧阳修与友人梅尧臣洛阳城东旧地重游，有感而作，感叹人生聚散无常。上片追忆昔时与友人欢聚的良辰美景，把酒赏花，意气轩昂。下片写与朋友别后的无限的离恨。其中末句“知与谁同”，以诘问作结，浓重的孤寂之感，使人不忍卒读。

(2)“把酒”二句：唐司空图《酒泉子》词有“黄昏把酒祝东风，且从容”。此化用其句。从容，流连盘桓。

(3)紫陌：指京城郊外的道路。刘禹锡《元和十一年自朗州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诗：“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4)芳丛：花丛。晏殊《凤衔杯》词：“凭朱槛，把金卮。对芳丛、惆怅多时。”

浣溪沙⁽¹⁾

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²⁾。

白发戴花君莫笑，六幺催拍盏频传⁽³⁾。人生何处似尊前⁽⁴⁾。

【注释】

(1)浣溪沙：黄氏《蓼园词评》：“第一阕写世上儿女多少得意欢娱，第二阕写老成意趣自在众人喧嚣之外，末句写无限凄怆沉郁，妙在含蓄不尽。”

(2)绿杨楼外出秋千：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八记载“王摩诘《寒食城东即事》诗云：‘蹴踘屡过飞鸟上，秋千竞出垂杨里。’欧公用‘出’字盖本此”。

(3)六幺：曲调名，即“绿腰”，节奏急促。

(4)尊：同“樽（zūn）”，酒杯。

青玉案⁽¹⁾

一年春事都来几。早过了、三之二。绿暗红嫣浑可事⁽²⁾。绿杨庭院，暖风帘幕，有个人憔悴。

买花载酒长安市。又争似、家山见桃李⁽³⁾。不枉东风吹客泪。相思难表，梦魂无据，惟有归来是。

【注释】

(1)青玉案：调名出自东汉张衡《四愁诗》：“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词谱》以贺铸《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为正体，故又名《横塘路》等。这首词表现了暮春思归的满怀愁绪。上片写面对大好春光，却斯人独憔悴。下片继而解释憔悴的原因：春已尽而家难回，托梦还乡，不如遽然归去。下片立意颇似韦庄《菩萨蛮》：“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2)浑可事：宋人方言，意谓算不了啥事。

(3)争似：怎能比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