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千先生的生平和艺术
黄苗子[1]
张大千先生今年84岁了。去年收到他远道寄赠的近作,想到这位离别了30多年的老人,我总是忘不了他那虎虎有生气的神态。他有很深的诗文书画修养,是个谈笑风生的人物。谈到得意处,大胡子上下分开,纵声大笑。他不太拘于世俗的礼节,在别人家中做客,有时也把鞋子脱掉。他这种豪迈不羁的性格,常常成为朋友们谈话的资料。
张大千名爰,字季爰。1899年农历四月初一,出生于四川省内江县七贤湾老家。这是一个具有艺术气氛的家庭。母亲擅长绘画。二哥张善孖,很早就画画,后来成为以画虎著称的名画家。
张大千与二哥在艺术上有共同爱好,抗日战争前大千在上海和苏州,都和善孖住在一起。那时张善孖为了画老虎,就自己养了小老虎,观察它的生活和动态。因此,他的老虎画得栩栩如生。张大千对于山水人物,也不断深入观察、写生。他常说,画家必须对描写对象有深厚的感情,要进行研究,要有写生的基础。张大千几乎游遍了名山大川。在现代画家中,他是较早到敦煌大规模地临摹壁画的一位画家。他说:“游历不但是绘画资料的源泉,并且可以窥探宇宙万物的全貌,养成宽阔的心胸,所以行万里路是必需的。”
他非常尊重他的老师曾熙(农髯)和李瑞清(梅庵、清道人)。在诗词书法上,他受这两位名师的影响很深。
这两位老师,都是诗词书画兼工的名士,大千受到他们的陶冶,能够从各种文艺中,吸收营养,丰富他的绘画。他曾说:“作画如欲脱俗气,洗浮气,除匠气,第一是读书,第二是多读书,第三是须有系统、有选择地读书。”从大千平日的题画诗文中,即可看出他知识渊博。他有一手好书法,自成一家。他是一位不惜力量去搜罗宋元以来书画真迹的收藏家,因此,能够认真地吸收古人的长处。大千的文艺朋友遍于海内外,他们在文艺书画方面,互相切磋,相得益彰。
张大千是一位雅俗共赏的画家。他在绘画上是一位多面手,山水、花鸟、人物无所不工,而在画法上,由细致的双勾到泼墨,由工笔重彩到大写意,他无不擅长。路子之广是少见的。他的作品又有一个统一的风格,这种风格我想用“明逸清艳”四个字来概括它。晚年虽入粗放,在山水上大面积泼墨泼色,但仍然是秀气满纸。他自己说:“作画笔触,贵在文而不弱,放而不野,沉而清润。”
张大千20来岁就从临摹石涛、八大山人,开始认真钻研国画。在人物小景方面,他还受到新罗山人的影响,上追吴门画派的唐寅,又揣摩了青藤、白阳等明代写意花卉。那时江浙一带的收藏家很多,他都千方百计去拜访,从而得以看到宋元以来诸大家的真迹,并且获得揣摩临摹的机会。由于他选择的艺术道路和坚毅的求索精神,他在50岁前就有了突出的成就。后来他栖迟海外,定居南美洲,直到近年住在中国台湾,观赏亚、欧、美各地风光,更加开阔了眼界,他的山水画就发展为用破墨、泼墨、积墨和青绿泼色,配合传统的渲染皴擦方法,形成一种独特的新山水画风。这就是张大千60岁至70岁以后的成就。
张大千在题材和技法上,都不保守。对于民族的、外来的东西,他都能恰到好处地用来表现他自己要表现的题材。
张大千说:“画家自身便(应当把自己)认为是上帝,有创造万物的特权、本领。……造化在我手中,不为万物所驱使;这里缺少一个山峰,便加上一个山峰,那里该删去一堆乱石,就删去一堆乱石,……也就是古人所说的‘笔补造化天无功’。”
张大千近年创作泼墨泼彩山水,有人认为是受到现代欧洲绘画风格的影响,但是他本人否定这种说法。他指出,从唐代王洽,宋代米芾和梁楷、石恪等,都已采用泼墨法,他只是在这个传统上加以发挥而已。
张大千一直在想念故乡。1960年,他写一首题画诗:
不见巴人作巴语,争教蜀客怜蜀山。
垂老可无归国日,梦中满意说乡关。
投荒南美八年矣,曰归未归,眷念故山,真如梦寐中事,漫拈小诗,写图寄意。
这首诗感情真挚,可以看出他对故乡的苦恋。
张大千喜欢园林,爱畜花木禽鸟。1931年后,他住苏州网师园。前宅是他和张善孖的住处,后宅是叶恭绰先生住所。网师园至今还是苏州有名的园林,近年重加整修,力复旧观。我于去年在苏州小住,还专门到网师园去看了一次。当日“大风堂”的客厅,连我坐过的紫檀椅子,吃过饭的大理石面饭桌,还依然如故;客厅前面曲径旁边的假山,善孖先生当年养小老虎的那个山洞,也一如曩日。
张大千近年来念念不忘祖国大陆的山川草木,更深深怀念多年暌隔的家人亲友。今年有人从四川成都带给他一包泥土,他睹物思乡,捧着泥土流泪。这几年他多次托人送画给他在大陆的老朋友和学生。
张大千的作品,曾在巴黎、纽约、柏林、伦敦、东京等地多次展出,受到各国艺人的推重。
张大千对朋友、对后辈总是推诚相待。画友中只要有一点长处,他就加以发扬,真正能够做到吸收别人的特点丰富自己的艺术,所以美术界都推崇他。
(原载1983年4月13日《人民政协报》)
[1]中国著名书法家,书画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