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山⁽¹⁾

钟山上有云气，浮浮冉冉，红紫间之，人言王气，龙蜕⁽²⁾藏焉。高皇帝与刘诚意、徐中山、汤东瓯定寝穴⁽³⁾，各志其处，藏袖中。三人合，穴遂定。门左有孙权墓，请徙。太祖曰：“孙权亦是好汉子，留他守门。”及开藏，下为梁志公和尚⁽⁴⁾塔。真身不坏，指爪绕身数匝。军士輂⁽⁵⁾之不起。太祖亲礼之，许以金棺银椁，庄田三百六十，奉香火，舁⁽⁶⁾灵谷寺塔，塔之。今寺僧数千人，日食一庄田焉。陵寝定，闭外羡⁽⁷⁾，人不及知。所见者，门三、飨殿一、寝殿一，后山苍莽而已。

壬午七月，朱兆宣簿太常，中元祭期，岱观之。飨殿深穆，暖阁去殿三尺，黄龙幔幔之。列二交椅，褥以黄锦，孔雀翎织正面龙，甚华重。席地以毡，走其上必去舄⁽⁸⁾轻趾。稍咳，内侍辄叱曰：“莫惊驾！”近阁下一座，稍前为碽妃，是成祖生母。成祖生，孝慈皇后妊为己子，事甚秘。再下，东西列四十六席，或坐或否。祭品极简陋，朱红木簋⁽⁹⁾、木壶、木酒樽，甚粗朴。簋中肉止三片，粉一铗，黍数粒，东瓜汤一瓯而已。暖阁上一几，陈铜炉一、小筯瓶二、杯棬⁽¹⁰⁾二；下一大几，陈太牢⁽¹¹⁾一、少牢一而已。他祭或不同，岱所见如是。先祭一日，太常官属开牺牲所中门，导以鼓乐旗帜，牛羊自出，龙袱盖之。至宰割所，以四索缚牛蹄。太常官属至，牛正面立，太常官属朝牲揖，揖未起，而牛头已入⁽¹²⁾所。燖已，舁至飨殿。次日五鼓，魏国至，主祀，太常官属不随班，侍立飨殿上。祀毕，牛羊已臭腐不堪闻矣。平常日进二膳，亦魏国陪祀，日必至云。

戊寅，岱寓鹫峰寺。有言孝陵上黑气一股，冲入牛斗，百有余日矣。岱夜起视，见之。自是流贼猖獗，处处告警。壬午，朱成国与王应华奉敕修陵，木枯三百年者尽出为薪，发根，隧其下数丈，识者为伤地脉、泄王气，今果有甲申之变，则寸斩应华亦不足赎也。孝陵玉石二百八十二年，今岁清明，乃遂不得一盂麦饭，思之猿咽。

注释

(1)钟山﹕又名金陵山、圣游山、紫金山﹐三国时东吴曾称它为蒋山﹐在今江苏南京中山门外。

(2)龙蜕（tuì）﹕传说中龙所脱的皮。

(3)高皇帝句﹕高皇帝﹕明太祖朱元璋。刘诚意﹕刘基﹐字伯温﹐曾被封诚意伯。徐中山﹕徐达﹐字天德﹐曾被封魏国公﹐死后追封中山王。汤东瓯﹕汤和﹐字鼎臣﹐曾被封信国公﹐死后追封东瓯王。

(4)志公和尚﹕即宝志禅师﹐深受梁武帝尊崇﹐各种史料中记载其好多事迹。

(5)輂（jú）﹕古代一种运土的器具﹐这里用作抬的意思。

(6)舁（yú）﹕抬。

(7)外羡﹕陵墓的外道。

(8)舄（xì）﹕鞋子。

(9)簋（guǐ）﹕盛食物的器具﹐圆口﹐双耳。

(10)棬（quān）﹕木头做的饮器。

(11)太牢﹕古代帝王祭祀时﹐牛、羊、猪三牲齐备或单用牛﹐称太牢；王公大臣祭祀仅用羊、猪或只用羊﹐称少牢。

(12)（xún）﹕用火烧熟。

译文

钟山上有云气，渐渐上升，红紫相间，人们说这是帝王之气，龙蜕下的皮藏在那里。明太祖朱元璋和刘诚意、徐中山、汤东瓯一起商定帝陵的位置，各自写下了墓穴位置，藏在袖子里。结果三个人都选的是钟山，帝陵于是就定在钟山。山门左边有孙权墓，大臣们请旨将它移走。明太祖说：“孙权也是条好汉，留他在那里守门吧。”等到修陵寝的时候，发现陵寝下面是梁志公和尚的圆寂塔。他的真身一点也没有腐烂，指甲缠绕着身体好几圈。士兵想要把他抬走，却怎么也抬不起来。太祖亲自来祭拜他，许诺用金棺银椁，庄田三百六十亩，供奉香火，最后才能抬动并迁到灵谷寺，并修塔安葬了他。如今寺里的僧人已经几千人，一天能吃掉一亩田的粮食。陵寝修完后，关闭了陵寝外面的墓道，不让人知道。能让人看见的只有三道门、一座飨殿、一座寝殿和后面苍茫的钟山。

崇祯十五年（1642）七月，朱兆宣担任太常薄，中元节祭祀的时候，张岱出席祭祀典礼，在一旁观看到：飨殿深邃肃穆，暖阁距离飨殿有三尺远，被黄龙幔遮盖起来。并排摆放两把交椅，用黄色的锦当褥子铺在上面，黄锦的正面用孔雀羽毛绣着龙，看上去很是华丽隆重。用毡毛铺在地上，走在上面必须脱掉鞋子。稍微咳嗽一声，内侍就会斥责说：“不要惊动了圣驾！”靠近暖阁稍微前面一点的位置是碽妃的牌位，她是明成祖朱棣的生母。成祖出生后，孝慈皇后才怀上高祖的第二个儿子，这件事在当时很隐秘。再往下，东西两边排列着四十六个席位，有的立着牌位，有的则还空着。祭品十分简陋，朱红色木簋、木壶、木质酒樽，很是简朴。簋中的肉只有三片、一点儿粉、几粒黍，还有一小碗东瓜汤。暖阁上有一张茶几，上面摆放着一个铜炉、两个插莇用的瓶子、两个水杯。暖阁下有一张大茶几，摆放着一头牛和一只羊。其他的祭祀或许和这些不一样，张岱见到的就是这样。第一天祭祀，太常寺官员打开祭祀用的中门，鼓乐和旗帜在前边引路，祭祀的牛羊随后出来，且都用绣有龙的布单盖着。到了屠宰的地方，用四个绳索绑住牛蹄。太常寺官员到了之后，把牛正面立起，太常寺官员先朝牲畜作揖，作揖还没有结束，牛头就已经被宰下来放入锅里开始煮了。煮好后，把牛头抬到飨殿。第二天五更，魏国公到了，主持祭祀，太常寺官员不再跟随，只是侍立在飨殿。等到祭祀结束了，牛羊已经腐臭不能闻了。其余祭祀的日子每天供奉两次，也都是魏国公陪着祭祀，他每天必定到场。

崇祯十一年（1638），张岱客居在鹫峰寺，有人说孝陵上有一股黑气，直冲牵牛星和北斗星，持续了一百多天。张岱夜晚起来看，也看到了。从那以后，盗贼猖獗，处处军情告急。崇祯十七年（1644），朱成国和王应华奉命修孝陵，把三百年的枯木都挖出来当作柴火，树根像头发一样，往下挖了好几丈。懂风水的人说这样伤了地脉，泄漏了帝王之气，如今果然亡国了，就是把应华碎尸万段也不足以抵消他的罪孽。孝陵建成二百八十二年了，今年清明，我竟然连一碗祭祀的麦饭都吃不到，想起来就让人觉得凄凉悲伤。

评析

开篇作者就以如此详细、恭谨的笔墨来叙说明太祖朱元璋陵墓的神异和祭祀的肃穆，既可见钟山的“王气”，也表达出作者的故国之思。

报恩塔⁽¹⁾

中国之大古董，永乐⁽²⁾之大窑器⁽³⁾，则报恩塔是也。报恩塔成于永乐初年，非成祖开国之精神、开国之物力、开国之功令⁽⁴⁾，其胆智才略足以吞吐此塔者，不能成焉。塔上下金刚佛像千百亿金身。一金身，琉璃砖十数块凑砌成之，其衣褶不爽分，其面目不爽毫，其须眉不爽忽，斗笋合缝⁽⁵⁾，信属鬼工。

闻烧成时，具三塔相，成其一，埋其二，编号识之。今塔上损砖一块，以字号报工部⁽⁶⁾，发一砖补之，如生成焉。夜必灯，岁费油若干斛。天日高霁，霏霏霭霭，摇摇曳曳，有光怪出其上，如香烟缭绕，半日方散。永乐时，海外夷蛮重译⁽⁷⁾至者百有余国，见报恩塔，必顶礼赞叹而去，谓四大部洲所无也。

注释

(1)报恩塔﹕在今南京中华门外报恩寺内﹐系明成祖为纪念自己的生母所建﹐后毁于战火。

(2)永乐﹕明成祖朱棣年号（1403—1424）。

(3)窑器﹕陶瓷器具。

(4)功令﹕法律、法令。

(5)斗笋合缝﹕笋通“榫”。形容榫头和卯眼完全密合﹐不露缝隙。

(6)工部﹕指掌管工程建筑的衙门。

(7)重译﹕旧指南方荒远之地。

译文

中国第一大古董，也是永乐年间最大的窑器，就是这报恩塔。报恩塔建成于永乐初年，没有明成祖的开国精神、开国时的物力、开国时的法令，加上他足以促使这塔建成的胆识谋略，这塔是建的不成的。报恩塔总共有金刚和佛像千百亿个，而且都是金身。每一座金身，都是由十多个琉璃砖砌成的，身上的衣服褶皱分毫不差，脸和眼睛也丝毫不差，须发眉毛也丝毫不差，斗和榫头处也连接严密，的确是鬼斧神工。听说烧好的时候，准备了三份塔砖，一份建了塔，其余两份埋起来，并编号标注。如今塔上有一块砖损坏了，把编号报给工部，工部发一块砖来修补上，就像刚建成的一样。夜晚必定会点灯，每年耗费香油若干斗。天晴朗时，雾霭蒙蒙，摇摇曳曳，有奇怪的光影在塔顶出现，就像塔上烟雾缭绕，半天才散尽。永乐年间，海外许多语言不通的人到这里，看到报恩塔，必定顶礼膜拜大加赞叹后才肯离去，说这报恩塔是海外四大洲独一无二的。

评析

“非成祖开国之精神、开国之物力、开国之功令，其胆智才略足以吞吐此塔者，不能成焉”才是作者详细描述报恩塔建造过程以及外观构造的用意，我们在此也能读懂作者难忘故国的深情，也能感受那份海外诸国使者都感慨赞美的“四大部洲所无也”的民族骄傲！

天台⁽¹⁾牡丹

天台多牡丹，大如拱把，其常也。某村中有鹅黄牡丹，一株三干，其大如小斗，植五圣祠前。枝叶离披⁽²⁾，错出檐甃之上，三间满焉。花时数十朵，鹅子、黄鹂、松花、蒸栗，萼楼穰吐⁽³⁾，淋漓簇沓。土人⁽⁴⁾于其外搭棚演戏四五台，婆娑乐神⁽⁵⁾。有侵花至漂发⁽⁶⁾者，立致奇祟⁽⁷⁾。土人戒勿犯，故花得蔽芾⁽⁸⁾而寿。

注释

(1)天台﹕今浙江天台。

(2)离披﹕繁茂的样子。

(3)穰（ráng）吐﹕繁盛。

(4)土人﹕当地人。

(5)婆娑乐神﹕婆娑（pósuō）﹐盘旋舞动的样子﹐形容跳着优美的舞蹈来欢迎神。

(6)漂发﹕使飘荡、分散、散开。

(7)祟（suì）﹕灾祸、灾难。

(8)蔽芾（fèi）﹕花木茂盛的样子。这里引申为庇护的意思。

译文

天台山有很多牡丹，径围如两手合围那么大，这是正常的大小。某个村子里有鹅黄色牡丹，每株有三株茎干，其中大的牡丹花如小斗，种在五圣祠前面。枝叶茂盛交错，一直延伸到祠堂房檐上面，三间房子都已被覆盖满了。开花的时候有几十朵，颜色如鹅子、如黄鹂、如松花、如蒸栗，花萼层层叠叠争相吐蕊，花团锦簇竞相开放。当地人在这些牡丹外边搭棚唱四五台戏，以歌舞来取悦神灵。如果有人损伤了花朵致使花瓣飘落，立即就会招致奇怪的祸患。当地人以此为戒不会触犯，所以这里的花朵得到庇护而花期较长。

评析

《天台牡丹》寥寥几笔，不枝不蔓，却又质实饱满，名士性情，跃然纸上。此篇凸显了张岱小品文闲适清新的文字和流畅自然的风格，也是对晚明生活的悠然回忆。

金乳生草花

金乳生喜莳⁽¹⁾草花。住宅前有空地，小河界之。乳牛濒河构⁽²⁾小轩三间，纵其趾于北，不方而长，设竹篱经其左。北临街，筑土墙，墙内砌花栏护其趾。再前，又砌石花栏，长丈余而稍狭。栏前以螺山石垒山披数折，有画意。

草木百余本，错杂莳之，浓淡疏密，俱有情致。春以莺粟⁽³⁾、虞美人为主，而山兰、素馨⁽⁴⁾、决明佐之。春老以芍药为主，而西番莲、土萱⁽⁵⁾、紫兰、山矾⁽⁶⁾佐之。夏以洛阳花、建兰为主，而蜀葵、乌斯菊、望江南⁽⁷⁾、茉莉、杜若⁽⁸⁾、珍珠兰佐之。秋以菊为主，而剪秋纱⁽⁹⁾、秋葵、僧鞋菊、万寿芙蓉、老少年⁽¹⁰⁾、秋海棠、雁来红⁽¹¹⁾、矮鸡冠佐之。冬以水仙为主，而长春佐之。其木本如紫白丁香、绿萼、玉碟、蜡梅⁽¹²⁾、西府⁽¹³⁾、滇茶、日丹⁽¹⁴⁾、白梨花，种之墙头屋角，以遮烈日。

乳生弱质多病，早起不盥不栉⁽¹⁵⁾，蒲伏⁽¹⁶⁾阶下，捕菊虎，芟⁽¹⁷⁾地蚕，花根叶底，虽千百本，一日必一周⁽¹⁸⁾之。癃⁽¹⁹⁾头者火蚁，瘠枝者黑蚰⁽²⁰⁾，伤根者蚯蚓、蜒蝣⁽²¹⁾，贼叶者象干⁽²²⁾、毛猬。火蚁，以鲞骨、鳖甲置旁引出弃之。黑蚰，以麻裹筯头捋出之。蜒蝣，以夜静持灯灭杀之。蚯蚓，以石灰水灌河水解之。毛猬，以马粪水杀之。象干虫，磨铁线，穴搜之。事必亲历，虽冰龟⁽²³⁾其手，日焦其额，不顾也。青帝⁽²⁴⁾喜其勤，近产芝三本以祥瑞之。

注释

(1)莳（shì）﹕种植。

(2)构﹕建造。

(3)莺粟﹕亦作“罂粟”﹐花红色、粉红色、白色﹐可供观赏﹐果实球形﹐可入药。

(4)素馨﹕一种灌木花﹐花芳香而美丽﹐常栽培供观赏。

(5)土萱﹕一种草本植物﹐叶条状披针形﹐花黄色或红黄色﹐可供观赏。亦称“金针菜”。

(6)山矾﹕一种灌木或乔木﹐单叶﹐互生﹐无托叶。

(7)望江南﹕又名野扁豆、羊角豆、黎茶﹐为豆科决明属植物。

(8)杜若﹕别名地藕、竹叶莲、山竹壳菜。

(9)剪秋纱﹕别名汉宫秋、散血沙﹐一种草本植物。

(10)老少年﹕又名苋﹐一种草本植物。

(11)雁来红﹕别名老来少、三色苋、叶鸡冠﹐一种草本植物。

(12)绿萼、玉碟、蜡梅﹕绿萼梅、玉碟梅、蜡梅﹐都是梅花的种类。

(13)西府﹕即西府海棠﹐一种比较名贵的海棠。

(14)滇茶、日丹﹕滇茶和日丹﹐都是茶花的种类。

(15)不盥（guàn）不栉（zhì）﹕不洗手不梳头。

(16)蒲伏﹕亦作“匍匐”。

(17)芟（shān）﹕割草﹐引申为除去。

(18)周﹕遍。

(19)癃（lóng）﹕枯萎﹐衰弱。

(20)黑蚰（yóu）﹕一种危害花木的黑色爬虫。

(21)蜒蝣（yányóu）﹕即蜒蚰﹐又名鼻涕虫﹐危害农作物﹐可入药。

(22)象干﹕即尺蠖（huò）﹐又名造桥虫﹐蚕食花木的叶子。

(23)龟（jūn）﹕同“皲”﹐皮肤因受冻而裂开。

(24)青帝﹕古代神话传说中的司春之神。

译文

金乳生喜欢种植花草。他的住宅前面有块空地，被一条小河分隔开。乳生靠近小河边搭了三间小屋，在小屋北边拓展地基，不是方形的而是长条形的，并在左边筑起竹子篱笆。在北边靠街的地方筑起土墙，墙内砌上花栏来保护花园。再往前，又用石头砌上花栏，长一丈多且稍微有些狭窄。花栏前用螺山石垒起了曲折层叠的小山坡，颇有诗情画意。

金乳生在园子里错杂栽种了一百多种草木，浓淡疏密，很有一番情致。春天以罂粟、虞美人为主，以山兰、素馨、决明为辅来搭配。春末以芍药为主，以西番莲、土萱、紫兰、山矾为辅来搭配。夏天以洛阳花、建兰为主，以蜀葵、乌斯菊、望江南、茉莉、杜若、珍珠兰为辅来搭配。秋天以菊花为主，以剪秋纱、秋葵、僧鞋菊、万寿芙蓉、苋、秋海棠、雁来红、矮鸡冠为辅来搭配。冬天以水仙花为主，以金盏花为辅来搭配。木本植物像紫白丁香、绿萼梅、玉碟梅、腊梅、西府海棠、日丹茶花、滇茶花、白梨花种在墙头屋角，用来遮挡烈日。

乳生体弱多病，起得早，不洗手也不梳头，就趴在石阶下，抓菊虎，除地蚕，花根叶底，即使有千百株，每天必定要每一株都除一遍虫。有让花木枯萎的火蚁，让枝干生病的黑蚰，伤害根部的蚯蚓、蜒蚰，吃叶子的象干虫、毛猬。对付火蚁，把鱼干、鳖甲放在一旁把它们引出来除掉。黑蚰，用麻布裹着筷子头捋出来除掉。蜒蚰，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拿灯烧死它们；蚯蚓，用石灰水兑河水往穴里灌就可以除掉。毛猬，用马粪水杀死它。象干虫，磨根铁线在洞穴里搜索它。他每件事都要亲自去做，即使冻裂了手，额头晒脱皮，也不在乎。掌管春天的青帝非常喜欢他的勤劳，最近让金乳生的园子里长出了三朵灵芝，把祥瑞降给了他。

评析

本篇作者塑造了一个花痴的形象，也给我们介绍了一些常见的花草以及害虫的习性和防治方法。体弱多病的金乳生能这样不辞辛苦照顾花草，以致园中能得春神眷顾长出灵芝，相信神灵也会被这番痴心打动，赐予他健康的体魄。

日月湖

宁波府城内，近南门，有日月湖。日湖圆，略小，故日之⁽¹⁾；月湖长，方广，故月之。二湖连络如环，中亘⁽²⁾一堤，小桥纽之。日湖有贺少监⁽³⁾祠。季真朝服拖绅，绝无黄冠气象⁽⁴⁾。祠中勒唐元宗⁽⁵⁾《饯行》诗以荣之。季真乞鉴湖归老，年八十余矣。其《回乡》诗曰：“幼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孙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八十归老，不为早矣，乃时人称为急流勇退，今古传之。

季真曾谒一卖药王老，求冲举⁽⁶⁾之术，持一珠贻之。王老见卖饼者过，取珠易饼。季真口不敢言，甚懊惜之。王老曰：“悭吝⁽⁷⁾未除，术何由得！”乃还其珠而去。则季真直⁽⁸⁾一富贵利禄中人耳。《唐书》入之《隐逸传》，亦不伦甚矣。

月湖一泓汪洋，明瑟可爱，直抵南城。城下密密植桃柳，四围湖岸，亦间植名花果木以萦带之。湖中栉比⁽⁹⁾者皆士夫园亭，台榭倾圮⁽¹⁰⁾，而松石苍老。石上凌霄藤有斗大者，率⁽¹¹⁾百年以上物也。四明缙绅，田宅及其子，园亭及其身⁽¹²⁾。平泉木石，多暮楚朝秦，故园亭亦聊且为之，如传舍衙署焉。屠赤水娑罗馆亦仅存娑罗而已。所称“雪浪”等石，在某氏园久矣。清明日，二湖游船甚盛，但桥小，船不能大。城墙下趾稍广，桃柳烂漫，游人席地坐，亦饮亦歌，声存西湖一曲。

注释

(1)日之﹕以日来称呼它。

(2)亘﹕横贯。

(3)贺少监﹕贺知章（659—744）﹐字季真﹐曾任少监﹐唐代著名诗人、书法家。

(4)黄冠气象﹕黄冠一般是指道士头戴的黄帽子。这里指道士的潇洒气势。

(5)唐元宗﹕即唐玄宗﹐又称唐明皇﹐即李隆基（712—756在位）。

(6)冲举﹕飞升成仙。

(7)悭吝（qiānlìn）﹕吝啬﹐小气。

(8)直﹕只不过。

(9)栉（zhì）比﹕形容排列很密。

(10)倾圮（pǐ）﹕倒塌。

(11)率﹕大约﹐大概。

(12)及其身﹕自己享用（意思是死后埋葬于此）。

译文

宁波府城内，靠近南门的地方，有个日月湖。日湖是圆形的，稍微小点，所以叫“日湖”；月湖是长形的，面积稍大，所以叫“月湖”。两湖连在一起就像一个圆环，中间横着一道湖堤，小桥像纽带一样横跨在湖面上。日湖边上有贺知章的祠堂。贺知章的塑像身穿朝服配绶带，没有道士的潇洒气势。祠堂中刻有唐玄宗为他饯行的诗来彰显荣耀。贺知章上书请求回鉴湖养老时已经八十多岁了。他的《回乡偶书》诗中说：“幼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孙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八十岁才告老还乡，虽然已经够晚了，但是当时人还说他是急流勇退，古今流传。

贺知章曾经拜访一个卖药的王老，求取飞升成仙的办法，并赠给他一颗珍珠。王老看见一卖饼的人经过，用珍珠向卖饼的人来换饼。虽然贺知章嘴上不敢说话，但是心里非常懊悔可惜。王老说：“吝啬的毛病没有除去，长生的办法从哪来呢！”于是把珍珠还给他就离开了。这样看来，贺知章也只不过是一个追求功名利禄的人罢了。把《贺知章传》归入《唐书》的《隐逸传》，这也算是不伦不类了。

月湖如一泓汪洋的湖水，澄静透亮让人喜爱，直通南城。城下密密种植了桃树和柳树，围绕在湖岸的四周，也在其中种植了名贵的花果草木相互环绕。湖中有序排列着的都是士大夫的园亭，亭台楼榭都已经倒塌，但是松石依然苍翠悠久。石上的凌霄藤有斗大，这大概是活了一百年以上的植物。四明的官宦人家，田宅都留给子孙后代，园亭留给自己死后埋骨。正如平泉房屋一样，多经易主反复无常，也像驿馆衙门，所以园林亭台也姑且是这样。屠赤水家的娑罗馆如今也仅存娑罗树而已。所谓的“雪浪”等石头，在某家园子里面很长时间了。清明节当天，日月两湖里面游玩的船只非常多，但是因为桥太小，船只不能太大，都是小游船。城墙下一处大点的地方，桃花烂漫柳树成荫，游人席地而坐，一边饮酒一边唱歌，有一首歌曲还被录入《西湖》里。

评析

此篇是描写浙江宁波日月湖风光的一篇佳作，景中寓情，情景交融，这一切均源于作者内心的激荡澎湃。同时，日月两字也组成了“明”，与作者后文的追思遥相呼应，表达了作者对故国的思念之情。

金山⁽¹⁾夜戏

崇祯二年中秋后一日，余道镇江往兖⁽²⁾。日晡⁽³⁾，至北固⁽⁴⁾，舣舟⁽⁵⁾江口。月光倒囊入水，江涛吞吐，露气吸之，噀⁽⁶⁾天为白。余大惊喜。移舟过金山寺，已二鼓矣。经龙王堂，入大殿，皆漆静⁽⁷⁾。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余呼小傒⁽⁸⁾携戏具，盛张灯火大殿中，唱韩蕲王⁽⁹⁾金山及长江大战诸剧。锣鼓喧阗⁽¹⁰⁾，一寺人皆起看。有老僧以手背摋眼翳⁽¹¹⁾，翕然张口⁽¹²⁾，呵欠与笑嚏俱至。徐定睛，视为何许人，以何事何时至，皆不敢问。剧完将曙⁽¹³⁾，解缆过江。山僧至山脚，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

注释

(1)金山﹕在今江苏镇江西北﹐名胜古迹有金山寺、慈寿塔等。

(2)兖（yǎn）﹕兖州﹐在今山东省。

(3)晡（bū）﹕申时﹐即午后三点至五点。

(4)北固﹕即北固山﹐位于江苏镇江﹐由于北临长江﹐形势险固﹐故名北固﹐山壁陡峭﹐形势险要﹐南朝梁武帝曾题书“天下第一江山”来赞其形胜。

(5)舣（yǐ）舟﹕停船靠岸。

(6)噀（xùn）﹕喷﹐吐。

(7)漆静﹕昏暗宁静。

(8)小傒（xī）﹕亦称“小奚”﹐指小男仆。

(9)韩蕲王﹕即韩世忠（1089—1151）﹐南宋名将﹐死后被追封为蕲王。

(10)喧阗（tián）﹕亦作“喧填”“喧嗔”。喧哗﹐热闹。

(11)摋（shā）眼翳（yì）﹕摋﹐揉；翳﹐眼角膜上长的一种妨碍视线的白斑﹐多见于老人。

(12)翕（xī）然张口﹕目瞪口呆的样子。

(13)曙﹕天刚亮。

译文

崇祯二年（1629）中秋后的一天，我经由镇江去往兖州。当日申时到达北固山，在江口停船靠岸。月光明亮澄净如从囊中倾泻而出的流水，江面上波涛涌动，露气与月光浑融一体，天空都变成了白色。我感到非常惊喜。划动小舟经过金山寺，已经是二更时分了。经过龙王堂，进入大殿，殿内寂黑一片。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地上，斑驳稀疏如同残雪映照。我呼唤小奴拿着演戏的道具，在大殿中大张灯火，唱韩蕲王金山及长江大战等几出戏剧。锣鼓声一阵喧闹打破了寺院的静谧，整个寺院的僧众都起来围观。其中有一个年老的僧人用手背擦着眼角，目瞪口呆地望着我们，突然呵欠、笑声和喷嚏一起从嘴里喷出来了。渐渐地，他们想要知道是何人何事为何来，但是又没有人敢上前询问。戏剧演完了天都快要亮了，我们解开缆绳过江离开。山僧送到山脚下，久久地目送我们离去，不知道我们到底是人、是怪，还是鬼。

评析

在夜深人静之时，突然锣鼓喧天，演出了一场喧闹的大戏，惊吵寺僧甚至不知是人、是怪、还是鬼，这种狂行果真是纨绔子弟所为。尽管作者后来经历国破家亡，这里也能看出作者有一种“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自负与自赏。

筠芝亭⁽¹⁾

筠芝亭，浑朴一亭耳。然而亭之事尽，筠芝亭一山之事亦尽。吾家后此亭而亭者，不及筠芝亭；后此亭而楼者、阁者、斋者，亦不及。总之，多一楼，亭中多一楼之碍；多一墙，亭中多一墙之碍。太仆公造此亭成，亭之外更不增一椽一瓦，亭之内亦不设一槛一扉，此其意有在也。亭前后，太仆公手植树皆合抱，清樾⁽²⁾轻岚，滃滃翳翳⁽³⁾，如在秋水。亭前石台，猎取亭中之景物而先得之，升高眺远，眼界光明。敬亭诸山，箕踞麓下；溪壑萦回，水出松叶之上。台下右旋，曲磴⁽⁴⁾三折，老松偻背而立，顶垂一干，倒下如小幢⁽⁵⁾，小枝盘郁，曲出辅之，旋盖如曲柄葆羽⁽⁶⁾。癸丑以前，不垣⁽⁷⁾不台，松意尤畅。

注释

(1)筠芝亭﹕作者叔祖张懋之所建﹐在绍兴卧龙山下。

(2)樾（yuè）﹕树荫。

(3)滃（wěng）滃翳翳﹕云气升腾、烟云弥漫的样子。

(4)磴（dèng）﹕石头台阶。

(5)幢（chuáng）﹕古代原指支撑帐幕、伞盖、旌旗的木杆﹐后借指帐幕、伞盖、旌旗。

(6)葆（bǎo）羽﹕又称“羽葆”﹐仪仗名。这里指以鸟羽为饰的华盖。

(7)垣（yuán）﹕围墙。

译文

筠芝亭原本是一个质朴无华的普通亭子。然而当亭子建好之后，亭子所在的这座山上的景致已到极致了。我家以后再建的任何亭子，都不如筠芝亭，以后再建的任何亭台楼阁、斋院等也都不如筠芝亭。总之，多建一座楼，筠芝亭就多了一座楼的障碍；多建一堵墙，筠芝亭就多了一堵墙的妨碍。太仆公建成这座亭的时候，特别注意亭子外面不能增添一根柱子一片瓦，亭子里面也不能增设一道门槛一扇门窗，这样做就是有前面所说的用意。太仆公在亭子前后亲手种植的树都已有合抱之粗，郁郁葱葱，撑起一片绿荫，就像云气一般弥漫开去的阴凉，如身在秋水旁。站在亭子前面的石台上，能够率先领略到亭中景物，也能登高远眺，一览无余。敬亭山等山峰都在亭子的脚下，山中的溪水曲曲折折，树木高低错落，看着就像溪水流到松叶上一样。从石台往下右转的三道石阶旁边，生长着一株弯腰而立的老松，从松树顶端垂下一根枝干，倒下来的样子像一顶小伞盖，枝干盘曲茂盛，回旋舒展，像以鸟羽聚于柄头的华盖。万历四十一年（1613）以前，松树不高不矮，这使它更加有意境。

评析

张岱的叔祖建的筠芝亭一直是家中后来园亭的审美范本，且再无超越者。这篇小品文展现了作者张岱超高审美品位的家学渊源，筠芝亭的简约美也值得现代人学习和反思。

硚园⁽¹⁾

硚园，水盘据之，而得水之用，又安顿之若无水者。

寿花堂，界以堤，以小眉山，以天问台，以竹径，则曲而长，则水之；内宅，隔以霞爽轩，以酣漱，以长廊，以小曲桥，以东篱，则深而邃，则水之；临池，截以鲈香亭、梅花禅，则静而远，则水之。缘⁽²⁾城，护以贞六居，以无漏庵，以菜园，以邻居小户，则⁽³⁾而安，则水之用尽。而水之意色，指归乎庞公池之水。庞公池，人弃我取，一意向园，目不他瞩，肠不他回，口不他诺，龙山夔蚭⁽⁴⁾，三折就之，而水不之顾。人称硚园能用水，而卒得水力焉。

大父⁽⁵⁾在日，园极华缛⁽⁶⁾。有二老盘旋其中，一老曰：“竟是蓬莱阆苑⁽⁷⁾了也！”一老咈⁽⁸⁾之曰：“个边那有这样！”

注释

(1)硚（jiè）园﹕作者祖父张汝霖晚年所筑。硚﹐坚硬。

(2)缘﹕沿着。

(3)（bì）﹕幽静。

(4)夔（kuí）蚭（ní）﹕蜒蚰（yányóu）﹐俗称草鞋虫。

(5)大父﹕祖父﹐即作者的祖父张汝霖﹐字肃之﹐号雨若。万历二十三年进士。历任兵部主事、山东、贵州、广西副使。

(6)华缛（rù）﹕华彩繁复。

(7)蓬莱阆（làng）苑﹕古代传说中神仙所居住的地方。

(8)咈（fú）﹕否定﹐不赞同。

译文

在砎园中，水萦绕回环其中，这样既得了用水的便利，水又藏在园中仿佛没有一样。

寿花堂，以岸堤、小眉山、天问台和竹径为界限，显得曲折悠长，这是利用了水；内宅，用霞爽轩、酣漱阁、长廊、小曲桥和东篱隔开，显得深邃悠然，这也是利用了水；砎园与庞公池相对，把鲈香亭和梅花禅房截断，显得静谧幽深，这又是利用了水；砎园沿着城墙修筑，有贞六居、无漏庵、菜园以及邻居小户来交互掩映，显得幽静而安宁，这是将水利用到极致了，而水的变化还是要归于庞公池的水。庞公池的水别人看不上，我却能充分利用，使它径自流入砎园，而且不为旁顾，一心一意为我护佑园林，即使旁边的卧龙山蜿蜒曲折，边缘几折想要亲近庞公池水，而庞公池水不为所动。人们都说砎园的建造善于用水，而最终的确也得到水之力。

我祖父在的时候，砎园极其华美富丽。曾有两个老人在园中观赏流连，其中一个老人说：“竟然是像蓬莱仙居一样的地方啊！”另一个老人不赞同地说：“那里哪有这里好！”

评析

江南自古以来大户人家热衷于造园修亭，张岱家族世代修建的园林也颇具特色，与上一篇简约美的筠芝亭不同的是，这里展现的“竟是蓬莱阆苑”般构思精巧的园林，其中对水的充分利用的巧妙手法也值得后人学习。

葑门⁽¹⁾荷宕

天启壬戌六月二十四日，偶至苏州，见士女倾城而出，毕集于葑门外之荷花宕。楼船画舫至鱼⁽²⁾小艇，雇觅一空。远方游客，有持数万钱无所得舟，蚁旋岸上者。余移舟往观，一无所见。宕中以大船为经，小船为纬，游冶子弟，轻舟鼓吹，往来如梭。舟中丽人皆倩妆淡服，摩肩簇舄，汗透重纱。舟楫之胜以挤，鼓吹之胜以集，男女之胜以溷⁽³⁾，歊暑⁽⁴⁾燂烁⁽⁵⁾，靡沸终日而已。荷花宕经岁无人迹，是日，士女以鞋靸不至为耻。袁石公曰：“其男女之杂，灿烂之景，不可名状。大约露帏则千花竞笑，举袂则乱云出峡，挥扇则星流月映，闻歌则雷辊⁽⁶⁾涛趋。”盖恨虎丘中秋夜之模糊躲闪，特至是日而明白昭著之也。

注释

(1)葑（fēng）门﹕苏州葑门位于苏州城东﹐初名封门﹐以封禺山得名；又以周围多水塘﹐盛产葑（茭白）﹐遂改为葑门。

(2)﹕小船。

(3)溷（hùn）﹕肮脏﹐混浊。

(4)歊（xiāo）暑﹕炎热。

(5)燂烁（qiánshuò）﹕炽热﹐炎热。(6)雷辊（gǔn）﹕雷声轰鸣。

译文

天启二年（1622）六月二十四日，我偶然来到苏州，看见男女百姓们全都从城里出来，聚集到了苏州葑门外的荷花宕。楼船画舫和小船小艇都被雇用一空。从远方来的游客，即使拿着几万钱都无法雇用到小船，在岸上急得像是蚂蚁一样团团转。我移动小船前去观看，什么也没有看到。荷花宕中大小船只如同经纬线交织错杂，游览的子弟们吹着乐曲坐在小船上，往来穿梭。船上的美人们都画着精致的妆容，穿着朴素淡雅的衣服，摩肩接踵，热得衣服的重纱都被汗水湿透了。舟楫多得以至于拥挤，歌乐声多得以至于喧嚣，男女多得以至于气味混浊，天气炎热，这样的热闹持续了一整天。荷花宕一年到头没有人迹，这一天，人们却以鞋子不踏到这个地方作为耻辱。袁宏道说：“这种男女人群之繁杂，灿烂美丽的景象，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掀起帷幕就可以看到仕女美丽的笑颜，她们举起衣袖就像是无数云朵飘出峡谷，她们挥动扇子就好像流星划过和月光照射过来，听到她们的歌声就像耳旁有雷声轰鸣波涛翻涌。”大概是人们遗憾虎丘中秋夜模糊看不清，特意到这一天来明白地展现自己吧。

评析

按苏州当地的民俗，每年农历六月二十四日庆祝荷花的生日，这一天全城男女老少都要到荷花宕赏荷花。作者偶然来到却也有船可乘观此胜景，其中描述的“其男女之杂，灿烂之景，不可名状”的情景，也不禁让后世的我们会心一笑。

越俗扫墓

越俗扫墓，男女袨服靓妆⁽¹⁾，画船箫鼓，如杭州人游湖，厚人薄鬼，率以为常。二十年前，中人之家尚用平水屋帻船⁽²⁾，男女分两截坐，不坐船，不鼓吹。先辈谑之曰：“以结上文两节之意。”后渐华靡，虽监门小户，男女必用两坐船，必巾，必鼓吹，必欢呼鬯⁽³⁾饮。下午必就其路之所近，游庵堂寺院及士夫家花园。鼓吹近城，必吹《海东青》《独行千里》，锣鼓错杂。酒徒沾醉，必岸帻嚣嚎⁽⁴⁾，唱无字曲，或舟中攘臂，与侪列⁽⁵⁾厮打。自二月朔至夏至，填城溢国，日日如之。

乙酉方兵⁽⁶⁾，划江而守，虽鱼艖菱舠⁽⁷⁾，收拾略尽。坟垅数十里而遥，子孙数人挑鱼肉楮钱⁽⁸⁾，徒步往返之，妇女不得出城者三岁矣。萧索凄凉，亦物极必反之一。

注释

(1)袨（xuàn）服靓妆﹕华美的服装和精致的妆容。

(2)平水屋帻（zé）船﹕平水﹐地名；屋帻船﹐当地一种能容七八人分开坐的船。

(3)鬯（chàng）﹕同“畅”。

(4)岸帻（zé）嚣嚎﹕岸帻﹐推起头巾﹐露出前额。嚣嚎﹐大喊大叫。这里形容酒徒耍酒疯﹐举止粗鄙﹐大喊大叫。

(5)侪（chái）列﹕同伴﹐同伙。

(6)方兵﹕方国安手下士兵。当时鲁王监国绍兴﹐封方国安为镇东侯﹐负责抗清。

(7)舠（dāo）﹕小船。

(8)楮（chǔ）钱﹕旧俗祭祀时焚烧的纸钱。

译文

清明时节越地有扫墓的风俗，男女都穿着华美的衣服，把自己打扮得十分漂亮，乘坐装饰华丽的船只奏乐欢庆，就像杭州人游湖一样，这样重人轻鬼，大家都习以为常。二十年前，中等人家还用平水屋帻船，男女分开坐，不坐有座位的船，也不鼓吹。先辈开玩笑地说：“以结上文两节之意。”后来逐渐铺张浪费，即使是小门小户，男女一定要使用两坐船，一定要戴头巾，一定要鼓吹奏乐，一定要开怀畅饮。下午一定会在靠近这条路附近的地方游玩，游庵堂、寺院及士大夫家花园。靠近城池时必定鼓吹奏乐，还一定要吹《海东青》《独行千里》，锣鼓齐鸣。喝醉酒的人，一定会耍酒疯，大喊大叫，嘴里哼唱着无字曲，有的还会在船上胡乱挥臂，和同伴打起架来。从二月初一到夏至，城中热闹的景象到处都有，而且日日如此。

顺治二年（1645），方国安手下士兵渡江镇守，无论大小船只一律没收。距离坟墓几十里远的路，子孙几人也只能用肩膀挑着祭品，其间往返步行，妇女已经三年不得出城了。萧然冷落惨淡凄凉，这也是物极必反的现象之一。

评析

作者描写了越地清明风俗之前后变化，读完不禁唏嘘：原来江南清明节是如此热闹繁华的节日，原来大家以前是坐船去扫墓的呀！张岱在此感叹“萧索凄凉，亦物极必反之一”，不仅是对自己一生经历的自省，更是对国破家亡的反思和总结。

奔云石

南屏石无出奔云右者。奔云得其情，未得其理。石如滇茶一朵，风雨落之，半入泥土，花瓣棱棱，三四层折。人走其中，如蝶入花心，无须不缀也。黄寓庸⁽¹⁾先生读书其中，四方弟子千余人，门如市。余幼从大父访先生。先生面黧黑，多髭须，毛颊，河目海口⁽²⁾，眉棱鼻梁，张口多笑。交际酬酢⁽³⁾，八面应之。耳聆客言，目睹来牍⁽⁴⁾，手书回札，口嘱傒奴，杂沓于前，未尝少错。客至，无贵贱，便肉、便饭食之，夜即与同榻。余一书记⁽⁵⁾往，颇秽恶，先生寝食之不异也，余深服之。

丙寅至武林⁽⁶⁾，亭榭倾圮，堂中窀⁽⁷⁾先生遗蜕，不胜人琴之感⁽⁸⁾。余见奔云黝润，色泽不减，谓客曰：“愿假此一室，以石磥门，坐卧其下，可十年不出也。”客曰：“有盗。”余曰：“布衣褐被，身外长物则瓶粟与残书数本而已。王弇州⁽⁹⁾不曰：‘盗亦有道也’哉？”

注释

(1)黄寓庸﹕黄汝亨（1558—1626）﹐字贞父﹐号寓庸﹐仁和（今浙江杭州）人。他是作者祖父张汝霖的好友﹐作者曾向其学举业﹐称其为“举业知己”。

(2)河目海口﹕眼睛像河一样长﹐口像海一样大。

(3)酬酢（zuò）﹕宾主互相敬酒。酬﹐向客人敬酒；酢﹐向主人敬酒。泛指交际应酬。

(4)来牍﹕来信。

(5)书记﹕掌管文书的人。

(6)武林﹕杭州的别称﹐因武林山而得名。

(7)窀（zhūn）﹕埋葬。

(8)人琴之感﹕典出《世说新语·伤逝》﹕“王子猷、子敬俱病笃﹐而子敬先亡。子猷问左右﹕‘何以都不闻消息？此已丧矣。’语时了不悲。便索舆来奔丧﹐都不哭。子敬素好琴﹐便径入坐灵床上﹐取子敬琴弹﹐弦既不调﹐掷地云﹕‘子敬子敬﹐人琴俱亡！’因恸绝良久。月余亦卒。”后多用此典故表达对亲友的哀悼、思念之情。

(9)王弇州﹕王世贞﹐字元美﹐号凤洲﹐又号弇州山人﹐太仓（今江苏太仓）人。先后任职大理寺左寺、刑部员外郎和郎中、山西按察使等。

译文

南屏山的石头没有一块能比得过奔云石。奔云石的名气是因为它的情致，而不是因为它的纹路。奔云石如同一朵被风雨吹落的滇茶花，有一半陷入泥土，花瓣如有三四层棱，重叠有致，人走在其中，就像蝴蝶飞入花蕊之中，不需要更多的装饰。黄寓庸先生在奔云石屋中读书，各地来求学的弟子有一千多人，门庭若市。我年幼时就曾经跟随祖父拜访黄先生，先生面色黝黑，胡须浓密，面颊两边生有鬓角，眼睛是细长的，嘴巴也很大，眉骨和鼻梁一样高耸，张口必笑。待人接物游刃有余。他耳朵聆听客人说话，眼睛看着手中书信写回信，口中吩咐家奴，同时处理眼前那么多杂事，从没有出过一点差错。无论来拜访的客人身份贵贱，一律平等对待，都会拿出酒肉招待，夜晚就与客人同榻而眠。我有一个十分邋遢的书记员去他那里，先生和他同吃同住，并没有将他与别人区别对待，我对先生的人品深感佩服。

天启六年（1626）我到杭州时，看到黄先生的宅院已经颓败倒塌，堂中埋葬着先生的遗体，对先生的逝世感到深切悲痛。我见奔云石仍然黝黑湿润，便对客人说：“希望能够借此石屋，用石头把门垒起来，可以待在里面十年不出去。”客人说：“会有强盗。”我说：“我穿的是粗布，盖的是粗布，身外之物也只有一瓮米和几本破书罢了。王世贞不是说‘盗亦有道’吗？”

评析

世事变化无常，昔日让人尊敬的黄先生已作古多年，而奔云石成色不减，让人不禁唏嘘连连，触发物是人非之慨。

木犹龙

木龙出辽海，为风涛漱击⁽¹⁾，形如巨浪跳蹴⁽²⁾，遍体多著波纹，常开平王得之辽东，辇⁽³⁾至京。开平第⁽⁴⁾毁，谓木龙炭矣。及发瓦砾，见木龙埋入地数尺，火不及，惊异之，遂呼为龙。不知何缘出易⁽⁵⁾于市，先君子⁽⁶⁾以犀觥十七只售之，进鲁宪王⁽⁷⁾，误书“木龙”犯讳，峻⁽⁸⁾辞之，遂留长史署中。先君子弃世，余载归，传为世宝。

丁丑诗社，恳名公人赐之名，并赋小言⁽⁹⁾咏之。周墨农字⁽¹⁰⁾以“木犹龙”，倪鸿宝⁽¹¹⁾字以“木寓龙”，祁世培⁽¹²⁾字以“海槎”，王士美⁽¹³⁾字以“槎浪”，张毅儒⁽¹⁴⁾字以“陆槎”，诗遂盈帙。木龙体肥痴，重千余斤，自辽之京、之兖、之济，由陆。济之杭，由水。杭之江、之萧山、之山阴、之余舍，水陆错。前后费至百金，所易价不与焉。呜呼，木龙可谓遇矣！

余磨其龙脑尺木⁽¹⁵⁾，勒铭志之，曰：“夜壑风雷，骞槎⁽¹⁶⁾化石；海立山崩，烟云灭没；谓有龙焉，呼之或出。”又曰：“扰龙张子，尺木书铭；何以似之？秋涛夏云。”

注释

(1)漱击﹕吹打﹐冲击。

(2)跳蹴（cù）﹕跳跃。

(3)辇（niǎn）﹕古代用人拉着走的车子﹐后多指天子或王室成员坐的车子。

(4)第﹕府第﹐住宅。

(5)易﹕交换﹐卖。

(6)先君子﹕已去世的父亲﹐即作者的父亲张耀芳﹐曾任鲁王右长史。

(7)鲁宪王﹕即朱寿鋐﹐万历二十九年被封为鲁王﹐去世后谥宪王。

(8)峻﹕严厉﹐苛刻。

(9)小言﹕短小的诗词。

(10)周默农字﹕周默农﹐字又新﹐山阴（今浙江绍兴）人﹐曾任职于南京国子监。作者好友。字﹐写字﹐命名。

(11)倪鸿宝﹕倪元璐﹐字玉汝﹐号鸿宝﹐上虞人。天启二年进士﹐官至户部尚书、礼部尚书。以书画名于世﹐张岱称其为“古文知己”。木寓龙﹐亦作木禺龙﹐即木雕的龙﹐古代祭神时用。

(12)祁世培﹕祁彪佳﹐字虎子﹐又字幼文、弘吉﹐号世培﹐别号远山堂主人﹐山阴人。天启元年进士﹐曾任苏松府巡按。作者称其为“字画知己”。

(13)王士美﹕王业洵﹐字士美﹐余姚（今浙江余姚）人。为刘宗周弟子﹐善琴。

(14)张毅儒﹕张弘﹐字毅儒﹐善诗文。他是作者的堂弟﹐作者称其为“诗学知己”。

(15)尺木﹕传说中龙升天时所凭依的短小树木。

(16)骞槎（qiānchá）﹕语出“张骞泛槎”的典故。因张骞是世所公认的丝绸之路的开辟者﹐该典故具有深远影响﹐尤其多引用于唐朝的边塞诗、传奇和敦煌变文用典中﹐深入历代文学样式的诸多方面。槎﹐木筏。

译文

木龙出自辽海，经历了风浪的冲击，它的形状就像巨浪跳跃的样子，全身附着许多波纹，开平王常遇春在辽东得到它，并用专车把它运到京城。后来开平王府遭遇火灾，大家都认为木龙也被焚毁成为焦炭了。等到扒开瓦砾，发现木龙埋在地下几尺深，火没有烧到它，大家对此都感到非常惊奇，于是就把它称作“龙”。不知道什么缘故木龙后来被拿到集市上兜售，家父用十七只犀角酒杯买到了它，意欲进献给鲁宪王，因为进献的章表上误写了“木龙”二字，犯了忌讳，被鲁王严词拒绝，于是它就留在了父亲的长史官署中。父亲去世后，我把它运回家中，当作传世之宝。

丁丑年（1637）朋友们起诗社，我就请诗社里的名人给它起个名字，并赋短诗来歌咏它。周墨农起名为“木犹龙”，倪元璐起名为“木寓龙”，祁彪佳起名为“海槎”，王业洵起名为“槎浪”，张弘起名为“陆槎”，为它所赋的诗甚至汇集了整整一册。木龙体积庞大，重达一千多斤，从辽东到京城，到兖州，到济州，走的是陆路。再从济州到杭州，走的是水路。最后从杭州到江边，到萧山，到山阴，到我家，水路、陆路交错。除去购买时的花费，前后所有花费有一百两银子。哎呀，木龙真是际遇难得啊！

我磨平木龙头上的尺木，刻上铭文：“幽谷中风雷大作，好像张骞所乘的船化为巨石；大海波涛卷立而起，高山震荡崩塌，烟云在空中翻滚；有人说有龙要出来了。”又写道：“扰龙的张岱，在龙头的尺木上刻下铭文。用什么来比拟这木龙呢？秋天的波涛，夏天的云。”

评析

张岱除了景物描写清新自然之外，本篇短小精悍的小品文，也尽显他长于叙事状物之才，尤其张岱刻在木犹龙上的铭文：“夜壑风雷，骞槎化石；海立山崩，烟云灭没；谓有龙焉，呼之或出。”好像一幅惊天动地、壮阔富丽的龙出世的画面在眼前展开。

天砚

少年视砚，不得砚丑。徽州汪砚伯至，以古款废砚，立得重价，越中藏石俱尽。阅砚多，砚理⁽¹⁾出。曾托友人秦一生⁽²⁾为余觅石，遍城中无有。山阴狱中大盗出一石，璞⁽³⁾耳，索银二斤。余适往武林，一生造次⁽⁴⁾不能辨，持示燕客⁽⁵⁾。燕客指石中白眼曰：“黄牙臭口⁽⁶⁾，堪留支桌。”赚⁽⁷⁾一生还盗。燕客夜以三十金攫去。命砚伯制一天砚，上五小星一大星，谱曰“五星拱月”。燕客恐一生见，铲去大小二星，止留三小星。一生知之，大懊恨，向余言。余笑曰：“犹子比儿⁽⁸⁾。”亟⁽⁹⁾往索看。燕客捧出，赤比马肝，酥润如玉，背隐白丝类玛瑙，指螺细篆，面三星坟起⁽¹⁰⁾如弩眼，着墨无声而墨沉烟起，一生痴瘛⁽¹¹⁾，口张而不能翕。燕客属余铭，铭曰：“女娲炼天，不分玉石；鳌血芦灰，烹霞铸日；星河溷扰，参横箕翕。⁽¹²⁾”

注释

(1)砚理﹕砚的门道。

(2)秦一生﹕作者好友﹐绍兴人。性好山水声伎、丝竹管弦。作者写有《祭秦一生文》。

(3)璞﹕璞玉。

(4)造次﹕仓促、匆忙。

(5)燕客﹕张萼﹐字介子﹐号燕客﹐张岱叔叔张联芳之子。

(6)黄牙臭口﹕这里是说石头品质低劣。

(7)赚﹕哄骗。

(8)犹子比儿﹕语出《千字文》﹕“诸姑伯叔﹐犹子比儿。”犹子﹐侄子。原意是对待姑姑、叔伯辈﹐要像他们的亲生子女一样﹐这里是指张岱安慰秦一生﹐把砚台在燕客手里当作是在他自己手上一样。

(9)亟（jí）﹕急切。

(10)坟起﹕隆起、突出。

(11)痴瘛（zhì）﹕呆痴。

(12)“女娲炼天”六句﹕女娲补天﹐不分玉石来炼石；折神鳌的四足来支撑天﹐用芦灰来堵洪水﹐烹煮天边的红霞来铸造太阳；星河混沌﹐拨动参箕两星宿以澄清玉宇。

译文

年幼时候我看砚，并不能识别美丑。徽州汪砚伯到来，在废弃的砚上题几款古字，立刻让废砚身价百倍，越中收藏的石头都赶不上它的价值。后来当我看过很多砚之后，渐渐看出了些砚的门道。我曾经嘱托朋友秦一生为我寻访好的石头做砚，他找遍全城都没有找到。听说山阴狱中大盗出售一块璞石，他花了二斤银子买了这块石头。我恰好去了杭州，秦一生仓促间也无法辨认这块石头的好坏，就拿去给张燕客看。燕客指着石中的白眼说：“这块石头品质低劣，只能用来垫桌脚。”燕客哄骗秦一生把石头还给了大盗。当天夜里燕客就花了三十金把石头从大盗那里买走了。然后燕客叫汪砚伯制作了一块天砚，上面有五颗小星和一颗大星，叫作“五星拱月”。燕客害怕被一生看见，就铲去大小两颗星，只留下三颗小星。后来秦一生知道了这件事，向我说起这件事时非常懊悔。我笑道：“这玉石在我手里与在燕客那里是一样的。”于是我们急忙去找燕客索要观赏。燕客捧出了这块砚台，只见红得像马肝，温润如玉，隐隐约约可以看见背面有像玛瑙的白丝，上面刻有细小的篆文，正面凸起像弩眼的三星，着墨没有声音且墨沉下去后隐隐有烟升起，一生看得呆了，张着嘴合不拢。燕客请我题铭，我题道：“女娲炼天，不分玉石；鳌血芦灰，烹霞铸日；星河溷扰，参横箕翕。”

评析

一方砚台，经历如此有趣，秦一生的憨厚，张燕客的狡诈，张岱的宽和，跃然纸上，情趣盎然。由人及砚，可知物之美丑；以砚度人，可窥人性之美丑。

吴中⁽¹⁾绝技

吴中绝技：陆子冈之治玉，鲍天成之治犀，周柱之治嵌镶，赵良璧之治梳，朱碧山之治金银，马勋、荷叶李之治扇，张寄修之治琴，范昆白之治三弦子，俱可上下百年，保无敌手。

但其良工苦心，亦技艺之能事。至其厚薄⁽²⁾深浅，浓淡疏密，适与后世赏鉴家之心力、目力针芥相对⁽³⁾，是岂工匠之所能办乎？

盖技也而进乎技矣⁽⁴⁾。

注释

(1)吴中﹕今属江苏苏州﹐泛指吴地。

(2)厚薄﹕好坏。

(3)针芥相对﹕即针芥相投﹐比喻性情契合﹐相互合得来。

(4)进乎技矣﹕语出《庄子·养生主》﹕“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进﹐进了一层﹐含有超过、胜过的意思。乎﹐于、比。

译文

吴中的绝技有：陆子冈的苏州玉雕；鲍天成的犀角雕刻；周柱的镶嵌；赵良璧制作的梳子；朱碧山的金银器雕刻；马勋、荷叶李做的苏州折扇；张寄修制作的琴；范昆白制作的三弦琴。这些人都可以流传百世，没有什么人可以和他们相提并论。

然而这些身怀绝技的匠人们苦心孤诣，也只能是在技艺上极力提高自己，至于东西高低优劣的评价，还要靠与后世鉴赏家心力、目力上的心神相合，而这些就不是能工巧匠所能办到的事情了。

这大概是因为鉴赏高于技艺。

评析

作者提到的这些各具特色的“俱可上下百年，保无敌手”的技艺大师，令现今这个多为工匠而难为大师的社会的人们心生无限向往。后文提到的能工巧匠与鉴赏家的关系，不禁让人联想到千里马与伯乐的关系，知音难觅宁断琴，高山流水无处寻。

濮仲谦⁽¹⁾雕刻

南京濮仲谦，古貌古心，粥粥⁽²⁾若无能者，然其技艺之巧，夺天工焉。其竹器，一帚一刷，竹寸耳，勾勒数刀，价以两计⁽³⁾。然其所以自喜者，又必用竹之盘根错节，以不事刀斧为奇，则是经其手略刮磨之，而遂得重价，真不可解也。

仲谦名噪甚，得其一款，物辄腾贵。三山街⁽⁴⁾润泽⁽⁵⁾于仲谦之手者数十人焉，而仲谦赤贫自如也。于友人座间见有佳竹、佳犀，辄自为之。意偶不属，虽势劫之、利啖⁽⁶⁾之，终不可得。

注释

(1)濮仲谦﹕濮澄﹐字仲谦﹐民间竹刻艺人。作者《夜航船》亦有记载﹕“竹器﹕南京所制竹器﹐以濮仲谦为第一﹐其所雕琢﹐必以竹根错节盘结怪异者﹐方肯动手﹐时人得其一款物﹐甚珍重之。”

(2)粥粥﹕卑恭和顺的样子。

(3)价以两计﹕价值以两倍计算。

(4)三山街﹕在今南京﹐因临近三山门而得名。

(5)润泽﹕收到好处、恩惠。

(6)啖（dàn）﹕利诱、引诱。

译文

南京濮仲谦有古人风范，给人卑恭和顺似懦懦无能的感觉。然而他的雕刻技艺巧夺天工。他只用一把扫帚、一个刷子，一方竹片，只需几刀雕刻，做出来的竹器价值立即翻倍。然而，他自己最喜欢的竹器，一定是用盘根错节的竹子，以不用刀砍斧削为奇绝，只经过他的手略微刮磨一下，就能获得高价，真让人不可思议。

濮仲谦名声大噪，只要是他签名题字的物品，价格就会飞涨。三山街上就有几十人因为濮仲谦而获利，而濮仲谦依然赤贫自如。他与友人座谈间见有佳竹、佳犀，就会立即动手雕刻起来。如果不合他的心意，即使以势压人、以利诱惑，最后也得不到他的作品。

评析

濮仲谦，明清之际名扬南京的竹刻艺术家，作者用“古貌古心”来形容他的长相气度实在是非常合适，这是一个可以“赤贫自如”、不畏权势、全凭心意雕刻的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