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夏 Summer

放牧人生:湖区故事 作者:詹姆斯·里班克斯 著


夏 Summer

我在这个国家活了大半辈子,但从没有感觉我属于它……这很奇怪……我从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氛围……这里所有的氛围……我不得不提起它,因为这太奇妙了。孩子们在这种力量的驱使下拒绝村外的所有人和所有事……村子里的孩子……相信自己拥有外来者绝不会有的东西,这种神秘的生活是如此完美,根本无须再浪费时间去探寻其他事物。

——达夫妮·埃林顿(Daphne Ellington),教师,引自罗纳德·布莱思(Ronald Blythe)作品

《阿肯菲尔德》(Akenfield,1969)

万物生息,无始无终。日升日落,一日往复;春去秋来,四季更迭。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阳光、雨露、霜雹、风雪,循环更替。叶落于秋,复繁于春。地球在浩瀚的宇宙中无止尽转动。阳光和煦,青草随之生发繁茂。牧场和羊群久经自然考验,远超人类个体生命。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劳碌一生,终不免消逝,仿佛冬季就要飘落拂过大地的橡树叶般来去一季。每个个体都是永恒之物的微小组成,它是如此坚实、牢靠与真实。我们的农耕生活方式数千年来深深植根于这片山川的泥土之中。

1974年7月末,我生在一个以一位老人和他的两个牧场为中心的家庭。他是一位骄傲的农夫,名字叫做威廉·休·里班克斯(William Hugh Rebanks),但他的兄弟们常叫他“休伊”(Hughie),而我则叫他“爷爷”。每次与他亲吻道晚安时都能触到他脸上硬硬的胡须。他闻起来有股牛羊的味道,虽然只有一颗发黄的牙,但却能像豺一样用它啃光羊排上的肉。

他有三个孩子。两个女儿都嫁给了能干的农夫,还有一个就是我父亲。父亲是他最小的孩子,将会继承他的牧场。我则是他最年幼的孙子,也是唯一继承了他的姓氏的孙辈。从我开始记事到他去世的那一天,我一直觉得他总是闪耀着太阳的光芒。当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他的世界的王者,就像《圣经》中的族长。他不必向谁脱帽致敬。没有人告诉他应该如何行事。他一生谦逊,但却因深知自己实实在在属于世界上这片土地而感到骄傲、自由和独立。我人生最初的记忆都与他有关,那时我就盼望着将来某天能成为像他一样的人。

我们在英格兰西北部偏远湖区的山间牧场生活和劳作。从彭里斯(Penrith)向西沿主路而行,左侧的两座圆形山之间就是马特戴尔(Matterdale)山谷,我们就在这儿经营牧场。从我们屋后的山峰向北望去,越过远处波光粼粼的索尔维(Solway)河湾就是苏格兰。初夏时节我总会忙里偷闲,爬上山顶,跟我的牧羊犬坐在一起,花上半小时欣赏这大好风光。向东望去,“英格兰的脊梁”奔宁山脉(Pennines)和伊顿谷(Eden Valley)的大片良田尽收眼底。湖区和奔宁山脉之间的这座山下延伸出土地和村庄,而我的家族的历史在这里绵延了至少六个世纪甚或更长时间,一想到这我就不禁莞尔。我们塑造了这方水土,同时这方水土也造就了我们。我的家族世世代代在这里生活、劳作和死亡,正是他们和像他们一样的人成就了这方天地。

归根结底,这是人力驯化的一方景致。过去数万年间,无数男女用他们的行动定义了这里每一寸土地。山中遍布矿洞和采石场,我们身后看似野生的森林曾经也被大片定期修整以利于林业采伐。与我相关和我所关心的每一个人,几乎都生活在这片山景中。当我们称之为“我们的”山水时,是从事实和精神两方面阐述这一事实,绝无偏颇。这片山水就是我们的家,很少有人弃之远去,或长久逗留他方迟迟不归。这看起来似乎有点缺乏想象力或冒险精神,但我不在乎。我爱这个地方,对我而言,这是一切开始和结束的地方,其他所有地方仿若无物。

从这座山头俯瞰,我看到一群被遗忘的人们打造的一片水土。这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人造之地,是一片被牧场、院墙、篱笆、堤坝、道路、溪流、沟渠、畜棚、采石场、森林和巷道分割和定义的风景。我能看见我们的牧场和繁多的活计,而我应该正忙于这些工作而不是在山顶虚度时光。我看见羊群爬上墙头,跃入下面的干草牧场,我知道我应该停止浪费时间,不再像个诗人或一日游游客那样发白日梦,而是赶紧做些事情。向西眺望,我看到湖区高耸的群山,这些山全年一半的时间都被白雪覆盖,而从其中最高的山峰可以看到爱尔兰海。南面的山峰阻挡了我的视线,山那边是英格兰的其余部分。湖区相对而言并不大,只有800平方英里。如果你从外太空俯瞰我们的土地,你会看到我们位于一小片山谷地带的东沿。即使依照湖区的标准来衡量,我们的山谷也非常小,就是被群山环绕的有田地和草场的一块盆地,零星点缀着少许农庄。开车只需五分钟就能从一头开到另一头。放眼望去,我能看到一英里外山谷另一头的邻居们,还能听到他们在山边赶羊集合的声音。我们生活和放牧的山谷在我脚下延伸开去,就像一位老人双手向上捧成杯状。

这一片山水自有令人喜爱之处。夏季,多数人都会觉得这儿格外苍翠繁茂。这里一派“田园风光”,并且“气候温和”,是一个兼有暴雨和温暖夏季的地方,简而言之,就是适宜夏季草类生长的绝佳之地。作家们早就注意到,以人口规模衡量,这是一片可以私享的景致。群山脚下古老的公用地上,粉刷过的白色农舍环抱着山脚。另有一些农庄点缀在谷底稍高一点的地方,或是谷底大片湿漉漉的地中冒出的犁沟上,其中就有我祖父住过的房子。我们是这里大约300户农庄家庭中的一员,共同维持着这方水土及其古老的生活方式。

我的祖父生于1918年,他出生在一个默默无闻、非常平凡的农民家庭。那时候他们主要在伊顿山谷的腹地生活和劳作。据书面资料记载,我的祖父来自一个农业家庭,这个家庭一代又一代的人都在为生计苦苦挣扎,偶尔能相对安定下来,却又很快沦为佃农、牧场工人或靠救济生活,甚至更糟。这些故事湮没在一份难以辨认的16世纪的手抄本中,这个手抄本属于教堂记录,上面记录着村子里的人们出生、死亡和婚姻的情况,而他们的后代仍然在这些村子里生活和劳作。我的祖父经历十分简单,他也是那些被遗忘的沉默的大多数中的一员,这些沉默的大多数在这里生活、劳动、恋爱、死亡,没有留下太多能证明他们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书面记录。在其他人眼里,他就是一个无名小卒,作为他的后代,我们也仍然无名无望。但这就是关键所在。像我们这里一样的景致,正是由这样一群默默无闻的人创造出来,并且保持至今。正因为如此,当学校教育我们以一个“死掉的富有白人男性”视角来认识这片土地的历史,我会如此震惊。这是属于谦卑勤劳的人的土地。我们这方水土的真正历史应该是小人物的历史。

闹钟在床边的桌上振动。我伸手过去按停它:才凌晨4:30。我还在半梦半醒间,黎明的光却已溜进房间。我看见妻子的肩膀,她的腿蜷在床单上,两岁的儿子正躺在我们中间,他总是在夜里跑过来占据这个位置。我静静地拿起衣服走出房间。太阳很快就会从山边升起。

我到厨房拿起一盒牛奶喝起来。我还处于半醒状态,只能机械地穿上衣服。在赶去山地羊圈门口集合前,我还有半小时时间。我们要把山上的羊群集中起来剪羊毛。我的脑子也开始了自动确认工作。

工作服:√

早餐:√

三明治:√

靴子:√

我走到畜棚,两只牧羊犬弗洛斯(Floss)和坦(Tan)迫不及待地跳起,摇动身体,发出嗷嗷的声音,直到我解开它们的锁链才消停。它俩知道我们要上山。我给它们喂了些吃的,这样稍后需要的时候它们才有力气。一个牧羊人在山上如果没有一只健壮的牧羊犬或其他狗,就一无是处。山地绵羊还带有野性,能察觉哪里有漏洞,如果没有聪明的牧羊犬协助,它们就会逃跑,制造一大堆麻烦。狗能去很多人无法去的地方,它们能跑去峭壁、碎石坡等地方把母羊赶下来。我准备离开的时候,坦迅速冲出畜棚,一跃跳上四轮摩托车,弗洛斯紧随其后。

给牧羊犬喂食并装上车:√

四轮摩托车:√

油:√

栖息在畜棚门梁上的燕子们被两只狗的动作惊得四散而逃。小燕子们几天前才羽翼丰满起来,现在整个燕子家族掠过我的头顶朝草场飞去,它们可以在青草和蓟草丛上空嬉戏一整天。

此刻,一道道粉色和橙色的光线正越过山边。太阳升起来了。

这是夏季最热的日子,走在路上就能感受到柏油路面上热气蒸腾。阳光。尘土。苍蝇。蓝天。在这种炎热的日子里驱赶羊群真是难以忍受,而就在过去八九个月里,天气还那么阴冷潮湿,让人完全无法想象会有这么热的一天。正午时分,羊群会热得气喘吁吁,躲去阴凉地和岩石间的缝隙乘凉,很多羊会消失不见。这种天气对牧羊犬来说也太热了。如果让它们在高温和潮湿的天气干太多活,很可能会要了它们的命。所以我们选择早开工,在阳光变得炙热前把事情做完。

直到昨天晚上我才知道今天的赶羊任务。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洗澡。妻子把电话接了进来,我假装自己不是在浴室里。电话是邻居艾伦(Alan)打来的,他是一个上了年纪、受人尊敬的农民,在山上有很多羊,干这行比我早得多。他是领头人,你也可以把他看做一个有地位的自耕农,他召集公权人(commoner)一起干活。把山地农民召集起来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我一点也不羡慕他的工作。他也不会多说废话。

“我们明天要在山上集合。”

“好的。”

“早上5点在山上羊圈门口见。”

“好的。”

然后他挂断电话接着打给其他人。

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因为时候到了,该剪羊毛了,但这是个需要多方配合的工作,要有合适的天气,男人们还得空出时间来。这有点像等待诺曼底登陆,直到电话响起,或是路上有人经过时朝你大喊“就是明天”,你才知道时候到了。

这种集体劳动历史悠久,所有在开放公共牧场放羊的人聚集在一起,让他们的牧羊犬把羊群从山上赶下来。我们的山上有大片没有围起来的荒野草地和山地,上面大约有十群不同的羊。因为没有大型猎食动物,我们让羊群自行在山上吃草,一年中只有在产小羊、剪毛和其他对羊群很重要的活动时才把它们赶下山。我们的公共领地周边还有其他开放的山地和山头,别的农民负责耕种,所以理论上我们的羊群可以逛出湖区范围。但它们不会这么做。它们很清楚自己在山上的活动范围,是“被划分了放牧区域的”——在它们还是羊羔的时候,妈妈就教会了它们归属感——这是数千年来从未间断的学习链。只有打破这种原始链条,才能卖掉山上的这些羊。据说这是西欧地区最棒的一片公共土地,这片土地孕育了一种比当今世界其他地区更古老的农业方式。

我们今天集合的山地牧场并不属于我们,它属于国民信托基金会。其他山地牧场则属于其他所有者,但我们享有古老的合法权利,可以在这些地方放牧一定数量的羊群。这些山地很多都是由像比阿特丽克斯·波特(Beatrix Potter)这样富有的捐助人捐赠给国民信托基金会的,他们相信这个组织能够保护这片土地及其特有的生活方式。他们在捐赠时通常会强调,必须保证这些地方的山地羊群为赫德威克羊(Herdwick)

一片土地可能有多个不同的所有者。我们这片山地的放牧权被分成几个区域,叫做“定额牧区”(一种分享共有权的方式),你有权在所拥有或租用的每块定额牧区里放牧一定数量的羊群(我们这片山地上的每块定额牧区可放牧六只羊)。通过购买、出售和租用定额牧区,老一辈农民得享退休生活,下一代也能继承他们的羊群和放牧权。山地的所有者并不一定拥有定额牧区,因此也不能在自己的土地上放牧,除非有多余的放牧权。放牧权掌握在我们这些年轻的公权人手里。“公权人”并不是一种恶意称呼,反而值得骄傲。这意味着你对某种有价值的东西具有权利,你要为山地的管理做出贡献,并且与其他农民一样参与到这片土地的生活中。如果你放牧赫德威克羊或斯韦尔代尔羊(Swaledale),而它们又属于山上的公共放牧区,按照规定,你就属于某个“公权人”组织。这是封建领地制度遗留下来的一种奇怪权利,那时候人们向领地贵族缴纳捐税(包括武器),以换取在贫瘠的山地放牧的权利。不过现在已经不用再支付捐税了。贵族要么消失了,要么为了避免麻烦而不来找我们麻烦,因为我们被惹恼的时候可是非常难对付的一根筋。这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所以通常是我们农民获胜。我们是古老农业系统和生活方式的微小组成部分,得益于一直以来的贫穷和相对的闭塞,还有早期自然保护运动对变革的抵御,这一系统和生活方式在这片土地保存了下来。

我家的母羊和小羊已经在山上待了近八周。它们是赫德威克羊,产自湖区山地,经过几个世纪的培育,已经完全适应这里的水土、气候和放牧方式。它们有两大特点:能够熬过寒冬和其他艰难时刻,在春夏季产出优质羊羔,并在群山中把它们养育长大,使这个家族不断有小母羊延续后代,牧场则有多余的羊羔可以出售。

我把它们留在山上的八周时间里,大多数时候都不见其踪影。夏季水草丰美,它们自能照顾好自己。我们的牧羊文化就包括让羊脱离监管自由吃草。只有带着双生子的母羊才需要在有围栏的较低坡地上待着,我们称之为“保证摄入量”或“保证配额”,因为它们需要更丰富的营养来养育双生子,光靠大山是不够的。因此,我也很迫切地想要再次见到它们,确认它们是否还活得好好的。最重要的是,我很想知道我的小羊羔们长得怎么样了。5月我把它们带到这里的时候,它们才一个月大,现在已经是7月的第二周。当我穿过高地走向山地牧场大门时,空中还弥漫着薄雾,但冉冉升起的太阳已经开始驱散云雾。

我第二个抵达山地牧场门口。有一个牧羊人总是第一个到,我怀疑他是失眠症患者。

准时到达山地牧场门口:√

山地牧场门口很快聚集了八到十个男男女女。各式各样的牧羊犬和其他跃跃欲试的混种犬兴奋地转着圈,偶尔会有点小混乱。每个人都穿着短袖上衣,脚蹬靴子,头戴遮阳帽,一副与时尚绝缘的打扮。我们肩上都挂着破旧的饵袋(bait-bag),里面装着三明治、汽水和蛋糕。遇到坏天气的话,我们会紧张地盯着天际,望见大片的云拥抱着山地牧场。如果云层太低,我们就不得不打道回府,晚点再过来。在糟糕的天气里待在山上是件危险的事,大雪更是会要人命。但今天只需担心一件事:高温。有一个牧羊人迟到了,大家都焦急而郁闷地等待着。我们一边站着等,一边念叨他。

“他总是迟到。”

“就是起不来,讨厌的家伙。”

“我们先走吧。他会赶上来。”

“别,我们最好还是等等。”

“噢,他终于来了。”

一辆四轮摩托车正沿着山地牧场边的小道疾驰而上,一个略显慌张的牧羊人喃喃地道着歉。他的一群小羊羔跑到了马路上,他在山下花了一些时间把它们赶回去。

这不是什么大事。我们要赶紧上路,极速前进。母羊和羊羔还在高耸入云的山地牧场。

最年长的牧羊人的作用如同战场上的将军。电影《祖鲁战争》(Zulu)中有这样的场景,当地土著的作战计划像“野牛的角……像钳子一样围过来,包围住你”。这有点像我们聚集起来走向山地牧场的状态。六到八个人和至少十二只狗,一起走几个小时(在适合骑行的路段使用四轮摩托车可以加快速度),所有人需要像一个团队那样协作。抵达山地牧场后,你需要根据来自不同牧场的羊身上的不同染色标记,将公共牧区里自己的羊和邻居的羊区分开来。数错了羊、弄错了标记或是牧场的位置,可能会引起可怕的混乱,把羊赶到隔壁的公共牧区,我们就要付出不必要的劳动。虽然我们都站着在聊天,但这可是一项严肃的工作。我们必须按计划行事,不能瞎胡闹。

肖迪(Shoddy)是我们中间经验最丰富的牧羊人之一,他被指派去山顶清查那些距离较远的峭壁,那儿地势非常高,绿草连着蓝天。最能干的人和狗往往被派去最艰难的地方。他将指定合围的最远界线,有羊试图逃跑时,他则充当拦截队员,从最远端把它们赶回来。

乔(Joe)是一名比较年轻的山地牧羊人,带着能干的狗,他的任务是清查合围圈左侧的一条狭长深谷(我们称之为涧谷,经由河水几个世纪的冲刷而成),那是我们的公共牧区与下一片公共牧区交界的地方。一只得力的狗能依口哨行事,左突右袭,或是在狭小空间停住不动,小心地将羊带离峭壁。年纪较小或训练不足的狗则无法胜任这些,更糟的是,它们还有可能把碎石坡或岩壁上的羊吓得跑向更危险的地方。

他们都是优秀的山地牧羊人,他们的狗也是能干的帮手。他俩分头行动,一个骑着四轮摩托车上路,另一个则大步越过欧石楠花丛。

还有两三个人跟着乔去了山地牧场的左边,负责把羊群向右赶。同时,每隔半英里还有一个人蹲点接应他们。负责接应的人都有固定的接应点。

我们每个人都尽可能不让羊回窜,如果有一只称职的狗就很容易做到,没有的话就不行。人和牧羊犬之间的联结协作是山地放牧的关键。

我是合围圈的倒数第一个接应人。我要在远处接应肖迪,待在被称为“石堆”的地方等其他人,这就是我的任务。确认无误。

最年长的牧羊人带着几个人去了右边一条尘土飞扬的老路。他要把邻居的羊赶开,把我们的羊找回来:他是这次合围不可或缺的主力。

大家呼喝着各自的狗,有些狗太兴奋,正跟着别的牧羊人前进。几小时后我们将穿过泥炭崖地在远处会合,草地上凸起的泥炭沼泽像绿色或棕色的小岛一样,从地面缓缓升起。眼前是一片高低起伏的泥炭汪洋,一些直径20或30英尺,还有一些面积有几英亩。流水冲刷而成的小沟壑和溪谷把它们切割开来,形成一人高或更深的危险的黑色泥炭峭壁,一不小心就会掉进去。羊喜欢把背部靠在这些泥炭峭壁表面磨蹭,羊毛都染成了炭黑色,而我们也因此知道了它们在哪儿活动。在泥炭崖壁之间被遮蔽的低洼地里,羊很可能湮没不见踪影,而四轮摩托车则很容易翻车,所以需要集中精力巡查泥炭沼泽,确保羊群都被牧羊犬赶上回家路。而在远处,我们将在狼崖(Wolf Crag)会合,形成合围,围住所有的山地牧区,保证羊群回家的方向是正确的。

在山地牧场门口集合完毕后,我们迅速开始了这一天安静、孤独的工作。大多数时间我们各自远离,虽然是在协力干活,彼此之间却远得无法交谈。这是与狗为伴的一天。山地牧羊犬是一种特殊的物种,它们像旧靴子一样坚韧,同时又十分聪明,能半独立地翻山越岭完成任务。我很幸运,拥有两只能干的“田野”牧羊犬——边境牧羊犬。它们在溪谷低洼地干起活来游刃有余。它们会匍匐缓行,也能随时冲向目标,牢牢控制住羊群。它们就是我的骄傲和欢乐之源,但它们并不是优秀的山地犬(至少目前还不是)。这两种犬完全不同。山地犬的特点是:强壮,聪明,很少依靠眼睛,更多的是听从指挥,或是在未收到命令时动用自己的智慧。

翻越山地的时候,我们看到一些母羊待在远处山坡的一条深谷里,这些羊本应该待在我们的公共牧区。我担心它们走得太远了,今天没法把它们赶回家。我想着它们稍后会跟邻近公共牧区的羊一起出现,这样我们就能抓到它们。但负责清理这条溪谷的乔已经派出狗去追赶它们。从他所在的地方很难看到这些羊,它们走得太远,他比我们离它们更远。牧羊犬沿着山路蹒跚向上攀登,向着天际线越爬越高。一两声口哨就能确保它朝着羊群进发,但它还看不见那些羊,因为全被地势遮挡住了。随后,牧羊犬看见了羊群,它知道自己就是为这群羊而来,知道该做些什么。它绕到它们后面,把它们赶离峭壁。羊群曲折移动,它们转身朝坡下走,向着我们走回来,接着消失在远处溪谷下。在我们把牧羊犬派出去十分钟后,羊群从溪谷爬了上来,近在咫尺了。它们被打败了,而且自己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它们顺从地小跑过沼泽地,加入回家的羊群行列。乔的牧羊犬看到羊群已经归队,就转身向着山坡下跑回主人身边。乔远远地向我们挥了挥手,然后继续干活。这样的狗简直就是无价之宝。我看着它爬到天际线那么远的地方,敬畏得微微张开了嘴。然后我不得不闭上嘴,以免显得太傻。我的狗虽然也有很多优点,但却不能做到那样。我们不容易被打动,但刚才看到的情景,却让我们肃然起敬。

一个上了年纪的牧羊人转头对我说:“这真是一只能干的山地犬。”

“是的,”我对此表示赞同,“但别告诉他,他会骄傲的。”

在山地牧区的远端,我依照指示等待着。我不知道过了多少秒、多少分,或多少小时,因为完全没有时间概念。

被派到我后方的人赶着羊群朝家走,而我就这样看着他们。乔基本上清查完了溪谷,我跟他一起抄近路穿过山地牧区的远端。牧羊犬们追着一只赫德威克公羊从我们身旁跑过,我们就停下来“欣赏”这一幕。

“快看呀。”

“嗯。”

“是你的羊。”

“我知道。”

“它的妈妈刚独自走过。”

“现在看来,它会赢。”

“也许。”

“等着瞧吧。”

他走在我身后,赶着羊群穿过欧石楠花地。我越过天际线,把羊群朝下赶向乔,并清查那些泥炭地。我现在是离家最远的一个。我的世界在我们脚下延伸,三种土地组成了我们的世界:草甸(或“水草地”)、沼泽开垦地和山地牧场。羊群一年中就在这三种土地上按照安排好的日程活动,这也就是一年的农活。

山地放牧本质上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夏季,山地牧草丰茂,凭借这一优势,牧民们可以依靠放牧解决基本生存问题,或是卖掉羊群赚点钱。山地放牧的耕作方式也就这样在漫长的演化中留存下来。

不弄清楚一件事情过去的情况,后来又发展成什么样,就没法讲清整件事。这听起来有点像鸡和蛋的先后问题(如果你愿意,也可以换成羊和羊羔)。我把我们全年工作的基础流程稍微解释一下,也许有助于理解。简单来说,我们的工作就像下面这样……

盛夏时节,我们得保证小羊健康成长,把母羊和小羊从山地牧场或沼泽开垦地赶下来剪羊毛,并为冬季准备草料。

秋季,为了秋季大市集,我们又把羊群从山地牧场或更高的地方赶下来,把小羊与它们的妈妈分开(妈妈们不久就能恢复过来),处理好多余的小羊和母羊,在“山地牧场丰收季”把它们卖掉。在这短短的几周时间里,通过向低地农民出售多余的育种母羊,并向其他育种人高价出售少量高品质的育种公羊,我们将挣得全年大部分收入。

秋末则是新繁育季的开始,我们会把公羊和母羊放在一起,其中包括刚从其他羊群引入的公羊。这时,特别留下来的小羊(为新一代羊群而保留)也会被赶到低地牧场过冬。利用秋末和冬季的时间,我们还会把富余的小公羊养肥,然后卖给屠夫。我们的工作主要集中在5月至10月,利用山地丰茂的牧草资源,培育种羊,出售给其他牧民(他们十分看重山地羊生的母羊,因为这种羊在低地更健壮,更有生产力),以及养殖小公羊满足肉食需求。这些小羊的买卖可以通过一种中间交易完成,这种交易被称为“仓储式交易”。一个中间商会买下这些小羊并饲养它们。我们就是从这两种生产劳动中挣钱。

冬季的任务就是照看好最重要的那些种羊群,在适当的时候喂食,让它们熬过全年最糟糕的天气。羊群全年大部分时候都吃新鲜青草,但冬季的几个月里青草消失不见,我们就需要给它们喂干草。

冬末或早春时节,我们重点关照那些怀孕的母羊,为生产小羊做准备。

春季的工作就是围绕母羊产子展开,它们将在我们最丰美的土地(水草地)产仔,接着就是照顾成百上千只小羊。

春末或初夏,我们要给母羊和小羊做标记、接种疫苗、除虫,再把它们赶上山地牧场和沼泽开垦地,充分享用夏季茂盛的青草,同时也解放谷底的土地,使其为冬季孕育牧草。

然后,我们再把这些农活从头来一遍,就像我们的先辈们之前做的那样。几个世纪以来,这种农作模式基本没有发生改变。只是规模有所变化(牧场为了生存而进行合并,所以牧场数量有所减少),但基本工作内容并没有变。你可以带一个维京(Viking)人来我们的山地牧场,他能理解我们所做的事情,以及放牧一年的基本劳作模式。不同的山谷和牧场自有其进行每项工作的时间安排。农务进程由季节和必要条件的变换所决定,不受我们意愿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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