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白衣胜雪少年

西风几度悲画扇:纳兰容若词传 作者:随园散人 著


白衣胜雪少年

人生,可说是从零开始,日渐丰盛。

亦可以说,人生是从完满开始,慢慢归零。

入了红尘,便是入了异乡。经过道路,亦被道路经过;流连风景,亦被风景流连。就这样,走走停停,有了平上去入,有了悲欢离合。于是,因为不同的际遇,生命有了不同的质感和体悟。不管怎样,实际的情况是,人越丰盛,反而越接近于平淡。

现在,纳兰来到了世间。至少在此时,喧嚣与惨淡,挣扎与彷徨,都与他无关。他有个体面的出身,不管后来他如何看待这出身,至少人们对此无比羡慕。他的身上系着父亲的期望,志存高远的明珠希望自己的长子能够登科拜相,成为万人瞩目的人物。

那年,二十出头的纳兰明珠,还仅仅是个侍卫,不声不响,勤勤恳恳。他心中的抱负却在那个看似卑微的职位上暗自生长着。多年后,纳兰也曾以同样的身份,跟随在帝王身边。不同的是,那时候他眼中闪过的多是落寞与无奈。扈从天子,对寻常人来说,当然是无上荣光的事情。然而,于纳兰,却是樊笼。其实,他只愿做个文人,散淡而自在。

生命各有气象,一点勉强不得。

山有山的崔嵬,水有水的清浅,云有云的悠然。

遗憾的是,大部分人被生活塑造成了远离本心的模样。

那时候,顾贞观、朱彝尊、严绳孙、姜宸英等才子正值华年。江南云水之间,他们身为布衣,却独得清闲。扁舟渔火,清茗晚照,那是属于文人的清欢滋味。

从世俗定义来看,纳兰是幸运的。除了高贵的出身,上天还给了他无可比拟的天资。他聪颖灵慧,像个精灵。小小年岁,他已通晓诗文,在当时的京城有着“贵族神童”的美誉。

星月少年时,谁都有这样的时节。云下的日子,暖风习习,细雨纷纷,不识愁滋味的少年,恣意地贪玩,无须理会世事纷扰。就好像,这样的年月没有尽头。后来才发现,那样的年岁只是刹那,不知不觉,我们已走出了芳菲绚烂年华。就连年少轻狂,也匆忙地变成了回忆。事实上,整个人生,何尝不是转瞬间的异乡来去?

纳兰的童年,是在无比的呵护和无数的赞誉中度过的。他长得秀气,加之天资聪颖,可谓人见人爱。明珠对他寄予了厚望,所以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对他开始了文化启蒙。自然地,他所接受的,都是儒家文化的熏陶。

在明珠府邸,亭台楼阁、水榭汀兰边,总有纳兰的身影,捧着书卷,爱不释手。与书有缘,与文字有缘,无论幸与不幸,都是避不开的。他喜欢读书,喜欢在文字中游走,就像周岁时那次抓周的结果,文字于他,是终身的伴侣。

有了文字,他的世界方能在凄凉之中,独留几分安然。

有了文字,他才是我们熟悉的纳兰容若。

清朝入关以后,那些骁勇剽悍的八旗子弟,渐渐触摸到了汉人文化中的柔美,于是将刀剑入库,将粗犷的大手伸向了中原文化。这世界,人们在不断融合的同时,文化也在潜移默化中完成着融合。而纳兰,将在这样的文化融合中,完成生命的嬗变,从一个八旗贵公子变成真正的浊世才子。

他在明珠府里渐渐成长。只是,不经意间,长出了忧郁。看上去,他不是富贵公子,而更像个江南书生。他的变化,明珠已有察觉。眉宇间那几分忧郁,越来越明显。当他独自立在庭院中仰望明月苦思冥想时,当他面对满地落花眼神哀戚时,明珠不免忧心。这不是铁血满洲人后代该有的模样。明珠的一生,历经风浪浮沉,走到了权力的顶峰。所以他也希望,自己的儿子是纵横于朝廷的磅礴模样,而不是寂静感伤,沉湎于风花雪月。

然而,纳兰不是为荣耀而来,不是为功名利禄而来。来到人间,他只如一朵青莲,独自绽放,独自凋零。他的人生,注定要在悲伤中度过。若非如此,今时的我们,就不会因他的词句暗自伤神。

按照满洲人的习俗,男孩到了四五岁就要开始学习骑射。尽管大清王朝日渐承平,汉文化也在满族人的血液里生根发芽,但清朝贵族并未忘本,他们时刻提醒自己,要让后辈具备驰骋疆场的血性和能力。

四五岁的时候,纳兰也开始学习骑射了。最初,明珠希望他通过骑射练习变得勇武和果敢。后来,明珠更是希望,骑射学习能够渐渐磨掉纳兰的忧郁。只是,纳兰的忧郁和伤感是骨子里的,纵然可以弯弓射雕,回归寂静的时候,他仍会莫名心伤。

还好,纳兰喜欢骑射。终究,此时的他只是个孩子,轻灵而跳脱。事实上,他比其他孩子还要刻苦。或许我们可以这样理解,他从来都是个唯美主义者,无论做什么,都不许有瑕疵。

当然,彼时的纳兰,也许真的想过,在人群中出类拔萃,在未来某天策马疆场,建功立业。倘若是那样,或许他就不会早逝,生命会是完全不同的景象。但这世界,便少了个风雅的才子,我们也就没了探寻他的理由。

纳兰七岁的时候,明珠邀请了一些王公贵族以及小公子、小贝勒到明府花园,为的是试试这些后辈的骑射功夫。纳兰在同辈中最是出众,出手便射中了红心,在场之人无不震惊。

康熙十二年(1673),时任兵部尚书的纳兰明珠,在京城正南二十里的晾鹰台组织过阅兵大典和围猎训练。当时,纳兰也列席在八旗战士的阵营里。在几千名八旗战士中间,他有一种热血沸腾的感觉,似乎回到了当年祖辈跃马关山的情境中。那时候,他的脸上没有忧郁,有的是慷慨激昂,有的是气冲霄汉的豪情。

但这情绪很短暂,过去之后,他仍是那个静默的纳兰。

月下的人间,心事没个着落。那是他寂寥的身影。

那日,纳兰看到了康熙皇帝。十九岁的天子,端坐于晾鹰台之上,威武庄严,俯视一切。纳兰定然被那样的王者之气震撼过,那是他永远都不会有的气质。但他,却在另一片天地,以轻灵凄婉笔意,写下了几百首令人黯然的词。对喜欢他的人们来说,他何尝不是另一种王者。王国维称赞他说,北宋以来,一人而已。并非谬赞。他是这样,柔也柔得透彻,悲也悲得尽情。

相比于骑射,纳兰更喜欢的还是诗文。很显然,后者才是他的灵魂。韩偓少有才名,被李商隐称赞“十岁裁诗走马成”。纳兰与之相比亦不逊色。据记载,纳兰最早的诗也是作于十岁那年。康熙三年(1664)元宵节,发生了月食(月蚀),纳兰以诗记录了当时情景,题为《上元月蚀》:

夹道香尘拥狭斜,金波无影暗千家。

姮娥应是羞分镜,故倩轻云掩素华。

诗的大概意思是:元宵之夜,没能等来月满倾城,想必是嫦娥害了羞,不肯移开镜子露出脸庞,还特意遮掩了一层轻柔的云彩。十岁的纳兰,对诗歌格律已是熟稔于心了。当日,他还写了另一首《上元即事》,极言灯火璀璨,其中不乏典故:

翠毦银鞍南陌回,凤城箫鼓殷如雷。

分明太乙峰头过,一片金莲火里开。

聪慧的纳兰,的确是配得上神童二字。

同时也可以看出,明珠对他的教育颇费心力。

很显然,纳兰与印象中的八旗子弟很是不同。没有懒散骄矜,只有勤奋俊雅。古今都说,豪门子弟多纨绔,他却恰恰相反,长成了温文尔雅、才学兼备的模样。

当一个人从小就习惯了用诗歌来表达情感,描述生活,他可能也会让自己的未来变成一首诗,不论韵脚是什么,总之会是一首诗。纳兰即是如此。他的人生,一如他的诗,满是凄切之意。

需要指出的是,纳兰的文集中有一首《梅梢雪·元夜月蚀》:

星毬映彻,一痕微褪梅梢雪。

紫姑待话经年别,窃药心灰,慵把菱花揭。

踏歌才起清钲歇。扇纨仍似秋期洁。

天公毕竟风流绝,教看蛾眉,特放些时缺。

很多人认为,这首词也是纳兰十岁那年元宵节所写。不过,品其意境,明显比前面两首诗高明许多,已是非常成熟的词作。纳兰虽聪慧,以十岁的年纪,要作出这样的诗词,恐怕也是很难。更何况,明珠对他寄予厚望,想必不允许他在年少之时便沾染被人们视作艳科小道的词。而诗则不同,写诗历来被视为文人立言的正途。其实,康熙二十一年(1682)元宵之夜,京城再次发生月食,这首词当作于那时。

现在,纳兰还在明珠府里成长着。

他的手中,时常捧着一卷书。春天有花,秋天有月。

情怀与气质,都在清朗的日子里渐渐长成。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