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姐黄鹂已经做好了饭菜,并端了碗盘上桌。
黄鹂看到母亲,忙说:“妈,赶紧吃饭,你今天不是夜班吗?”
母亲说:“是夜班。你爸哩?”
“我爸?”黄鹂和黄琳互看一眼,都摇摇头。
厢房里传出奶奶的咳嗽声。
黄智清又去了松元镇上那黄毛女人家里。
他这会儿正和那黄毛女人对斟,而且已经有了几分醉意。
黄毛女人:“新婚燕尔,蜜月还刚刚才开了一个头。”
黄智清:“让你笑话了。”
黄毛女人:“你说是你那蜜月的蜜甜?还是这老窖的酒香?”
黄智清:“不、不能这么比。”
黄毛女人:“怎么不能这么比?”
黄智清:“你能说树上的喜鹊好呢?还、还是屋檐下的燕子好、好哩?不好比较。”
黄毛女人劈手夺下黄智清手中的酒杯:“唷,你还给我来一个孔夫子的卵子——文绉绉的?我可告诉你,你知道我喜欢你是喜欢你什么吗?你知道你有什么值得我喜欢?”
黄智清斜着眼睛:“萝卜、青菜,各、各有所爱,世上的事,多半说、说不清楚。”
“屁。”黄毛女人鼻头一耸:“我能喜欢你,会跟你相好上,是因为你听话,手招招就来,碗敲敲就来,脚一跺就走。”
黄智清有些不悦:“你把我当狗?”
“狗有什么不好?”黄毛女人转怒为喜地嘻嘻一笑:“你就没有看电影上这么说吗——和人相处得久了,才发现最值得信赖的还是狗。”
黄智清一饮而尽:“说来说去,你还是把我当、当狗?”
黄毛女人:“当然,我喜欢你……”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你不是说你老黄家有一件什么东西可当、可当三百亩?”
黄智清丢下酒杯:“不、不喝了,我该回去了。”
黄毛女人:“果然是蜜月里的蜂蜜比这老窖子里陈酒要好。”
黄智清:“见笑了,嘿,见笑了,不、不是这话,再说孩子妈今晚还是夜、夜班。”
黄毛女人:“那就再坐一会,多喝几杯。”
黄智清把半瓶酒塞进怀里:“走了。别让你男人又给撞上。”
黄毛女人:“怕什么。”
“这后窗太高”,黄智清拎起裤管,“是不是后窗太高?”
黄毛女人:“你怎不说是因为你酒喝得太高?”
“对,酒喝得太、太、太高。”黄智清踉跄下楼,跌跌歪歪。
黄家。
母亲推出自行车准备上班,出了门回头对四个孩子说:“记住了吗?不要贪玩,抓紧复习,再过两天就中考了。”
“妈,”黄琳奔出,“妈,我念一段书给你听听——唉,我有一个极不聪明的脑袋,却偏偏又有一位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母亲。毫不夸张地说,她把我考上大学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母亲哟,我的母亲,记不清多少次您总是用那企盼的目光叮嘱我今后一定要考上大学;记不清多少次您总用您的目光看着我,为那可怜的成绩单而唉声叹气;记不清多少次我感动过,您年过五十,两鬓白发,仍在日夜操劳;记不清多少次接过您手中的血汗钱,我总会涌出深深的负罪的感觉;记不清多少次拿着成绩单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的脚步就渐渐变得沉重起来,尽管这可怜的成绩已经浸透了我的汗水,但仍然不能得到您的认同。妈哟,您的企盼太重。可我不能怪您,谁家都是一样,可怜天下父母心全都一样!”
“你这孩子。”铃声一响,母亲跨上自行车走了。
小镇的街道上,黄智清醉得糊里糊涂,空酒瓶仍紧紧抓在手里。
他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嘴里嘟哝着:“家哩?我的家在、在哪里?我的家、家怎么没、没啦……”
这时一辆救护车闪灯而过。
黄智清脑子一醒:“医、医院。王娟夜、夜班。去医院找孩子他、他妈……”
然后便随着救护车消失的方向,趔趄而去。
母亲一到医院就忙开了:拖地板、抹窗户……
非常认真,非常卖力。
这时候,黄智清趔趔趄趄地来到了医院的院子里,一边走一边作呕欲吐。
终于身子一歪,坐倒在地上就吐了起来。
正在忙碌着的母亲看到了,马上奔了过来:“智清、智清,你怎么啦?”
“没、没事。”黄智清一边吐一边举起空瓶。
“你看你,又醉了,醉成这样子。”母亲急忙从地上扶起黄智清。
这时候,那个名叫刘品仁的孩子走过这里,随手扔下一块瓜皮。
他的父亲,专管医院行政的院务部刘主任——一个瘦小的男人,正从另一侧大步走来。(矮子最爱甩大步)这刘主任眼睛不好,戴着眼镜,没有注意到地上这么一块瓜皮,一脚踩了上去。
随着脚下向前一哧溜,这刘主任一屁股跌坐在一只有水的痰盂上。
刘主任气急败坏地摸到眼镜,扶着痰盂盖上的拖把手柄站起来就骂:“人哩?人都到哪里去了?”
一个保洁工过来。
刘主任就差暴跳如雷,把手上的脏水一甩:“这是这么回事?这瓜皮谁扔在这里的?”
保洁工:“谁扔的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不能扫掉?”刘主任格外窝火。
保洁工非常委屈:“这不是我的包干区。”
刘主任:“谁的包干区?”
保洁工吞吞吐吐:“这、这是……”
母亲背着黄智清走了过来:“怎么啦?刘主任,这是我的包干区。”
刘主任眼镜片背后的眼睛瞪得滚圆:“你是干什么吃的?你的包干区你不打扫你干什么去了?”
母亲已经明白怎么回事,赶紧将黄智清放在回廊的长椅上:“对不起,刘主任,因为他喝醉了倒在那地方……”
刘主任格外上火:“我看你这是狗逮耗子多管闲事。”
母亲说:“刘主任,这不是多管闲事,这是我孩子他爸。”
刘主任喉咙更响:“那就更是问题。你当这是你家里?这是医院,这是你在上班,上班就禁止一切私事。”
“对不起,刘主任,我错了。”母亲赶紧掏出毛巾欲替刘主任擦去污迹。
刘主任猛地拂开:“少来这一套殷勤。如果今天跌倒的不是我,而是一个老头或者老太,那祸可就闯大了。说重些就是偿命。”
醉中的黄智清猛地从躺椅上坐起来:“谁在嚷嚷?谁在骂我女人?”
他举起酒瓶,趔趔趄趄就朝刘主任走了过去。
刘主任边退边吼:“反了你了,你想打人?”
母亲赶紧将丈夫抱住:“智清、智清……”
这时刘品仁走了过来:“爸,她是黄鹂、黄琳她妈,这是黄卓、黄杏他爸。有其父必有其子,那黄卓……”
母亲不愿意了:“什么叫有其父必有其子,这跟他儿子联得上吗?他是个醉人。这爹是爹,儿子是儿子。”
刘品仁:“我说的是他的儿子。”
母亲重新放下黄智清:“他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
刘品仁:“你以为黄卓是宝贝疙瘩?”
母亲:“我想他会成为宝贝疙瘩。”
刘品仁:“你有这个本事?”
母亲:“我有这个愿望,也有这个信心。孩子,天下做母亲的都有这个愿望和信心。”
刘主任劈口打断:“王娟同志,我们现在谈的是工作,是岗位,是职责和责任。”
刘品仁:“我爸这一身脏是不是都是你给弄的?擦了,给我一点点地擦干净。”
“刘主任,这事是我不对,是我的责任,我给你擦。”母亲找了一块毛巾。
刘主任甩手就走。
母亲忙喊:“刘主任……”
刘主任冷哼一声:“你就不嫌你这一双手更脏?”
刘品仁也朝着母亲哼了一声。
母亲愣在原地,一时胸口发堵,堵着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黄智清却鼾声大起。
母亲默默地操起拖把,使劲地拖、使劲地拖……
那刘品仁刚才的脸色与眼神又在面前出现——
刘品仁一脸鄙夷:“有其父,必有其子,那黄卓……”
刘品仁耸起眉头:“你以为黄卓是宝贝疙瘩?”
母亲闭上眼睛,那尖刻的声音才在耳边消失。
这时候躺椅上坐着一对候诊的母子。那儿子六七岁模样,胖乎乎很是可爱。
母亲拖地板拖到了他们跟前。
只听那胖嘟嘟的男孩双手捧着妈妈的脸问:“妈,你是不是已经老啦?”
妈妈:“妈是老了。”
男孩:“妈怎么会老了哩?”
妈妈:“因为宝宝长大了啊。”
男孩:“宝宝越长越大,妈妈是不是越长越老?”
妈妈:“宝宝没有说错。”
男孩一脸稚气:“妈妈越长越老,那再以后哩?”
妈妈:“妈再以后?妈再以后就死了。”
男孩亮晶晶的眼睛里露出惊恐:“那死了以后哩?”
妈妈:“妈死了以后,就烧成灰,就变成烟。从此以后,妈就再也没有了。从此以后,妈就再也看不到宝宝了,宝宝也再也看不到妈了……”
正说到这儿,那男孩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猛地扑进妈妈怀里,紧紧地抱住妈妈的脖子,生怕妈妈会脱手而去,并且边说:“我不要长大、我不要长大、妈不老,妈不要老……”
妈妈感动得流下了眼泪,也紧紧地搂着男孩说:“宝宝不怕、不怕,妈不会老,宝宝就是长大,妈也不会老,妈不老了,妈永远跟宝宝都在一起。”
男孩这才抬起头,用泪眼看着妈妈,用小手拨弄着妈妈鬓角的一根根白发。
母亲在一旁听得鼻子一酸,心里在说:“母亲是孩子的依靠,孩子不能没有母亲。”
于是黄鹂、黄卓、黄杏、黄琳的影子,一个一个地在自己眼前走马灯似地出现。
第二天一早,神秘的画家龙大海和他的姐姐,已经早早地守候在松元镇学校门外一个隐蔽的地方。
这时黄家四个孩子也来到了学校门口。
龙大海和姐姐走了出来。
龙姐的衣兜里兜着大小不等而且大小非常悬殊的几只桃子。
龙大海拦住黄琳:“小妹妹,给你桃子。”
黄琳摇摇头,脆生生说:“我妈说过,不是我们的东西不要。”
龙姐:“没有关系,这也是我自家山上长的,尝个早桃的新鲜。”
黄琳望了大姐一眼,仍是摇摇头。
龙大海:“没事,拿上,这是刚上市的第一批桃,按桃农的迷信,最先下树的第一批桃子,如果有人抢哩,那就是预示着今年的桃子好卖。拿上,也是为我们讨一个兆头。”
黄琳对大姐一挤眼睛:“好,我就拿了。”
她一下手就拿了最大的一只桃子。
龙大海和姐姐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
但只见黄琳将最大的一只桃子塞进了大姐的手里:“姐,拿着。”
然后又将稍大些的分别塞给了黄卓和黄杏。
最后拿起最小的一只,狠劲地咬了一口,笑了:“谢谢叔叔、阿姨。”
四个孩子走了。
龙姐对龙大海使一个眼色,轻声说:“怎么样?”
龙大海满意地点点头,却也一声叹息,眼睛也渐渐泛出了湿润。
松元中学门口。
刘品仁、嘉妮在内的一群同学正围着一条略显惊慌的京巴狗,在嚷嚷着什么。
黄鹂等四人也不无好奇地挤进了围圈。
只见刘品仁大声说:“这是一条流浪狗,而且是纯种的京巴狗,价值至少在500元以上。”
众同学无不张大了嘴巴。
只听刘品仁又说:“这既然是一条流浪的、没有主人的狗,那就是见者有份。但咱们有这么多人,给谁是好?给谁都不合适。但我有一个建议——”
众同学都竖起了耳朵。
刘品仁:“咱们马上就要中考了,这考试一考完,可就各奔前程各奔东西了。所以,所以咱们说说理想,谁的理想好,这狗哩,就归谁了。说说,谁先说。”
同学甲:“我的理想是今后当一个警察,走到哪儿你们都怕。”
同学乙:“我的理想是今后把咱们这一带的老房子、古桥什么的整修整修,搞旅游,收门票赚钱。”
同学丙:“我的理想是毕业以后到我舅舅在杭州的工地上打工。”
这时候母亲下夜班经过附近,便停下脚步。
刘品仁:“美女嘉妮。你的理想也贡献给大学听听。”
嘉妮扑闪着长睫毛,瞟了黄卓一眼:“我的理想是听我妈的……”
刚说到这就引起一阵哄笑:“你哪有妈?”、“你妈不早死了?”、“你妈在地下也有理想?也会说话?”
黄卓大声正色道:“谁说死了妈就没有理想?难道死了的妈生前也不会说话?”
众人不语。
刘品仁鄙夷地撇撇嘴。
嘉妮泪光泛动:“我妈,我妈生前说过,我妈临死的时候也留下过遗嘱。我妈的遗嘱就是我的理想……”
黄杏插嘴:“你妈什么遗嘱?”
嘉妮:“我妈的遗嘱就是要我好好念书,好好念书,把书一路念上去,所以我的理想是这次中考能考出好成绩,考上县城的重点高中,今后再考上大学,甚至、甚至读上一个研究生……”
众人一时无语,场子寂静下来。
刘品仁瞟了一眼黄卓:“你哩?也给大家说说。”
黄卓想了想:“我的理想也是希望这次中考能够考好,能够考出好的成绩,考上县城的重点高中,今后再考上大学,坚决地走出大山,永远地告别闭塞,如果有可能再去考一个研究生,什么硕士、博士,一路地读上去。”
众同学除了刘品仁,一致鼓掌。
黄鹂、黄杏、黄琳,还有嘉妮的掌声最响。
母亲在附近听得点着头,下意识地用袖管抹了一下眼睛。
“好了、好了。”刘品仁一挥手。
掌声停下。
刘品仁瞥了黄卓一眼:“还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然后转对众同学,“你们说这狗应该归谁?”
黄琳立即说:“我哥。”
黄杏附和:“对,我哥。”
刘品仁又对着其他同学挤挤眼睛:“你们说这狗应该归谁?”
众同学异口同声:“黄卓。”
“不。”刘品仁露出少年少有的武断,“这算什么理想?嗯,这算什么理想?什么研究生?什么硕士、博士?如果这也是理想,那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是理想了,那么人心不足蛇吞象也是理想了?”
黄鹂怒道:“刘品仁,你不要含沙射影满嘴毒气,你这是话中带刺,出语就伤人。”
嘉妮也瞪大眼睛:“大学、研究生、硕士、博士怎么就不是理想?”
“好好好,就算是理想吧,要知道人各有志,人家想当警察想打工也是理想,鸡吃粮食鸭吃螺蛳、公鸡会打鸣、母鸡会下蛋、黄鼠狼的理想就是放臭屁。还是那句话,人各有志,理想没有贵贱之分。”刘品仁说到这里,脑子一转:“既然用理想的高低来决定输赢不是办法,那就换一个比法。”
同学甲:“换什么比法?”
刘品仁:“看谁最会吹牛,谁吹牛吹得最大,这小狗就一定归他,这可是价值500元以上的京巴狗,我看咱们镇还就仅此一条。”
同学甲:“吹牛太简单了,我后天中考一结束就买一辆汽车。”
同学乙:“中考一结束,镇政府就会下一个文件,把这山山水水好风光都归我管,封我一个风景区的主任。”
同学丙:“中考一结束,我舅舅就会告老还乡,让我接班,那我就是杭州某工地指挥长。”
再下来,没有人说了,你看我、我看你。
刘品仁:“吹啊,再继续吹啊,这狗你们难道都不想要啦?黄卓,轮到你了。”
黄卓没有好气:“我不会吹牛。”
刘品仁:“你不会吹牛?”
黄卓大声重复了一次:“对,我不会吹牛。”
“哈哈,”刘品仁大笑起来,“黄卓最会吹牛,黄卓的吹牛最有水平,已到了硕士、博士的研究生水平了。好,今天这只价值500元的京巴狗就归黄卓所有。”
同学甲:“你有没有搞错,他可是说他不会吹牛。”
刘品仁:“他说他不会吹牛,那就是吹牛,那就是这牛吹得比谁都大。”
黄鹂怒道:“刘品仁,你不要欺人太甚。”
黄家三姐妹全都恼了。
刘品仁却嬉笑着抱起小狗塞到黄卓跟前:“给,这狗归你了。”
黄卓伸手一拂。
刘品仁却暗中在狗腿上一掐。
那狗忽然就对黄卓的手咬了一口。
刘品仁放下狗。小狗逃了。
黄卓望着自己的手,手上有两排牙齿印,血渗了出来。
刘品仁突然说:“啊,这狗是疯狗。”
黄卓的脸刷地就白了。
刘品仁:“啊,完了。这疯狗咬了人,人就会变疯人就会咬人,咬了谁谁就疯。”
众同学一哄而散。
只剩下黄家三姐妹还有嘉妮。
黄卓突然头一晕,险些瘫倒在地上。
“弟。”黄鹂扶住黄卓。
斜刺里奔出母亲,背靠黄卓,一弯腰就将黄卓背到身上:“快,快去防疫站。”
一边说一边心急火燎地背了就走。
黄鹂姐妹连同嘉妮紧跟在后头。
母亲一边走一边说:“卓,别怕,咱这就去防疫站打针,打一针疫苗就没有事了。卓,揪住妈,对,揪紧些,咱们要快,越快越好……”
几个孩子仍跟跑在后头。
耳听得上课铃响了。
母亲一回头:“你们几个都给妈回学校上课。”
黄鹂几个稍一迟疑,互望一眼还是跟了上去。
母亲脚下不停,只是回头一吼:“听到了没有,明天就是中考,给妈回去上课。”
黄鹂等这才停下脚步。
……
母亲背着黄卓,满头大汗地飞奔着。
路人好奇地停步张望。
母亲将黄卓背进了防疫站:“医生,这孩子被狗咬了,说不定还真是疯狗。”
医生朝旁边努努嘴。
母亲又背着黄卓奔到另一个窗口:“医生,这孩子……”
医生:“那边。”
母亲就又背着黄卓奔进另一个门里:“医生,这孩子被狗咬了一口,你看这手,说不定还是疯狗……”
那医生赶紧给黄卓打了一针,让他留置观察一会。
母亲又立即走出防疫站。
一个小偷在门外东张西望。
母亲的衣袋里露出一只塑料袋的一角。
小偷悄悄地跟了上来。
母亲走得很快。
那小偷也走得很快。
小偷悄然下手,捏住塑料袋的一角,轻轻拽出。
母亲发觉了,猛地抓住塑料袋。
小偷干脆硬抢。
母亲死命不放,一边大喊:“抓小偷啦、抓小偷啦……”一边紧紧护住那小小的塑料袋。
这时候率先冲过来的竟是黄琳。
小偷看见有人,赶紧落荒而逃。
“琳琳,你没有读书?”母亲手里紧紧地攥着那只塑料袋。
黄琳说:“姐她们明天中考。我们没有课,自修。”
“走,跟妈去买点水果。”母亲另一只手拽了黄琳就走。
很快来到一个水果摊前,母亲打开塑料袋——几乎都是五角一角的毛票:
“来半只西瓜,快一些,挑大的。”
防疫站里,黄卓打了防疫针,坐在椅子上接受观察。
母亲捧着半只西瓜和黄琳奔了进来。
“卓,吃一点西瓜。”母亲用雪糕的扁棒挖一块西瓜瓤送到黄卓嘴边。
黄卓没有动弹。
母亲急道:“卓,西瓜利尿、清火、败毒,不管那狗是不是疯狗,多吃西瓜终归是有好处没有坏处。”
黄卓仍没有动弹。
黄琳忽然抓住母亲的手:“妈,你的手指头怎么啦?”
母亲的一根无名指已经断了,已经耷拉下来,断处肿起很大。
黄琳惊叫起来:“妈,你的手指断了。”
母亲说:“没事,断了就接上。”
黄琳从母亲的手里拿过西瓜朝黄卓的手里一塞:“自己拿着,你以为你是皇帝。你知道妈的手指是怎么断的吗?还不是为了护住那几元钱,还不是为了给你买这西瓜清火败毒。”
黄卓眼皮垂下来。
“嚓。”黄琳撕开一块手帕,动作极快,但替母亲裹手的时候却很轻很轻。
母亲抚摸着她的头发:“我这琳琳最是懂事。”
黄琳:“人家不是常说——女儿是妈的小棉袄,又贴身又贴心。”
母亲:“妈有你们这几件小棉袄,就是再苦再累,心里也都暖和。”
黄琳轻轻裹着母亲的手:“那哥哥是妈妈的什么哩?”
黄卓不语。
黄琳逼问了一句:“哥,你说你是妈的什么哩?”
黄卓阴沉着脸。
黄琳:“哥,你说啊。”
黄卓把手里捧着的西瓜猛地朝条椅上一顿。
黄琳呼地站了起来指着黄卓的鼻子:“哥,你怎么这样?你这是给谁脸色?这个家里是妈欠你的?还是我们几个姐妹欠你的?说啊?你说啊?你被狗咬了一口,我看妈的脸都吓得白了,妈背着你到这打针,你个子比妈还高,妈的腰弯得像一张弓、一张大弓,踉踉跄跄直朝前奔,奔得那么急,那么艰难!我跟大姐、二姐在后头看得都要哭了。你那么大个头趴在妈身上心里就不觉得难受?你就没有看到妈头上的白发?”
母亲拦住:“琳琳,不要说了。”
“我偏要说,就是要说。哥,你知不知妈为了买这半拉西瓜给你清火败毒,路上还遇到了小偷,为了护住身上这几元买瓜的钱——也是妈身上所有的钱,妈死活不让人抢走,连手指被掰断了都还护着这几元钱。可是你还对妈这样,你有良心吗?”
黄琳眼睛里噙满了眼泪。
“不说了,琳琳,琳琳,不说了。”母亲用一只手背替黄琳揩去眼泪。
黄卓的脸阴沉得格外难看。
“妈,我说女儿是妈的小、小棉袄……”黄琳一个劲哽泣,“难道说错了吗?我问哥,哥是妈的什么难道、难道又问错了吗?”
母亲忍着眼泪:“琳琳没有说错,也没有问错。妈替你哥回答,你哥是妈心里的小太阳,不贴身也照样暖和。你哥刚才跟那一帮孩子说,他的理想就是上大学、研究生、硕士、博士,你别说,你哥这志气,妈听了心里还真是暖和。你哥说他不会吹牛、从不吹牛,妈刚才听到那话心里还真是亮堂。”
听了这话,黄琳慢慢抓起黄卓的手:“哥、哥……”
黄卓手一甩,几乎是在吼叫:“可他们为什么总是欺负我?捉弄我?看不起我?”
他的眼睛里也噙满了泪水。
母亲替他轻轻拭去泪水:“卓,人家欺负你、捉弄你、看不起你,有妈的责任,有爸的责任。”
黄琳问:“妈有什么责任?”
母亲叹息一声:“说到底还是咱家穷,你妈你爸没有用。说大了,这跟国家一个样,国家穷了,你这个国家的人,人家就看不起你。”
黄琳道:“但世上的事,还要看谁能笑到最后,看谁最后笑得最好。”
母亲说:“生来穷,是爸妈的责任,但老来穷,就是你们自己的事了,在那就是你们没有志气。”
黄琳:“妈,不说这个了。”
母亲:“好,妈不说这个了,琳琳,你扶你哥回去。妈还有点事情。”
黄琳便扶着黄卓离开了防疫站。
母亲又走回去问那医生:“医生,这打了疯狗的疫苗,是不是就一定没事了?”
医生:“医学上从没有人敢于作出绝对的保证。”
母亲:“我的意思是说,那防疫针应该有效?”
医生烦了:“你这人怎么这么弄不清楚,跟你这么说吧,打了防疫针总比不打防疫针要好,如果咬人的狗不是疯狗那就比疯狗咬了人更好。”
母亲:“谢谢医生。”
医生:“你总算弄明白了?”
母亲:“我孩子明天就要中考了,我一是担心孩子性命,二是担心别给今天这一吓,把考试给误了。”
医生:“那你就该再去问问那条狗。”
其他医生一阵捂嘴窃笑。
母亲却自言自语:“那倒也是,是得去问问那狗。”
那只狗仍在街心里游荡。
刘品仁和几个同学躲在一条巷中得意地指手画脚:“就在狗嘴靠近黄卓的时候,我在狗腿上一掐,那狗就狠狠地咬了他黄卓一口。”
……
母亲看见了那狗,立即奔过去想捉。
小狗转身就逃。
母亲随后便追。
小狗围着街心转圈。
母亲也围着街心转圈。
狗逃向医院方向。
母亲也追向医院方向。
眼看就要逮住了小狗,刘品仁从巷子里蹿了出来:“谁?你想偷狗?抓小偷啦!有人偷狗……”
母亲上前一步将狗抱住:“刘同学,你不是说这是一条无主的流浪狗吗?”
“流浪狗?想得倒美,世上有这么好的狗能让人捡吗?这是我家的狗。给我。”刘品仁上前就欲夺狗。
母亲护住不给:“小刘同学,你听我说。”
刘品仁:“我不听你说,反正这狗是我家的,是人家送给我爸的。一般人家能有这狗吗?能买得起这么好的狗吗?给我狗。”
母亲仍护住不给:“既然这狗是有主的狗,那就更好了。小刘同学,我没有要狗的意思,我只是想把狗抱到防疫站看看,看有没有狂犬病,看有没有打过防疫针。”
刘品仁:“这你管不着。”
母亲:“因为黄卓被它咬了。”
刘品仁:“它怎么不咬别人。”
母亲:“小刘同学,人命关天。”
刘品仁:“它关天不关天关我屁事。”
“实在对不起,为了黄卓的性命,也为了我这做母亲的放心,这防疫站还是非去不可。”母亲抱了狗欲走。
刘品仁再次拦住:“再不给我,我就喊我爸了。爸,有人偷狗、有人偷狗……”
刘家就在医院附近,门一开,走出了刘主任: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刘品仁:“她偷咱们家狗。”
母亲:“是刘主任。刘主任,我没有偷狗。”
刘主任:“这狗不就在你手里?你知道什么叫人赃俱获。”
母亲:“刘主任,我真的不是偷狗。是这狗咬了人了。”
刘主任:“人咬狗一嘴毛,狗咬人料得着。这人咬狗稀奇,狗咬人也值得大惊小怪?”
母亲:“刘主任,这狗咬了我儿子了。”
刘主任:“咬了你儿子你就可以把狗抢走?”
母亲:“刘主任,事情是这么回事,我怕这狗是疯狗,有狂犬病……”
“胡说。”刘主任勃然大怒,“我刘家能和疯狗为伍?我刘家能把疯狗养在家里?这狗做过血清检验,打过防疫针……”
“对不起,刘主任。”母亲赶紧把狗放了,脸上露出了笑容,“你这一说,我儿子可就没有事了,你这一说,我这做母亲的,可就把心放下了。”
母亲转身就走。
刘主任脸色一威:“王娟,你又在擅离职守?”
“刘主任,我今晚上的大夜班。现在已经下班。”母亲不卑不亢地走了。
刘品仁一旁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她的儿子黄卓也不是个东西。乡巴佬,不就成绩好些,就看不起人了,还常说刘品仁你什么东西,你爸不就一个小医院的院务部的小主任……”
说到这,偷看了一眼爸。
只见爸脸色铁青,刘品仁暗自一笑,进一步挑拨道:“我说别看我爸芝麻绿豆官,管你妈却是管个正着。咱们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刘主任望着远处,冷哼一声,腮帮上咬肌一阵阵搐动。
刘品仁瞥见,禁不住捂嘴窃笑。
母亲下班没有回家,而是去了竹林砍竹。
母亲脸上的阴云没有了,手上很有力气,一刀就砍倒一根竹子、一刀就砍倒一根竹子……
黄家。
黄智清提着酒瓶走进奶奶房里。
奶奶:“智清,你又在喝酒?这山上的活、地里的事,你媳妇一个人忙里忙外,你就不能帮帮、帮帮你孩子他妈?”
黄智清似乎没有听到:“妈,咱祖上先前是不是也曾经阔过?”
“阔过。阔过又怎么样?那都是老年间的事了。”
“人家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妈,你说、你说那匣子里,可、可当三百亩,到底是一件什么东西?”
奶奶:“你还想打这主意?”
黄智清喉咙里已经有些含混不清:“看你说、说的。”
奶奶:“那你问它干什么?”
黄智清:“我、我只是问问罢了。”
“问问罢了?”奶奶不信,“是谁叫你问的?一定是有人来叫你打听这事。”
“妈,我不问,我看看、看看行吗?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不行,妈做不了这个主。”
“那谁做得了这个主?”
“你媳妇。”
黄智清一脸不解:“这是我们黄家世代传下来的东西。”
“世代传下来的东西,不是传给败家的人,是传给会持家的人的。”
“你怎么知道她一定就会持家?”
奶奶说:“我第一天把匣子传给她,就是试她。她不接,说明她不打这个主意。不想意外之财的人就舍得去用自己力气。”
黄智清又猛呷了一口酒。
奶奶坐起来:“当然,你媳妇是好是坏,现在还不能最后结论。所以那匣子,妈也不断换着地方藏。”
黄智清:“妈,我就看一眼还不行吗?”
奶奶非常坚决:“不行。”
黄智清:“不行?”
奶奶:“不行。”
黄智清只好怏怏地走出房间。
晚上,一家人吃完了晚饭。
母亲一边动作极快地收拾清爽了桌子,一边说:“明天一早,除了琳琳,你们三个都要中考了。今晚放松放松。”
黄智清去一旁蹲在一张矮凳上抽烟。
黄卓一脸苦色。
黄琳则是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
母亲端过一只晒匾。
匾里有大核桃、黄豆、芝麻。
母亲说:“孩子,妈没有多少文化,你们课堂有这样那样的实验。妈也做一个实验让你们看看。”
黄琳依旧一脸开心:“妈是做化学实验还是物理实验?”
“那个,妈不会,但,妈会这个。你们看好了。”母亲一边说一边将晒匾里的核桃装进一只很大的瓶子里。
不一会,装满了。
母亲问:“你们看看,这大瓶装满了没有?装满了吧。”
黄琳:“妈妈同学,不,老师妈妈,严格地说,是核桃已经装满了装不下了,而不是瓶子已经装满了装不下了。”
母亲再抓起黄豆,一把一把装进去,瓶子里竟又装进了许多黄豆。
“这核桃装满了,还能装进这许多黄豆,现在黄豆装满了,还可以装进许多芝麻。”母亲又开始往瓶子里再装芝麻。
黄琳笑了:“妈,这是什么实验?”
母亲说:“你们都看见了吗?卓,你也看见了吧。妈先装核桃,还可以再装黄豆,装了黄豆,还可以再装芝麻。妈如果反过来做呢,先装黄豆或者芝麻,你说这装满了黄豆、芝麻还能不能再装核桃?”
黄琳和黄杏几乎异口同声:“不能。”
母亲神情严肃起来:“卓,世上事就是这样,别人看不起咱们,嫌我们家穷,甚至欺负咱们,都是小事,不值得过分气恼,如果一个人都让这些小事装满了,那大事情、大想法就装不下了。一个人肚里没有大想法、大东西,那装得再满啊,也是芝麻和绿豆。”
黄琳:“妈这实验,高,高家庄的高。”
这时候,突然停电了。
黄鹂去找来油灯。
母亲说:“妈妈刚才做的是实验,现在再考你们一考,你们都给妈听着。你们说咱们家是不是很穷。”
黑暗中几个孩子的声音:“很穷。”
母亲:“咱们家是不是很空?”
又是黑暗中的声音:“很空。”
母亲:“是的,咱们家很穷,很空,空空荡荡,用文化人的话说,就是家徒四壁。”
黑暗里黄琳的声音:“妈还真有文化。”
母亲:“妈想考考你们的是,你们说说,咱们有什么办法让咱们这个空空荡荡的家立刻就不再空空荡荡,立刻就能被塞得满满当当?”
黑暗里没有了声音。
母亲:“说说,谁有办法?谁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做到?”
黑暗里发出叽叽喳喳小声议论的声音。
“怎么样?”母亲说:“做不到是吧,是不是没有办法?妈、妈做给你们看看。”
母亲说着就“嚓”的一声擦亮火柴,点上灯。
一屋子光亮起来。
几个孩子都静静地望着母亲。
母亲缓缓地说:“能把咱们穷家、空家一下子就填满了的,只一样东西,就是这亮光。”
几个孩子互看了一眼。
母亲的语调仍是那么平静,但平静中透出刚强:“孩子,穷不怕,空不怕,再穷再空,只要有太阳有灯光,亮亮堂堂,就能看到希望。卓,别人的眼光不要太在意,把步子甩开,走自己的路。妈知道卓是有志气的男孩……”
黄智清已在一旁发出了鼾声。
母亲又道:“卓说自己今后一定要上大学、研究生、硕士、博士,那就是想做有学问有出息的人,妈心里听得暖和,这就是这个穷家空家里亮亮堂堂的光。你们几个姐妹,一样也要有这想法。人要上去,心先要上前。妈再苦再累,也活得有滋有味,因为妈跟前有一群求上进的孩子,妈能从你们身上看到希望。”
屋子里一片寂静(除了黄智清的鼾声)。
母亲:“不错,生在这个穷家是你们的痛苦,但往后你们还是苦在这个穷家就是你们的过错。是的。路上是有沟沟坎坎,不怕。心先过去,人就能过去。哪怕是冤家,也没有什么,冤家是对头,也是助手。”
黄琳最插嘴:“咱妈还有理论。”
母亲:“这困难,谁没碰到过困难,这痛苦,谁没有痛苦?”
黄琳头发一甩:“我们老师说过——人活着不是为了痛苦,但活着却不可能没有痛苦。离开痛苦,人就会活得简单,但如果不能摆脱痛苦,人又会活得孱弱。人是在母亲的痛苦中孕育和诞生的。痛苦可以锤打出火花,但你首先必须是一块钢铁,痛苦可以磨砺出风光,但你首先必须是一把好剑。”
黄杏:“妹妹说得太好了。”
黄卓也抬起了头。
黄鹂:“弟,你也说几句。”
黄琳:“对。哥,你也跟妈说几句。”
黄鹂:“明天上午中考了,跟妈说几句,让妈放心。”
黄卓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神情有些忸怩。
黄杏:“我哥会唱歌,而且歌唱得很好,叫哥唱一首歌。”
黄卓有唱的意思,却又不好意思。
黄杏:“哥,就唱你最拿手的《懂你》,满文军的《懂你》。”
黄卓欲唱,却又低下了头。
母亲说:“卓,不好意思?妈把灯熄了。”
说着就吹灭了油灯:
动情的歌声随之而起,还真有满文军的味道:“你把爱给了我,把世界给了我……”
暗夜无声,唯有歌声纯净。
唱的和听的都流下了眼泪,都沉浸在动人的旋律里。
一曲终了,黄鹂重新点上灯。
却发现母亲不在了。
几个孩子奔出门外,只见母亲又骑着自行车去了镇上的方向,已经走了很远。
今晚是母亲的大夜班。
黄鹂含着泪说:“刚才弟唱了《懂你》,就是要懂得妈妈的心思,明天中考,咱们三个,全都要考好。”
第二天一早,中考的铃声响了。
黄鹂、黄杏、黄卓和同学们一起涌进了学校。
而黄家堂屋里,这会儿桌上又码齐了四排麻将。
黄家的男主人黄智清又将自己一个人变成四个人,自说自话:“东风。”他叭的一声打出一张牌,对下家说:“该你了,出牌。”
下家没有人。他便自己走到下家的位置,将牌一看,捞回一张,再叭的打出一张:“白皮。”再煞有其事地对仍然是没有人的又一个下家说:“白皮吃不吃?”然后又走到这一个下家的位置上一看:“吃一张。”再打出一张:“红中。红中要不要?”
这黄智清以一当四,围着桌子转,竟将没有搭档的一桌独脚麻将给有板有眼地打了下去。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厢房传出:“智清,智——清……”
黄智清头也没抬:“什么事情?”
厢房里他卧病在床的娘又道:“你怎么总是麻将?麻将能当饭吃?”
黄智清不耐烦了:“麻将碍着你什么?”
厢房里奶奶提高了声音:“你也该帮帮孩子他娘,阿娟现在在哪?”
黄智清冲着厢房,声音更大:“你安心养你的老病,轮不着你烦的事情别烦。她现在在哪我怎么知道?”
奶奶重重一声叹息。
老人从枕头下又摸出一封密封的信封。
她想拆开,想了想,还是把信封塞回到枕头底下。
医院里,母亲一身白大褂,使劲地拖地板、擦窗户。
另一女工过来:“阿娟姐,该你下班了。”
“行,就这一块了,拖完再走。”母亲把最后一段走廊拖完,忽听到外面哗哗的声音,急推开窗户,只见外面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
“哟,我那些孩子别给大雨淋了。”母亲急忙脱下白大褂。
黄鹂、黄卓、黄杏和一群放考的同学缩在学校走廊里躲雨。
走廊里有四五部挂在走廊柱子上的投币电话。下面放一张小凳。
四五个同学争抢着站在凳子上给家里打电话,对着话筒大喊:
这个女生说:“喂喂,妈,下大雨了,你怎么到现在还不来接我?我回不去了。”
那个女生说:“妈,下大雨啦,快给我送一把雨伞。”
……
一旁没有妈的嘉妮望了一眼黄杏。
曾经没有妈的黄杏也望了一眼嘉妮,只见嘉妮手里捏着一枚硬币,神情有些迟迟疑疑,后来她看到边上没有什么人了,终于鼓起勇气,悄悄站上小凳,摘下话筒,左右看了一眼,便对着话筒轻轻地说:“妈,下雨了,雨下得很大,你现在在哪?你有没有淋着?妈,你能不能?能不能也给我、也给我送把雨、雨伞?”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黄杏这时也站上小凳,拿起话筒:“妈,下雨了,雨下得很大,你能不能?能不能也给我送一把雨伞?”
嘉妮终于恋恋不舍地放下话机。
黄卓一旁问她:“嘉妮,你是给谁打的电话?”
嘉妮额头骄傲地一扬:“我给我妈。”
说到这儿,眼角已经明显有了泪花。
黄杏无意地说了一句:“你妈不是不在了吗?”
嘉妮望着黄杏竟没有发火,轻声说了一句:“你妈不是也不在了?”
黄杏骄傲地额头一扬:“我现在又有妈了。我现在就是给我妈打电话。”
嘉妮:“骗人。你不是给你妈打的电话,你家里没有电话。”
黄杏:“我妈在医院里上班,我可以往医院里打啊。”
嘉妮:“还是骗人,这是投币电话,我看你根本就没有投币。”
黄杏非常认真:“看她们一个个给妈打电话的神气的样子,好像谁没有妈似的,我也有妈。”
嘉妮抓住黄杏的手,也是一脸认真,只是小着声音:“晚妈到底好还是不好?”
黄杏一字一顿:“晚妈也是妈。”
嘉妮:“那我跟我爸说去,晚妈就晚妈,我也要妈。”
正在这时候,门外大雨里,母亲冒雨奔来。
母亲穿着雨衣,抱着十几把各式各样的雨伞。
困在走廊里的同学欢呼起来:
“妈妈来啰。”
“雨伞来啰。”
这时,雨骤然停了。
黄鹂赶紧上前替妈接下雨伞。
黄杏则从妈身上卸下一只粥桶。
刚刚下课的黄琳也斜刺里奔了过来,像一只燕子:“妈——”
母亲笑着说:“雨伞拿来了,雨又不下了。”
黄琳便双手插腰,夸张地迈着四方步,嘴里大喊:“妈妈驾到,雷雨回——避——”
众同学哄笑起来:
“对,妈妈就是雨伞,雨伞一到,大雨吓跑。”
“妈妈就是太阳,太阳到哪,亮到哪儿。”
……
“看你们说的,谁家的妈妈都是一样,都怕你们冷着饿着。”母亲一边说一边将粥桶里的绿豆汤盛进碗里:“来孩子们,来碗绿豆汤。龙岗绿豆,十六勺白砂糖,井水镇过,冰凉、蜜甜、清口……”
一旁的刘品仁嘴一撇,用极鄙夷的口气说:“这人真会做生意噢,绿豆汤卖到学校里来了。”
母亲朗声道:“谁渴了谁喝,想喝的就喝,我不是卖绿豆汤的,不收钱。”
同学们立即就围了上来。
漂亮的女同学嘉妮端起一碗,美美地喝了一口,甜甜地对黄卓说:“好喝,这人真好。”
黄杏立即道:“这是我妈。”
刘品仁一旁小声道:“不就一碗绿豆汤。”
小女儿黄琳给三个哥哥姐姐端上绿豆汤。
大女儿黄鹂一饮而尽,嘴一抹:“妈,你怎么不问我们考得咋样?”
母亲用袖口将黄鹂、黄卓、黄杏头上的汗水逐一拭去,这才道:“妈看你们这一头汗水,就知道你们用心了,尽力了。妈要的就是这个,这也是成绩。”
孩子们欢呼鼓噪起来:“理解万岁、母亲万岁!”
……
母亲笑着在三个孩子的肩头拍拍:“玩去吧,就是种田的耕了一块地插了一趟秧,也还要坐到田埂上歇歇脚哩,妈知道读书考试比耕地插秧还难。”
学生们在嘉妮的带头下,再一次欢呼鼓噪:“理解万岁……黄妈妈万岁!”……
那个叫刘品仁的同学又一次撇了撇嘴。
众同学一哄而散。
门口只剩下三个女儿围着母亲。
“走,他们玩去,咱们回家。”母亲说。
三个女儿帮母亲收拾起雨伞、粥桶。
画家龙大海守在街尾,一边画着素描,一边似乎在等着什么。
他见黄家的几个孩子走了过来,便从帆布包里拿出七八只大小不等的面包:“小妹妹们,饿了吧?给。”
几个孩子望了一眼母亲。
母亲则望着龙大海,似乎回忆着什么。
黄琳悄悄对母亲说:“这人有点怪怪的。”
龙大海仍把七八只面包摊在手里:“小妹妹们,拿吧,没事。”
几个孩子又望了一眼母亲。
母亲望着龙大海:“这位大兄弟你是?”
龙大海:“画画的。”
母亲没有再问下去,便对几个孩子说:“既然是叔叔给的,拿就拿吧。”
黄琳歪着脑袋,望着龙大海:“你这个叔叔,怎么总给人吃东西呢?你是不是还想给我画像。”
龙大海嘿嘿地笑了,样子倒是极为憨厚。
黄琳头发一甩:“吃就吃,恭敬不如从命,谁说天上不掉馅饼。拿。”
说着,她就挑一只最小的拿上。
龙大海久久地盯着黄琳。
“谢谢叔叔,叔叔再见。”黄琳夸张地一弯腰。
龙大海不知为什么,忽然转身就走。(害怕被人看见眼泪)
母亲感到有些奇怪。
这时黄琳叫了起来:“妈,你看,你看。”
黄琳掰开的面包里藏了一只小小的塑料袋,里面除了10元钱,还有一张纸条。
黄杏拿起钱,左看右看:“真是奇怪。有奖销售?不,人家可是送的。”
黄鹂拿起纸条,拆开来又交给黄琳:“妹,你给念念。”
黄琳念道:“选择了最小的面包,就是选择了谦让。为了谦让这个美德,谁都有义务给予奖励。”
黄杏说:“这真是一个怪人。”
黄琳非常开心,把10元钱高高地举着:“妈,我赚到钱了,哈哈,谦让是美德。美德也能赚钱。”
母亲嗔到:“琳琳没有说错,老话也说——吃亏不亏。”
黄琳举着10元钱,又蹦又跳:“我有钱啦,我有钱啦……”
蹦着蹦着,不知为什么竟掉下了眼泪。
母亲替黄琳拭去眼泪。
黄琳轻声说:“妈,我如果每天都能赚到10元钱,那要帮妈减轻多少负担。妈,这钱给你。”
母亲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孩子,这钱妈不能要。这钱是人家对你的奖励,应该归你。”
黄琳忽然想到了什么,忙抱着黄杏的脖子轻轻说了什么。
黄杏也转身抱着黄鹂的脖子轻轻说了什么。
黄鹂便对母亲说:“妈,你先回去,我们还有点事情。”
“好吧,玩去吧,妈走了。”母亲离去。
黄家三姐妹则回头去往老街方向。
老街上有一家和记汤包店。
一群学子向汤包店方向奔去。
快到汤包店门口的时候,刘品仁在黄卓的身上溜了一眼,发现黄卓屁股后的裤子上有一块补丁绽开了,便趁他不备,挨过去悄悄一撕。
黄卓没有觉察,仍旧昂首阔步走着,屁股后面挂下来的补丁扑闪扑闪。
到了汤包店门口,这刘品仁立下脚步:“怎么样?尝尝这百年老店的蟹黄包,才是考试后真正的放松。怎么样?自己助自己,各人给各人买单。”
黄卓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口袋,说:“蟹黄包有什么好吃?想吃蟹黄包还不如回家去吃螃蟹。”
刘品仁瞥了黄卓一眼:“回家去吃?回家去吃螃蟹?你家有螃蟹?你家买得起螃蟹?你知道螃蟹多少钱一斤?你妈会做蟹黄包吗?还回家去吃?怕不是囊中羞涩吧?吃不起就吃不起,口袋里没有钱就说没有钱,何必狐狸吃不到葡萄要说葡萄酸?”
众同学一阵哄笑。
黄卓脸孔臊得通红:“你说谁口袋里没有钱?”
刘品仁:“就是说你。口袋里有钱拿出来看看。”
众同学的目光齐刷刷地都睃向黄卓的裤口袋。
黄卓下意识地用手将裤口袋捂了一下。
刘品仁格外来劲:“怎么,是怕露富?口袋里有钱怎么不敢拿出来?拿出来看看啊!”
众同学跟着起哄:
“对,有钱就拿出来看看。”
“看看怕什么?”
“不肯拿出来我们可就要搜身了。”
“对,搜他口袋看看。”
黄卓僵立不动,脸孔血色贲张。
这时候,女同学嘉妮——那一个漂亮的女孩挺身而出:“比钱多钱少算什么本事,要比就比成绩。”
刘品仁:“成绩?成绩能当饭吃?成绩好就能进这百年老店吃到蟹黄包?”
嘉妮刷地抽出一张百元大票:“怎么不能?成绩好的我给他买单。”
说着,扯住黄卓就往里走。
“慢,”刘品仁伸手拦住,“分数还没有出来,你怎么知道他一定成绩就好。再说哩,上这种高档的地方消费,衣冠不整者可要谢绝入内。”
说罢,就将目光落在了黄卓的屁股上。
众同学都看到了黄卓屁股上的那块悬挂着的补丁,一阵哄笑。
黄卓一头瞥见了那块补丁。但他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只是脸孔涨得通红。两只拳头也在慢慢攥紧。
情势紧张起来,似乎一触即发。
嘉妮急用目光制止黄卓。
黄卓突然转过身,大步离去。
屁股后的那块补丁,一路追着他扑闪扑闪。
黄卓大步疾走,走着走着,突然狂奔起来。
黄卓奔出镇外,攀上一块大石,对着旷野声嘶力竭地大喊道:“钱在哪里?我也要有钱,这世上为什么就该我黄卓穷着?我会有钱,你们等着,我会有那么一天,我黄卓会有出息……”
大喊声在山谷里回荡着。
黄家。
黄智清仍在有板有眼地以一当四地打着他的独脚麻将。
忽听哗啦啦一阵脆响,码着的麻将牌全被撸倒。
母亲阿娟出现在八仙桌前。
黄智清坏了兴头,便欲发作。
阿娟将一瓶酒朝他面前一顿。
黄智清肚里的火缩了回去。
阿娟又排出一双筷子、一只酒盅并一碟盐水豆。这才在丈夫面前坐下:“他爹,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情。”
黄智清低头顾自喝酒。
阿娟就提高声音重复了一句:“孩子他爹,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情。”
黄智清酒盅使劲一推:“我耳朵竖着哩,连两口酒都喝不安分。”
阿娟一边顺手将搭在桌档上的梅干菜穿在竹竿上,一边道:“早稻秧已经插上了,斑鸠坎上的黄豆也点上了……”
黄智清不无好气:“怎么?看不得我闲着?农闲就该闲着。”
阿娟:“我在医院的那份活也不是很忙,八个小时以外有的是时间。我想,咱们能不能把三道湾的那片橘子树承包下来?”
黄智清:“那多烦人。不长果子烦人,丰收了卖不出去眼看着烂掉更是心烦。”
阿娟:“那就租两台织机回来,把那柴屋收拾收拾,给轻纺市场加工土布……”
黄智清还没有等她说完,就火了:“你是嫌闲得发慌?天生的劳碌。苦命,你就是找苦吃的苦命。”
阿娟屏住心气:“孩子们读书,得要用钱。”
黄智清酒杯重重一顿:“又是读书、读书,你就知道要他们读书。”
阿娟也有些火了:“你这是什么话,天底下有做爹的不指望孩子们读书的吗?”
黄智清说:“我怎么不指望他们读书?我是说他们几个能读到初中毕业也就足够了。依我看,这趟中考本来就可以不考,考什么高中?”
阿娟说:“读书能呛死人还是能噎死人?文化总是多比少好。”
“秋岙村的二牛念过多少书吗?现在不照样是老板。镇上老麻子家的儿子,连初中都没有念完整,现在在城里都有了别墅。”黄智清振振有词。
黄家三姐妹回来了,她们走进家门口,听到父母在高声争执,不觉互望了一眼。
大女儿黄鹂使了一个眼色。
二妹黄杏和三妹黄琳便附在姐姐身后隐到窗外偷听。
只听母亲据理力争:“不错,秋岙村的二牛和镇上老麻子家的儿子都致了富了,他们也没有多少文化。但并不是就因为他们没有文化他们才致富的。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只能说明三个字——不正常。我相信文化有用,现在有用,将来更加有用。”
父亲黄智清哼了一声:“信不信由你。反正有些人没有念过多少书都很聪明,有些人念到大学也没大用。”
母亲的喉咙更响:“前一种人如果多念一些书一定更加聪明,后一种人如果不念大学更加没有用。这世上书呆子总是少数。”
父亲理屈辞穷,不免有些气急败坏起来:“反正咱们家的孩子能一个个都念到初中毕业就足足地够了。”
“不够。”母亲的情绪也激动起来:“咱们家的孩子不但念完了初中不够,就是念完了高中还要念大学,念完了大学还要往上念。”
隐在窗外的黄鹂、黄杏、黄琳都不觉吐出了舌头。
只听父亲的口气软了下来,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你就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上高中、读大学,四个孩子得多少学费?从小学到初中,是九年义务制,国家掏钱,一上了高中,全都要自掏腰包……”
母亲说:“自掏腰包又怎么样?自己的孩子当然是自己背上。”
“说得轻巧,就凭地里那几棵庄稼?”
“咱们不是还有手吗?”
“就凭你医院里那一点工资?九牛一毛。”
“车到山前必有路,别自己先把自己给吓住。”
“还车到山前必有路,就凭你这分量到时候能压出什么路来?你还不知道你有几斤几两?心脏有病,苦胆有病,腰子还时常发炎……”
母亲晾完了最后一把梅干菜:“都吃五谷杂粮,谁没有个大疼小痛?再怎么样也不能耽误孩子们念书。”
父亲喝完最后一口酒,推桌而起:“不要说了。他们几个念书就念到这里为止,什么初中高中?都是中学。”
母亲火了:“不行,这事不能依你。”
“不依我依谁?”黄智清一拍胸脯:“我是这里的一家之主。”
说着,打一个酒嗝,转身出门。
母亲冲着丈夫的背影,还想再说什么,忽然瞥见窗外有人:“谁?”
黄鹂、黄杏、黄琳姐妹三个依次从门外进来。
母亲忙问:“你们是不是都听到了什么?”
黄杏和黄琳瞟一眼大姐黄鹂,摇摇头。
黄鹂却道:“不,我听到了,妈为我们的事和爸吵架了。”
母亲忙问:“鹂鹂、杏、琳琳,这个门里是谁当家?”
黄鹂不语。
黄杏和黄琳更不知道如何回答。
母亲挺起胸脯:“这个门里是妈当家。豫剧《花木兰》里有一段是怎么唱的?”说到这里,头一昂就是一句高腔:“谁说咱们女子不如男?”
黄杏和黄琳连忙鼓掌:“妈唱得真好。”
黄鹂不语。眸中有泪光闪烁。
心里故意想将气氛轻松下来的母亲,见大女儿仍是脸色忧郁,便用袖管替她拭去泪花后说:
“傻丫头,发什么愣!放心,家里就是再穷也要供你们念书。不但高中,而且还要大学、研究生,一路地往高处念上去。妈除了医院里那份收入,空闲的时候可以找一些事情做做,现在的活路多了:帮茶厂炒茶,帮席厂加工竹篾,帮布厂摇纱,山坡上再养一群鹅、放几只羊……”
黄鹂却将她拦住:“妈不要说了好不好。”
“好,妈不说了。”母亲话锋一转,“这中考,你们都考得怎么样?妈想不问,却还是忍不住要问。”
黄鹂想了想:“我好像还行。”
黄杏:“我也好像还行。”
母亲:“卓哩?”
黄琳:“哥肯定考得更好。”
母亲:“是吗?听说你哥以往因为跑题、漏题而丢分的事还真不少。他人哩?”
正说到这,黄卓一脸沮丧地走了进来。
“卓,你这回中考是不是考得还行?”母亲问他。
黄卓不语。
母亲提高了声音:“卓,妈问你哩。”
“考得好不好,明后天就张榜公布了,还问什么。”黄卓径直走向后院,屁股后的那块补丁仍在扑闪扑闪着。
“咦,卓今天又怎么啦?”母亲不觉纳闷。
黄卓突然反过手抓住补丁,嚓的一撕。然后将补丁愤愤地摔在地上。
母亲一愣。
大女儿黄鹂忙道:“妈,弟就这脾气。妈,你看这是什么?”她从背后拿出一只小盒。
母亲嗔道:“平白无故买什么蛋糕?”
黄鹂说:“今天是妈的生日。”
母亲一愣:“谁说今天是妈的生日?”
黄鹂把母亲按到凳子坐下:“以前妈为我们几个过生日,谁几岁,妈就煮几个鸡蛋,剥开了,白白胖胖地摆在桌子上让大家一块吃,非常开心。我们问妈什么时候过生日,妈总说自己生日忘了,我们从没有给妈过过一次生日。”
黄杏接道:“我们现在初中毕业了,就是大人了,今后每年要给妈过生日。”
黄琳抢着说:“咱们几个商量过了,今后咱们每年的学校大考之后的这一天就是妈的生日。”
母亲非常感动,静静地望着蛋糕——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孩子们的一片心意。
母亲说:“好,妈接受你们的决定,以后你们每次大考之后的第一天就是妈的生日,但要记住,再不许买什么生日礼物。”
黄琳:“这就不是妈说了算了。”
母亲转身从橱里捧出一只木匣:“这里是你们几个历年的奖状和成绩报告单——卓和杏的也全收在这里了,其实妈妈的生日年年都在过,这就是你们每年给妈的生日礼物。妈时常在心里掂量着,哪一个孩子给妈的礼物最重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