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花森安治
1971年,深秋,正是家家户户开始生炉烤火的季节。
我在生活手帖社的面试中,第一次见到了主编花森安治。
哎?真的假的?!
真的是他?不得了呀!
不敢相信眼前坐着的是花森安治本人。在丹波的山里长大的我,当时心里发出这样的呼喊,一时激动得语塞。
一直以来,我脑中对花森安治的想象……是昔日著名的演员宇野重吉。
1966年,森村桂[1]的小说《或许是我的错》被日活电影公司翻拍成电影。当时的日活电影公司捧红了以石原裕次郎为首的一批年轻演员,在年轻观众里人气很高。这部电影亦是一部具有浓郁时代色彩的作品。
或许您有所不知,森村桂女士在生活手帖社的编辑部任职过。这部处女作《或许是我的错》,正是以她在生活手帖社就职期间的经历为原型创作的。电影中,森村女士的角色由吉永小百合扮演,扮演主编的则是宇野重吉先生。自那以后,那个消瘦,带着一丝捉摸不透的神秘气息的宇野重吉先生,在我心中就与花森安治的形象重合在一起了。
当年楚楚动人的小百合女士扮演森村,而若老天赐予我敏锐的洞察力,就早该觉察到花森安治跟宇野重吉相似的可能性,几乎……
该让真人登场了。但我们不妨先来欣赏照片。
花森安治于1911年(明治四十四年)10月25日出生于神户。这不是一个会跟你说理的男人,而是直接做给你看,所以才可怕。
“简直叫人大跌眼镜。明明是个男人却烫了个卷发,但面相又粗犷得很,只能用不可思议形容。”
说这话的是默片时代知名的评论员,后来活跃在演讲台上的德川梦声先生,语出1953年《周刊朝日》上深受好评的《德川梦声连载对谈——问答有用》专栏。如今,烫发早已不算什么稀奇事。最形象的是扇谷正造先生给花森安治起的外号——银座的哥斯拉。
抛开第一印象,在我日后目睹花森安治从早到晚工作的样子之后,他的形象渐渐深入我心。这是一位无法用一页履历来概括的奇男子,气场逼人。但是,面试当天的花森安治,又完全不是哥斯拉的模样。
面试在生活手帖研究室的第三工作室(通称“三室”)进行。我在主编花森先生和社长大桥镇子女士的对面落座,我们中间没有长桌相隔。好紧张。不过,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对面两个人的姿势,对比未免太鲜明了。
身穿苔绿色灯芯绒长裤,搭配胭脂色的Polo毛衣,外加标志性的白色套头衫的主编,浅靠在椅背上,双脚向外伸展,两手插在裤兜里。边上的大桥社长则一身浅紫色的连衣裙,腰背挺立。另外,面试的过程也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尽管略显冗长,在此我尽可能还原当时的场景。全程只有花森先生一人提问。
“关西大学毕业,是那个在西宫的大学吧?”
“不是,那是关西学院。关大在千里山,世博会会场的后面。”
“每天都去上课吗?”
“基本都没去。”
“哦,没去啊,哈哈。那也没什么。那你干什么去了?”
“在妇女儿童服装店打工,还兼了一份家庭教师的工作。”
“为什么?”
“一部分原因跟经历校园封锁有关。另一个原因是大一的时候,父亲因为脑梗死倒下了。”
“第一志愿就是关西大学?”
“不是,报考了两回京都大学,都落榜了。”
“没去挺好的。去了京大可不轻松。”
“是吗?”
“是啊。不过你兴趣不少啊。喜欢爵士,还有……”
“古典乐。”
“在咖啡店听?”
“不是,不太喜欢那里的气氛。在自己的公寓里听。”
“公寓是什么样的?”
“四帖[2]半和三帖的两室加一个厨房。”
“哟,那你可算大领主了。”
“啊……”
“印象最深的一部电影是什么?”
“哦,是《雌雄大盗》。”
“《雌雄大盗》啊,为什么?”
“我觉得从那部片子开始,美国电影发生了转变。另外……”
“嗯,谈不上一流,模仿作。不过看你兴趣里没写读书啊,不看书?”
“我觉得作为学生,读书应该不能算兴趣。”
“哦,学生把看书当兴趣是不妥。那你喜欢的作家是?”
“北村透谷……”
“哈哈,这个够老啊。透谷哪里好?”
“应该是文体吧。”
“嗯,透谷很洋气。更近一点的作家呢?”
“北……北……北杜夫。”
“哦,为什么?”
“虽然他写了很多奇奇怪怪的文章,但小说写得很好。”
“哦,其他呢?”
“柴田翔也不错。”
“哈哈,意思是,即便没有明天也要《别了,我们的生活》[3]啊。”
“嗯,也可以这么说……”
“我问一下,你目前面试过哪些地方了?”
“面了一家位于大阪的儿童出版社。”
“结果怎么样?”
“可能不需要我吧。”
“为什么呢?”
“这个……”
“这里什么都能说,没关系。”
“我确实不太清楚。”
“也是。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生活手帖》的?”
“小学的时候。”
“哦,小学就知道了。”
“嗯,当时还是黑白杂志,登过藤城清治的剪影画童话。”
“哦,确实有过剪影画,那时候你们还那么小啊,时间真快。”
“是的。”
“先给你打个预防针,这份工作不轻松的。确定想做吗?”
“是的,拜托您。”
“那,你回去等我们消息吧。”
“谢谢。”
“对了,最后一个问题,你有驾照吗?”
“没有……需要吗?”
“不需要。有了驾照就想买车。开了车就想加速。”
“哦……”
“超速岂不是容易出事故?所以驾照这种东西没必要。”
“明白了。”
大致是这样的过程,全程约十五分钟。看似是闲聊般的一问一答,但现场的气氛其实很紧张。花森先生发问的速度极快,几乎没给我思考的余裕,只能想到什么说什么。对简洁的问题,回答也很简洁,更像是在玩接龙游戏。大桥镇子社长全程没有开口,在边上很认真地聆听。
的确,花森先生与我之间的对话有几分表演漫才[4]的味道。正常情况下,入社面试中一般会被问到申请理由、专业、毕业论文之类的问题,但这些常规问题一个也没出现。也许大桥女士早已习惯了这种“花森流”的方式,但对我来说,还没搞清楚状况面试就结束了,却莫名有一种已经入选了的预感。
如今回想起来,花森先生为何没有对我的家乡丹波提过任何一个问题,至今不得其解。毕竟,我第一轮笔试的作文写的就是家乡丹波。花森先生过世后我才知道,他的亲妹妹(野林久美女士)就生活在我老家的边上(京都府船井郡日吉町)。花森先生曾称我是“丹波的猴子”,照照镜子倒是……
很久以后我才得知,花森先生看了我的应聘作文非常高兴。对他来说,能收到来自“丹波的猴子”的应聘,是意料之外的事吧。
而回想与花森先生共事的六年时间,类似这样高密度的对话,仅此一次。我与花森先生几乎没有工作之外的交流。即便有,至多也就两三次而已。
“聆听他人意见,但保留自我判断”,这是《哈姆雷特》中波隆尼尔对儿子雷尔提的警醒。而“没被问到的不要说”,是花森先生对部员的要求。花森先生并非沉默寡言,不喜欢开玩笑。恰恰相反,他比谁都爱说话。所以与其听我们说,他更享受说给我们听。不管是演讲、评论时事、严厉的训斥、激昂的呼吁,还是让人捧腹的漫谈,社里每天都很热闹。只是这一点,当时的我还一无所知。
[1]森村桂(1940—2004):日本作家。当过记者,并在生活手帖社短暂就职。1965年处女作《或许是我的错》问世,后凭借《最接近天堂的岛屿》一举成名。
[2]帖,日本传统面积单位,1帖约合1.548平方米。
[3]这里的《别了,我们的生活》指的是作家柴田翔的代表作。而花森安治说“即便没有明天”,典出电影《雌雄大盗》的日译名“我们没有明天”。前文中,作者在面试中提及这是他印象最深的电影。
[4]漫才,日本的一种站台喜剧,类似中国的对口相声。通常由两人组合演出,一人负责找碴吐槽,另一人则负责装傻耍笨,两人以极快的速度对话,制造笑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