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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雁缘牵师生情

师生情缘:鲁迅与许广平 作者:崔冬靖 著


鸿雁缘牵师生情

自1924年2月杨荫榆担任女师大的校长后,因思想守旧,专横独断,她在女师大人心尽失。女师大学生张存良因曾得罪过杨荫榆,在患猩红热后,杨荫榆报复,不许她延医治病,以致张存良不治而亡,在学校引起轩然大波。

1924年11月,女高师的学生与校长杨荫榆的矛盾日益加深。杨荫榆对文科预科有意见,三位学生因假期时家乡发生战争而延迟回校,就强令三位学生退学。而教哲系也有同样的情况,她却免予处分。如此赏罚不公,激起众怒。学生自治会要求她收回成命,没想到她竟然破口辱骂学生代表。在忍无可忍之下,1925年1月18日,女师大学生自治会召开全校学生紧急会议,决定不承认杨荫榆为校长,并发布《驱杨宣言》。这场轰轰烈烈的“驱羊运动”就此拉开了序幕。

不过,即使学生们奋起抵制杨荫榆的倒行逆施,但因杨荫榆有军阀政府撑腰,她依旧嚣张如故,双方的争执一直持续。

面对学校里的动荡不安,许广平内心非常苦闷,作为一个积极的进步青年,她有许多困惑和忧虑却无人诉说。一个个学期过去,转眼还有一年就快毕业了,就学的时间逐渐减少,而直面着人生的开始却瞬间来临,在感到学识的空虚和处事应对事物的渺茫无所指引之际,许广平想到了自己的老师鲁迅。听了一年多鲁迅的课,鲁迅渊博的知识和正直的品格给许广平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此前鲁迅拒不接受杨荫榆聘书的行为获得了许广平的信任,她决定去向鲁迅写信求教,希望得到老师的指点。

决定给鲁迅写信前,许广平的内心几经挣扎。鲁迅虽是自己的师长,可毕竟是大有名气的作家,崇拜他的人有很多,许广平一方面既担心打扰到尊敬的师长,另一方面又担心鲁迅对她不理不睬,因此犹豫不决。她与好友林卓凤说了此事,林卓凤想到鲁迅平时的平易近人,就鼓励她,赞成她写信。

于是,许广平压下了心中的不安,抱着求知的信念,怀着对师长的信任,于1925年3月11日,寄出了给鲁迅的第一封信。

那封信也许是鲁迅众多学生来信中再平凡不过的一封,但就连许广平自己也没有想到,就是这样一封求教信,开启了她和鲁迅进一步沟通的大门。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许广平在那封信的开头这样写道:“现在执笔写信给你的,是一个受了你快要两年的教训,是每星期翘盼着希有的,每星期三十多点钟中一点钟小说史听讲的,是当你授课时坐在头一排的座位,每每忘形地直率地凭其相同的刚决的言语,好发言的一个小学生。他有许多怀疑而愤懑不平的久蓄于中的话,这时许是按抑不住了吧,所以向先生陈诉。”

许广平的措辞有些小心翼翼,与她平时大大咧咧的性格颇为不符,不过,其中对鲁迅的仰慕之情并不难看出。写完后,她还不放心,先拿给林卓凤看,自己又反复修改了几遍,最终郑重其事地誊写了一遍才寄给了自己敬仰的老师鲁迅。

对于杨荫榆的行为,许广平在信中大为感慨,仿佛将近日来在学校的压抑全部宣泄出来一样。如此的局势,让她心头有些迷茫,所以除却学校的风潮,她还问及了许多关于人生思考的问题。她向鲁迅求教:“在无可救药的赤火红红的气焰之下,先生,你放下书包,洁身远引的时候,是可以‘立地成佛’的了。然而,先生!你在仰首吸那卷着一丝丝醉人的黄叶,喷出一缕缕香雾迷漫时,先生!你也垂怜,注意,想及有在虿盆中辗转待拔的么?也愿意而且痛快地予以‘杨枝玉液’时时浸入他心脾,使他坚确牢固他的愚直么?先生!他自信他自己是一个刚率的人,他也更相信先生比他更刚率十二万分的人,因为有这点点小同,他对于先生是尽量地质言的,是希望先生收录他作个无时、地界限的指南诱导的!先生!你可允许他?”

许广平的内心焦急、苦闷,她觉得自己浑身都是力气,能够随时投入到革命斗争中去,可是又常常觉得这些力气无处释放。她很坦诚地将自己的想法全部告知鲁迅,期望鲁迅能够给她指明方向,她写道:“苦闷之果是最难尝的,虽然食过苦果之后有点回甘,然而苦的成分太重了!也容易抹杀甘的部分,在饮过苦茶之后,细细的吮吮嘴唇皮虽然有些儿甘香,但总不能引起人好食苦茶——药——的兴味,除了病的压迫,人是绝对不肯无故去寻苦茶喝的!苦闷之不能免掉,或者如同疾病的不能免掉一般——除了毕生抱疾——但是疾病不是时时刻刻在身边的,而苦闷则总比爱人还来得亲切,总时刻地不招即来,挥之不去。先生!有什么法子在苦药中加点糖分?有糖分是否即绝对不苦?”

少女在懵懂间的情怀是最打动人心的。信送出去后,许广平写信时提起的勇气一下子消失殆尽,当天夜里甚至无法入眠。等待鲁迅回信的时间里,她还在反复回想自己的信中有没有什么不妥之处,生怕自己的语气过于焦急;又纠结着鲁迅会不会回信,会怎样回答她的问题,心中七上八下,紧张懊恼。

在许广平担心、纠结自己直白的语气是否过于突兀而紧张不安的时候,鲁迅已经收到了信,并立刻给她写了回信。鲁迅对于青年学生给予极大的热情与支持,况且对于许广平谈到的那些社会问题,鲁迅也时常感到苦闷,对此他做了详细的回复,谈了很多他自己处事的办法。他的话非常深刻,不只对许广平,对当时许多迷茫的青少年都有很重要的指导作用。

不知道是不是经常宽慰青年学生的原因,鲁迅的开解方式是轻松并带着一丝幽默的。他说人生的长途最易遇到的有两大难关,其一是“歧路”,其二便是“穷途”。面对这些困难,他的做法不是恸哭而返,而是“先在歧路头坐下,歇一会,或者睡一觉,于是选一条似乎可走的路再走,倘遇见老实人,也许夺他食物充饥,但是不问路,因为我知道他并不知道的。如果遇见老虎,我就爬上树去,等它饿得走去了再下来,倘它竟不走,我就自己饿死在树上,而且先用带子缚住,连死尸也决不给它吃。但倘若没有树呢?那么,没有法子,只好请它吃了,但也不妨咬它一口。”

虽然看上去根本没有解决许广平的问题,但是这样以自身为例,加之这样的幽默甚至有点无赖的比喻,我们已经不难想象,许广平看到此处时大概也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大概是许广平来信的语气过于焦急,让人一下子就看出她的苦闷与压抑,又许是感到了许广平初次写信的紧张,所以鲁迅回信的语言都是平易近人、轻松有趣的,他说得非常形象:“对于社会的战斗,我是并不挺身而出的,我不劝别人牺牲什么之类者就为此。欧战的时候,最重‘壕堑战’,战士伏在壕中,有时吸烟,也唱歌,打纸牌,喝酒,也在壕内开美术展览会,但有时忽向敌人开他几枪。中国多暗箭,挺身而出的勇士容易丧命,这种战法是必要的罢。但恐怕也有时会迫到非短兵相接不可的,这时候,没有法子,就短兵相接。”

不过,鲁迅虽然为许广平指引了大的方向,却也自谦的并未确切回答她的问题,关于“糖”的问题,鲁迅说:“我想,苦痛是总与人生连带的,但也有离开的时候,就是当睡熟之际。醒的时候要免去若干苦痛,中国的老法子是‘骄傲’与‘玩世不恭’,我自己觉得我就有这毛病,不大好。苦茶加‘糖’,其苦之量如故,只是聊胜于无‘糖’,但这糖就不容易找到,我不知道在那里,只好交白卷了。”

鲁迅在信中絮絮叨叨了许多自己面对苦难的办法,但最后总结出来竟还是没有办法,不知道是不是他真的不擅长宽慰人心,但他的这种办法对许广平来说无疑是很管用的。

3月13日一早,忐忑不安的许广平收到了鲁迅的回信。鲁迅当时经常会收到一些青年的来信,出于对他们的关爱,鲁迅大部分都会予以回复。所以对于回信,许广平并不意外,但她没想到速度能如此之快。令她没想到的是,当她激动地打开信,首先映入眼帘竟是“广平兄”三个字。许广平平时多被人称“小姐”或“女士”,还从未被人这样称呼过,何况又是被自己心心念念的师长如此称呼。对此,许广平虽然一开始有些吃惊和手足无措,但心中更多的却是一丝沾沾自喜。能被称之为“兄”,许广平暗暗揣摩其中的意思,觉得这应是非常特殊的。看着鲁迅平易近人的信,她内心的忐忑不安逐渐消退,反而在心里不自觉地拉近了和鲁迅的关系,于是又更加积极主动地回起信来。

看见鲁迅信末所署的日期和她发信在同一天,许广平非常感动,也立即动笔回信。她在信里,首先就提到了鲁迅的称呼问题,“先生吾师,原谅我太愚小了!我值得而且敢配当‘兄’吗?不!不!……绝无此勇气而且更无此斗胆当吾师先生的‘兄’的。先生之意何居?”

许广平带着受宠若惊和诚惶诚恐的心情问出了“广平兄”的含义,又继续对学校情形、教育现状和人生道路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和疑问。但因之前鲁迅的平和,她的语气也不自觉地变得俏皮亲切,丝毫不显生疏。

鲁迅仍旧很快回了信,信的开头,他向许广平解释了“广平兄”的称呼。他说:“这回要先讲‘兄’字的讲义了。这是我自己制定,沿用下来的例子,就是:旧日或近来所识的朋友,旧同学而至今还在来往的,直接听讲的学生,写信的时候我都称‘兄’。其余较为生疏,较需客气的,就称先生,老爷,太太,少爷,小姐,大人……之类。总之我这‘兄’字的意思,不过比直呼其名略胜一筹,并不如许叔重先生所说,真含有‘老哥’的意义。但这些理由,只有我自己知道,则你一见而大惊力争,盖无足怪也。然而现已说明,则亦毫不为奇焉矣。”

看了鲁迅的解释,许广平非常高兴,感觉荣幸之至,也感到了自己的一点不同——又有哪个女孩子不希望自己尊崇的人待自己与众不同呢?

许广平对鲁迅的不同也是能够看得出来的:“‘兄’字的意思,不过比直呼其名略胜一筹”与“较为生疏,较需客气”者有别,二年受教,确不算“生疏”,师生之间,更无须乎“客气”而仍取其“略胜一筹”者,此先生之虚以待人欤?此社会之一种形式之必有存在价值欤?敬博一笑。这种“兄”字的称法,若属别人给我的,或者真个“大惊”,唯其是“鲁迅先生”给我的,我实不觉得有什么“可惊”,更不要什么“力争”,所以我说“此鲁迅先生之所以为‘鲁迅先生’吾师也欤”的话。

在他们的通信中,鲁迅和许广平讨论了学校的教育问题以及社会黑暗的问题,同样急切的心情让他们的共同话语越来越多,书信来往也越来越密切,从3月11日到4月10日,几乎是三天一封信。当然,他们讨论的问题始终都是关于学校的情况和一些社会问题。鲁迅和许广平都感觉到两人的性情相投,两个人写信的语气也愈来愈放松。许广平也渐渐露出少女俏皮可爱的一面,署名也从原先恭敬的学生变为了“小鬼”。

当然,虽然写信增进了二人的感情,但这时候的鲁迅和许广平仍然维持着单纯的师生友谊。不过,感情这种东西,说不清道不明,就是在不知不觉中就埋下了伏笔,平淡相处的生活才能体现出真正的感情。正如鲁迅自己所说,他们的《两地书》中“既没有死呀活呀的热情,也没有花呀月呀的佳句”。但就是这样的无间交流,为二人的美好故事翻开了动人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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