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师益友解“苦闷”
1925年4月20日,距离许广平“探险秘密窝”已逾一周。那天是星期五,是鲁迅在女师大授课的日子,这堂课的授课内容是日本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不过讲义却没能及时印刷出来。
鲁迅像往常一样走上讲台,刚要开始讲课,讲台下却传来了学生“先生,我们好苦闷”的声音。鲁迅还以为是在说《苦闷的象征》,可谁知学生反复说“觉得苦闷”。
鲁迅一头雾水,有些不知所措,还是许广平来为他解了疑惑:“先生,今天天气难得的好,我们久困教室,感到苦闷,都想出去看看外面的春光。”
鲁迅这才恍然大悟,对此他颇感为难:毕竟是上课时间,他身为教师,怎么能任意妄为?但是他看着窗外春意盎然的景色,又看着许广平等学生眼中的向往与坚持,最终他下定决心,准备下课,让学生好出去品味春光。
仅仅是下课,学生并不罢休,又提出希望鲁迅带领大家前去。许广平平时和鲁迅已很熟悉,更是带头强烈要求他同去。鲁迅思索了片刻,看着许广平坚定的眼神,看着大家满怀的期望,想到自己的责任与追求,最终,他答应了学生的请求,决定带大家去参观历史博物馆。
学生们听他同意,个个雀跃不已。鲁迅与许广平相互对视,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信任与喜悦。
许广平自己大概也没料到,这次罢课要求外出能如此顺利,没想到鲁迅能这样容易答应了大家的请求。她想到是自己的带头请求,虽然觉得自己的行为没错,但确实让老师感到了为难,对此她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在当天从博物馆回来的晚上,她就提笔给鲁迅写信,对自己的行为作了一丝辩解。她语气间的亲切溢于言表,“今日讲堂的举动,太不合于Gentleman的态度了!然而大众的动机的确与‘逃学’和‘难为先生’不同,凭着小学生的天真,野蛮和出轨是有一点。回想起来,大家总不免好笑,觉得除了鲁迅先生以外,别的先生,我们是绝对不干的。”
鲁迅对于罢课的事情,很快回复了许广平,语气也颇为风趣:“星期一的比赛‘韧性’,我又失败了,但究竟抵抗了一点钟,成绩还可以在六十分以上。可惜众寡不敌,终被逼上午门,此后则遁入公园,避去近于‘带队’之苦。我常想带兵抢劫,无可讳言,若一变而为带女学生游历,未免变得离题太远,先前之逃来逃去者,非怕‘难为’‘出轨’等等,其实不过是想逃脱领队而已。”
对于这样的解释,许广平却并不满意,因为她看到即使是身为革命导师的鲁迅有时也难免会流露出一些“师道尊严”和“男女有别”的思想。因此,她继续写信揶揄调侃鲁迅道:“午门之游,归来总夹杂得胜的微笑,在洋车中直至学校,以至良久良久,更回思及在下楼和内操场时的泼皮,真是得意极了!人们总是求自我的满足的,何尝计及被困者的窘状,其实被困者那天心理测验也尽施行够了!命大家起立,以占是否多数,再下楼迟延,以察是否诚意,然而终竟被‘煽动’了!在最新的分数计算,全对就满分,一半对一半错就抵消了一分也没有,如果全失败了(终被煽动了),自不待言是等于零。‘六十分’?太宽了吧!那天何尝‘被逼’而‘失败’,其实‘摇身一变’的法术还未凑上乘,否则变成女先生,就不妨‘带队’——其实我的话是岂有此理,男先生‘带队’有什么出奇——或者变成女……就不妨冲锋突围而出,可是终于‘被逼’。这是界限分得太清的缘故吧?!是世俗积习之不易打除吧?!”
如此犀利的语言,鲁迅自然不肯承认,于是回信辩解道:“割舌之罚,早在我的意中,然而倒不以为意。近来整天的和人谈话,颇觉得有点苦了,割去舌头,则一者免得教书,二者免得陪客,三者免得做官,四者免得讲应酬话,五者免得演说;从此可以专心做报章文字,岂不舒服。所以你们应该趁我还未割去舌头之前听完《苦闷之象征》,前回的不肯听讲而逼上午门,也就应该记大过若干次。而我的六十分,则必有无疑。因为这并非‘界限分得太清’之故,我无论对于什么学生,都不用‘冲锋突围而出’之法也。况且,窃闻小姐之类,大抵容易‘潸然泪下’,倘我挥拳打出,诸君在后面哭而送之,则这一篇文章的分数,岂非当在零分以下?现在不然,可知定为六十分者,还是自己客气的。”
对于鲁迅扬言要给许广平“记过”,许广平反而非常得意:“‘不听讲而逼上午门’,是我们班中的特别本领,请问别的高徒有我们这般斗胆么,听说人家——师大北大——上先生的课,君君子子的,耗子见了猫似的,人们遇着夏日似的,而我们的是有仪可像而不必有威可畏,我们只捧出赤盘的火,和冬天的日相遇,我们感着儿童的天真,现在要‘抄袭’起来了!我们是在‘母亲的摇篮里’,有什么可怕的呢?来吧!‘记大过’快来吧!这是母亲给予孩子的葡萄干呢!多多益善呀!”
鲁迅在信中还戏称许广平为“广平少爷”,没想到却因此引起了许广平的据理力争:“现在确乎‘力争’的时期到了!忝为‘兄’长,行年耳顺,这‘的确老大了吧!无论用如何奇怪的逻辑’,‘并且’玩羊腺把戏的某某大家,还未令我‘还童’以前,则时人怎识余心乐?竟谓偷闲学少年!而加以‘少爷’二字于老人身上呢,要知道,叫老人造‘小姐’,自然免不了辱没清白,但是尊之为‘少爷’,也觉不得是荣幸的。现时所急需的,就是注重在一撇一捺上打地基,如其舍去了空间呢!自然地基在抛弃之列,那时人们都觉有地基的龌龊范围的可厌了!那么就大家一同毁灭这地基自然更好。现在呢!这地基姑且算是桥梁舟车之类的过渡品吧!至于红鞋绿袜,满脸油粉气的时装‘少爷’,我还是希望‘避之则吉’。先生何苦强人所难,硬派他做个老莱子七十戏彩呢!”
鲁迅也没想到许广平反应如此之大,于是赶紧写信回应她:“本来还要更长更明白的骂几句,但因为有所顾忌,又哀其胡子之长,就此收束罢。那么,话题一转,而论‘小鬼’之假名问题。那两个‘鱼与熊掌’,虽为足下所喜,我以为用于论文,却不相宜,因为以真名招一个无聊的麻烦,固然犯不上,但若假名太近滑稽,则足以减少论文的重量,所以也不很好。你这许多名字中,既然‘非心’总算还未用过,我就以‘编辑’兼‘先生’之威权,给你写上这一个罢。假如于心不甘,赶紧发信抗议,还来得及,但如星期二夜为止并无痛哭流涕之抗议,即以默认论,虽驷马也难于追回了。而且此后的文章,也应细心署名,不得以‘因为忙中’推诿!试验题目出得太容易了,自然也算得我的失策,然而也未始没有补救之法的。其法即称之为‘少爷’,刺之以‘细心’,则效力之大,也抵得记大过二次。现在果然慷慨激昂的来‘力争’了,而且写至九行之多,可见费力不少。我的报复计划,总算已经达到了一部分,‘少爷’之称,姑且准其取消罢。”
此时的许广平与鲁迅,皆是语气调皮,不分长幼,亲密无间的状态已然显露无遗。而爱情最明显的前兆自然是两人的心意相通。在许广平和鲁迅不间断的通信和日常交往中,这对师生已经在他们都不自知的情况下,彼此相知,默契神会。而爱情最美好的时候也不过如此吧,无须过多言语,一言一行,一颦一笑,皆是倾盖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