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五 转捩点(续)

远行译丛:智慧七柱Ⅱ 作者:[英] T.E.劳伦斯 著;蔡悯生 译


第六十四章 修改计划

阿卜杜拉的斡旋已有进展。卡西姆不再公然挑衅,但仍绷着张臭脸,不肯公开和解。各个较小派系大约有一百位族人已经敢于背离他,答应与我们同行。我们与查阿尔讨论后,决定就以这支兵力碰碰运气。再拖延下去,吸收来的新兵或许又会打退堂鼓,而且以目前各部落间的气氛看来,再吸收新兵的机会很渺茫。

这支队伍很小,只有原来预期的三分之一。我们兵力不足,只好黯然修改计划。我们也缺乏一个望重四方的领袖。查阿尔与往常一样,仍是个很有才干的族长,有远见、精力充沛、做事踏实。他很有胆识,可是与奥达太过亲近,因而使人对他有戒心,再加上说话刻薄而且口无遮拦,让人信不过,连他提的忠告大家都不愿接受。

第二天费萨尔派来驮行李的骆驼队到达,由十个自由人照料二十峰骆驼,另有四名费萨尔的贴身仆人监督他们。这些人是整个部队中最受费萨尔信赖的随从,很懂得如何侍候费萨尔。他们乐于舍身救主,若他遇难也愿与之共存亡。我们让两名教官各有两人陪伴,以确保如果我出事了,他们仍可安然返回营地。已缩水的突击计划所需的行李都已打包妥当,一切就绪,准备一早启程。

九月十六日黎明,我们由瓦地伦出发。已经失明的艾德谢里夫仍坚持同行,他说虽然无法开枪,至少还骑得动,如果真主眷顾我们,让我们成功,他就趁机向费萨尔告假还乡,如此解甲归田至少不会太过遗憾。查阿尔率领他的二十五名诺瓦瑟拉族人,他们是奥达旗下的一个支系,自称是我的手下,他们的骆驼是全沙漠最负盛名的。我耐得住长途跋步,使他们乐于与我为伍。

莫特洛格·阿瓦也骑着阿拉伯半岛北部最优良的骆驼吉达,加入我们的行列。队伍内的伙伴看吉达的眼神不尽相同,有人自豪,有人艳羡,全视自己与莫特洛格的关系而定。我的加扎拉高大威武,跑起来更快,但年事已高,经不起高速奔驰。然而,它却是队上——事实上应该说是这片沙漠中——唯一能与吉达相提并论的名种,它玉树临风般的堂皇外貌,令我与有荣焉。

其余的队员三三两两聚成一小群,像散落的项链。祖威达族、达劳夏族、托加特加族、扎雷班尼族等,各成一群。动身半小时后,有几个满脸羞惭的杜曼尼叶族人由侧边山谷中骑出来,他们无法忍受眼睁睁看别人去突袭,自己却只能与妇女胡闹。

每一群人都各走各的,互不交谈,我整天忙着在满脸不悦的族长间来回穿梭,设法使他们化干戈为玉帛,以求在展开行动时得以团结一致。然而,他们之间唯一的共识就是行进间不接受查阿尔的命令——尽管他被公认为智勇双全,同时也是身经百战的猛将。就我而言,他是放眼望去唯一能信任的人。至于其他人,我觉得他们说的话、他们的承诺,或许连他们的步枪能否信得过都仍在未定之天。

可怜的艾德谢里夫虽然是游牧民族的领袖,却已派不上用场,我虽然百般不愿,仍必须扛起指挥的重责大任。部落民族突袭的特殊技艺,以及休息用餐、让骆驼吃草、决定走哪条路、薪饷、纷争、瓜分战利品、世仇、行进次序,这些在牛津现代史学院的课堂上都没教。我忙着摸索出头绪来处理这些琐事,无暇欣赏沿路景观,也未能多花心思研究该如何攻击慕达瓦拉,以及如何充分利用炸药达到奇袭的效果。

日正当中时,我们在一处肥沃的土地上午休,春雨下在沙质斜坡上,长出银白色的茂盛草丛,最合骆驼的口味。气候温和,像英国的八月天般怡人,我们惬意地四处溜达徜徉,出发前几天的纷纷扰扰,以及暂时化解但仍有隐忧的紧张气氛,在此地总算雨过天晴。在这种环境下,人心转瞬即变。

午后稍晚我们再度上路,沿一道两旁都是砂岩壁的峡谷盘旋下山,于日落前到达另一片平地,黄色的泥土一如要到达瓦地伦的美景前的那一段路。我们在平地边缘扎营。我的穿针引线已有成果:扎营时只分成三区,各区用柽柳树的枯枝升起一堆熊熊烈火。我的手下在一区,另一区是查阿尔的人马,第三区是其余的豪威塔特族人。夜深后,等到各族长饱餐完一顿瞪羚肉与热面包,总算能将他们全请到我这个中立派的火堆旁,平心静气地讨论第二天的行程。

我们必须在日落时在慕达瓦拉的水井处饮水,此处距火车站这一侧两三英里远,位于一座有掩蔽的山谷中。然后,一入夜就可以到车站附近勘察,看看以我们目前薄弱的兵力能否发动攻势。我强烈支持进攻(与众人唱反调),因为那是铁路沿线最关键的一个据点。那些阿拉伯人无法看出这一点,因为他们不了解土耳其人因战线长而必然极为依赖补给线。不过,我们还是谈得一团和气,最后也信心满满地各自回营就寝。

第二天早上,我们先留在原地用过早餐,因为前面只有六小时路程。饭后继续穿越那片黄土平地,到达一座坚硬碎石灰石的平原,上面覆着褐色、被风雨磨钝的打火石。接下来是一些小丘陵,偶尔在较陡的坡道上有些软沙地层,是旋风吹过此处后掉落下来聚积而成的。我们由这些坡道爬上一座山头,然后越过山的另一侧进入类似的山谷中,眼前豁然开朗,由阴暗的碎石堆中跨入阳光普照的辽阔平原。一座小沙丘从平原中绵延开来。

我们在入口处午休,在午后准时到达水井。那是一座露天水池,几平方码大,位于一座遍布板状巨石与打火石和沙的空谷中。污浊的水质令人失去胃口。池面上覆着一层厚厚的绿色泥巴,有些油腻腻、像小岛似的粉红色大气囊浮在池面。阿拉伯人解释,土耳其人将死骆驼丢入池中,使水质腐臭,不过时日已久,所造成的影响已经变淡。如果我能认同他们这种标准,或许就能觉得影响已经淡得微不足道了。

然而,除非能攻下慕达瓦拉,否则也只有这池水可用,所以我们拿水袋开始装水。一个豪威塔特族人在帮忙取水时,不慎由池边滑落水中,沉入池面油腻腻的厚泥下好一阵子,然后浮出水面,激烈地喘着大气,在众人的笑闹声中手忙脚乱地爬上岸来。他身后的池面留下一个黑洞,一股腐肉的恶臭像一根扎实的柱子般冒出来,盘绕在我们及整个山谷间,令人作呕。

薄暮时分,查阿尔和我,连同两名教官和其他人,悄悄前进。半小时后,我们登上最后一座山头,到达一处土耳其人的战壕及石头堆成的哨站,里面空无一人。前面山下便是车站,守军举炊的火光照得门窗一片通明。从这里看去距离似乎很近,不过斯托克斯的机枪射程只有三百码,所以我们继续前进,敌人的嘈杂声依稀可辨,我们提心吊胆,唯恐引起狗吠而暴露行迹。斯托克斯教官左顾右盼,想找个架设机枪的据点,始终找不到合意的。

这时查阿尔和我爬过最后一段平地,直到可以数出没光线的帐篷有几座,交谈声也清晰可辨。有一个人走出门,朝我们的方向走来,然后迟疑了一下。他划亮一根火柴点烟,火光照亮他的脸,我们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的长相:一个年轻、脸部深陷、满脸病容的军官。他蹲下来抽了一会儿烟,再走回同胞处,他走过时他们静了下来。

我们折回山上,低声讨论。这座车站很长,以石头砌成,坚固得恐怕连我们带的那些炮弹都打不破。守军似乎有两百人。我们只有一百一十六支步枪,而且人员相处得不是很融洽。唯一能凭借的优势就是出其不意。

所以,最后我投票赞成离开,不去惊动他们,以待日后再战,而这应该也为期不远。不过,事实上,接踵而来的意外使慕达瓦拉逃过一劫,直到一九一八年八月,在它苟延残喘许久后,巴克斯顿的骆驼部队才出兵将之攻下。

第六十五章 进退维谷

我们悄悄牵回骆驼,回营就寝。第二天循原路往回走,进入车站看不见的平原深处,然后往南越过那片沙质平地。我们看到瞪羚、剑羚、鸵鸟的足迹,还有一个地方有豹许久前留下的足迹。我们要前往平原另一头的小丘陵,打算炸毁一辆火车,因为查阿尔说那个地点的轨道弯度适合我们埋地雷,而且旁边的山脊可以埋伏机枪。

所以我们从南部的丘岭往东走,直到距离铁路不到半英里。队伍就停在一座三十英尺高的山谷中,有几个人走向铁路,铁轨为了避开我们所在的高地,略朝东弯。这座高地的最远端是一块平坦的台地,比铁轨高五十英尺,面北穿过山谷。

铁轨筑在高堤上穿越洼地,有一座两个桥拱的桥梁贯穿其间,用来排放雨水。这里似乎是埋地雷的绝佳地点。这是我们第一次尝试使用电力引爆的炸药,不晓得效果如何。不过我们都同意最保险的方法是将地雷埋在桥上,因为无论能否炸毁火车头,至少可以保证能将桥梁炸断,火车也就甭想通行了。

岩棚上很适合让斯托克斯架设据点。自动机枪架在岩棚上稍嫌高,不过无论火车由哪个方向开来,从此处向下扫射都可以压制住。两位我必须负责他们安危的英国教官在一起比较妥当,一来不怕突发状况,二来安然撤离也不成问题。斯托克斯正为痢疾所苦,或许是慕达瓦拉的池水吃坏了肚子。英国人娇生惯养,对疾病很少有抗体。

我们回到停放骆驼处,将行李卸下,再到附近岩面凹陷处的安全草地上放牧,这些凹陷处是阿拉伯人在岩壁刮盐后形成的。几个自由人将斯托克斯和路易斯的机枪与弹药卸下来,再将火药与绝缘电线、发电机与工具全搬到选定地点。两名教官在一处高地架起他们的玩具,我们则到桥上在两条枕木间挖一个坑,在里面埋了五十磅火药。我们将一包包火药拆开,再装填入一个大沙袋内,利用阳光的热气使它成为乳胶状。

要把火药埋妥也费了好大的劲。路基很陡,铁轨和山腰间的袋形区域有一道风吹积成的沙堤。除了我,其他人都没跨过这道沙堤,每一步走来都如履薄冰。然而我走过后还是在平滑的沙面留下足迹。我用斗篷包着由路基挖起来的碎土石,一趟一趟地带到桥下抛弃,让水自然地将这些土石冲匀。

我花了将近两小时才挖好坑洞,将炸药埋进去,而将笨重的电线由引爆器牵到山上又是一项棘手的工程。沙堤的表面凝成坚脆的表皮,必须弄碎表皮才能埋入电线。这些电线都很坚硬,在沙面上看起来像一条细长笨重的长蛇。我将某段电线压到沙面下,其他段的电线又跷出沙面来。到了最后,还是得拿石块将电线一段段压住,但是,这么一来又得将沙面挖得一团糟才能将石块埋住。

接下来,必须拿一个沙袋沿沙面拖甩,使留下的痕迹成为波浪形。最后,用一个风箱与斗篷猛扇,模仿风吹过后的平滑表面。整个工作耗时五小时才大功告成,不过做得相当彻底。所有人都看不出炸药埋在何处,也看不出由路基到两百码外山脊后引爆点沿途埋着的电线。

我们带的电线刚好够由山脊再拉到一处洼地,于是我们在这洼地处将两条电线的接头与引爆器连接起来。这个地点对引爆器与负责引爆的人而言都相当理想,不过从这里看不见那座桥。

然而,只要派个人在五十码外监控桥梁,指示负责按下引爆器的人适当的引爆时机,即可解决这个问题。费萨尔最宠信的奴隶萨利姆要求执行引爆这个光荣的任务,我答应后他狂欢不已。当天下午接下来的时间都在教他(用未接上电线的引爆器)如何操作,直到他驾轻就熟,在我一举手示意火车已上桥时,他便能即刻按下棘齿把手。

我们走回营地,留下一人在铁路旁守候。我们的行李没人看管,找了许久仍不见其他人的踪影,后来才赫然发现他们面向金黄色的夕阳,坐在一座高山上。我们大声呼唤,叫他们躺下或下山来,但他们不为所动,仍像一群戴着头巾的乌鸦般栖息在高处,往南或往北远眺。

最后我们只好跑上山,将他们拉离山顶的棱线,但已太迟了。戍守在距我们南方四英里的哈拉特安马旁一个小哨站的土耳其部队已发现他们,并开始朝他们开枪,逐渐下沉的夕阳将这些队员的身影越拉越长,朝哨站接近。贝都因人善于利用地形,一向不将愚蠢的土耳其人看在眼里,不在乎与他们厮杀。从慕达瓦拉与哈拉特安马一眼就可瞧见这座山冈,他们突然站在高山上四处观望,惊动了两地。

不过,黑夜迅即笼罩大地,我们知道必须耐心地熬过这一晚,期待明天的到来。如果明天一早土耳其人看到营地已经空无一人,或许会认为我们已经离去。所以我们在一座洼地中升火烤面包,舒服地过夜。经过一番分工合作之后,我们已经成为一个团队,而在山冈上做出的傻事,更使他们在羞愧之余,同意让查阿尔当我们的领导人。

曙色悄悄到来,我们在空荡荡的铁路旁等了几个小时。查阿尔与他跛足的表弟豪威米尔持续地监看,使我们没被发现,但也费尽千辛万苦,因为那些毛躁的贝都因人就是无法安静地坐上十分钟,总是坐立不安或没话找话。这项缺点使他们在面临长时间枯燥而紧张的待战期间,比不上沉得住气的英国人。另外,那也是他们在防御时不耐久候的原因。今天他们让我们一肚子火。

土耳其人终究还是发现我们了,因为在九点时,有大约四十个敌军由哈拉特安马旁山顶的帐篷中走了出来,列队往南整齐前进。如果不加理会,再过不到一小时他们便会前来将我们驱离;如果借着优势兵力将他们击退,铁路沿线都会提高警觉,火车会暂时停驶。这时真是进退维谷,最后我们决定派三十人与敌人的巡逻队交锋,并设法将他们引诱到旁边的崎岖山岭。如此或许可以使我们的主要据点不致曝光,并让他们认为我们的兵力与目的都不足以对他们构成威胁。

情况如我们计划般进行了几个小时,两军交火的枪声逐渐微渺,越来越远。一支固定出巡的巡逻队非常笃定地由南方走过我们这座山,经过埋地雷处继续往慕达瓦拉前进,没注意到我们。这支队伍有八个士兵与一个结实的班长,他热得不断拭汗,因为当时已经十一点多,实在酷热难耐。他越过我们约一两英里后,终于疲惫得受不了了。他将队伍带到一条大水沟旁的阴影中,水由东边涓涓流过这条水沟,他们舒服地躺在软沙上,喝瓶子里的水、抽烟,然后睡觉。我们认为这是每个健康的土耳其人在阿拉伯半岛炎热的夏日正午理所当然会做的歇息,而且他们会在此小憩,显然表示我们骗敌成功,他们已不再理会我们。然而,我们错了。

第六十六章 大获全胜

中午又有新状况出现。我由高倍望远镜看到一百名土耳其士兵由慕达瓦拉车站出发,朝我们这个方向前进。他们走得很慢,显然不大甘心最爱的午休泡汤了,不过就算再不甘心,走得再慢,也可以在两小时内到达我们的藏身处。

我们开始打包,做好离开的准备,也决定将地雷与导线留在原处,或许土耳其人不会发现,稍后我们可以折返,充分利用这花了好多心血才完成的装置。我们派了个信差到南方通知担任诱敌任务的队伍,要他们到有很多凹痕的山壁间与我们会合,该处是个天然屏障,是让骆驼吃草的好地方。

信差才出发,负责监视的队员就高呼有烟雾从哈拉特安马冒出来。查阿尔与我冲上山,由烟的外观与浓度看来,应该是有火车在那座车站内等着。正待翻过山头查看,它忽然朝我们的方向驶过来。我们高声叫喊那些阿拉伯人立刻各就各位,沙地与岩面上顿时起了一阵阵骚动。斯托克斯与路易斯穿着长靴,跑不赢那些部落民族,不过他们还是将痛苦与痢疾抛诸脑后,攀上岩棚。

持步枪者在山脊后排成一长列,由机枪阵地延伸到引爆器,再到谷口。谷口离铁路不到一百五十码,他们可以直接朝出轨的车厢射击,斯托克斯与路易斯机枪的射程可达三百码。一个阿拉伯人站在机枪后方高处,大声告诉我们火车的动向——这是必要的防范措施,因为如果车上载运着部队,而且在我们后方下车,我们便得落荒而逃。所幸火车仍继续在两部火车头的拉动下高速前进。

火车行驶至靠近我们昨天行迹败露的地点时,朝沙漠中胡乱开枪。嘈杂声逐渐接近,这时我坐在桥边的小丘上,准备向萨利姆做出手势,他激动地在引爆器旁手舞足蹈,祈求神让他顺利成功。土耳其人的枪声听起来很猛烈,我摸不清到时候要与多少人交战,也不确定借着地雷之助,能否让我们区区八十人压制住他们。第一个电力引爆地雷的试验品真该挑个比较容易得手的目标。

然而,庞大的火车头已经随着尖锐的汽笛声转过弯道,进入眼帘,后面还拉着十节车厢,一支支步枪的枪管由窗口与门口冒出来。车厢顶上也有土耳其部队趴在沙袋后,朝我们开枪。我没想到这列火车会一次用两个火车头,在那瞬间决定在第二个火车头经过时引爆,如此,无论地雷的威力多微弱,至少前面那个未受损的火车头也无法将车厢拖走。

所以,在第二个火车头上桥时,我朝萨利姆举起手。接着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铁路笼罩在一团直径一百英尺的浓浓黑烟中,稀里哗啦的撞击声与金属的叮当声由黑烟中传出来,火车头的一个车轮被炸得半天高,咻的一声飞越我们头顶,重重地坠入身后的沙漠里。碰撞声停止后,一片死寂,没有人的吆喝声或枪声,黑烟也渐渐变淡,成为一片灰雾由铁路飘向我们,越过山头,消失在山中。

我趁这段空当往南跑到两个教官处。萨利姆拿起步枪,朝烟雾中冲过去。我还没攀上机枪阵地,洼地里已传来枪声,贝都因人冲上前去与敌人厮杀。我回头探视情况,发现火车已静止不动,车厢横七竖八地倒在铁轨外,车厢侧面被枪弹打得千疮百孔,土耳其兵由另一侧的车门跳下车,在铁轨的路基处寻找掩蔽。

我还在观望时,我们的机枪已在上头开始扫射了,车厢顶的一排排土耳其兵在枪林弹雨中被打得一阵翻滚后,像一捆捆棉花般坠下车,车厢顶的木板被子弹扫过后溅起一团团黄色木屑。机枪位于制高点,到目前为止对我们极为有利。

我到斯托克斯与路易斯身旁时,战况已有转变。残存的土耳其兵躲在高达十一英尺的路基后,借着车轮的掩护朝二十码外凹地内的贝都因人还击。敌人躲在弯道处,机枪打不到。不过斯托克斯已取出迫击炮,几秒钟后火车后方的沙漠中传来一声巨响。

斯托克斯调整角度,第二发炮弹命中车厢旁土耳其人藏身的桥下洼地。一时血肉横飞,幸免于难者惊慌失措地抛下步枪与装备,逃入沙漠中。这时机枪又开始大展神威。路易斯扫射了一排又一排的子弹,直到沙漠上尸横遍野。谢拉雷特族的少年穆夏格拉夫原本站在第二挺机枪后面,看到战争已经结束,猛然抛下步枪,跑向其他族人,开始像野兽般搜刮各节车厢。他们抢了将近十分钟。

我拿起望远镜沿铁路望过去,看到慕达瓦拉的巡逻队与由火车上逃离的人会合,往北逃窜。再往南看,发现三十名负责调虎离山的队员已骑着骆驼肩并肩朝我们的方向疾奔而来,打算瓜分战利品。原本僵持不下的土耳其人看到他们离去,也朝他们胡乱放枪。显然我们有半小时的空当,然后便要面临两面夹攻的威胁。

我跑下山,查看地雷所造成的破坏。整座桥已经不见了。第一节车厢掉进桥面被炸开的缺口内,车厢内原本搭载着病人。车厢坠落后车内只剩三四名生还者,其他死者全都叠挤在车厢尾部,血肉模糊。其中一名生还者神志不清地高声叫着“斑疹伤寒”这个词。我将车门关上,让他们留在原处。

后面的车厢也都出轨而且撞毁了,有些已扭曲变形,无法修护。第二部火车头成为一堆冒着烟的废铁。车轮都被炸翻了,燃煤炉则被炸掉一面。驾驶室与贮煤室支离破碎,散落在桥座上的石堆间。它是别想再上路了。第一个火车头情况还好,虽然已严重出轨并半倾,而且驾驶室也被炸毁,但蒸汽仍有压力,引擎也很完整。

我们最大的目标是摧毁火车头,我手中抱着一箱火药,还有导火线和雷管,以备不时之需。这时我将这一组炸药安装在引擎汽缸外。若安装在锅炉上或许效果更好,但仍然滋滋冒出的蒸汽让我担心它会全面炸开,四处飞射的碎片会危及手下(仍像蚂蚁般在大肆搜刮掳掠)。料想他们在土耳其人赶来之前不可能歇手,所以我还是点燃导火线,利用导火线燃烧的那半分钟,费了一番工夫将那些抢得眼红的土匪往后驱赶。炸弹爆开了,汽缸炸得粉碎,轮轴也残缺不全。当时我因为不确定造成的破坏是否足以使这个火车头瘫痪,所以感到十分困扰。不过后来土耳其兵发现引擎已经不堪使用,只剩拆解一途。

整座山谷呈现一幕光怪陆离的景象。阿拉伯人疯狂地抢夺,没戴头巾,打着赤膊,高声叫嚷,对空鸣枪,奋力将车门撞开,冲进车内抢出大包小包,在铁轨旁翻拣这些包裹行李,看不中意的便砸毁。火车上载满难民与病人,以及在幼发拉底河当船员的志愿军,还有要回大马士革的土耳其军官眷属。

无数地毯摊陈在地上;坐垫与被褥、毛毯堆积如山,形形色色的男女衣物;时钟、饭锅、食物、装饰品、武器。有三四十位歇斯底里的妇人蜷缩在一角,没戴面纱,撕扯着自己的衣服和头发,尖声狂叫。阿拉伯人没搭理她们,继续搜刮家用物品,直到拿不动为止。骆驼成为公有财产。每个人都拼命朝距他最近的骆驼背包内塞战利品,直到装不下才将它赶到西边的空地上,然后再回头继续搜刮。

那些妇人看我没有介入抢夺,于是冲过来拉住我,高声叫着饶命。我向她们保证不会有事的,但她们不肯离去,直到丈夫走上前来。他们将老婆赶开后,惊恐万分地抱住我的脚。看到土耳其人这么低三下四的模样实在令人反感,我用光脚丫子将他们踢开,最后总算挣脱了。

接着又来了一群澳洲人,军官与士官,以土耳其语向我求情。我以不大灵光的德文回答。这时其中一人以英语要求我找个医生替他裹伤。我们没有医生,不过也没什么差别了,因为他伤得很重,已奄奄一息。我告诉他们,土耳其部队一个小时内会回来照料他们。不过那名伤者在土耳其人回来前便死了,其他人(他们是土耳其在汉志战争期间新添的传授榴弹炮知识的外籍教官)也是,因为他们和我的侍卫起了争执,其中一人掏出手枪射中年少的拉海尔。在我回头制止前,我的手下已在盛怒之下将他们乱刀劈死,只剩两三人。

从一片激动混乱的现场看来,我方没什么伤亡。九十名战俘中有五名是埃及士兵,只穿着内衣。他们认得我,并向我解释他们是随同达文波到艾斯河谷夜袭,结果遭土耳其部队抄截后被俘。他们告诉我若干达文波的工作,他在阿卜杜拉阵营内勤奋卖命,也多亏了他,阿卜杜拉阵营虽然缺乏当地人积极参与的鼓舞,仍得以继续维系下去。他最得力的助手便是这些结实的埃及步兵,于是我将他们带往我们约定的集合地点——盐岩。

第六十七章 凯旋荣归

路易斯与斯托克斯下山来协助我。我有点担心他们,因为阿拉伯人已抢红了眼,随时可能将朋友看成敌人。他们曾三度装作不认得我,想抢我的物品,我不得不将他们赶开。幸好,两名教官的卡其服上只有几处擦伤。路易斯到铁路东侧清点他杀死的三十人,他在土耳其兵的背袋内意外地发现黄金与战利品。斯托克斯走到已残破不堪的桥边,看到有二十名土耳其人被他的第二枚炮弹炸得尸首不全,于是匆匆走回来。

艾哈迈德捧着一堆战利品回来找我,高声叫嚷着(阿拉伯人在胜利的兴头上根本无法正常谈话),说最后第二节车厢内有个老妇人要求见我。我让他将战利品搁置一旁,先派他去牵我的骆驼及几峰驮行李的骆驼,准备将机枪运走,因为敌人的枪声已清晰可辨,阿拉伯人也抢够了,这时纷纷往山上跑,将骆驼赶往安全地点躲藏。将机枪留到最后才装运真是失策,可是首度试验便已获得大捷,一时乐昏头,没想那么多。

我在那节车厢的车尾找到一位极为老迈、全身发抖的阿拉伯贵妇,她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向她解释。她说虽然她是费萨尔的老朋友,也宴请过他,但她太过虚弱了,无法与我们同行,必须留在原地等死。我回答,她不会受伤害的,土耳其人快到了,会照顾生还者的。她接受了我的说法,然后要求我替她找她的老黑奴,替她取水。那女黑奴从第一列火车头已破损的贮煤室中舀了杯水(非常甘甜,路易斯借此解渴),然后我带她去找她的主人。几个月后,我收到麦地那的杰拉尔·列尔的女儿艾莎夫人偷偷由大马士革寄来的信函和一块可爱的俾路支小地毯,纪念当日的邂逅。

艾哈迈德一直没牵骆驼过来。我的手下利欲熏心,已和贝都因人四处去抢分战利品了。两名教官和我孤立无援地留在现场,这时四周一片死寂。我们开始担心恐怕必须抛下机枪,逃命要紧,不过这时看到两峰骆驼飞奔回来。查阿尔与豪威米尔没看到我,因此回来找我。

我们将仅剩的一条绝缘电线卷收起来。查阿尔跃下骆驼,要我骑上去离开,最后我们决定让骆驼驮运电线与炸药。查阿尔这时还有心情取笑我们放着满火车金银珠宝不去抢,却抢救这么寒酸的战利品。豪威米尔因膝盖的旧伤而跛足,不良于行,我们要他让骆驼蹲跪下来,然后将两挺机枪的尾端像剪刀般绑在一起,再扛上骆驼背部。还有一尊迫击炮没运走,不过这时斯托克斯出现,他刚到四处寻找后,发现一峰在附近晃荡的骆驼,于是以不大纯熟的技巧将它牵回来。我们匆匆将迫击炮扛上这峰骆驼,再让斯托克斯(他仍因痢疾而虚弱不堪)骑查阿尔的骆驼,由豪威米尔带队,将三峰骆驼以最快的速度带离现场。

这时路易斯与查阿尔在原本架机枪的据点后方一处隐蔽的洼地内,以弹壳、汽油、废弃杂物等堆集在一起点起火来,火堆旁再摆上机枪的一排排子弹与没能带走的弹药,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几枚迫击炮摆在最上面。布置完成后我们拔腿狂奔。火势延烧到弹药后方,开始连续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几千发子弹持续爆裂,听起来像是机枪扫射,炮弹爆炸声更卷起一阵浓烟。正要前来包抄的土耳其人被震慑住了,认为我们火力强大,而且已在据点内坚守,所以急忙四下找掩蔽,然后依照兵法所教的一切法则,小心翼翼地包围我们的阵地,仔细勘察,我们则没命地潜入山中逃之夭夭。

整件事似乎圆满落幕,我们很庆幸能死里逃生,除了我的骆驼与行李不见之外没什么损失,虽然两名教官珍爱的工具箱也没能带走。反正瓦地伦还有食物,而且查阿尔认为或许我们会发现遗失的物品都是其他队员带走的,而他们就在前面等我们。果然如此。我的手下满载而归,所有的骆驼都在,每一只的鞍袋都被战利品塞得鼓胀欲裂,就等我们跨上去。

我委婉地向他们说明,我对停火后两名奉命牵骆驼却一去不回的手下的看法。他们辩称爆炸声使大家吓得队伍都散了,后来阿拉伯人又说牲口被谁看到就是谁的。或许如此,不过我的手下都身强体壮,应该可以应付这种事的。我们询问有没有人受伤,有人说一个什姆特族少年——一个精力充沛的小伙子——在第一次朝火车冲锋时阵亡了。这次冲锋是个失策,没有人指挥,原本只打算等地雷顺利爆炸后,再以路易斯与斯托克斯的枪炮解决敌人。因此我觉得他的阵亡非我之过。

有三人轻伤。这时费萨尔的一个奴隶说萨利姆不见了。我们将全部人员集合,逐一探问。最后有一个阿拉伯人说他看到萨利姆中弹躺着,就在火车头后面。路易斯这下子才想起来,他的确看到一个黑奴躺在火车头旁边的地上,伤势严重,只是他当时不晓得那是我们的人。竟然没有人告诉我这件事,这令我火冒三丈,因为至少有半数的豪威塔特族人知悉此事,而且他们也知道萨利姆是我的手下。由于他们的疏忽,我第二度将一个朋友遗弃。

我征求志愿回去找他的人。过了半晌,查阿尔同意了,然后十二名诺瓦瑟拉族人也加入。我们疾驰过平原朝铁路前进,到达最后第二座丘岭时,看到被炸毁的火车旁边已挤满土耳其人。至少有一百五十人,我们无异于以卵击石。萨利姆恐怕早已命丧黄泉,因为土耳其人一向不收留阿拉伯战俘。事实上,他们常将俘虏凌虐致死,所以,我们基于慈悲心,都会给已受重伤必须被留下来等死的战友一个痛快。

我们必须放弃萨利姆。但是,为了不虚此行,我向查阿尔建议,我们沿山谷溜过去,将教官的工具箱找回来。他乐于一试,于是一路骑到土耳其人开始朝我们射击时才躲入路旁的堤岸。我们刚才使用的阵地就在下一个洼地,必须穿越一片一百码的平地。所以,脚程较快的年轻小伙子一两人一组,分批冲过去将鞍袋抢回来。土耳其人距离很远,他们的远距离射击一向没什么准头。不过我们第三批人员冲过去时,他们已经将机枪架起,子弹扫过黑色打火石,激起一阵阵沙尘。

我叫那些跑腿的小伙子先离开,然后将较轻便及贵重的行李挑出来,再与其他队员会合。我们冲下坡,越过平原。一进入平原,土耳其人轻易地看出我们势单力薄,胆子为之一壮,开始由两翼包抄过来。查阿尔跃下骆驼,与其他五人爬上我们刚越过的山冈上还击。他有百步穿杨的神技,我曾见过他骑着骆驼,两枪击毙在三百码外奔驰的瞪羚,他的还击镇慑住土耳其追兵。

查阿尔叫我们驮着行李的人先到下一个洼地,等他回去会合,我们就由他断后,采取这种模式翻山越岭,沿途还不断与敌军交火,打倒了十三四个土耳其人,我们有四峰骆驼受伤。最后,当我们只隔两座丘陵便可回到营地,也自信可以安全抵达时,突然见到一个骑士朝我们的方向过来。是路易斯,腿上摆着一挺机枪,他听到激烈的枪声,所以想过来看看我们是否需要帮忙。

路易斯的加入立刻使战局逆转,我的心情也好过一些,因为我被土耳其人搞得一肚子火,他们杀了萨利姆,随后穷追猛赶,使我们在沙尘热浪中以汗洗面。因此我们挑了个据点,准备给追兵迎头痛击。不过不知是他们对我们突然的无动静起了疑心,还是担心追得太远了,反正没看到他们继续追来。几分钟后我们冷静下来,也明智地决定回去与其他人会合。

他们已经出发了,驮着笨重的行李。九十名俘虏中,有十名是友善的麦地那妇女,她们选择了请费萨尔送她们到麦加去。我们有二十二峰无主的骆驼,那些妇女挤在五峰骆驼上,其余的则供伤患两人共骑一峰。当时已近黄昏,我们精疲力竭,水都被俘虏喝光了,必须当晚赶到前一天晚上的那口慕达瓦拉古井装水,才能撑到瓦地伦。

那口井距离车站很近,最好是能顺利到达并悄悄离去,若惊动了土耳其人,就只能束手就擒了。我们将队伍打散成若干小队,往北推进。阿拉伯部队在打胜仗之后总是纪律涣散,所以我们已不再是一支斗志高昂的突击队,而是走得跌跌撞撞的行李队,驮负的战利品足以让一个阿拉伯部落用上好几年。

两名教官各向我要了一把剑,充当首度参战的纪念。我沿着队伍逐一翻拣,想找些像样的东西送他们,这时突然遇见费萨尔调拨给我的那群自由人。令我惊讶的是,他们后面一个鞍座上绑了一个人,浑身是血,神志不清,竟然是失踪的萨利姆。

我上前去问费尔汗,他是怎么找到萨利姆的。他告诉我,斯托克斯的第一枚迫击炮爆炸时,萨利姆冲过火车的另一侧,被土耳其人由背后击中。子弹由他的脊椎穿透,他们认为应该不会致命。在我们占领火车后,豪威塔特族抢走他的斗篷、匕首、步枪和头巾。一个同伴米吉比尔找到他,将他抬上骆驼,没告诉我们便先行将他往后送。费尔汗在半路遇上他,替他接手照顾萨利姆。萨利姆痊愈后,一直对我竟然抛下他这个同伴而耿耿于怀,认为我不够讲义气。我习惯躲在一个谢里夫的背后,以避免别人以严厉的阿拉伯标准来评估我,他们对穿着他们衣服、模仿他们习俗的外国人,常不由分说地视同自己人来批判。我很少这么倒霉,本想躲在艾德谢里夫后面规避责任,却碰上他失明了。

我们在三小时内抵达那口井,安然饮水。然后又走了大约十英里路,不再担心会有追兵,于是打尖夜宿,在第二天醒来时虽疲倦却快乐。斯托克斯原本仍为痢疾所苦,但一夜酣睡再加上焦虑已消失,使他不药而愈。全队只有他、我以及路易斯没有驮战利品,所以我们三人走在前面,经过一片宽敞的黄土地,随后又是一处平地,在日落前到达瓦地伦的谷底。

这条新路径对我们的装甲车很重要,因为这绵延二十英里长的硬土,或许可以让他们轻易到达慕达瓦拉。如此,我们便可以随时去拦截火车。一念及此,便掉头走入林荫夹道的瓦地伦中,夕阳美景依旧瑰丽绚烂,绝壁如远天云彩般红艳,也和云朵一样成鳞状,高可摩天。我们再度觉得瓦地伦的鬼斧神工足以令人自惭形秽。如此壮观的绝美胜景令人自叹渺小,我们骑过平地时睥睨顾盼、不可一世的豪情壮志在此荡然无存。

夜幕降临,山谷的景致只能在脑海中沉吟低回。已无法辨识的绝壁仿若在眼前,但只能借着壁顶将苍穹星辰切割成的图案,凭想象力推测绝壁的外形。眼前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这是一个令人不想活动的夜晚。我们只能感受到骆驼的踽踽而行,它们单调又平稳地在这无垠无涯的平原上走了一小时又一小时,前面的山壁走了许久后仍然没有变近,后面的山壁也没有变远。

到晚上大约九点钟,我们已到达水井与旧营地所在的凹地。我们认得这个地方,因为一进入这里,原本漆黑的四周就变得更黑,充满湿气。我们掉转骆驼朝右走向岩壁,壁顶高得抬头张望时头巾的系绳都滑落到脖子上。只要将手中的棍子往旁边伸,便可触及这些壁面。不过我们又往前走了几步,穿过角状的突出岩块。

最后终于进入那些高大的树丛中,我们扯开喉咙大叫。一个阿拉伯人也大叫着回应。我的回音由绝壁间传回来,与他的叫声混在一起,然后两股声音合而为一在峭壁间回荡。左边亮起摇曳不定的火光,我们循光线前行,找到瞭望员穆萨。他以一种气味浓烈的木块升火,我们蹲坐在火堆旁狼吞虎咽地吃牛肉罐头,以一碗又一碗冰凉的甘泉配食物,在喝过慕达瓦拉那摊令喉咙灼焦数日的腐臭浊水后,饮此甘泉令人格外如痴如醉。

我们随后一夜酣睡。两天后回到阿卡巴,凯旋荣归,驮着贵重物品,吹嘘着整辆火车任我们宰割。两位教官由阿卡巴匆匆搭船回埃及。开罗方面已经想到他们,对两人滞留不归相当不满,然而,他们就算因此受罚也怡然自得。他们已独力打赢一场仗,得过痢疾,靠骆驼奶维生,学会骑骆驼轻松地日行五十英里。另外艾伦比也各颁了枚勋章给他们。

第六十八章 攻击火车的战略意义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终日与费萨尔讨论政务、组织与战略,同时另一场战斗的筹备行动也紧锣密鼓地进行。旗开得胜使整个营地活跃起来。如果能训练足够的人手,或许可以有数小队同时分头去埋地雷炸火车,蔚成风潮。驻防阿卡巴的法国指挥官皮萨尼上尉是第一个自告奋勇者,他身经百战,亟欲建立战功——多多益善。费萨尔替我找来三个年轻的大马士革兄弟,他们一心想带领部落民族搜刮掳掠。我们前往瓦地伦,并宣布这次行动是专为卡西姆的族人举行的。这种烫手山芋令他们却步,但贪婪又令他们无法拒绝。连续几天都有人挤破头想加入,但大部分被拒于门外。尽管如此,我们出发时仍多达一百五十人,还有一大队骆驼随行,准备载运战利品。

为了换换口味,我们决定挑马安下手,于是前往巴特拉。气温由热变凉,地点由阿拉伯半岛变成叙利亚,柽柳树变成苦艾。我们穿越山径,看到长满水蛭的水井上方山岭的点点艳红时,也感受到北方沙漠的第一道气息。那种空气美得难以形容,诉说着完全的孤寂、枯草,以及烈日下的打火石。

向导说在四百七十五公里路段很适合埋设地雷,但我们发现此地碉堡林立,只得悄悄撤兵。我们沿铁路前进到一座山谷,路基筑在高堤上,山谷两侧及中央各有一道桥。我们在午夜后采用新式的强力立德型炸药安置一枚自动引爆地雷。埋地雷花了数小时,还没完成天已破晓。这时天色已亮,却没有光线照射进来,举目四望,却不知旭日位于何处。许久,朝阳才穿透薄雾露出脸来。

我们沿着灌木丛生的山谷往后撤退一千码,在此埋伏并熬过大热天。阳光渐渐增强,热得像烈日就近在咫尺。我们的队员多得吓人,由于渴望着战利品而急躁不已,屡生龃龉。他们谁的话都不肯听,只听我的,一有纷争就找我仲裁。在那六天的行动期间,总共出现十二次械斗、四次盗骆驼、一次结婚、两次窃案、一次离婚、十四次血仇寻仇、两次互相瞪眼、一次施法术等公案,所幸都顺利解决了。

尽管对阿拉伯人所知有限,我仍然对这些案子作出裁决。我昧着良心判案,寝食难安。这又是我在起义期间违背诚信原则所做出的众多苦果之一。我在教导阿拉伯人虚伪作假,借着虚伪的权威统治愚民,所能掌握的唯一证据只是观察他们的脸色,而我的眼睛经过一年的烈日曝晒,已虚弱得常流泪液,刺痛感更是挥之不去。

我们夜以继日地守候。日落时,我躺在草丛中写下当日心力交瘁的感受,这时一尾蝎子从草丛中爬出来,紧缠着我的左手猛蜇,似乎连蜇了几回。我的手臂肿痛,整夜无法成眠。我心里倒轻松了些,因为忙着注意身体的疼痛,也无暇扪心自问是否能明镜高悬。

然而,肉体的痛并不能真的治好我的心病。经过一个晚上后,那种不光彩的内心疼痛再度浮现,更难以忍受。在这种情况下,战争似乎只是荒唐的愚行,就如我自欺欺人的判案是种罪恶。我正打算招来各族族长,宣布自动引退,让他们自己去裁决。这时瞭望员高叫有火车。

那是由马安开出来的运水车,驶过地雷后安然无事,没有引爆。阿拉伯人对我的失手感激涕零,因为抢一火车的水当战利品实在不是他们的梦想。埋地雷行动失败,所以,到了中午,我带着几个新收的徒弟到原来的立德型炸药上再埋上电力引爆的地雷,希望电力地雷爆炸后可以引爆底下的地雷。我们仗着有海市蜃楼当掩护,而且土耳其人正在午睡,所以肆无忌惮地在大白天安装。果然不出所料,花了一小时埋好炸药都没有出现任何状况。

我们由南端的桥梁将电线牵到中央的桥梁,引爆器就装在中央桥梁的桥拱下,从火车上无法发现。路易斯牌机枪架在北边的桥下,在地雷引爆后可以扫射火车的另一侧。阿拉伯人在距铁轨三百码外的山谷树丛中排成一列。然后我们在烈日与苍蝇群中鹄候一整天。敌军的铁路巡逻队查得勤快,早晨、下午、晚上各一班。

第二天早上大约八点,一柱浓烟离开马安。这时第一班巡逻队刚好也过来了。总共才六人,不过如果他们示警,便会阻止火车前进。我们心急如焚地观望着,不知是巡逻队还是火车会先到达。火车开得很慢,巡逻队则走走停停。

我们估算巡逻队在火车到达时,还在离我们据点两三百码外,所以下令各就各位。那部火车头拖着十二节载满货物的车厢缓缓爬上一道斜坡前来,开得很平稳。我坐在河床中的草丛里,距地雷一百码,可以同时看到地雷、引爆小组、机枪。法伊兹与贝德里听到火车经过他们的桥拱上方时,不禁绕着引爆器手舞足蹈地跳起战舞。藏在我身旁沟渠内的阿拉伯人低声跟我说,该引爆了,不过我等到火车头经过埋地雷的桥拱时才跳出来挥舞斗篷。法伊兹立刻压下引爆器,隆隆巨响与阵阵浓烟蹿入云霄,与一星期前在慕达瓦拉时如出一辙,我坐的地方也被烟雾笼罩,立德型炸药所发出的令人作呕的绿黄色浓烟则盘绕在出轨火车的上方。路易斯牌机枪开始发飙,共扫射了三四排子弹。阿拉伯人齐声怒吼,由声音如妇女般尖锐的皮萨尼下达攻击令,疯狂地朝火车冲锋。

一个土耳其人出现在由后数第四节的车厢缓冲器上,将联结器拆掉,让后面几节车厢沿斜坡滑回去。我冲上前塞了一块石头在车轮下,企图使车厢停下来,但没能如愿。他们的反应如此机灵,看来让那么多战利品溜走也是公平的。一个土耳其军官从窗口用手枪朝我射击,子弹划破我的嘴唇。我嘲笑他的白费力气,就像一般的正规军官一样,还以为多杀一个人就会扭转战局。

我们的地雷炸掉了桥拱。至于火车头,燃煤室已被炸开,有许多管子都爆裂了。驾驶室面目全非,一个汽缸不翼而飞,车体扭曲变形,两个车轮及轮轴均已碎裂。贮煤室和第一节车厢扭挤成一团。大约有二十名土耳其人死亡,其他俘虏,包括四名军官,站在铁轨旁向阿拉伯人哭着求饶,但阿拉伯人没空搭理他们。

这部火车载的是食物,多达七十吨,运货单上注明:玛甸沙勒地区正“迫切需要”。我们把这张运货单交给费萨尔,充当战果的附件,其他收据则留在车上。我们同时把数十位老百姓赶下车,他们原本以为这部车要开往麦地那。皮萨尼负责督导战利品的装卸及销毁。阿拉伯人又与上回一样,满载而归,他们牵着驮满战利品的骆驼徒步回去。法拉吉牵我的骆驼,萨利姆与戴兰协助运送火药与笨重的电线。待装载妥当时,土耳其的援军已在四百码外,不过我们顺利脱身,没有任何伤亡。

徒弟们随后便自行操作地雷埋设工作,并传授给其他人。他们大发利市的消息传遍各部落,有些是以讹传讹,越传越离谱。“送我们一枚劳伦斯,我们要用它来炸火车。”班尼阿提耶族人写信给费萨尔说。费萨尔派遣心狠手辣的亚格利人萨阿德去协助他们,他们拦下一部重要的火车,我们在沃季时的宿敌苏莱曼·里法达也在车上,他还带着价值两万镑的金币及各式珍贵的战利品。萨阿德重蹈覆辙,光顾着劫掠,只抢救回电线。

往后四个月间,我们这群阿卡巴爆破专家炸毁了十七部火车头。敌人搭火车时总是胆战心惊。在大马士革,大家抢着挤在火车后面的车厢,甚至宁可多花点钱。火车驾驶员大罢工。民用车辆几乎全面停摆。我们有天晚上在大马士革市政厅贴了一张布告,表示阿拉伯的善良老百姓从此以后若搭叙利亚火车,后果必须自行负责,结果连阿勒颇地区也因而风声鹤唳。火车头的损失惨重,令土耳其人如芒刺在背。由于那些火车都要往来于巴勒斯坦与汉志地区,我们的爆破行动不只使麦地那的大规模撤兵无法如愿,在英军节节进逼的此时,也使得耶路撒冷开始草木皆兵。

这时埃及方面拍电报要我过去。一架飞机载我到总指挥部,艾伦比借着过人的毅力,正在重整散漫的英军。他问我,我们卖命地炸铁路有何用意,或是说,这么做除了让费萨尔的起义行动平添闹剧色彩外,又有何深意。

我解释道,我希望让铁路勉强继续通往麦地那,但也只是勉强,如此一来,法赫里的守军在当地必须自行觅食,这比起将他们关在开罗战俘营划算多了。要限制铁路的交通又不致使它整个瘫痪,最保险的方法便是攻击火车。阿拉伯人对埋地雷炸火车兴致勃勃,对纯粹炸铁轨则兴趣索然。我们仍无力使铁路瘫痪,因为铁路的总站是铁路最坚强的地点,我们宁可挑距离最近的敌人弱点,直到正规军已训练有素、装备精良,而且人多势众,才会去攻击马安。

他问我关于穆萨河谷的事。依土耳其方面的情报判断,他们正打算立刻攻击该地。我解释,我们原本就想引诱土耳其去攻击穆萨河谷,也即将因为他们落入我们的欺敌圈套而受益。我们派出无数小队,没有僵化的编组或队形,他们的飞机也无法评估我们的实力,没有任何间谍有能力估算,因为即使我们自己也不知道在某一时刻拥有多少兵马。

另一方面,我们则对他们了如指掌:每一个单位,以及他们调动的每一个人。他们将我们当成正规军,每次采取行动时都会估算我们可以与他们对抗的总体战力。我们不那么正统,很清楚他们要拿什么来对付我们,在这一点上就占了上风。几年来,阿拉伯建国运动一直介于“可以”与“愿意”之间,往往令人振奋,但稍纵即逝,空欢喜一场。我们不容再出任何差错。事实上,“不容出错”是阿卡巴的座右铭,每个人都可朗朗上口。

这一刻终于到来,杰马勒对穆萨河谷展开攻击却不作反应。茂路德指挥若定,他大开中门,极其幽默地让土耳其人一路挺进到碰上阿拉伯人藏身的垂直绝壁,然后在他们摸不着头绪时由两翼同时包抄。土耳其人再也不敢去攻击阿拉伯人有防备的据点了。他们伤亡惨重,而我们的神出鬼没使他们如惊弓之鸟,这种伤害远比伤亡还严重。多亏茂路德,阿卡巴从此高枕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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