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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眼睛

远方有座城 作者:张惜妍


她的眼睛

我童年的记忆犹如春光,在雨丝一样的往事里,常常涌出来照亮灰暗的天空。

那个小村子,那条巷子,有这样一户人家,男人是接骨匠,女人是个瞎子,他们有个独子叫发子。邻居们叫男人发子爹,叫女人发子妈。外人串门找谁家时,指路的人就会说:“就是发子妈他们那条巷子进去第几家”。

他们是那个巷子的名片。

那时候男人五六十岁吧,络腮胡子盖满下巴。除了下地干农活,他还给找上门来的人接骨,察看伤情后,配上草药涂抹,打上绷带。伤者家属随便给多少钱他都不在意。夏天的黄昏,下地的人回来,偶尔带回来一两条蛇扔给他,他就蹲在大门口取蛇胆。我们一群小孩子围着看他剖蛇,他会示意我们摸摸,胆小的就往后退。他用微笑望着我,我的小手胆怯地伸向蛇光滑冰凉的皮肤,然后,在他的眼神鼓励下,帮他提着蛇,看他褪皮、取胆。回家后,用香皂洗好几遍手,我才敢拿馕吃。下一次,听说有蛇,不管在玩什么,总是撒开脚丫就跑去了。一年到头,四邻八乡总有人找他接骨,他需要好多蛇胆配药。

发子爹常年咳嗽,妈妈说他得的是气管炎。咳得厉害的时候,他的胡子上溅着痰,从中山装衣兜里掏出皱巴巴的手绢,一边喘一边擦。往往这个时候我们一群肆无忌惮的孩子正在他家的果树上上蹿下跳。没几年,他死了,在他死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还有人慕名来找他接骨。

发子妈瘦小单薄,什么也看不见。她给爷俩做饭洗衣,还给人带孩子。村里有几户公家人,他们的孩子就放在发子家,让发子妈给带着。每天,巷子里的人都能看到这样一幅画面:阳光透过高大的白杨树洒在斑驳的土路上,两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一左一右牵着发子妈,身前身后跳跃着两三个男孩。这些毛孩儿是发子妈的眼睛,护送发子妈到我家找我奶奶。两个小脚老奶奶坐着拉话时,一群孩子在院子里疯玩,到晌午了,又前呼后拥地回去了,天天如此。

那会儿的人和现在想法不一样,没有人顾虑一个瞎子带孩子是否安全,饭菜是否卫生,她们都那么信任善良的发子妈。一拨孩子上学了,又一拨孩子送来了。她带过的孩子,总在大年初一爬起来,争着抢着第一个去给她拜年。放学路上遇到她,还会牵她的手送她到要去的地方。即使在发子爹死后,发子也没有辍学,这些乡亲给发子妈的保姆费,把发子培养成了一名教师。奶奶经常让我给发子妈送菜,果树荫荫的院里,孩子们围着发子妈叽叽喳喳不消停。

发子妈已经六十多岁了,她佝着背,花白的头发在风里飘着,连她自己都说不清带大了多少个孩子。她终于苦尽甘来,儿子娶了媳妇,有了孙子。媳妇也是老师,很贤惠,邻居们说,发子妈算是熬出来了。她乐呵呵地带着孙子,依旧每天背着孙子来我家玩。放学以后,胖孙子就在我们这些大孩子背上传来传去,在我们的皮筋、毽子飞舞中,时光如梭,小的长大了,老的更老了。

发子妈也死了,在一大群孩子给她拜过年以后的一个飘着雪花的午后,邻居们送走了她。她带过的孩子大大小小戴着孝布跪了一大片,巷子里女人们抹着眼泪说,发子妈这一辈子没有白活,这些娃娃都是她的眼睛。

一年又一年,小巷和从前一样,经历着人间的生离死别和大自然的风霜雨雪,苹果树依然在春天静悄悄地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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