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麦穗

在杂志上看到一幅油画：一条乡间土路，水渠和白杨树，黄灿灿的麦田，这是丰收前的沉静。

我的心揪了一下，类似的场景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不，是刻在我的记忆里。童年的我，每天走这样的土路去上学，在白杨树下和小伙伴嬉戏。还有夏天烈日下悠闲的牛，水渠里光屁股的小男孩，稀稀落落捡麦穗的人……

每个暑假，我都跟在四奶奶身后去田里捡麦穗，她是妈妈的婶婶，因为没有儿女，老两口年老了来投奔侄辈们。她是个精明利落会过日子的女人，即使没有土地耕种，她的日子也比种地的农民过得富裕。她天天提个袋子到地里转悠，捡麦子、捡黄豆、捡苞谷棒子、捡甜菜疙瘩、捡稻穗；有时候还有花生、洋芋，直到第一场大雪落下来，她才会停止劳作。田野每天给这个勤快女人满满一袋子粮食，她的快乐，她的零花钱，她的积蓄，她的尊严，都源于土地的馈赠，源于风调雨顺的丰收。只有丰收的盛景才使农民们不在乎洒落在地里的零零星星，给那些没有户口没有土地的外来人一条生路，这些苦累又丢面子的活儿，本地人是不会干的。

十一二岁的我，在天刚亮的时候，就被她从床上拽起来，一碗奶茶打发了睡意，夹着袋子跟在她后面走向田埂。草叶上露水打湿了我的布鞋——这鞋也是她在灯下一针一线做的，土气而舒服。麦地里洒落的麦穗真是不少，我俩各占一片领地，弓着腰，小手忙不迭往袋子里塞。太阳越升越高，晒得脸蛋发烫的时候，沉甸甸的袋子“站”在腿边，这是劳动的收获，我的心里涌起一丝自豪。坐在白杨树下休息，把脚丫泡进清凉的渠水里，望着丝丝缕缕的云彩，想着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想着开学要上初一了，是不是很难弄懂那些数学题……

如果捡麦穗的过程是愉悦的，那么扛着麦穗回家的路就显得格外漫长痛苦，沉重的袋子压得我抬不起头，只能看到沾满尘土的鞋尖。麦芒透过衬衣弄得肩上脖子上刺痒难受，手也火辣辣得疼。更难为情的是，我已经是个知道害羞的姑娘了，上了大路，不停地遇到熟人。我低着头，眼里噙着泪，走得飞快。进了院子，狠狠地把袋子摔在地上，有时候还会更发狠地踹几脚。冲到压井下，一股股清冽洌的井水哗哗流出，冲去的不仅是我的眼泪，还安抚着我的委屈。

吃完午饭，我沉沉睡去，感觉有人在摸我的手，迷迷糊糊睁开眼睛，门边闪过父亲的背影——他是心疼我的，偷偷看看我的手扎烂了没有、肿了没有。来不及想什么，就又睡过去了。

那些年的暑假，我每天清晨都去捡麦穗，我不关心捡回来的麦穗是磨成面粉吃了还是被四奶奶卖了。总之，我喜欢跟着她去田里劳作，清凉的露珠溅到腿肚上，空气里飘浮着烧荒过后的烟火味。在麦地里完全主宰我自己，可以沉默不语，可以听她絮叨，可以打口哨，可以自顾自地采一大把野花，可以闭上眼睛感受风从脸上掠过的快意。田野里有一种植物，结着一串串黄豆珠子一样的黑紫色浆果，酸甜，吃得嘴唇牙齿舌头都是乌紫的；我还捡过野鸭蛋，淡青色；淋着大雨爬过拖拉机，受过蛇的惊吓……

我每天走好远的路，路过的都是同样的风景，看着一样的白杨一样的水渠。难道土路的那头还是麦田吗？常常一大片麦地里只有我一个人蹲在那里捡麦穗，瘦小而孤独。我的童年到少年走了多长的距离，是一块麦田到另一块麦田的距离吗？还是这个夏天到那个夏天的距离？我在麦田里无数次幻想，长大了我会是什么样子，像妈妈一样坐在办公室里打算盘吗？像四奶奶一样在地里寻觅吗？像邻居女人一样坐着男人的马车下地干活吗？不是，我要和她们都不一样，我会离开这里，永远不会再捡麦穗!我虽然喜欢在麦地里撒欢，把心事说给野草听，说给流云听，但是我不想一辈子走这样的土路，只认识地里这几种庄稼。我要像电视里的人那样去没去过的地方吃没吃过的东西。我曾经浅薄地顶撞父亲，土地除了给你吃的，还能给你什么？把我们都耽误在这个破地方。父亲说，我们住的房子，还有你们的学费，都是土地给的，我的祖祖辈辈都在土里埋着，我不亲土地，还能亲啥呢？等到了我这个岁数，你就知道了。

求学、谋生，我真的离开了乡村，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飘走，再也没回去。我也不可能回去，外面的世界如此大如此精彩，那是一片多么广阔的麦田啊!我一直走在捡麦穗的路上，我系之衣食的工作是我在路上的通行证，我操持的家庭是我在路上的平安符，我的同事我的朋友是我在路上的同行者，我的文字是我在路上的一丛丛野花。有风有雨有大雪的路上，我会遇到谁？谁会递给我一把伞？我会不会迷路？我会和谁走散？我走的轻快还是步履蹒跚？我一直在麦田里寻觅，只是为了找到一颗更饱满的麦穗，人生路上太多的麦穗等我一颗颗去捡拾。

经历了生存奔波的艰辛，我才开始明白，离开只是一种生存方式的结束，另一种生存方式的开启。谁说离开了乡村就脱离了劳作，脱离了汗水和隐忍？生命的高贵与卑微都只是形式上的区别，本质不过是大地之上的一颗麦穗，经过摔打碾压，有些成了酒店里精美的点心，有些只是一碗家常汤面。每个人都在挖掘生命的黄金，同样也在接受不一定亨通的命运。这有什么呢，拥有认真活着的过程、善良的心灵，不就是一片丰美的麦田吗？在人生的麦田里，即使生活的领域那样的小，蕴含着的共性和未知却是那么多，足够让我用一生来发现和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