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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乱世:记得当时年纪小

撒哈拉不哭泣:三毛传(珍藏版) 作者:艾文茵 著


第一章 乱世:记得当时年纪小

一九四三,B型血,白羊座

过客匆匆,阅尽众生颠倒相,

时光冉冉,愈谱一曲奇人殇。

一九四三年三月二十六日,正值烽火乱世,三毛出生在中国四川重庆市一个名叫黄角桠的地方。时势造英雄,也造出了一代翩跹才女。然而嘉陵诞慧童,却留不住其漂泊的脚步。三月的重庆早春多雾,这一个女子的传奇也在朦胧的诗意中拉开序幕。

三毛是家中老二,她的姐姐陈田心年长她两岁。正如人们所说每一家的老二相对于其他孩子都是特别的存在。三毛也十分赞同这种说法,她说:“老二就像夹心饼干,父母看见的总是上下那两块,夹在中间的其实更可口,但是不容易受注意,所以常常会蹦出来捣蛋 ,以求关爱。”

这种希望被注视的心理促成了三毛长大后特立独行的个性。也应该算是宿命的安排,三毛注定要有自己不一样的人生轨迹。得失之间,总会有一个平衡。所以命运未能给予她太多家庭的温柔宠爱,却为三毛创造了一个宽松的成长环境,任其发挥,或是张扬跋扈,或是缄默自闭。

除了后天环境的塑造,三毛有一些特质是与生俱来的,比如她闯荡的个性、流浪的基因。

三毛的祖父陈宗绪,在十四岁时,从浙江舟山定海县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陈家村,只身北上。他的行囊里只有一床棉被、几件薄衫。历经时间洗礼岁月打磨,他从一个小学徒走向了坐拥数项产业的大富商,其间辛苦用任何语言描述都显得苍白。

陈宗绪的传奇绝非仅此,在他晚年的时候,荣归故里,却将家财散尽,建医院、盖学校,修桥铺路,最终在庙里安度余生。

这种流浪的宿命,仿佛落到了三毛的生命中。所以从小三毛就对祖父崇拜也敬重。她对流浪的渴望,便同她的童年,慢慢生长起来。并且在后来,无论三毛漂泊了多远多久,只要返家,那本《陈氏永春堂宗谱》她总会细细翻阅。

那里沉淀了厚重的家族传奇,承载了陈家几代人生,也延续了陈家人的信念。她指引着三毛走着祖辈未走完的路途,履行未完成的诺言,延续未中断的信念。

三毛的父亲陈嗣庆,毕业于苏州吴东大学法律系,曾以教书为生,心怀天下且悲天悯人,是个典型的知识分子。不得不承认三毛日后的成就与这位慈父严师的教导是密切相关的。三毛的母亲缪进兰做过小学教师,还曾参加过学校的抗日救亡协会,她的积极与果敢也深深影响着三毛。

正所谓一代人的成功,蕴藏着几代人力量的积蓄。三毛作为他们生命的延续,传承了她祖父的放浪形骸与大爱无疆,继承了父亲的横溢才华与淳厚善良,也遗传了母亲的温柔多情与贤淑得体。也正是因为父母的宽容与体谅,在那个畏缩拘束的年代,三毛获得了难能可贵的自由,才有了她后来传奇的人生。

三毛出生时正值战乱之年,陈嗣庆将对和平的祈望寄托在三毛身上,他一生流离颠沛,只期望她的女儿能平和处世,不受颠簸之苦,便将三毛取名为陈懋平。“懋”是家谱上属于她那一代的排名,“平”取天下太平之意。这也是一个父亲心中最朴素的爱。

偏偏三毛喜欢自作主张,她的风格就是不拘小节乃至自成一派,仅因“懋”字烦琐,三毛便决定将其去掉,自称陈平。还是小小的孩童,便彻底地叛逆了一次。也因如此,宠爱三毛的陈父不得不将三毛弟弟们的“懋”字也都拿掉。都说三岁看八十,那一年三毛恰巧三岁,固执与任性已初露锋芒。

时代更迭之际,往往衍生出诸多苦难故事。然而,三毛是幸运的,虽是抗战末期出生的“战争儿童”,却因为生长在一个中产知识分子的家庭中温饱过甚。她甚至从来不知道捉襟见肘是何滋味。也许正是这种原因,三毛并不重视物质,在那个为利益头破血流巧取豪夺的年代,三毛依旧能够从容地看待身外之物,因为没有被物欲绊住双脚,三毛也就开始了流浪的步伐,也开启了传奇的人生。

也许,她的传奇,不仅仅因为遇见荷西,而是从她生命之初便开始了,她的星盘,她的血型,她的生辰,她的基因,她的性格……这一切的一切,塑造了不一样的三毛。

三毛热衷于研究星盘、性格、命运一类的东西。她对自己有着很多解读,她称自己是典型的B型血,感性、阴晴不定,既有粗犷大气也有缠绵悱恻。

一九七八年,三毛在异国遇见了阔别十一年的表姐夫,短暂的重逢却更让他们倍感亲密。在挥手送别时,三毛哭得悲怆,但渐行渐远时,三毛却又有说有笑。这是对她极端的性格淋漓尽致的写照,但三毛更倾向于认为这是B型血赐予她的个性。“虽然常常晴天落大雨,可是雨过天晴亦是来得很快。”三毛如此道。

三毛不但善于情绪转换,她的感情也很丰富。她崇尚至死不渝的爱情,虽显固执,却是她最真实的做派。她有过很多段感情,稍显青涩的初恋、任性妄为的虐恋、生死相许的苦恋。每段她都全情投入,因为爱是她存在的证明,像神灵一样不容亵渎。她多情、痴情、为爱倾情。

三毛还笃信生辰星相术,她认为同一星座下的人都有某种相似的个性。三毛生于三月,正是白羊座,她说在白羊星座下出生的女子,就是掠夺性的女子。三毛也确非等闲之辈,凡是她看中的东西,都希望据为己有。三毛喜欢读书,就拼命读书,仿佛想要阅尽天下卷。她喜欢毕加索,就拼命寻找自己与毕加索之间的共鸣,仿佛他们休戚与共。她看中梁光明,就一直尾随,直到他们成为彼此最亲密的伴侣。这些都是三毛性格的写照,虽不是激烈的掠夺,却是不容违背的占有。

三毛说自己是白羊女,是一切美德都想占有的“江洋大盗”。她也的确悲天悯人,博爱无私。在三毛的心里安得下世界上每一个人乃至每一草每一木每一沙。她的朋友形形色色,上至高官显贵,下至贫民奴隶,不同种族、不同肤色她都真诚相待。三毛每走一处都有她灵魂撒下的风景,她每见一人都将温暖融进他们的心房。三毛让她的爱遍布她走过的足迹,她将她的深情根植她行至的土壤。

矛盾的三毛虽是颠倒变幻的,但不能否认她有着本真善良的基调。她总是能够正确地坚持着她认为值得坚持的,固执如她。她因失恋踏上异国土地,与其说这是为了身体的逃避,不如说是为了让她的灵魂自由。她一度休学,远离了传统教育的桎梏,但始终坚持读书写作,过得洒脱却不张扬。她进入撒哈拉,在漫天黄沙中让文字与心灵共同驰骋飞扬,大漠让她淡泊,风沙使之旷达。这就是三毛,是达观的推崇者,也是自由的布道者。

她是传奇女子,也是性情中人,她生于哀鸿遍野的乱世,却未曾目睹满目疮痍的沧桑。她几度休学却仍文思泉涌倚马千言。她笃信命格星盘,却又将命运紧握挥毫操纵。也许正是因为她始终朝着自己想要的方向走着自己想走的轨道,正是她的不拘束缚、无欲无求,才成就了一代传奇女子。

她让自己的每一步走得不修边幅却又小心从容,她的何去何从牵绊着几颗心又牵挂了几代人。她是时光里的匆匆过客,也用生命写下了自己的不朽乐章。

B型血,白羊座,是她性格的代号,但三毛想要参透的玄机并非流淌在她的血脉里,她不属于泛泛之辈,命格的东西无法将她高度概括。她一直行走在内心的康庄大道之上,追根溯源左右着她的从来都是她自己,三毛一直都在流浪,三毛也从未流浪。

当成长刚刚开始时,她的思想早已远航。天赋是她最好的礼物,信仰照亮着她磊落的旅途。

古城里的基督少女

你用虔诚的信仰化去一场原罪,

再用参拜的目光瞻仰人事沧桑。

三毛的故事开始了,在一座古色古香的城池里,在她与生俱来的信仰中。

陈嗣庆与缪进兰都是基督教徒,三毛也顺理成章地成了基督教虔诚的信仰者。陈嗣庆讲述了这样一段轶事:有一天,大人们在吃饭,突然听见了激烈的打水声。大人们飞快地冲到水缸边去,发现三毛大头朝下,脚在水面上拼命地打着水。水缸很深,三毛只有双手撑住缸底,好让自己能高一点,这样小脚才可打到水面出声。当三毛被提着揪出来的时候,她没有哭闹,反而说道“感谢耶稣基督”,然后吐出一口水来。

那时,那么娇小玲珑的她却有着那么博大宽厚的思想。她不去拷问是什么招致她性命攸关,反而去感谢死里逃生的幸运眷顾,不得不承认她有着殉道者般的坚贞信仰。

三毛出生半年后,正如陈嗣庆所期待的,八年抗战结束,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暂时平和的时局并未安定下陈嗣庆颠簸的脚步。他举家迁至南京,住进一幢宽敞的西式宅院里,并在当地开了一家律师事务所,陈嗣庆的努力与才华使家里的条件得到了很大的改善。

在有着历史的沧桑与厚重感的古城南京,三毛度过了她人生中最轻松惊艳的时光。千年金陵,因山立号,金坛得名。历经时光洗礼,阅尽满世沧桑,它仿佛料到了这个投奔自己而来的孩童将来注定要经历数不尽的哀伤,便轻声低诉,许她一场美梦在她孩提时光。

三毛与众不同的个性也在这时表露无遗。生性孤僻的她不愿和同龄孩子在一起玩,她最喜欢的地方就是邻近的坟场,她惊奇地盯着一排排墓碑,上面奇异的文字吸引了她所有的注意,她伸手抚摸,感受着一丝丝空灵。

她在坟场萧瑟的阴风里玩泥巴,她的世界里没有鹤唳风声,没有哀鸿遍野,没有畏缩恐惧,她只是专注,仿佛这是她的一方净土,而手中的泥巴是她的一番宏图伟业。她在那里待至天黑,直到母亲来寻她,回家路上三毛对母亲说,他们和我说话了。

母亲被吓得打了一个冷战,问三毛是否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三毛抬头镇定地说,“哦,有很多死去的人都在这里呢”。纵观她的一生,也似乎从未有过恐惧,她是连死亡都可以直面的人,又有何事会比死亡更令人恐惧呢。

三毛儿时的另一癖好就是看家里宰羊,从头看到尾,看完不动声色,脸上尽是满意的表情,仿佛有一种嗜血的凛冽。她并非没有悲悯之心,而是好奇心的驱使让她忽略了此时刀俎之下正是一个生命的哀嚎。

三毛的母亲缪进兰回忆女儿的童年时这样说道:“三毛,不足月的孩子,从小便显得精灵、倔强、任性。话虽不多却喜欢发问。喜欢书本、农作物,不爱洋娃娃、新衣裳。可以不哭不闹,默默独处。不允许同伴捏蚂蚁,苹果挂在树上,她问:是不是很痛苦?”

用“特别”来形容三毛其实并不恰切,有时她近乎是病态的,在某次骑脚踏车时,一不当心掉到一口废井里,她自己想办法爬了出来,双膝跌得骨脂外露,她却说:“咦,烂肉裹的一层油原来就是脂肪,好看好看。”也许唯一能读懂三毛的只有三毛自己,她欣赏着自己的伤痕,把玩着模糊的血肉,在刺骨的疼痛下她看到的却是另一番光景。或许将这理解成是三毛贪婪的求知欲造成的才会显得更近人情。

三毛的思维一向是高速运转的,她有着各色奇思妙想,就连玩耍也有着不同的花样。挎着竹竿,绕着梧桐树骑马,采桑,追鹅,用树枝折成“点人机”。

三毛还特别爱玩跳皮筋和收集糖纸这两种游戏,在她的作品《胆小鬼》里记载了这样一件童年经历,为了得到更多的糖纸,三毛做了一次“家贼”,她从母亲卧室里拿走了一张五块钱的票子,相当于现在的一百多台币。可因为做贼心虚,三毛一整天都坐立不安,终于熬到了晚上,三毛趁别人不注意,把票子揉成一团,又扔回了母亲的卧室。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讲,三毛也并不胆小,将钱偷出来说明她敢作敢为,而又还了回去只是不愿违背她小小的良心与固有的原则罢了。

因为三毛玩耍的花样逐渐翻新,自然也吸引了许多伙伴。那时的三毛是真正快乐的三毛,没有故作成熟,没有伪善面具,没有满腹心事,有的只是在炎炎夏日伴着铃铛,笑得比花还娇艳的天真。

当然独特的她不会拘泥于如此小儿科的游戏。她思索的东西也更多了起来,其中包括对未知世界的探求。一件事的发生让她坚信自己有特异功能。在三毛大约五岁时,她和父亲到机场接一位老友。客从日本来,故友重逢,握手寒暄,但一旁的三毛却若有所思,她悄悄告诉父亲,这位远道而来的叔叔,家中刚死了人。陈嗣庆听后,急忙攥住三毛的手,示意她莫要胡说。客至家中,言谈之间显得黯然神伤,说到几个月前,他的儿子不幸夭折。陈嗣庆猛然想起三毛的话,惊得一身寒战。

三毛的特别之处不仅如此,她还笃信玄学,认为自己有“心灵感应”的特异功能。她曾预感自己会嫁给一个西班牙人,十几年后果然应验,她成了西班牙人荷西的妻子。她对电话也特别敏感,话机摆放在那里,她会突然感觉有人来电,急忙去接,果然电话铃嘟嘟地响了起来。

我们生活在茫茫宇宙内的点点空间,对于未知我们能探索到的也仅仅是沧海一粟。所以无法界定与判断那些亦真亦幻的我们并未感知的东西,也就无从评价与判定三毛的信奉与所为。或许她早已用我们理解不了的方式安排了自己的人生,或许她早已感知自己将要何去何从,但可以判定的是她未曾偏离自己的轨道,或许无法感知路上风景的莫测变幻,但漂泊的方向她早已选定。

至于是命运的安排还是她自己的抉择,我们不得而知,这也正是三毛的魅力所在,不被点破的谜底才更令人回味。

也许以后三毛无数次梦回金陵,都是为了寻回那无忧的快乐时光。也许以后三毛无数的漂泊流浪,都是在践行此时在古城许下的承诺。也许那一段:“你在做什么?我在仰望天空。30度的仰望是什么?是我想念她的角度。为什么要把头抬到30度?为了不让我的眼泪掉下来……”是她在向南京诉说衷肠。

旅程仍在继续,金陵是她灵魂飞翔的起点,也是她灵魂行走的终点,因为她的心向往在那里栖息的时光。每段传奇都不一定是以传奇开始,但一定都是以传奇书写,三毛的传奇正在进行。下一段的邂逅又将在哪里开始?又将与谁共度?又会怎样惊心动魄?她又将歌颂什么?又会被什么掌控?又为了什么成痴成嗔?

每每想要祝福三毛却总是忽略了,那样潇洒凛冽的女子是不需要祝福的。她有信仰庇佑,她有大德保身,她有五车学富,她有大爱无疆。古城里的基督少女,带着她的空空行囊,走出她的辽辽宇宙。

与文字一见钟情

一旦方向笃定再苦也不算流浪,

只要精神有依附颠簸也是成长。

大千世界,个体因为经历不同也变得和而不同。没有哪一种存在是错误的,就像没有哪一种存在是偶然出现的。我们被宿命运筹帷幄于股掌间,它指引我们注定要与一些际遇碰撞,也注定要被一些际遇洗礼。

在古城金陵,基督少女与文字一见倾情。那是三毛一生中难得的,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正确的相逢。她被其操纵,为其痴狂。

南京鼓楼头条巷四号,小小的三毛常常站在高大而明亮的窗边浮想联翩。她告诉母亲自己正在举办一场盛大的婚礼,母亲宠溺地笑着,不再理会幼稚的她,而是叫来大姐陈田心来陪伴三毛。可是姐姐也嫌妹妹古怪得无法沟通,于是丢过去几本小人书以打发三毛。也正是这个不经意的举动,唤起了三毛内心与生俱来的某种渴望,她疯狂地爱上了读书,像迷路羔羊找到了返乡的归途,走进了一场饕餮的文字繁华。

人是群居动物,过分的异军突起只会带来恐惧,所以拼命地找寻芸芸众生中与自己相似的存在,一旦觅得,将会是灵魂的契合。陈懋平的笔名就来自童年品读的《三毛流浪记》。那时的她还是目不识丁的小三毛,因为全书没有文字均是以图会意,她多多少少能看懂一些情节。

在那个满目疮痍人人自危的年代,一个孤苦的孩童不得不踏上流浪的路途,生存在兼济落魄与繁华的大上海,在乐观中体味一份份悲苦。故事里的三毛是属于那个世纪千千万万孩童的缩影,他感动了一个时代,也撼动了无数人的心灵,其中就包括小小的陈懋平。她与漫画里的主人公同悲共喜,合而为一,颠簸着他的颠簸,流浪着他的流浪。

后来,她又翻阅了三毛的另一个故事《三毛从军记》。“我非常喜欢这两本书,虽然它的意思可能很深,可是我也可以从浅的地方看它。”陈懋平如是说。

生活的精彩之处就在于我们永远都参不透下一步会发生什么,当我们以为故事完结曲终人散之时,生活却悄悄在尾页烙下了未完待续。那个在满溢梧桐清香的房间里轻抚书卷的小小少女,也许从未预料到这场缘分是终其一生的。在二十六年后的撒哈拉,她取名三毛,并用三毛的名号演绎了一生的风光与痴狂。于是,三毛成了流浪的代名词,娓娓道来了那个大上海的流浪儿,也隐隐预示了多年后的金陵少女。

数年之后,她找到了书的作者张乐平老先生,并拜其为义父。她流着泪对他说:“在我最孤独的时候,我不是和周围的人说话,而是和书里的三毛说话,他从来不反驳我,只是默默听着,我觉得好温暖,我觉得他与我很亲近,我和他一样,我们都是您的孩子。”就这样三毛在她最后的时光里了却了一生夙愿。

三毛也爱童话,但她比同龄孩子更早地接触童话,她看不懂字,就先看图,实在弄不懂,就去找哥哥姐姐,就这样先看书后认字的她读完了《木偶奇遇记》《格林童话》《爱的教育》《苦儿寻母记》。

童话里描绘的圆满都美好得令人伤感,像是步入世外桃源一般。那里有一小块一小块能被剪下来的月亮;有一口一口会将海水喝干的胖子;有一睡百年却被一吻唤醒的美人。公主与王子始终能过上幸福的生活,惩恶扬善是每个故事的基调。也许独特的小小三毛爱上的并非故事的结局,她向往的是图片里的景致,还有每个主人公历经的辛酸与漂泊。

年少时的梦,是一朵永不凋零的花,所以多年之后她踏上了西班牙,走进了撒哈拉。她在那里停留,没有人知道她是否寻得了童年那些童话里的圆满繁华,但我们知道她迷恋那些地方的悲怆苍凉。那里的她是没有被狼外婆吞掉的小红帽,她将她的糕点分至乡野人家。那里没有巫婆送她的水晶鞋,但她的南瓜马车却载着她驰骋翱翔。那里没有白马王子,但在爱她的人心里她早已是翩跹公主。

三毛还经常提起《爱的教育》这本书,在小小的她还不知何为灵魂之时,她便承接了一场灵魂的洗礼。书中有无私大爱,有悲悯关怀。也许那时的三毛并未读得通透,但一次的彻悟便已足够将她一生指引。在其风雨飘摇的旅途中,无时无刻不彰显着济世情怀,她拮据却不吝啬,孤寂却又博爱。

书籍对人类的影响是巨大的,它能修葺人的灵魂,左右人的脚步,奠基人的生命。三毛在一段段别人的故事里向往着自己的旅途,在一次次别人的经历里编织着自己的美梦。幼年根植在心中的那缕对漂泊的向往,肆意疯长,融入了她的血脉,惊艳了她的年华。

三毛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童话,她的故事里有冒险,有王子,有良田美池,有风沙旷野。只不过不甘平庸的她将童话的圆满结局写进了故事的中篇,而将历经的苦难写在了自己的末章。她用艺术家的文墨蘸满了波澜壮阔,书下了一笔遒劲与沧桑。

时光荏苒,她仍是那个古城的基督少女,却再也不是那个古城的基督少女。一成不变的是她青涩的容颜,几经斗转的是她不安的灵魂。

三毛之后的人生里再无南京。如果她曾预料,或许她早早便会痛饮一觞秦淮水,再抚一次古城砖,站在那个宽敞明亮的窗边,重新自导一次世纪婚礼。造化弄人,于事无补的后悔演变成了残缺的美。三毛迷恋不圆满的剧情,所以一手策划了在旁人看来可能并不圆满的人生。悠悠古城,百世金陵,虽再与你无缘,你却拥有我最好的流年。

如果一个人的宿命注定是流浪漂泊,那再美好的风景都只能沦为云烟过眼。他们眺望的永远都是下一场繁华,而走过的风光也就成了绽后昙花。三毛有着不停泊的行李、不确定的轨迹,不必在意明天又会去哪里。繁花终将入土,锦瑟自会息鸣,只要情怀不老,今日沧海,明朝桑田,甚嚣尘上也是另一种缘。

乡愁开始的时候

不怨你卷起行囊,用逃离的姿态辗转漂泊,

只愿你铭刻回忆,用温柔的情怀回转停留。

放眼三毛的一生,始终都是追逐着独自闲行独自吟的流浪,少有的几次被动的迁徙都发生在童年。在那个颠簸的大时代里,宿命为她安排了远走客乡。

三毛记得某一天,她同平常一样和姐姐嬉闹着,父亲从外面回家,将家中的金银细软全部换成一大沓的金圆券。因为通货膨胀,钱币的魅力也就仅限于供孩童们把玩取乐。当时的三毛只知道它们是一种可以换马头牌冰棒的东西,于是开心得不得了,却发现家中仆人早已老泪纵横,说道就要逃难去中国台湾了。

在那个年代,根本不会存在什么和平与安稳。抗战刚刚结束,内战便接踵而至,狼烟四起,烽火连绵。滔滔江水,洗不净尘土飞扬;悠悠青山,隔不断炮火连天,多少仁人志士,也扭不回平和的朗朗乾坤。当生存的方式只剩下逃离,人们自然要学会随遇而安。

年幼的三毛哪会知道这一次的远走,便是与金陵这座古城一世的相思相望不相亲。分别的那天,南京用霭霭迷雾浸染着低山缓岗,像是哭诉着此生再不复相见,也祈望她一世再不必颠簸。

在一艘名叫“中兴轮”的船上,三毛一家开始了另一场风雨兼程。台湾海峡跟随着时代一起动荡、飘摇,中兴轮也摆来摆去,三毛的母亲一路都在晕船呕吐。她厌倦了居无定所,心无所依的迁移,也痛斥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时局。

三毛的父亲和伯父将家安在台北建国北路朱厝仑,一幢日式的房子里,因为金圆券贬得不值一文,大人们无法立即开业做律师。可两房有八个孩子要穿衣、吃饭、念书,那时的拮据与艰辛不难想象。

孩子们自然理解不了大人们的困窘,他们的世界里有的只是对新鲜事物的好奇,当小三毛和哥哥姐姐们踏进日式房子时,立刻便对屋内的榻榻米产生了强烈的兴趣,他们争先恐后地脱下鞋袜,在榻榻米上蹦跳欢呼,忘记了舟车劳顿和一路颠簸。孩子们玩得不亦乐乎,喜笑颜开地叫着:“解放了,解放了。”在那时的台湾,“解放”是非常可怕且敏感的政治字眼,大人们听见,赶紧跑来喝住了孩子们可能惹祸上身的口无遮拦。天晓得那时的他们只是为了光脚高兴而已。

除了那个榻榻米带来的暂时欢愉以外,起初三毛并不喜欢在台湾的日子。因为台北的家地处荒凉,周边没有商铺没有车水马龙,在如白水般淡漠的生活里,三毛回忆起了南京,恍如隔世。在轻飘飘的旧时光里满载着梧桐香,瘌痢头的小伙伴也变得亲近,书籍童话又承载了另一种情感名为思念。好在她还有思想可以信马由缰。所以她说:“童年,只有在回忆中显现时,才成就了那份完美。”

三毛喜欢坐在屋檐下静静地看雨,台北的雨总是绵长而淅沥地下个不停,空气里氤氲着一丝局促与难以捉摸的气息。三毛总是喜欢亲近自然,契合着感悟雨丝的哀伤,在没人注意的时候她会悄悄伸出舌头品味个尽致淋漓。

因为在书香世家出生的关系,在三毛六岁那年,母亲便毅然决定将她送至学校。小小年纪的她虽然孤僻却天资聪慧,每每写起文章总是洋洋洒洒,被当作范文朗读。这个在老师眼中精瘦纤小的女孩,却有着老成的眼神,忧郁又封闭。因为总是被表扬,三毛一点点自信起来,她渴求引起注意的心愿终于实现了,她每日都早早起床去学校,希望在那里找到开心乐园,也希望像姐姐那样品学兼优,人人夸赞。这时的三毛还是稚嫩而古怪的小小三毛。

也许我们会惋叹,三毛并未好好地享受童年的快乐时光就背上了小小书包,其实在三毛的心里那段学堂经历却带给了她极大的内心满足,她在那里得到了重视,得到了赞许,也得到了虚荣心的满足。虽然仍是异类,却被界定为才华横溢的古怪少女。三毛喜欢这种说法,因为她的独特是被肯定的。

淡淡的乡愁始于一场漂泊的远走,也带来了一场另类的邂逅。博爱的三毛自然会喜欢上这片崭新的土壤,虽然它荒凉也沧桑,但这是自然的鬼斧神工。只要是天赐的宝物,她都喜欢一一珍藏。

台湾是新的故乡,金陵也不会被遗忘。所以三毛说:“有些人会一直刻在记忆里的,即使忘记了他的声音,忘记了他的笑容,忘记了他的脸,但是每当想起他时的那种感受,是永远不会改变的。”南京就是记忆里的“他”,但三毛从未忘记过金陵的秦淮水、金陵的古城砖,还有金陵的鼓楼头条巷四号。而台湾也便成了三毛的下一个“南京”。

傲气的风骨,不羁的格调,还有一世的飘摇,三毛不会踏上常人走过的路途,也不会驻足常人迷恋的风景,更不会走入常人深陷的囹圄。她有一场美梦正在编织,下一场彼岸花开尽在年少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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