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夜盲症

中国新生代散文大展(80后卷) 作者:阿微木依萝 等


夜盲症

久不联系的朋友来找我,他姓陈,我们是在楼下撞见的。

我房间里只有一把旧椅子,他坐在上面担惊受怕的样子。“想不到你过得这么糟糕……”我从他欲言又止的神情中猜测他接下来可能想说点这样的话。可是他没有说,只是不停地拍着刚刚在楼梯口不小心粘上的蜘蛛网,神情烦躁,像个有洁癖的人。他戴了一副眼镜。现在他也戴眼镜了。从前他喊我四眼狗。

也许是戴了眼镜的缘故,我突然发现其实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他仅仅有几分陈姓朋友的相貌。这个发现令我坐立不安,是我将他领上楼来,还把唯一的椅子让给他坐,这份热情给得过于仓促以致想收回都来不及。我有点后悔了。

那么接下来我要把他请出去。这对我来说并不困难,只需要一丁点儿时间找个得当的理由。我在这儿没有交一个朋友,楼道因为只有我和少数的几个租客穿行,在拐角处已结满了蜘蛛网。这种状况的形成正是因为住在这栋楼的人都不爱交朋友。即使有那么一次意外——就像现在,我误将这位陌生人当成失联的老朋友带上楼,接着就会想办法将他送走,这里又会恢复如前。

可是我暂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发现他不是我的朋友后,因为找不到话题,干巴巴地连水也忘记喝地坐着,再没有比这更尴尬的气氛了。眼看天色渐晚,而他还没有要走的意思。我已经开始着急。

大概是为了缓和气氛,他提议出去散步。听到这个建议我高兴坏了,正好,出去散步,然后随便说两句就散伙。

我们迎着冬风,前面有只狗给我们开路,它是只流浪狗,平常我一个人散步的时候它会跟来陪我走一段。有一次我的房东跑来跟我说,那是我的狗,是我把它遗弃了,而狗对我不离不弃,我是个没有良心的人。可是我想不起那是我的狗。我大概失去了一部分记忆。其实这也没什么关系,人注定是记不住太多事情的。就像这位陌生人,他以朋友的身份来找我,我却将他忘记了。

这样想来我确实是个没有良心的人。比没有良心更糟糕的是,我得了夜盲症,这是多久以前发生的事我已记不得,也许十年也许八年。我只清楚有一段时间,我抬头只看得见一小片窟窿一样的天,低头伸手不见五指,我是凭感觉走路凭感觉活在世上。好在最近我的眼前出现了一点光亮,虽然模糊但基本可以看到这位陌生人的装束,况且当一个人闭上眼睛的时候她的心眼就开了,她的潜能会得到更大发挥,因此他有什么情绪很难逃过我。

他在我身边走着走着就弯下腰去,这样子倒确实像我那位姓陈的朋友。

之后他跟我提起一件往事——因为提起这件往事,我才确信他是我的朋友。他问我是否记得十年前的晚上,我们坐在一片开败了的荷花池边,计划一件事情。如果当时我们成功了,今天就不会这么潦倒,就不会得夜盲症。原来他也得了夜盲症。我安慰他不要伤心,得夜盲症的不止我们两个。在我租住的房子里,甚至别的房子里,到处都有得夜盲症的人,我们之所以不交朋友正是因为看不清对方。何况灰蒙蒙的世界反而像一层保护膜,更有安全感。

他听我这样一说也就不伤心了,弯下去的腰直了起来。可是接着又弯下去了。

我知道他始终放不下那件事情。那件事如果说给我的房东听,她要么昏过去,要么将我轰出去。

事情是这样的,十年前的晚上,我们坐在一片开败了的荷花池边,筹划在一个有月光的大半夜,去挖我家的祖墓。你没有听错,十年前的晚上,我和陈姓朋友想当盗墓贼,但是我们又非常胆小,怕鬼,尤其怕陌生的鬼——我们把亲人称为家鬼,把陌生人称为野鬼,我们商量来商量去,最后都觉得挖祖墓最保险。先挖我家再挖他家。我们都很肯定,祖墓中的人活着时爱我们,死了一定也是爱我们的,如果他们看见我们穷困潦倒,一定会睁只眼闭只眼——假如他们当时被我们吓得睁开眼睛的话。反正,偷自己家里的东西最容易获得原谅。

可是我们拖拖拉拉了一阵子,不敢动,害怕含口银子是假的,尤其是看见街铺上有铁匠用白铜做了一块像模像样的元宝,我们对挖墓的事情就更冷淡了。姓陈的朋友跟我说,他父母有一双结满茧疤连筷子都拿不稳的手,如果有含口银子给祖辈,他们的手肯定像月光一样白,不会粗糙蜡黄。这样一来真是白辛苦了,所有的计划都要泡汤。我们敢肯定,祖辈们正是用一双结满茧疤的手将他们的孩子——我们的父母——抚养长大。很多例子提示我们,这样的手会延绵地遗传给下一代。

他低下头,再抬头时他告诉我,那次计划告吹之后他偷偷挖了自家的祖墓,顶着月光干了大半夜,想着很快就会挖出银子他还激动得哼起了调子,然而他只刨出一个深深的黑洞,他站在洞底感觉自己像一只害虫,还因为心情慌乱把自己的脚背都挖伤了。他爬出深洞撒腿就跑,那之后他得了夜盲症,好在人的眼睛看不见东西的时候,他的心眼就打开了,他甚至可以在宁静的黑暗中看见平时看不见的。

前些天,他的眼前出现了一点亮光,又可以辨认一些东西了。刚才在楼道拐角粘上的蜘蛛网,他也一丝不留地清理干净。

我们来到一条林荫道上,他始终弯着腰,灰扑扑地走在我前面。我对我们之间的关系又产生了怀疑,甚至,我们刚才所回忆的那件十年前的往事也可能是假的,只不过是两个四处流浪的夜盲症患者为了找到一点共同的话题,虚构了一场疯狂的往事。他所描述的祖墓中的黑洞很可能只是一眼水井。你看他弯腰驼背的样子,很像传说中背井离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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