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消失的乡村生活
秋收
秋天一到,村子里便有一种怀孕女人马上临盆的焦灼的幸福感。昔日炊烟袅袅的平静生活,忽然间被打断了。站在大街小巷里八卦别人家私生活的大嘴女人们,也调转舌头,开始朝自家男人开炮。开炮的目的当然是为了督促男人磨刀霍霍向庄稼,而不要闻不到秋天的气息,依然在胖婶家的麻将桌上流连忘返。
其实不用女人们唠叨,男人们也知道大展身手的时候到了。秋收的时候,娘儿们能干啥呢?不过是烧水做饭推推板车。当然,女人们根本就不服气,认为她们是十项全能,什么都能做的。比如掰玉米吧,男人们掰一垄沟的时间,女人们也差不多能跟他们齐头并进,落不下多远。就连被认为是秋收时累赘的小孩子,也自有我们的用处。所以整个秋天,全村老小都是沸腾的,好像那高粱顶上喝醉了酒的穗子,被风一吹,就更加地站不稳,于是一直倾斜下去,快要触到地了,才忽然间又直起来,看一眼这成熟的、芬芳的、醉醺醺的晃动的大地。
和村里所有的人家一样,我们家早早地就分了工。我管烧水,姐姐管做饭,父母去掰玉米,砍玉米秸,收割黄豆,并将玉米黄豆运输回家。而后全家老小一起上阵,扒玉米皮,编玉米,将玉米提到平房上晾晒。我喜欢烧水,不仅仅是因为烧水的时候,可以趁势将一块从人家场院里偷挖来的地瓜烤熟,还因为能借机一个人在家里烧蚂蚱吃。姐姐是不屑这些幼稚的把戏的。只要我烧开了水,完成了父母交给的任务,她也就不再管我,让我化作院子里的一只蟋蟀,或者一个蜗牛,一朵喇叭花,尽管悄无声息地活着就是了。我最擅长将一个生地瓜变成外焦里嫩的烤地瓜了。我会在烧水之前,就将炉灰给掏挖干净了,而后把地瓜放在炉子底下,将捡拾来的朽木或者树枝点燃了,便可以坐在炉子旁边,等着水嘘嘘地冒着热气自己烧开了。在烧水的时间里,我会将捉来的蚂蚱暂时放在罐头瓶子里养着,喂它点水啊豆角啊之类的吃的喝的,以便一会儿可以肥肥壮壮地供我享用。当然,那蚂蚱一定是田间地头最大号的蚂蚱王。它们绿油油的肥硕的身体,一看就是喝足了一个夏天的露水,只等着秋天有力气在砍伐干净玉米的地里,奋力地蹦出人的掌心,或者碾过的车轮。
假若我只顾着玩蚂蚱和翻烤自己的地瓜,而没有及时地将水烧开了,并送到地头上去,给父母泡茶喝,那一定会遭来父亲的一顿恶骂。如果我的嘴头子上还留着黑色的吃地瓜留下的印记,那就更惨,几乎会有被累得满头大汗的父亲给暴打一顿的危险。所以我再怎么贪玩和贪吃,也还是会记得自己的正职是烧两暖壶水,提到自己家地头,并给父母倒在茶杯里,再将空的暖瓶给提回来,继续烧水。我一路上会在忙碌的满载着玉米的板车流里,回味反刍一下刚刚烤吃了的地瓜的香甜,和那只很不幸地被我吃掉的蚂蚱的肉味。蚂蚱的肉也就一块指甲那么大,不够塞人的牙缝,但我却吃得津津有味,将那块肉嚼得烂烂的,充分品味每一丝清香,并回忆下片刻前蚂蚱在火里发出的滋滋啦啦的响声,这才一咽唾沫,将肉也一起吞了下去。
我每次都会走神,以至于常常走过了自己家的地头,或者被拉板车的大人们吆喝:快让开点,别挡道!这孩子怎么不懂事呢,都忙得火烧眉毛了,她还那么清闲!这话有时候会被长舌妇传到父母耳中去。如果母亲忙得根本无暇关注这些琐事,那么这一灾也就算是过去了。可是如果母亲恰好上了心,知道我干活心不在焉,就会在看到我的时候,骂我一顿没有眼色,明明对面哪个老娘儿们的车开过来了,我还不知道避让,小心脑袋给镰刀削掉了!我从来都不会辩驳什么,而且知道母亲根本没有时间多骂我,很快父亲就会在地的那头叫起来,催促她赶快将掰下的玉米拾成一堆,等着父亲的下一车来装。我瞅准时机,一下就溜走了。
一旦第一车玉米被倒在院子里,我也就别想烤地瓜了。即便烤完了,也没有时间去吃。我被迫坐在玉米堆旁,有些无奈地叹口气,便开始了我的剥玉米的职业生涯。
一整个秋天,我好像都在剥玉米,无休无止地剥。尤其是夜晚,天已经凉了,露水打湿了我的鞋子,连头发上都好像落满了霜,我也困倦得快要变成玉米里的一只虫子,蜷缩着睡过去了,可是父母一阵因为疲惫而产生的争吵,还是让我强打起精神,一个一个地剥下去。天上的月亮慢慢成了好看的月饼一样的圆,不再是羞涩的蒙了面纱的少女。我抬头看着夜空上饱满的月亮,听着一家人窸窣的剥玉米的响声,觉得自己快要沉入梦里去了。梦里有什么呢,我也不知,只一心一意地想着走进去了,就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事情。甚至中秋节的那一天,香台上供奉的我爱吃的月饼苹果和橘子,我也不再留恋和想念。直到母亲忽然间注意到了我的存在,对着磕头打盹儿的我叹一口气,然后放行道:快回屋去睡觉吧!我正一边剥着玉米一边在梦里神游八极,无意中听到这句话,即刻从湿漉漉的玉米皮中跳了起来,轻飘飘地进了房间,爬上床,头刚刚靠在枕头上,便沉沉地睡过去了。
秋天总是让人觉得萧条。地里的大豆啊玉米啊地瓜啊一收割完毕,整个村子就变得空旷起来。风冷飕飕地吹过来,一副要将一切都扫荡干净的架势。我在田垄里捡拾黄色的野果吃,在袖子上简单地擦擦,一口一个吞了进去。野兔趁人不备,“嗖”一下蹿出去很远,可是因为田间太空荡了,毫无遮拦,于是它们还是会被尚未收缴的猎枪给瞬间干掉。我觉得秋天里的自己就像是一只孤独觅食的野兔,无处躲藏。
所以我总是会在秋天里怀念麦收时节的自己。那时候我会因为有更大的用武之地,而被父母重视并褒奖。我不仅仅会烧水送水,用镰刀收割,看场院里的麦子,帮大人装麻袋,还会给大人们创收——拾麦穗。拾麦穗是我最喜欢的事情,每拾到一株麦穗,就好像帮大人捡了一个大白的馒头一样,是卖馒头的男人“半熟”家屉笼里热气腾腾的大白馒头。而且,去别人家地里拾麦穗,总有捡了便宜一样的兴奋与开心。我恨不能将村子里所有人家的地都捡拾一遍,把那些漏掉的麦子全部归己所有。一想到自己家麦场里堆满了我捡拾来的麦穗,而它们又能变成好吃的馒头、花卷、烧饼、油条、包子,我的心里就美滋滋的,顶着烈日在地边上飞快地走着,弯腰捡着,也不觉得劳累。遇到“同行”拾麦穗的孩子或者老人,我们会相视一笑,而后默默地较劲,以更快的速度,落下一个又一个竞争对手。
麦收的时候天热,我会直接睡在麦秸垛旁,用几个麻袋就铺成一张床,看着漆黑夜空上的星星,听着池塘里的蛙鸣,还有旁边跟我一样看麦子的女人的鼾声,觉得世界满满的,好像空气里都是麦子的香气。我还会想入非非,觉得某个麦秸垛后面,会藏有一对偷情的男女,他们像猫一样,发出暧昧的叫声。那声音让我面红耳热,好像我在偷窥谁家的秘密。我甚至能听到他们的喘息声,热烈的,浓郁的,甜蜜的。这是夏日的气息。
可是秋天一来,收割之后的大地,就再也没有了这样的气息。一场霜打之后,大地变得有些寂寞孤独,昔日披红挂绿的富裕相,全都被修剪干净,露出落光了树叶的清瘦的枝干。我走在河沿上,觉得石子青苔都是清冷的滑,风凉凉的,从对面的小树林里吹过来。也不知谁在更远处吹着口哨,穿过小树林旁边的一片阴森的墓地。那里埋葬着村子里死去的男人女人,还有夭折的孩子。我经常想知道,死去的村人们,在秋收的时候,会不会被吵得无法安睡,而后探出头来,到自己家玉米地里走上一走?依然是生前那样,背着手,弓着腰,唠叨着儿孙们不作为,还顺便将别人家地头的麦子偷走一小捆,并将它们弄乱了,放在腋下,假装都是自己从路上捡拾来的。等他们巡视完了,或许依然不舍得离去,会坐在坟头上,点上旱烟袋,说道说道村里的旧事,还有跟秋收有关的人情冷暖。要等那旱烟袋吸完了,这才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泥土,一缩身,重新回到坟墓里去了。
村人们忙着秋收,当然不会想起死去的老人。我也只是在路过坟地的时候,才会想起自己很早就去世的奶奶。想起每次去她的院子里,她好像都在用玉米皮编织着好看的坐垫。坐垫可薄可厚,厚的像树墩一样,可以搬到圆桌旁,坐下来将一碗面条呼噜呼噜吃得干干净净。薄的则适合在地上盘腿坐着编席子用。玉米皮都是晒干了的,讲究的人家,还会将其洗干净了,再拿来用。我看着白色的叶子,常常会想起玉米还种在地里的时候,我会和小伙伴潜进玉米地里,偷掰人家的玉米,并顺便劈下一把玉米秆上的叶子,捎回家来给母亲蒸馒头用。那嫩绿鲜亮的叶子,大概是所有女人们的最爱,因为把它铺在箅子上蒸馒头,既不煳锅,还能让馒头吃起来有一股玉米的清香味道。我喜欢在馒头出锅的时候,贪婪地将玉米长长的叶子一起拿出来,吃沾在上面的馒头皮。那皮是焦黄的、酥脆的,好像某种我永远也吃不到的小点心,藏在奶奶的篮子里。那篮子当然是挂在高高的屋梁上,任我如何仰望,小气的奶奶也不会拿下来给我尝上一口。
玉米剥完皮的时候,父母会将它们编在一起,一嘟噜一嘟噜的,挂在梧桐树杈上。那黄的红的玉米,让已经开始落叶的梧桐树看起来喜气洋洋的,好像挂了一幅画在上面。那画每天看着,都觉得高兴,气派,心里满足。还忍不住要在树下刷牙的时候,想哼一首沂蒙小曲。当然,哪天那玉米叶被雨水给浸泡得朽了烂了,又被麻雀一啄,忽然间挣断下来,砸了脑袋,就不会哼什么小曲了。父母会发了愁,想着要赶紧弄到平房上去晾干了,剥下玉米粒来,卖了换钱。
于是全家上阵,又开始无休无止地剥玉米粒的浩大工程。有钱的人家,会买一个剥玉米的小机器,据说,将玉米棒扔进去,就自己给剥完了,这听起来很阔气,可是父母也只是聊起时羡慕一下,全家又埋头一起剥玉米粒了。天已经很凉了,于是战场转移到屋子里去。每天吃完晚饭,母亲都会将一个大盆放在屋子里,将她已经叉出一道“沟”以便于剥的玉米棒,丢在我们面前。于是房间里便只剩下噼里啪啦玉米粒打在盆上的声音。没有电视,收音机也没有节目,唯一的娱乐,大概就是一家人天南海北地闲扯。母亲总是抱怨钱不够花,让我和姐姐在学习上节约一点。而父亲也会跟着附和几句,但很快他就厌烦了这样的老娘儿们的烦恼,开始转移话题,比如考我和姐姐做算术题。
这样的考试很容易带来危险。我知道一斤玉米值多少钱,我也知道一斤玉米能换多少油条或者馒头,可是,我却无法像父亲要求的那样,准确快速地算出五十麻袋玉米能变成多少件衣服或者多少斤大饼。我像任何一个伟大的数学家那样,支着下巴,紧皱了眉头,苦思冥想。但并没有天才们的好命,可以茅塞顿开,凭空得到想要的结果。那些奇怪的数字,总是离我很远,好像我天生跟它们无缘一样。我不明白父亲噼里啪啦剥着玉米粒的时候,怎么就对玉米换油条的事情那么有兴趣。难道他从小也没有吃够油条,所以才加倍地将这种欲望,放置在数学一塌糊涂的我的身上,希求我能给他准确无误的慰藉?还有母亲,明明没有文化,却也来一起考我。她不钟情于吃,所以她的考题永远都是关于针头线脑的。比如一斤黄豆能买多少尺粗布,一尺粗布能做几个书包?还有十个鸡蛋值多少钱,如果换线箍,能换几个呢?
我觉得那个时候,父母一定把我当成了全知全能的神仙,恨不能将肚子里所有的对于生活的热望,都通过我的嘴得以实现。如果我回答得准确,他们会满意地丢给我一个玉米棒,让我离开纸笔,继续干活。偶尔还会由此扯开话题,谈及针线的价格,或者粗布质量的好坏。但大部分时候,我没有这样的好运,总是会被父亲的一声大喝给吓得魂飞魄散,继而吃一个父亲的巴掌。但这样也没有结束呢,父亲会派姐姐来监督我,让我继续算那永远跟我不肯亲密的结果。我坐在那里,憋得快要尿裤子了,只好可怜巴巴地求助姐姐,快将那个要命的结果告诉我吧;如果她能帮我一把,我将来一定真的给她买几斤油条吃。不,哪怕一屋子的、一天井的油条也可以。
每次都是饿得眼冒金花的时候,吃完了饭的父母,才会想起我的存在,一声恨铁不成钢的抱怨,终于肯将我解放出牢笼。那时我总是脑子晕乎乎的,想,秋天快快结束了吧,这样,等漫长的冬天来了,玉米都剥完卖掉换成钱了,或者变成了玉米面,做成了“咸糊涂”(玉米粥),父母就再也不会无边无沿地给我出算术题了。
可是,秋天它太长了啊!除了玉米,还有大豆、棉花、地瓜、芝麻。地里总有收割不完的庄稼,我也总有千百个理由,被因为收割而疲惫不堪的父母苛责。我很想找一个人,问一问他们那里的秋天,除了收获庄稼,也要收获巴掌吗?但我永远都是孤独的长不大的那个小孩,行走在秋天的田垄里,捡拾着棉花、稻谷,啃咬着一丝微甜的地瓜,想着什么时候秋收能够结束,大雪覆盖了整个的田野,一切都寂静下来。而劳累的父母,也终于有了大把的时间,可以睡下了。
走亲戚
在乡下走亲戚,你除了需要备好足够体面的礼品,还得有一张禁得起千锤百炼的厚脸皮,随时准备接受亲戚的冷嘲热讽,或者听他们说一些语义模糊,却又会让你脸红难堪的双关语。
所以我怕走亲戚,就跟小羊怕见老狼一样。尽管母亲给准备的一提包烟酒糖茶,也不怎么丢脸面,但还是觉得有无所适从的紧张与局促。都说远亲不如近邻,我去胖婶家里玩耍,跟在自己家院子里一样自在,但去近亲姨妈舅舅或者姑姑家,却百般不情愿,心提得高高的,除非是出了亲戚家门,上了公路,眼看着离自己家越来越近,才会长吁一口气,有犯人离开了监狱的轻松与快乐。
偏偏乡下人最爱走亲戚,就好像不走亲戚,人就偏离了社会、离群索居了一样。走亲戚是人们彼此沟通有无、互相攀比较劲的一种需要。哪家变得富了,有了秘密了,非得去走一趟亲戚,跟那些有这样那样关系的亲戚“说道说道”,才能释放出内心淤积的东西,重新轻松上路。否则,就那些无人分享的喜怒哀乐,也够将人给压死的。
每年走亲戚的高峰期,当然是过年的时候。好像一道过年的程序一样,大家必须要把所有的亲戚,都走一遍。漏掉了哪一个,都会成为一个重大事故,被人在接下来的一年里,无数次提及,甚至有可能造成彼此断交的危险。所以为了顾及礼节,我和姐姐弟弟三个人,需要一起上阵,代替父母去走亲访友。倒是大人们自己,不知是为了避免那些无趣的嚼舌根,还是不想让人知道这一年日子过得紧巴,反而据守在家里,招待前来走亲戚的小孩子们,并旁敲侧击地从小孩子嘴里,撬一些有用的八卦来听听。
在弟弟没有出生以前,走亲戚的任务,基本上都属于我和姐姐。姐姐骑车,后面载着我,前面带着母亲准备好的礼品,晃晃悠悠地就出了村子。那礼品里,必备的是“一刀礼”,也就是新鲜的猪肉,猪肉都是年前就割下的,常常送给第一家亲戚后,过上个十天,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自己家里。母亲眼尖,不用在那刀礼上做记号,就能够看出是不是我们家的。万物守恒,其他诸如红糖啊饼干啊鸡蛋啊,最后也会换来价钱相差无几的其他礼品。所以走亲戚,那礼品换来换去,也不会太过吃亏,不外是你的给了我,我的给了他,他的又转给了你。唯一越走越多的,是各家各户一年来积攒的八卦消息。真真假假的,听了来,琢磨一阵,再找人考据求证一阵,也就大致知道了彼此的近况。
乡下人似乎家家户户都有七大姑八大姨的,好像女人们不值钱,所以由此组成的亲戚也多。而女人无疑是世界上传播速度最快的“小报”,也因此,我最怕被她们盘根问底地审讯家中大事小情,把握不好母亲口中的尺度,哆哆嗦嗦地就将那秘密的导火线,给哗啦一声扯开了头,结果,好的坏的黑的白的,全倒了出来,以至于回了家,被父母一盘问,免不了挨一顿骂,骂我不知道察言观色,怎么就没将亲戚家的信息全套回来,倒是把自己家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全给说漏了嘴!
所以带着父母的重大任务去走亲戚,跟外交使者一样紧张,嘴里吃着亲戚家做的好吃的,心里却哆嗦着,该不该将亲戚的问题照实全答。招待我和姐姐的亲戚也谨言慎行,怕一不小心,我们就会说出一些不合时宜的话来,比如借钱啊求办事啊,谁谁要结婚生子考学需要拿一份礼金啊等等。因为彼此都在琢磨着对方的心思,所以饭便吃得漫不经心,只听得见嘴吧嗒吧嗒咀嚼的声音,和筷子跟碗磕磕碰碰的响声。偶尔一只狗不识趣,跑到圆桌底下找人吐掉的骨头吃,舌头还没碰到那骨头呢,就被主人一声厉喝,给赶出了门。狗于是趴在门口,吐着舌头,气喘吁吁的,有些委屈,也有些气愤,不知这平日里慈眉善目的主人,为何忽然就变了脸,生出这般让狗畏惧的面容。那主人大约也有些不好意思,看狗可怜地哼哼着,将筷子里没吃的肉给扔出去,那狗一时有些分神,等肉落了地,才反应过来。主人不悦,骂道:这狗东西,今天有他妈的什么事吧,怎么就反常起来,看着怪怪的呢?这话狗当然是听不懂的,况且狗已经咯吱咯吱地啃上了喷香的肉骨头,根本就顾不上看主人的脸色,所以话中之意,就被吃饭的客人给吸收了去,虽然嘴上跟狗一样嚼着肉骨头,心里却没有狗的单纯,翻来覆去,只想着这招待饭菜的亲戚,到底是什么意思,怎么就忽然变得冷淡起来了?
不过这样的冷淡,到送别时,却会转变成高涨的热情。这热情来自于客人提来的一包礼。这礼究竟留下多少,带走多少,是有很大的讲究的。一般说来,留一半,送一半,是基本的规则。但即便大家遵守了规则,还是要来一番虚假的客套。这客套也不知是谁发明的,我猜测跟孔夫子有很大的关系,因为孔夫子最讲究繁文缛节,这一套在没多少知识的乡下人这里,并不缺少分毫。我每次都怕这最后的一个环节,总想赶紧逃掉,不想看母亲跟那来走亲戚的,将一包好像价值连城的礼品推来让去,一个坚持要全留下,一个执拗地要带走一半,两个人各不相让,互不服输。干这事的当然都是女人们,没有哪个男人愿意跟一包糖或者一瓶罐头过不去,只有女人们会斤斤计较这一瓶罐头的价钱,想着上次给这亲戚家送去的那一袋炒糖,这次他们来,应该留下多少钱的东西,才算是不失礼数,且不让来的亲戚觉得此行亏了。有时候两三岁的小孩子不懂父母跟亲戚家的这些虚假的客套,以为他们吵了架,会在大人们的肢体推搡里,哇一声吓得大哭起来。这一声哭,是很好的休止符,让斤斤计较的大人们见好就收,也让那一包糖或者瓜子,得到其最终的归宿。
这些烦人的礼数,我完全不在行,但却要硬着头皮,被母亲千叮咛万嘱咐地去完成任务。好在我们家亲戚不多,常常走的,也就大姨和小舅家。那些脸面相差无几、让我分不出谁是老大老二老三老四的四个姑姑,被父亲和他的两个兄弟给平分了,每隔三年走一次。我当然还是有大舅和二姨的,只是不知哪年哪月的规定,我们家和大舅二姨家,逢年过节,再也不走动了。我猜测这是历史遗留问题,基本上也逃不出金钱和礼节等带来的相互误解。据母亲说,二姨是因为搬到县城之后,开商店发了财,瞧不起我们这些穷亲戚,怕我们有事没事就去求他们办事,当然更主要的是借钱,所以主动断绝了与我们的来往,以至于在我的印象里,几乎没有过二姨的影子。我不知道这个跟母亲同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二姨,为什么会这样无情无义地断了交。当然,对我来说,有没有她,都无所谓,我原本就不喜欢走亲戚,少了她,我还觉得过年时轻松了一些,无须在一个不远不近的亲戚家里,枯坐上一上午,只为了吃一顿不怎么丰盛的饭菜,留一两包礼物,就完成了过年的仪式。
而我的大舅,也是在即将去读大学的那个暑假,突然才知道了他的存在。好像在此之前,我从未有过大舅一样。想起来,大舅是母亲的哥哥,他们兄妹两个,怎么就落到互不来往的地步,谁也说不清楚,大概各自成家后,彼此琐事增多,儿女成群,也就顾不上这同胞的情谊,于是慢慢走动少了,关系也就淡了,以至于我们这一辈人,连母亲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大哥都不清楚。那年高考完后,姐姐带我去大姨家走亲戚,离开的时候,不知怎么大姨就叮嘱姐姐带我去附近大舅家坐上一会儿。姐姐比我年长,也比我更懂得礼节之类的重要,所以尽管母亲并没有让我们拜见大舅,她还是遵照大姨的指示,在路过大舅家的时候,折进去坐了片刻。姐姐每年都走亲戚,而我只是偶尔为之,所以她大概知道我们还有一个亲戚,是大舅,他有三个儿子,每个都需要他拼命挣钱盖房子娶媳妇;哪一个完不成任务,都是他这做父亲的失职。所以相比起来,他比母亲更为辛苦。我第一次见到他,看着那张跟母亲有些相似的脸,觉得人生真是奇怪:他与母亲的血缘关系,究竟是怎么流落到我们这一代,就忽然间停止了呢?而我跟这个叫大舅的男人的儿女们,更是从未谋面,或者,曾经谋面过,却并不知晓母亲与她的这个哥哥之间,曾经有过互相关爱的兄妹时光。
大舅看到我们,有些诧异,但还是按照礼节,给我们沏了茶水。虽然是孩子,不怎么喜欢喝茶,但那茶水却和大人一样的规格,绝不会少上一撮,或者低上一等。当然不是觉得小孩子会品出茶水的味道,而是怕回家后,大人们细细问起,孩子们口无遮拦,说出茶水难喝,让此后的亲戚关系,忽然间恶化。大舅当然没有失礼,很快停下手里的活计,陪我们两个对春种秋收并不在行的孩子聊天。对于已经当了爷爷的大舅的陪聊,我和姐姐都有些拘谨,在大舅一声声“喝茶”的客气相劝中,小心翼翼地一口一口抿着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的茶水,并在大舅提壶给我们续茶的时候,客气地用手护住杯口,连连说几句“不用了,满着呢”。
大约这样持续了有半个小时吧,我用眼神示意姐姐,礼节是不是足够了,我们该回家了吧?还不等姐姐接到我的暗示,大舅忽然就咳嗽一声,小心问道:你们这次来,是有什么事吧?我和姐姐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大舅的问话。而大舅见我们姐妹保持沉默,又紧跟着加了一句:有事你们说就行。我笨嘴笨舌,也不打算做这样尴尬的外交发言人。倒是姐姐,红着脸说了一句:真的没啥事,就是我妹妹考上大学了,顺路过来看看您。我以为大舅会为我高兴,表示一下微微的羡慕与夸赞,不想,他却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哦”了一声,然后便再没有了问话。
我和姐姐当然很识趣地起身离开了。而那个我之后再也没有见过的大舅,还一个劲儿地跟在身后,问我们:真的没有什么事了吗?我其实知道大舅是想直白地追问一句:是不是这次来,要考上大学的喜酒钱?但到底谁都没有说破。我和姐姐,并未想要去大舅家里讨一百块喜钱,而坚持认为我们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大舅,大约在我们离去之后,还会花费很长时间,想方设法去大姨家打探我们此行的真正意图。
但我其实也并不怎么喜欢大姨。尽管她跟我们家算是走动最为频繁的亲戚,不比那些势利眼的姑姑们,我考上学了,还要打探那大学到底是否正宗本科,又是不是花钱买的。而在得知我毕业后或许只能当一名普普通通的中学老师后,又百般嘲讽老师是天底下最没出息的职业。不怎么喜欢大姨,我想大概是因为大姨家的两个儿子,都通过考学得到了一份正式工作,而且姨夫还有一笔不菲的退休金,让他们老两口可以比我爸妈过得更为滋润,所以他们也就对我们这样一家穷亲戚,带着一些同情,每次登门拜访,都会让我们家人觉得自惭形秽,或者羡慕嫉妒。这个世界上,大约我们都需要有一家亲戚,可以作为参照,照得出自家的幸福生活。所以每次去大姨家回来,或者大姨家两个儿子从我们家离开,我都会被父母批评教育,大致内容不外是要好好学习,赶超姨哥之类的话,我为此要在家里埋头苦学三天,才能逃得过父母苦口婆心的教导。而在我当初究竟是考高中还是中专的选择上,因为没有听从大姨一家的劝诫,读了高中,大有超过两个读了中专的姨哥的野心,而被他们指责,并因此让我生出不考上大学就被大姨家看笑话的压力。
在我一级一级地从本科到研究生再到博士的读书过程中,一直伴随着母亲与大姨的比拼。她们姐妹两个,从比拼当初的婚姻,到比拼各自的儿女,再到儿女的工作与婚姻,始终没有停歇下来。
我因此借着外面读书就业的原因,很少再去大姨家走亲戚,并最终习惯了从母亲口中得到他们零星的消息,而丝毫不想亲自去看上一眼,他们的生活,究竟是怎样的状态。我与整个家族中最后一个亲密交往的亲戚,在嫁到千里之外的他乡之后,终于只剩下藕断丝连的一点关系。
从母亲口中听来的关于亲戚的消息,在远走他乡之后,似乎都是关于疾病或者死亡;好像一个亲戚没病没灾,就会被人遗忘。只有他们忽然间生了变故,与之有血缘关系的人,才会意识到生命中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人,跟自己的家族,有着这样那样的关联。母亲会代替整个家庭,去给那个病入膏肓的亲戚,提一些礼品,表示慰问;或者在丧礼上,去烧一些吊纸,感叹一下过去曾经有过的恩怨,而后便将这个亲戚,锁进了记忆的仓库,除非闲聊提起,这个亲戚,自此很少再会进入我们的生活。
生命在乡下,大约跟田间地头的草一样廉价。而那些贫穷的功利的爱挑拨离间的亲戚们,他们见证着我们的衰败颓唐与荣华富贵;我们也同样折射出他们鸡零狗碎、潦草随意的一生。害怕我和姐姐登门拜访的大舅,几年前死于癌症,死前儿子与媳妇怕传染,将他一个人丢在破旧的小屋里,连一杯水都喝不到。我的某个欠钱不还并因此怕我们登门讨要的姑姑,也在忙完儿女婚事后,累死在农田之中。另外一个每年都因碎嘴而让父母吵架的姑姑,则死于一场意外的事故。对于我,他们的生命犹如飘摇的庄稼,倒下之后,便化为模糊的麦子、玉米、稻谷或者高粱,被装进了记忆的瓮中。对于父辈,他们更是炊烟一样,被风吹过,便消失不见。日子在他们离开人世之后,依然琐碎地过着,好像,在这个世界上,从未有过这些亲戚的印记。
或许,也只有我知道,他们曾经在我的成长之中,烙下怎样无法祛除的印记——卑微的、贫穷的、尴尬的或者辛酸的印记。
丧事
村里某个老人一去世,邻居家的郑大便开始莫名地兴奋。
郑大是村里红白喜事的司仪,只要有他在,这丧事或者喜事便可以进行得体面而且顺利。但他的脑袋总是歪着,形象有些不好,于是不成文的规定,便是丧事都会找他,喜事则拐弯抹角地,将他给忽略掉了。所以郑大便更珍惜这丧事的主角地位,常常主人家还没有请他过去,他自己就巴巴地上了门,以不容置疑又略带商量的口气,对着还没有从悲伤中缓过劲儿来的主人,探讨怎样将丧事办得排场一些,风光一些,让村里人瞧得起一些。
我一点儿都不羡慕郑大,但我羡慕郑大的儿女们,他们会在整个丧事的过程中,有吃有喝,就好像地主家的孩子,忽然间在那几日里,都长得肥头大耳起来。小孩子是不懂得大人们的悲伤的。当然,也可能,大人们根本就不悲伤,人死了,如果是无疾而终,那就是一件喜事,会像结婚一样,任由郑大和他的下手们大操大办,让那已经去了阴间的人,明白阳间是多么卖力地为他(她)的轻松离去,做足了文章,挣得了颜面。
小孩子有独属于自己的快乐,在丧事开始的那一天,我会和村里的孩子们一起,爬到墙头上去,或者某一棵能看到院子里全景的大榆树上,再或直接钻到人来人往的院子里,静候丧事的开始。不知是我们人小,不足以引起大人们的注意,还是大人们愿意我们这些小屁孩儿们围观,给丧事增加一点儿人气,不管我们站在哪里,人家吊唁的堂屋里,还是堂屋外面搭起的棚子里,或者做丧宴的厨房里,大人们都不会赶我们走。有时还会派我们去干一点儿活计,比如买个针头线脑的小玩意儿,或者趁机塞我们嘴里一大块肉。肉当然是肥的,流着油,但那时的小孩子没有觉得肥肉太腻的,相反,在宴席开始的时候,那端上来的一大碗肥肉,大多都是小孩子们给分吃了。每一个小孩都吃得脑满肠肥的样子,好像这辈子就吃这么一次肥肉,或者吃完这顿肥肉,就要壮烈牺牲了一样。反正父母都给了份子钱,抢一片肥肉吃,也是理所应当。否则,这样全村人出动参加的节日里,不吃不喝,假装矜持,不被人笑话才怪。即便人不笑话,那个死去的人,也会不悦,好像我们嫌弃了他家的饭菜一样。
当然,我们并不是冲着这一顿饭才来守候一天的。丧事上有的是好吃好喝好玩好看好听的玩意儿,足够我们玩乐一天,到天黑丧事结束后才肯回家。光那“守棚人”的各式哭相,就够我们乐一阵子的。没有人前来吊唁的时候,守棚的主人们就会披麻戴孝地聊天,或者假装面容严肃地跪在席子上,回忆逝去家人的音容笑貌,再或彼此商量着,这一场丧事的细枝末节,有没有不周到的琐碎地方,是否无意中得罪了某个吊唁的亲戚。他们头抵着头,嘁嘁喳喳地说着,更让我们觉得兴奋与好奇,很想弄明白,到底发生了怎样好玩的故事。这样的八卦,村里的女人们更是喜欢。因为这基本上是下一场丧事来临之前,村子里最值得咀嚼回味的谈资。如果错过了哪一节,那跟错过了评书里的某段重要的情节一样,让人遗憾。当然,这种遗憾,很快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被别的女人们给补充完整。
相比起这样的八卦,守棚人的哭声,颇有插科打诨的感觉。只要那主事的人在门口大声地一喊,报告某个重要人物的来临,那棚子底下,立马传来整齐划一的哭声。我想如果这是喜事,那哭声一定会换成兴奋的叫好声。左右两排守棚的人里,男男女女都有,大人小孩也都齐全,所以那哭声便听上去很像一首大合唱,凄凄哀哀的,一下子便感染得来客也捂着半张脸,一路哭将上来。那守棚的人里,哭爹的也有,喊娘的也有,甚至还有哭姐姐的,可是,他们明明是死了父亲的。所以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为何爹死了,一定要哭娘?也或许,是太伤心了吧,已经分不清死去的是谁了,只知道在来吊唁的人面前,表现出十二分的热情来哭,以便让来人意识到丧事的重要,和他们内心无法抚平的痛苦。
堂屋里那两个围着纸钱箱子,主打送纸钱给逝者的女人,不会哭得这么夸张。她们的哭,呜呜咽咽的,很是内敛,又带着些真诚与感伤,所以更容易触动来人的内心,进去看见那镜框里的黑白遗像,又被两个女人的哭声一感染,便将大门口就开始的哭声,转换成了让人动容的眼泪。而这相对比较封闭的堂屋里,也成为来者与逝者最好的交流的地方。我喜欢悄无声息地溜进门去,看墙上去世的那个人,以特别庄严的面容,注视着热闹的庭院里,儿女们穿梭来往。村里人都说,人的遗像,都是在去世以后拍摄而成的。我便一直好奇,去世的人眼睛怎么会睁开着呢?村里人便回答我说,因为眼皮是被细细的高粱秸给撑开着的。这样的回答,让我觉得更为诡异,再看那墙上放大的遗像,便生出了恐惧,似乎那微笑的眼睛,在暗含深意地看着我,或者,会像老人们说的,能将我的魂魄一起带走。于是我便不敢再继续看了,一低头,退出堂屋,混入快乐的人群里去。
中午的时候,院子里快要站不住脚了。人群都跑到墙头上、麦秸垛上、院墙外的高树上去了。我人小灵活,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总能逢着好时机,一下子挤到丧事的焦点——吹唢呐的班子旁边去,以最近的距离,观看唢呐班的精彩演出。唢呐班当然是主人家花钱从乡镇上请来的。一个班底大约有四五个人,其中,总有一个漂亮的女人,类似于时下乐队的主唱角色,那主唱是整场丧事让人瞩目的焦点。男人们喜欢多看几眼这能歌善舞的女人,她的一笑一颦,好像电视里好看的演员,含着娇羞,带着妩媚。男人们站在墙头上,一起叫好,一曲完了,再要一曲,而且无休无止地点播节目,将那些暧昧的情歌,一首一首地全唱完了,他们还是不肯罢休。不过唢呐班里,总有一个男主唱,会站起来怜香惜玉,保护这女主唱的嗓子,让她休息一会,自己接班,来点荤的调剂观众的口味。这唢呐班唱得好不好,跟主人家给的钱多钱少,也有着很重要的关系。如果钱多,他们当然会卖命地弹啊唱啊吹啊,女主唱也会宽容男人们的荤言荤语,或者调戏的眼神。如果钱少,他们就总是找了理由,歇上一会,这样的间歇,会让丧事的整个节奏,也跟着萧条冷清起来,以至于主人家的脸色有些挂不住了,匆忙赶来,中间给点小费,这才让快要熄下去的火焰,又继续旺旺地燃烧起来。
这些活计,当然都是郑大和他的跟班们操劳布置的。他总能从拥挤的人群里,发现那些不和谐的音符,并及时地汇报给主人家,而后再给出最有效的解决办法。所以郑大比任何人都要牛气烘烘,嗓门也比平日大了许多。而他的儿子郑小印,在我们小孩子中的威望,也跟着提高了一倍。外人不能随便出入的厨房,郑小印完全可以凭借郑大的知名度,嗖一下钻进去,捏一块猪肝出来。于是我们便在门口,流着口水看郑小印趾高气扬的样子,看上片刻,知道那猪肝也到不了自己的嘴里,也便罢了,咽下一口唾液,继续看唢呐班的女人,在接了小费后,喝一口好茶,吃几口点心,又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
等着那戏在院子里唱得差不多了,宴席上也只剩了杯盘狼藉,我与其他小孩子们渴盼的事情,便是抢花圈的乐趣了。这一活动大约在下午的三点半以后,有了点滴的苗头。那时跟主人家关系好的小孩子,早就通过大人疏通好了关系,定下了谁扛白马,谁举纸钱箱子,谁拿最大的花圈,谁又第一个“占领”田野里的坟头。之所以如此积极热情,当然是有小费可以拿的,主人家会给每一个扛花圈的孩子,发五毛钱作为感谢。五毛钱在那五分钱一根冰棍的年代,几乎可以算得上我们小孩子手里的巨资了。只是因袭下来的传统是,扛花圈的只能是男孩,所以我这样的女孩,就只有眼睁睁看着他们一拥而上争抢的份儿了。不过赶在他们出门的时候,瞅准时机,摘一朵自己喜欢的纸花,也是一件好玩的事。那纸花做得漂亮极了,如果幸运,我常常可以抢到四五个纸花,红的,黄的,蓝的,紫的,拿回家去插在酒瓶子里,可以欢欢喜喜地看上好一阵子。
下午四点,唢呐一阵悲天悯人的响声之后,院子里的人们,便开始一窝蜂朝外面走。于是整个村子里就沸腾起来,通往村口的大道上,挤满了男女老少。队伍像一条无限蜿蜒的长龙,首尾皆看不到头。郑大当然是领头羊一样,风光地走在最前面的。他对每一个程序都了如指掌,整个的队伍,就是他手下的千军万马,他想让他们在什么时候停,就在什么时候停;想让主人家的儿女亲戚们啥时候哭,他们就得啥时候号啕大哭。所以郑大的声音几乎有穿透整个村子的魄力和气势,不管那哭丧的队伍有多么悲痛,都能够清晰地捕捉到郑大的指令,在该摔陶罐的地方,绝对不会多行一步,一定是话音刚落,那长子便举起罐来,一次摔个粉碎。摔完了整个队伍立刻站起来,将凄惨的哭声,缭绕整个的村庄。
儿女的哭声,也是有讲究的。我总觉得他们事前都排演过如何哭丧,否则,如何会表演得那么动人心扉?那鼻涕流得越长,眼泪溢得越多,将双手拍打得膝盖越响,越发证明自己的孝心比别人更多。女人们更厉害,常常哭得喘不过气来,两三个人架着胳膊,都抬不起她们来,好像她们要长在地上一样,或者马上要哭晕过去了。大人们都啧啧有声,称赞那些哭得动情的子女,我却站在高高的土堆上,一边好奇地观看女人们的夸张表演,一边乐得肚子疼,好像那些女人们的鼻涕眼泪,是专门为取悦我而流的。
唢呐在这时候,是最热情昂扬的。不过我怀疑那是因为他们很快可以拿到薪水,回家去见老婆孩子了,所以才那么卖力地唱啊吹啊,吹得腮帮子鼓鼓的,好像塞着两颗甜蜜的大红枣,那枣含在嘴里,还不舍得咽下去,一定要瞪着眼珠兴奋地炫耀着,让每一个人都知道这场丧事马上就要抵达高潮,并到达尾声了。这时候女主唱的歌声,都是朝悲壮里唱的,要让那哭丧的儿女们,意识到马上就要离开逝去的老人了,所以如果可以,还是将那哭声,再掀起一阵高潮吧。看丧事的队伍,摩肩接踵的,有女人们会跟着一起哭,好像自己死了亲人一样。小孩子们也下意识地握紧了妈妈的手,怕被什么人给一起带走了似的。我看着队伍走出了村子,朝村外主人家的田地里行去,忽然觉得有一丝的惆怅,涌上心头。
有些人看得累了,会陆陆续续地回了自己的家,关起门来,指点一番这场丧事的好与坏。我却一定要跟着去看最后的结局,好像不看那包着红布的骨灰盒,入到坟墓里去,而后填上泥土,筑起新坟,就觉得丧事没有结束一样。
最先抵达坟墓的是那一帮举着花圈的男孩们,他们早就将花圈铺满了坟墓周围的麦田。那个事先被挖出的坟墓,并不太深,一个大人跳下去,还能看得到脑袋在地面上诡异地移动。等到骨灰盒被几个人一起徐徐地放下去的时候,唢呐声和哭声忽然间大作,黄昏已经来临,夕阳血一样,染红了天空上的大片云彩。稀少的看丧事的人群,让坟墓看上去更加的孤寂和凄凉。常常在骨灰盒下放的过程中,那些儿女们会触景生情,扑上去拦住,好像那骨灰盒拦下来了,人也能跟着起死复生一样。一切在郑大们的安排下,当然是有条不紊,不管女人们怎么歇斯底里地哭喊,黄土还是一锨一锨地被铲进了坟墓里,并堆出一个漂亮的坟头来。而那些散落的花圈,也被插在坟头上,被大风一吹,发出稀里哗啦寂寞的响声。
那新坟立在广袤的原野之中,在黄昏里看上去有些孤独。尽管它的周围,有许多这样大大小小的坟墓,陪伴着它。那些坟墓下的死者,也大抵是跟这新逝去的老人,有过这样那样的交往,或许,曾经是亲戚也未可知。而今,他们又在地下重逢,像以前在人世一样,唠唠叨叨,说长道短,或者,谈论自己这一场丧事,被儿女们办得是否还算是体面周全。
唢呐声停止之后,人群散去的速度,比田野里的风还要迅速,包括哭丧的儿女们。他们大约要回去处理很多的琐事,包括分摊这一场丧事的费用,或者将买下的成批的做孝衣的白布,分给每一家,回去做成棉被的里子,或者纳鞋底的布料。当然,也会将欠下扛花圈的小孩子的五毛钱,给一一都还清了。
我总是飞快地跑回村子里去,好像后面有鬼火在亦步亦趋地跟着我一样。晚上睡觉,母亲帮我扇着蒲扇,我总是会问她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比如那个死去的人真的能喝到瓦罐里的汤水吗?比如坟墓里的鬼魂会跑回家去看一眼哭肿了眼睛的儿女吗?母亲总是用蒲扇拍打一下我的屁股,不耐烦地呵斥道:睡觉!
夜晚的村子,静谧得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白日丧事的喧嚣,被虫子的叫声给清洗过后,越发地淡了。我忍着被母亲拍打的疼痛,乖乖地闭上眼睛,很快就睡过去了。
骂街
村里女人们都是骂街的高手,这一点好像无师自通,但凡嫁到了我们村,就能绕着村子,骂上两圈半,而且那骂词都不带重样的,总能有那么几句,让藏在家里挨骂的那个人,听了面红耳赤,心里有一万只“草泥马”驰骋而过。但再怎么气急败坏也没有办法,无论如何,都不能跑出去,将偷着宰杀的鸡,吐出来,还给那骂街的女人,所以还是让骂街的继续唱歌一样骂给全村人听,直到她嗓子哑了,回家休息一晚,择日再战。
我怀疑女人们都学过表演或者心理学,否则,不会将那小偷的心理,摸得那么恰如其分,会让小偷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出门,只憋屈在自己家里,等着风平浪静了,再跟个蜗牛一样,瑟瑟缩缩地探出脑袋来,透一口气。男人们当然不会干这样“缺德”的事,他们只负责躲在家里,坐等被偷走的鸡鸭牛羊自己跑上门来;这类出风头的事,他们宁愿让给女人们去做。女人们也不含糊,个个都能担当起这样的重任,从家门口开始骂起,沿着村里的大道,一路骂下去,声音时而感伤,时而激亢,时而愤怒,时而劝诫,而且会在那重点怀疑的某户人家门口,多待上一阵,朝着那家人的后窗,无休无止地喷起了唾沫星子,直骂到觉得那人在唾液里快淹死了,才收了兵马,打道回府。
事实上那骂街的女人自己,也常常会被人骂。村里人都喜欢守着自己的鸡鸭不吃,专盯着别人家的。譬如一到捉蟋蟀的八月时节,一夜在人家玉米地里候着等那好蟋蟀的男人,假若一无所获,总会在天亮之前,恶狠狠地掰几个人家地里的玉米,或者撸一书包毛豆,挖一大袋花生,回家给老婆交差。那做老婆的,不至于看到男人一分没有挣到,而觉得气恼,翻翻提包,将那采摘来的玉米花生,锅里煮了,吃完睡上一会,也就原谅了自家分文未挣的没本事男人。
不过等到男人醒来的时候,从农田里干活回来的被偷了玉米花生的人家,会有女主人沿街叫骂开来。骂哪个屙血坏良心的捉蛐蛐踩坏了他们家玉米,还偷了一书包玉米棒,也不怕嘴巴烂了祖宗八辈招阎王小鬼下油锅!要是你自己到家里来赔钱,老娘我就饶了你们全家,否则非得扒了你们皮吃了你们肉!有了孩子不得好死!生孩子没屁眼!女人一路骂过去,估摸着这事全村的人都能够听到了,傍晚出门乘凉的时候,会议论起究竟哪个王八蛋干了这缺德的事,便住了口,回家喝一大杯水,继续吃喝拉撒的琐碎生活。
倒是那个一夜没睡觉又被老婆抱怨分文未挣的男人,醒来摸着吃了玉米棒的肚子,打了个饱嗝,边听骂街的女人高一声低一声地换着花样骂他,边朝院子里忙活喂猪的媳妇嘟囔道:这女人嗓门真他妈的高,想把天给震下来吗?媳妇头也不回丢过来一句:睡你的觉去,钱没挣一分,屁事管的不少!男人被媳妇这么一骂,有些气,大着胆子反驳道:一夜没挣钱的多了,不光我一个,今天晚上捉个卖钱的蛐蛐,饭也不在家里吃,直接下饭店!媳妇这回将喂猪勺子朝地上一扔,吼道:吃你个王八蛋的饭店!老娘伺候你一天累了!喂猪去!男人终于不敢再接下去,乖乖地捡起勺子,“唠唠唠”地唤开了那似乎比他更幸福一些的猪来吃食。
我家左邻胖婶家爱养鸡,一养总是一大院子,鸡蛋留着赶集卖掉换针头线脑,鸡当然更舍不得吃,除了逢年过节心疼地宰杀一只尝尝鲜,基本上都等着肥了卖掉。怕有人偷鸡,胖嫂总是用“洋红”给染了头顶或者翅膀,跟我们家和右邻二蛋家的鸡们区别开来。胖婶人精明,谁都不服,因为胖,小眼一笑,便在脸上找不到了,所以一般人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她却能从细细的眼缝里,窥到外人的坏心眼。胖婶还疑心很重,天井里的东西有时明明是她自己放错了位置,忘了,非得跑到大街上骂上一圈,再回来翻箱倒柜地找。她人胖,有的是力气骂人,从村子东头骂到西头,快骂到同一个大队的隔壁村里去了,也不见瘦上一斤,反而回来饿了,狂扒拉上一海碗面条,又胖了一斤。
母亲在给胖婶连着接生了三个闺女后,胖婶又怀了一个,大家看着她那尖尖的肚子,都说,这回肯定是个“带把儿的”小子。胖婶得意地在村子里挺着大肚子显摆了没有多久,就引起了妇女主任的注意,恰好那时计划生育开始轰轰烈烈地铺排开来,为了让自家小子顺利诞生,而不是被拉去流产,扔到医院的垃圾桶里,胖婶在一个风高月黑之夜,只收拾了一些细软,便投奔远方的某个亲戚。至于那亲戚家居何方,叫什么名字,就连胖婶的婆婆,也不知道。当然,很有可能,胖婶盼孙心切的婆婆守口如瓶,不肯告知。反正那个年代乡下没有电话,妇女主任也不会插上翅膀,孙悟空一样翻个筋斗,从空中俯视胖婶与瘦叔的行程轨迹,所以也只能由着胖婶怀着心头肉躲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里,惴惴不安地等待着一朝分娩的那一天。
因此胖婶家的院子里,自此便荒芜下去。胖婶养得了孩子,却管不了她的鸡了。她的婆婆隔三岔五地过来看一眼孤独的鸡们,喂一把饲料,清点一下数目,也就关门走了。那门早已被大队书记带领着一帮计划生育委员会的人,给踹坏了。因为知道胖婶肯定是要超生的,那么也只能罚款了事。胖婶躲起来不见人,就无法征收罚款,最快的办法,便是将胖婶家值钱的物件,拉上几个,权当是抵押资金。不过胖婶家的鸡们,倒是幸免于难,未被捉去当“人质”。它们照例在院子里跑跑跳跳,东奔西走,泥土里刨着食吃。这样放养出来的鸡们,反而个个活泼可爱,健壮结实,每个看到的人,都会啧啧有声,夸赞一番胖婶有肉,她家的鸡果然也长得肥硕。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右边邻居家的二蛋老婆,再看到那些平日被忽略掉的鸡们,便眼睛发亮起来。于是自此她有事没事便到院墙旁边,假装遛弯,踮脚张望一眼胖婶家院子里奔跑的鸡们。我每天放学看到二蛋老婆,会习惯性道一声婶子好,之前她都会回一句:放学了啊妮子。但那一段时间,她却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境界,常常我喊她两声,她都听不见,只隔墙看着胖婶家院子里欢快的鸡们,好像她喜欢上了那些鸡,想变成其中的一只,跟它们一起嬉戏,再闻闻它们身上的味道一样。
我将二蛋媳妇的这些奇怪举止告诉母亲,母亲呵斥我:不准胡说!记住,谁也不准告诉!就当没有看见!我有些不明白,明明看见的事情,母亲为何让我说没有看见呢?难道二蛋媳妇是个女鬼不成?搞不明白母亲的意图,我也懒得多问,只将这一发现,告诉一起上学的伙伴二芹。二芹继承了她老妈的精明劲,一下子将二蛋媳妇的意图揭穿:她肯定是看上了人家院子里的鸡,想要杀几只尝尝!这一句终于将我从梦中点醒了。
只是不等我想要继续将侦探当下去,胖婶的婆婆便开始了她漫长的骂街之旅。当晚胖婶的婆婆绕着村子先骂了一圈,以便让每一个人都知道她儿子家的鸡被人偷吃了,至于是哪个王八蛋给下的黑手,躲在自家院子里舔着油嘴的女人自会知道。胖婶婆婆这当然是先制造声势,让那股子舆论的气势,将吃鸡的女人给灭掉,至少,让偷鸡的不再敢打鸡的主意,或者,收敛上一阵。村子里果然议论纷纷,说不知哪个坏良心的女人给办了这样缺德的事,人家胖婶全家躲出去避难了,她倒好,乘人之危,下了黑手。这样的女人啊,呸!简直不配在我们村子里做村民!
在胖婶婆婆围着全村骂街的时候,母亲也只是朝一墙之隔的二蛋媳妇家,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便继续忙碌家务去了。反正那鸡不是我们家偷吃的,人也便坦坦荡荡,不怕鬼神。只是,忽然有一天,胖婶婆婆将范围缩小了,似乎,她已经通过一些人,排查掉了无关人员,将重点放在了我们家和二蛋媳妇家所在的这一条胡同里。也就是说,我们家和二蛋媳妇家成了重点怀疑对象,用法律术语说,就是两个嫌犯!
这一重大转折,非同小可。母亲再也坐不住了,打算要将二蛋媳妇给捅出去。父亲立马阻止,让母亲不要多管闲事,反正鸡不是我们家偷的,她且安生过自己日子得了,何必插上一脚,反而让人更怀疑我们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呢?父亲念过高中,说话文绉绉的,母亲大字不识一个,听不懂那此地无银三百两是啥意思。她一急,就朝父亲吼开了:什么他妈的银子啊,还三百两!要有三百两,我还在这里跟你受洋罪啊!父亲无故被母亲喷了一脸唾液,也气愤,吼道:有种你上大街上急去啊,我看人家不将你认成偷鸡贼才怪!倒叫人家真的贼听了高兴!
这一句,倒是提醒了母亲,让母亲瞬间做出了决定,要上街头帮着胖婶婆婆一起骂街!这一决定一旦做下,母亲反而不着急了,她吃了一顿饱饭,又将自己梳洗打扮一番,朝头发上抹了点水,然后出了门。我跟屁虫一样,紧跟在母亲屁股后面,到了胖婶的婆婆家。还没进门,胖婶婆婆就拿眼瞟了一下我和母亲,好像看两个偷鸡贼一样,充满了警惕与冷淡。母亲抹抹被风吹乱的头发,笑道:他大娘,这几天你骂那偷鸡贼挺辛苦的,以后啊,我帮你一起骂,直到那个该死的偷鸡贼,自己到家里来道歉认错,或者将她那张嘴给缝上,以后再也不敢打您儿子家鸡们的主意!
胖婶婆婆先是吓了一跳,很认真地看了看母亲,见她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这才有了一丝缓和的笑容:这样啊,谢谢你的好意呢,不过左邻右舍的,这样多不好,我一个人骂街就行了,想那偷鸡的被骂上几天,肯定不会再偷了。母亲附和道:可不是,我想这几天您的叫骂,其实已经让那个偷鸡的露出了马脚,别人看不见,我啊……
母亲卖了个关子,没有说下去。胖婶婆婆果然将母亲拉进了堂屋里,商量什么国家机密似的,压低了嗓门问母亲:丽她娘,你真的瞧见那个偷鸡的了?母亲自信满满地挤出一声冷笑:一个胡同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还用我专门看?胖婶婆婆会意地点了点头,算是听明白了母亲的意思,胡同里只有三户人家,除了我们家和胖婶家,就是二蛋家了。那么毫无疑问,偷鸡贼就是二蛋老婆。当然,一起宰杀鸡吃的二蛋,也脱不了共犯的干系。
母亲从胖婶婆婆家走出来的时候,腰杆挺得笔直笔直的,我也仿佛被母亲这自信的光芒给罩着,瞬间有了精神。出门后有人碰见,狐疑地看了一眼母亲,但母亲理也不理,径直拉着我的手,大步流星地走开了。
当晚胖婶婆婆再开骂,母亲没去帮腔,因为胖婶婆婆骂街的方向,这次转换了位置,直接冲着二蛋家开了火。而且叫骂中几乎明白无误地提醒全村的人,那个瘦得芦柴棒似的偷鸡贼,脸上长了“鸡屎雀子”(雀斑)的女人,走路外八字的干瘪媳妇,就是二蛋老婆!胖婶婆婆的骂辞颇为犀利,从二蛋这个偷鸡摸狗拔蒜苗的惯犯,到二蛋老婆鸡架一样没油水的长相,再到孕育两三年也没个种生出来的倒霉相,再到即便是生下来也没屁眼的未来孩子,总之,二蛋整个家族都快被胖婶婆婆给指桑骂槐地骂了个遍。
胖婶婆婆一连骂了一个星期,以至于二蛋和二蛋老婆一个星期不敢出门。终于有一天,胖婶婆婆累得嗓子发了炎,骂不动了,全村的人也都听腻歪了老太太那刺耳的尖嗓门,纷纷在背后说,这老太婆啥时候歇战,让村里消停消停,安静几天?这样的风言风语,当然很快会被多事的女人,风一样吹进胖婶婆婆的耳朵里。又恰好,另外一个女人家的狗被人偷走了,于是那傍晚七八点钟的黄金档骂街时间,就被占用。而二蛋和二蛋老婆,也蜗牛一样,怯生生地探出头来,见村人们被更新鲜的事情吸引了去,并无太多人注意到他们,也便放心大胆地自此出了门,重新参与到全村的舆论圈子里来。
只不过,二蛋老婆自此跟母亲交了恶,常常听见二蛋老婆在某个黄昏,忽然骂出一嗓子:我看你他妈的就是闲吃萝卜淡操心!母亲每每听到了,都朝着墙哼一声:偷吃人家的鸡,也没堵住你那张臭嘴!父亲则白母亲一眼:我看你还真是操心操多了!
这些话,当然都是压低了嗓门说的,因为我们的左邻——胖嫂和瘦叔,已经带着他们的胖小子,从远方亲戚家回来了。我听着他们院子里震天响的小孩子的哭声,父亲母亲压低嗓门的吵架声,二蛋和二蛋媳妇摔碗砸盘的声音,觉得乡村的夜晚,真是热闹极了。
我在这样热闹的夜晚,会顺着竹梯爬到平房上去,一边驱赶着蚊子,一边抬头看慢慢暗下来的天空。月亮早已经升起来了,稀疏的星星们眨巴着眼睛,注视着整个缭绕着烟火味道的村庄。梧桐树硕大的叶子密密地铺排开来,挡住了我看向天空的视线。我索性闭上眼睛,在一点点沉下去的夜色中,倾听整个世界的声音。
我就在那样的时刻,开始想念被二蛋老婆偷吃掉的那只肥硕的芦花鸡。想它如果还健在人世,一定晋级为鸡们的领导了吧?或许,它还能每天打响亮的鸣,叫我起床,也能代替而今总是飞我白眼的二蛋老婆,放学时跟我打一声招呼。这样想着,忽然有一些感伤,慢慢浮起在浓郁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