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一城风月向来人

文艺地图之一城风月向来人 作者:孙小宁 著


平昌夜访汤显祖先生

赵柏田

甲午年中元节前两日,我过遂昌(古称“平昌”),宿汤公大酒店。是夜,月上东岗,虫声唧唧,遂披衣起行,赴县城北街四弄的汤显祖纪念馆。馆在街衢巷陌间,沿着窄窄的巷子口进去,路灯昏黄,人声鼎沸,这个不足五万人的浙西山城,夜色中似乎比白日里更显繁华。一瞬间我有一种走进《金瓶梅》世界中去的恍惚,也是这般的灯如昼,人如潮,软侬小语嘈嘈切切。那小说写的是万历后尘俗世界的冷酷与妖艳,是一册悲悯之书,我今夜来访的主人,世所共称的情教教主,也生活在万历这样一个奢靡灿烂的年代,却鲜有人知悉他的“临川四梦”,也是参透了世道人心的虚无之书。

馆门就开在小青砖铺就的小巷中段。青瓦,白墙,漆色剥蚀的板壁,粗粗看去,不过山城一寻常民居。迈入大门,长相酷似戏中女子的馆长谢文君女士含笑侍立一侧。在她细步引领下,进得前院,外面街市的喧嚣顿时消歇,灯下四处打量,竟是一座保存完好的明代宅院。崔巍的马头高墙,梁柱上刻工精细的木雕,再兼回廊曲折,甬道寂寂,月洞门外三角梅、山茶和鸡冠花开得正艳,此中情致,正有如《牡丹亭》中“游园”一出所唱:“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我素知汤显祖在遂昌五年,所居衙署不在此地,他辞官后短暂居住的妙智禅堂,亦应在城内济川桥头,但这一刻,我也相信了,汤显祖的魂,就栖居在这个经营有年的纪念馆里,他的气息,已然遍布这一座明代的老宅院。

拜谒过“平昌遗爱”匾下的汤夫子像,再看了馆中陈列的《牡丹亭》历代抄本,身边已无一人,遂信步走入后院。灯光尽头,蔓草丛中,传来水声淙淙,目光再越过水池,树影掩映下竟是一座宽可盈丈的戏台。台上有匾,草书“姹紫嫣红”,台前两柱,写的分明是《牡丹亭》中的句子:“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此刻,照着后院的月亮突地明亮了几分,周遭静到极处,而草丛中的虫鸣却越发地洪亮起来,竟至有了丝竹的婉转。

此时院中,唯一月、一树、一戏台,再加一台上踟蹰的人,都云作者痴,谁想还有更为痴绝者。此时我的心情,有如张岱驾一小舟在湖心亭看雪,把长堤看作水墨一痕。虫声鸣复歇,歇复鸣,良久,后台似有脚步声,正要去探个究竟,一老者从门框的阴影处转出,看他眉眼细长,颏下短须,戴一四方平定巾,瘦削的身量罩着一件斜襟灰色袍服,不是汤义仍先生是谁?

知道我从宁波来,义仍先生呵呵笑了。“这么说来,东海之滨赤水之珠屠长卿是你同乡?”他说与屠隆相识于北京,但相处时间不长,他不久就去南京任职了。他虽不喜欢屠隆为人放浪无忌,但还是很感激刚到这个小县任职时,屠隆赶了大老远的路来看他。

“都说屠隆的《昙花梦》取材于他与京城西宁侯夫人的一段情史,是他晚年的忏悔曲,先生您的《牡丹亭》又是在忏悔什么?”

听闻此言,他细长的一双眉眼突然睁亮了。“我忏悔什么!我又不是屠长卿,没那么多花花绿绿的往事。世人都以为《牡丹亭》的主题是爱情,小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这出传奇的主题实际上是时间,那穿透我们、让人一命呜呼的时间!我年轻时的《紫钗记》,的确是写爱情的,让男女主角在爱的狂喜中忘记了时间,而《牡丹亭》,是我向时间发起的一次挑战。我刚来这座小城时,这里连一座像样的钟楼都没有,百姓都不知时间为何物,真是宁静得如太初混元一般,在这里做官,终日与白云、青萝、石泉为伍,有时连麋鹿都会大摇大摆闯进衙署来,我笑称自己是个仙令,实际上这日子与居住在岩穴里的山鬼何异?静生鬼,岩穴之地必有哲学,我说的这鬼,就是我对时间流逝的恐惧。在平昌的五年里,我从来没有放弃过离开此地的努力,但我也担心,要是我调动不成,就在此地让时间把我蚀成一堆朽骨吗?我以前的老师罗汝芳先生乃是阳明先生的再传弟子,他对心学的一大发明就是引入了‘生’的概念,发展出了自己的生命哲学,正是在罗先生的启悟下,我突然明白,情,这个生命里最基本的要件,乃是我们抵抗遗忘、抵抗时间的最好手段。情可以战胜空间,同样可以战胜时间。爱,就是那种可以让时间逆转、可以穿越生死两界的东西。那些害怕死亡的人,为什么不去尝尝爱情这杯浓烈而销魂的酒?于是我虚构了杜丽娘、柳梦梅,虚构了这一个为了爱起死还魂的故事。原来姹紫嫣红开遍,都这般付与断井残垣。你发现了吗,这句子唱的正是时间对众生的摧残。”

“先生很喜欢花吗?都说喜欢花的男子感性,您为那个痴情女子杜丽娘找的还魂地点牡丹亭,真是点睛之笔啊!”

“没你说的那么神吧。我要讲的是一个穿越阴阳两界的故事,场景就不能那么凄凄惨惨,要不然就把观众吓跑了。牡丹,我喜欢这国色之花,重瓣、肉欲、感性,天机奔放,以之命名这个花园里的亭子,我觉得很对得起那个穿越死亡地府、不惜以情爱和生命去与命运抗争的女子。”

说到这里,义仍先生咳了几声。我知道他早年寒夜苦读落下的肺病,一直没治好。每到春夏季节,南方潮湿的空气和飞扬的花粉总是让他咳个没完。“偶然病肺怯春风,避酒嫌歌百兴空。”唉,谁能想得到呢,在戏中把情色渲染得天地动容的他,现实生活中却是个远离感官享乐的苦行僧。

“啊,爱情,多么伟大的爱情,它可以穿越生死,回阴转阳,所以有了杜丽娘与柳梦梅,有了罗密欧与朱丽叶……”

“够了!”义仍先生不客气地打断我,“你们称颂不已的爱情,不过是镜花水月,它就像草尖上的露珠、大风中的麻雀,现实世界中根本不存在。你难道没有看到吗?丽娘在地底下睡了三年,一旦还阳回到人间,她马上就像换了个人一样,在明媒正娶之前,再也不让柳生碰她身子了,新婚之夜享受了销魂的肉欲之爱后还这样对柳生说:柳郎,今日方知有人间之乐也。真是笑话!难道她先前没与柳生享受过性爱的乐趣吗?难道她先前所有的情感付出都是虚假的吗?每个时代都一样,鬼可纵情,人须守礼;鬼可虚情,人须实礼。所以,爱情不过是梦境中才有的东西,丽娘也只有在花园中做梦或死后化作游魂时,才会那么大胆地去追求爱情,一旦她梦醒回到人间,时间便又把她收回了,她再也不是那个大胆火辣的女子了。”

“这么说,先生一直在梦中未醒?”

“自小我就被各种各样的梦包围着,幼年时在临川香楠峰下的祖屋,后来在北京、南京、广东,我都被梦追逐着,也在追赶各种各样灵异的梦境。我记得一个经常做的梦里,我被缩小成了只有一尺高的小人儿,在一个破屋子里四处摸索门户,想跑到外面去,外面月光细碎黯淡,我就是找不到一扇出去的门。我是多么渴望挣脱这个让人透不过气来的世界啊。开始我找到了爱情,以为爱情能打败时间,可是如同我告诉你的,那个寄托着我的灵魂的丽娘,后来也被时间俘虏了。梦了为觉,情了为佛,山河大地本是尘土,这浩渺的时空里,什么都是幻影,什么都须放下,就好比你昨天爱李娇娘,今天爱黄美娘,可是这样的爱与一只蚂蚁的爱有什么区别?”

我叫了起来:“这样说不对,我的爱是真心的,我的付出是真诚的……”

“你道你的情是真,不知此刻的你是梦还是醒?你未醒,无情而之有情也;你已醒,有情而之无情也。爱情在你们的时代,不过是力比多的通道,合法性交的外衣,又比蚁类高尚到哪里去呢?当然,人的国度本来就如同蚁类的世界,我也没必要轻视一只蚂蚁的感情。”

我无法接受他对我爱情的嘲笑。看他渐向台角移步,像是不屑再与我谈论下去,我喊了起来:“可是,多少人奉你的《牡丹亭》为爱情宝典啊,一些女读者都读得伤心而死了呢!”

“四百年来,这正是我负疚于读者的,爱情是有毒的,而阅读是危险的,可惜我在这四出传奇中都未及明说。”他停住了隐入黑暗中去的脚步,“我看你身上,倒是很有贵同乡屠长卿风流放诞之风啊,可是我提醒你,年轻人,屠长卿是得情寄之疡死去的,你也要当心啊。”

“我都到了你当年写《牡丹亭》的年龄了,想做坏事也没本钱啦。”

看我气咻咻的模样,黑暗中他轻笑一声。“前些年,有个姓白的同志来馆里,坐在暗屋子里老半天,装给谁看呢,就冲着他身前身后那些拍照的,我也不会附体到他身上,可是,年轻人,我倒觉得与你颇为投缘呢,你的愤怒也与我年轻时的愤怒一样。”

我问何时能够再与他相见,继续今夕未完的谈话。他说,思想交流不拘形相,明日,出城二十里,有一个叫石练镇的地方,两棵千年古樟树下,会有十个古稀男女操十种乐器演奏昆曲十番,那本工尺谱《牡丹亭》上所载曲谱,就是他亲自传授的……

兀地,前院一阵喧哗,是晓敏、大象两君从松阳踏月携酒而来,找我和诗人马叙聚谈国是。我一分神,眼前老者已倏地不见,就像一滴墨溶入无边夜色。戏台一侧树枝轻轻晃动,就好像被他的衣袂划破空气所惊动。回望门楣,长廊尽头的灯光赫然照着四字:妙笔勾魂。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