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由向往“神童”而眺望遥远的天际
陈忠实文学之路上遇到的第二个人是“神童”刘绍棠。
陈忠实对文学产生兴趣的时候,正在上初中二年级的第一学期,时值1957年下半年,全国“反右”正在进行。语文老师车占鳌是一位初出茅庐的中文系大学生,思想开明,常在语文课上逸出课本内容,讲某位作家某位诗人被打成“右派”的逸事,尤其是当年被称为“神童”的刘绍棠被定为“右派”,给陈忠实的印象最为深刻。1957年8月27日,《中国青年报》刊出一篇由该报记者高歌今写的通讯,题目是《从神童作家到右派分子》。陈忠实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天才”,“神童”,远远比那个他尚不能完全理解其内涵的“右派”帽子更多了几分神秘色彩,他十分急迫地想看看这个神童在与他差不多年龄时所写的小说。课后,他到学校图书馆查阅图书目录,居然借到了刘绍棠的短篇小说集《山楂村的歌声》和中篇小说《运河的桨声》,大约是学校图书馆尚未来得及禁绝“右派”作家的作品。他读了《山楂村的歌声》,很喜欢,觉得语言很美,五十多年后还能记得小说开头的一些句子。2008年12月9号晚上,在西安建国路省作协陈忠实办公室,笔者拿着从孔夫子网上购来的旧版《山楂村的歌声》让他看。陈忠实翻到此书开头,说他对小说开头的句子印象很深,接着就给笔者忘情地朗读起来,一边朗读还一边赞美。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刘绍棠,被誉为“天才”“神童”作家,在当时的中国驰誉一时,影响很大,对当时的青少年文学爱好者极具神秘性和吸引力。刘绍棠1936年出生于河北省通县大运河岸边儒林村的一个普通农家。1949年读初中二年级时就开始发表作品,此时他刚十三岁。1952年元旦,《中国青年报》发表了刘绍棠的小说《红花》,在全国青年中反响强烈。当时他上高中一年级时,团中央便对他进行重点培养。在团中央工作的胡耀邦曾找刘绍棠谈话四个多小时,希望他多写农村青年题材,并且让他到东北农村去采访。刘绍棠在东北住了两个多月,把在东北得到的创作素材挪到自己的村子里,换上他所熟悉的人物原型,开始构思他的小说《青枝绿叶》。《青枝绿叶》写成后,在1952年9月5日的《中国青年报》上以整版篇幅发表,后来迅即被编进了高中语文课本。1953年,刘绍棠又以《青枝绿叶》为名出版了他的第一个短篇小说集,并因此一举成名。那年,他只有十六岁。1954年入北京大学中文系,翌年退学,原因是他觉得在中文系学习对他的写作没有用。1956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被誉为“神童作家”。1957年被划成“右派”。刘绍棠走上乡土文学之路,受到孙犁和苏联作家肖洛霍夫的影响很大。刘绍棠一生最为佩服的作家是肖洛霍夫,而对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肖洛霍夫是一个以写家乡顿河地区人民生活为主的作家。刘绍棠很小就喜欢这部小说,受此影响,他常常想如肖洛霍夫那样,成为一个专意写作自己故乡人民生活的作家,过一辈子肖洛霍夫式的田园生活,住在家乡写乡土小说。“神童”刘绍棠长陈忠实六岁,他的这些“光彩”甚至是“异彩”无疑对一个同样是少年的陈忠实产生了极大的魅惑力,一方面加深了陈忠实对文学的喜爱,另一方面也促使陈忠实对文学的“天才”作用产生长久的思考。
在《山楂村的歌声》后记里,刘绍棠说到他对肖洛霍夫的崇拜和对《静静的顿河》的喜欢。因此,陈忠实也很想见识一下肖洛霍夫和他的长篇小说。他到学校图书馆查找,在书架上看到了《静静的顿河》,四大本摆成一排,显得极为壮观。梦寐以求的小说就在眼前,他却有点望而生畏,读这么四大本需要多长时间?他抑制了自己的欲望,没有立刻借阅,而是等到放了暑假,才把这四大本著作背回乡村的家中。他要等待有了更为从容的时间,再细细阅读。
根据时间推算,陈忠实读《静静的顿河》应该是1958年的夏季,也就是他初中二年级上完之后的那个暑假。小小的陈忠实那时候还在忙于自己的生计,整个暑假,每逢白鹿原上集镇的集日,他前一天下午就从生产队的菜园里趸取西红柿、黄瓜、大葱、茄子、韭菜等,大约五十斤左右,天微明时再挑到距家约十里的原上去卖。一趟买卖可赚一二元钱,开学时就揣着自己赚来的学费报到了。而在集日的间隔期里,陈忠实每天早晨和后晌都去割草。他背着竹条大笼,提着草镰,或下灞河河滩,或爬上村庄背后白鹿原北坡的一条沟道,到处寻找鲜嫩的青草。因为年幼,他还没有为农业合作社出工的资格,但是割草交给社里获得的工分有时比出工还要多。就在这卖菜和割草的间歇里,陈忠实拿出《静静的顿河》,兴趣盎然地阅读顿河哥萨克的故事。小说中那条远方的顿河常常幻化为他家门前那条冬日清冽夏日暴涨的灞河,辽阔的顿河草原上的山冈,那舒缓起伏的线条,也与他天天面对着的骊山南麓和白鹿原北坡之气韵叠印在一起。那个生动的哥萨克小伙子葛利高里,那个风情万种的阿克西尼亚,虽然生活在远方异域,读起来却有一种非常亲切的感觉。一个是陈忠实少年生活范围以外的另一个民族的生活形态——顿河哥萨克的故事,一个是卖菜割草的尚未成年的乡村孩子,书里书外,存在着遥远的距离和巨大的差异。然而,非常重要的一点在于,少年陈忠实的视野抵达了一个虽然找不到准确方位但却在远方存在着的顿河草原,生活在那里的人们的快乐和悲伤牵动着他的情感。这种文学的熏陶是悄然的,也是深远的。静静的顿河,辽阔的草原,哥萨克,奔放的小伙子,热烈的女人,红军,白军,这些主题词无疑深深地扎根在少年陈忠实心里,成为他日后文学创作的酵母。
陈忠实由对作家刘绍棠的好奇和喜欢,知道了遥远的苏联作家肖洛霍夫,借阅了他的代表作《静静的顿河》,这是陈忠实有生以来阅读的第一部长篇翻译小说。陈忠实与文学之结缘,是从乡土小说开始的。《静静的顿河》也是一部与乡土有关的小说。肖洛霍夫及其创作的顿河哥萨克乡村小说给陈忠实的文学思维和文学气质以极其深刻的影响。
很多年后,陈忠实才意识到,他的文学阅读转向,偏向喜欢阅读欧美小说,就是从这一次发生的。他的阅读心理也在这一次从“说时迟,那时快”的语言模式里跳了出来。
刘绍棠对陈忠实的启示,主要有三个方面:一是文学创作的“天才”问题,陈忠实此后很多年里都在打量自己有无文学天才并思考天才问题;二是通过刘绍棠,陈忠实结识并深深地喜欢上了异国的肖洛霍夫,开阔了陈忠实的文学视界,使陈忠实的文学眼界和文化视野由脚下的乡土伸展到了无际的远方;三是不论是刘绍棠还是肖洛霍夫,都喜欢扎根于自己的乡土,生活于此,创作于斯,并以小说的形式描写脚下这块熟悉的土地,为乡土立传。这最后一点,对陈忠实的影响是内在而深远的,它的意义会在以后的岁月里逐渐显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