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从村庄走出的人,抑或将要走出村庄的人,都将感受到在自己单薄的身后,有一只牵绊的手,或者一双凝视的眼睛,在牵扯着我们,在呼唤着我们,那就是村庄的味道—期盼的味道,回归的味道!
——《村庄的味道》
乡村雪事
在北地,每到寒冬腊月,人们总是望眼欲穿地期待着一场场雪的盛宴,能在乡村巨大的舞台上如期而来。如若真的落起雪来,对于乡村而言,便真的是一场盛大的礼乐。
一夜之间,远山、村庄、草垛、场院里已是苍苍茫茫,瓦楞上、窗沿上的雪花,似谁的小手轻轻地安放上去的,那么别致,令人不忍触碰,似乎一声呼喊就能将它们从衬托着的物体上震落下来。所以,面对一场渴望已久的雪,没人不心花怒放。
雪停了,男人们的首要任务就是引领着孩子们,拿着扫帚铁锹,开始清除场院里的积雪。这当儿,便是孩子们玩乐的时候,他们会忙里偷闲,从四下里找来废旧了的衣物,披在刚刚清扫在一起的雪堆上,手疾眼快地,乘着大人们推车送雪的空当,从厨房里拿出随意堆放的胡萝卜,顺手插在雪堆身上;从屋檐下,或者堆放杂物的粮仓里,拿出一顶半新不旧的草帽,盖在雪堆顶上,就这样,一个害羞的雪人就堆好了。之后,便是肆无忌惮的欢呼雀跃,即便是大人们看见了,也不轻易指责或者将雪人搬出院落。似乎,在每一个人的记忆深处,都暗藏着一段与雪有关的情缘,何况是在乡村,这里本就是雪的圣地,雪的王国,谁会愿意在童年的无忌与雪的圣洁之间留下一段不快的往事呢?
而这时候,女人们做的最多的是挑选一处清扫过的坡地,或者人家门前的高地,三五成群,相互挤在一起,手里拿了鞋底,一边扯线,一边斜着头用牙努力地咬掉多余的线头,间或说几句关于彼此男人之间的笑话,被说了的女人要么脸上凸显出一阵红晕,要么胆大地揪了说者的衣衫,前拉后扯地一阵嬉笑。其实,一年积累下来的闲话也只有在这时候说出来,才能更加让人有欢笑的氛围,如若换了忙乱的夏季或者秋收时节,谁还会有时间拉扯一阵无关紧要的笑话呢。因此,在乡村,冬闲季节更是令人开怀。
说笑之间,便有闲不住的上了年岁的人,吆喝着牛羊出圈,将牛拴在了临近院落的墙角,顺手牵过一捧玉米秸秆,让它缓慢咀嚼。牛是最老实的动物,一声不吭,冬天的时光在它们的眼里,似乎就是在咀嚼与反刍草料之间度过的。而那一群群羊则不同,它们会被主人一声鞭哨赶上向阳的土坡,那些落光了叶子但枝杆依然硬朗的蒿草,挺直了腰身,钻出覆盖的积雪,将骨骼在暖阳的照耀里来回摇曳,吸引着馋嘴的羊群,在土坡之上留下觅食的蹄印。
事实上,冬月乡村就是一曲幸福的歌谣,纷飞的雪花,就像音符,在通往春天的路上,一曲悠扬,一曲念想……
发表于2014年2月1日《人民日报》
草木村庄
村庄是草木装订的一部册页,每一页都缔结着草木清香的文字,那些终年生活在树木之上的鸟雀,则是文字中率性点逗上去的标点。于是,村庄是诗意的,包括它的青青瓦舍,炊烟袅娜,以及山寺深处的晨钟暮鼓。
我的村庄三山环抱,唯一的缺口便是通向山外的出口,一棵扭歪了脚踝的槐树正正当当站在村巷口,算是村庄的护佑之神。每年暮春夏初,树神就婆婆娑娑开出一树粉嘟嘟的槐花。晨起,鸟声聒噪,拐过七拐八弯的村巷,总见早起的人们早已立于树下,仰首望着成串成串的槐花出神,冷不丁一声鸟叫,仰望着的人猛然缩了脖颈,又急急地向更高处的枝杈间望去,原是几只鸟雀互相追逐着,在枝间翻转腾挪,惹得槐花一阵纷落,怜惜者便捡了槐花,亦捡得了几支随花而落的羽毛,凑近眼眸细细一阵端详,间或笑一声,向着村巷深处走去,还不忘回首向着花香馥郁的巷口回眸。午后的时光,槐树下便成了人们乘凉蔽荫的好去处,老人们装了烟锅,心满意足地吞吐烟圈,女人们三五围聚,或玩纸牌,或聊一些家长里短的闲话,唯有孩子们奔走在树荫荫蔽的草垛背后,玩着不为大人们所了解的游戏。此刻,阳光浓郁,远山静默,唯有这巷口,在热闹纷繁中与人们共度一段时光,共享一份快乐。
及至秋日来临,背临村庄向阳的山坡上,便是杏树一统秋色。若是落过几场霜,那杏叶必是红的红,黄的黄,红的如霞,黄的似金,红中透黄,黄中带红,你洇染了我,我渲染了你。向晚阵风过处,杏叶打着旋儿,向着低处的谷地飘落下来,或疾或徐,殷红的光线折扇般斜插过来,穿行在杏叶落雨般的罅隙里,这景致便若尘世之上绚烂斑驳的仙衣,被谁的纤纤玉指轻轻捻起,向着黄昏的幕布颤颤地抖着,整个山坡便成了一幅阔大的银幕,而村庄,而山野,便如流动的画幅,一幕一幕演绎着村庄之静美,醉了归鸟,醉了归圈的牛羊。若是恰逢落雨,这纷落的杏叶就成了真真实实的杏叶雨,归巢的鸟雀便成了背负斜阳的箭镞,从此山向着彼山斜斜地插过去,隐没在视线之外。而那归圈的牛羊也加快了步伐,忽闪着身上的雨滴,穿过草木搭建的凉棚,进得圈去,独享一份夜雨叮当的安逸。
冬日来临,村庄并不寂寞,虽则落叶归根,草叶枯去,而那些落光了枝叶的杨树却独独地举起了手臂,向着广袤穹苍,向着辽远山野。漫步村野,尤其是当落过一场纷扬大雪之后,若是举首,你就会冷不防遇到杨树高扬的枝丫,正在坚定地举起一座鸟窝,鸟窝深处是否有鸟儿温暖的翅羽不得而知,单就那草木垒就的巢穴眼眸般仰望着长空,便给人无限的暖意。面对此情此景,你必会对一只鸟儿,抑或鸟之家族坚定的生存信念心生敬意,它们留守住的不仅仅是自我,是鸟之家族,更重要的是留守住了一份生存的信念,一份对村庄大地的信任与爱恋。于是,每到冬日雪落村野的时候,我总会独自缓步穿越村野腹地,寻觅一处鸟窝,在仰望中思忖村庄、草木与鸟雀的关系,并深深为之着迷。
由此,村庄更像一座鸟窝,一座草木搭建的鸟窝,居住的不只是人类的鸟儿,更有草木清香,和这清香养育着的不离不弃的坚守与皈依。
发表于2017年6月5日《人民日报》
雕刻雪花
磨一把锋刃,雕刻雪花。
雕刻雪花,就是雕刻一串粉妆玉砌的童话。听,簌簌的落英,是雪花吗,还是天堂走失的剔透的精灵,搭乘着天空的软梯,正在回归人间?她们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被暗夜包裹了的村庄,和这村庄掩映下的温暖小屋里的谈话,轻点,再轻点,落地的瞬间最好是脚尖着地,或者就干脆悄无声息地落在屋檐上,落在干枯的杨树枝头上,落在一个人冷不防竖起的衣领里,要不,就堂而皇之地隐遁在望眼欲穿的深眸里。其实,在冬天,在人间,雪花是最顽皮的天使,盼是盼不来的,她们却暗暗地在窗外聆听静夜的鼻息,似乎从不曾离开过人间,就住在某个不易发觉的角落,抑或就在我们不曾忘却的灵魂里。
如果夜深了,吠叫的狗声也三三两两地稀落下来,牛羊也在干燥的圈舍里反刍草料,这时候,这些精灵们就会肆无忌惮起来,朝着村庄,朝着杨树林,朝着七拐八弯的羊肠小道,疯狂地奔跑起来。风似乎本就是她们最初的盟友,坚守着某种承诺,这时候就躲在山崖背后的角落里,独自安享着夜的静谧。她们则挨挨挤挤地跑到场院里,跑到草垛上,跑到瓦楞上,跑到折了腰身的狗尾巴草叶上,像远道而来的亲友,填满了村庄巨大的空间,就连藏在檐角下的犁铧上、草帽里,也落上亮晶晶的一层。
暗夜掠去,黎明醒来。惊魂未定的鸟儿们叽叽喳喳地从高大的洋槐枯枝间飞临雪地,背脊上的雪花被窸窸窣窣地抖落下来,在散漫的阳光下飞扬成一抹抹耀眼的雪幕。不多时,远山上的秃鹫,还有鸣着鸽哨的群鸽,相继划过村庄的上空,它们也要在这雪的盛宴上一展英姿,把最美的翔姿留在尘世的仰望里。
当然,更急不可待的是孩子们,他们对着树上的雪球一阵摇晃,顽皮的就站在树底下,双手接住了飞落下来的雪花,握紧在小手里,之后,又猛地摔向远处的伙伴,之后,就是村庄的每一个小巷里,弥漫着欢快的笑声,追逐声……
而早起的人们,已是手握扫帚,从各自的家门开始,向着村庄通向外界的方向清扫积雪,其实,他们也并不舍得清扫到很远的地方,只要留出便于出行的小道即可,他们要把更多的雪留下来,留作孩子们的玩伴。面对雪,谁能不有一颗晶莹剔透的童心呢?
随着大把大把的阳光散落在门前的宽阔的场院里,安享了一夜静谧的牛也被牵了出来,随手系在露出积雪的木桩上,它们从不挑剔,开始咀嚼起干净的草叶来,偶尔,被三两个妇人的谈话吸引过来,安静地望着远处,眸子里洋溢出鲜为人所能明确的欣喜,似乎,在雪地上饱餐一顿也是十分惬意的享受。
是的,在生命短暂的历程里,能够静享雪之精灵带给我们的圣洁与安宁,对于人生而言,就是一种别样的情怀,就像一把锋刃,在记忆的艺术架上,雕刻出一朵淡泊宁静的奇葩!
发表于2013年1月14日《甘肃日报》
村庄的味道
村庄不仅仅是地域的,更是精神的。在我的记忆里,村庄有着属于自己的独特的味道。
村庄的味道是炊烟的味道,草木的香味。晨烟如梦,丝丝缕缕地从村庄里升起的时候,就是黎明醒来的时候,也就是村庄开始一天忙碌的时候。这时候,鸟儿开始在枝条间跃动啼鸣,顽皮的,干脆落在主人宽阔的院落里,叽叽喳喳,你争我抢,肆无忌惮地练着晨操。更有甚者,就挤在烟囱边,倏地穿过或淡薄或浓密的炊烟,径直飞向了远处。唯有炊烟,依旧散发着草木的清香,飘散在屋顶之上。如果遇到烟雨天气,回旋盘绕的炊烟,更是给村庄增添了几分安谧与诗意。牧羊人静静地独坐山间,看低处的炊烟,就像村庄养育的孩子,弥漫在场院里、屋檐下,显出几分羞涩,几分迷恋。若是暮晚时分,你从远山的小道上漫步而来,这清香的炊烟里掺和了几声母唤儿归的悠长的叫声,那整个村庄更是让人迷离,沉醉不归了。
村庄的味道是炉火的味道,温暖的馨香。深冬时节,村庄就飘起炉火暖暖的味道,不论你是久居村庄,还是远道而来,一旦走近村庄,你的浑身必将涌起融融的暖意。如果飘雪了,没有风声鹤唳,只有雪落枝头的飒飒声。此刻,小屋之内炉火挤出炉膛,安静地舔着煎熬的茶罐,间或发出嗞嗞的声响,而一家人或者亲朋好友聚在炉火周围,谈天说地,推杯换盏,你一定能够感受到弥漫在屋内的已不是深冬,而是酡红的春天了。
村庄的味道也是童年的味道,每一个追逐嬉戏的身影,每一只飞过柳树稠密枝叶的萤火虫,每一声草虫的鸣叫,每一颗飞逝而过的流星,每一个被流传了很久的故事……它们都是村庄的味道,烙着快乐的印记。时过经年,依旧散发着淡淡的愁绪,和竭尽一生的渴念与回望。
因此,每一个从村庄走出的人,抑或将要走出村庄的人,都将感受到在自己单薄的身后,有一只牵绊的手,或者一双凝视的眼睛,在牵扯着我们,在呼唤着我们,那就是村庄的味道——期盼的味道,回归的味道!
发表于2014年第5期《朔风》
冰窗花
冰窗花盛开在冬日的窗棂上,是一道绝美的风景,尤其是在久居乡下的那些日子里。
于是,每到冬日,我会有意无意地念起熨帖在冬日木格窗棂上的冰窗花。冬日的居室里,总会生了炉火,白日里,落了雪,一家人和和暖暖地或斜倚或平躺在温热的土炕上,母亲选了废旧的布料,熬了浆糊,炕头置一炕桌,安安静静地做着鞋垫。父亲借了炉火,熬着罐罐茶,火苗间或抽出来,舔舐着茶罐,茶水嗞嗞地发着声响,茶香随着响声氤氲开来,整个屋舍内顿时茶香弥漫,即便是不常喝茶的人,浸淫在如此的茶香里,也会有几分迷醉,几分品咂的热望。而我,总是斜倚在墙角,捧了热爱的书籍,一页页,在缓慢流走的时光里,细品一份恬美与温馨。冬日的白天总是很短,像兔子率性的尾巴,一甩,一天的时光就溜走了。而冬日的夜晚,唯有恬静与安谧。雪花簌簌地落着,风安静地睡去,远山近水被夜色围拢而来,婴孩一般安卧在村庄阔大的臂弯里。屋舍之内,炉火正旺,壶水呼呼地散发着热气,木格窗棂的玻璃上,热气凝结而成的水珠簌簌流泻下来,洇湿在墙壁上,像梦呓的印痕,烙着时光的印记。
晨曦微亮,不必急于晨起,和衣而坐,望向临近的窗棂,你会惊喜地发现,整个窗玻璃上冰窗花葳蕤如春,轻轻地凑近鼻息,似乎能嗅出冰窗花散发着馥郁的馨香,冰洁,剔透,令人心灵震颤。手指轻轻抚摸上去,冰窗花棱角分明,如一朵朵雪花,被夜神的手指悄悄安抚上去,灵动而又精美,既有花之妩媚造型,亦有花之悄然神韵,不是俗世那一双巧手能够裁剪得出的。面对如此精美的自然神物,又有谁忍心去擦拭呢?但又有谁能长久地屏息凝视,而不凑近鼻息呵气顽皮呢?于是,悄然撮圆了嘴唇,凑上前去,吹灰般轻吹一口气,冰窗花随着热气消融开来,逐渐地四散开去,这个过程,是多么的美妙,又是多么的悄然无声,似乎每一个人,都在内心深处对冰窗花充满着敬意,如同面对一件圣物,有着发自灵魂深处的敬畏与迷恋。
就这样,冰窗花伴随着我走过了一个又一个寒冷的冬天,而今我已走过而立之年,故园的老屋也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老去,像一个人的暮年,正在经历着风吹日晒的剥蚀,而盛开在木格窗棂上的冰窗花,则更像一个个挥之不去的梦魇,长久地驻扎在我的梦中,每每半夜惊醒,我都在与冰窗花相视而笑,彼此言说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冰窗花,你盛开在故园窗棂上的,不只是花,更是人生路上愈走愈远的梦幻,带着我的牵念,带着我恒久的热望。
发表于2016年12月23日《人民日报》
大地春醒
如若冬天不曾在安谧中睡去,春天就不会在阵阵涌动的春潮中苏醒,尤其是村庄大地。
在村庄,最先醒过来的是山野。伫立山巅,举目而望,山野因时令的变化,早已褪去了冬日黛赭色的外衣,代之而来的是浅淡的绿意礼服,从山峁梁屲到纵横沟壑,如泼墨绘制,本就浅淡,却总分得出低处的浓郁,高处的淡薄,应验着“高处不胜寒”的古意。事实上,季节本就是一位艺术大师,饱蘸时光的墨色,每一笔均能勾勒出令人不易觉察的渐变的艺术,每一天,每一时,每一个或仰望或俯瞰的姿势,都能让你会心地微笑,甚至由衷地发出赞叹。就像此刻打马而过的风的马车,不再像冬日那般清冽与寒冷,让你在猝不及防中寒意阵阵。春风会温柔许多,不紧不慢,拂过你的发髻,掠过你的眉梢,甚或在缓慢中顺进你的衣领,但你绝不会在猛然之间裹紧衣领,抑或背转身去,你会安静地静享一阵春风的洗礼涤荡,由外而内,就连内心深处潜藏着的隐秘,也不再是隐秘,你会在梦呓般的诉说里让它成为山野的一部分,成为大地之上随风流动的生命律动的记忆。
进而醒过来的会是河流。大大小小,不一而足,都会在春日的某个午后悄然蜕变,尘封一季的冰雪已然消融,水流清冽,两岸苇草窸窸窣窣的身影,随着水流叮咚而去,这样的景象在我童年的映像里尤为明丽。村庄里的小河总是傍山而生,巡着水流溯流而上,总能找到它的源头,不在山石的罅隙里,便在沟壑的崖角下,水质清凉无污染,尤其是春醒后的河水更是清凉澄澈,因此人们总会挑了小河里的水去洗衣、喂牲畜。春晨,早起的人们挑了水桶,一路浅唱低吟,去的去,来的来,熙熙攘攘,像是赶一场久违了的盛会,崖角处,河畔边,总见他们一手扶桶,一手执瓢,相互寒暄着,说笑着,似乎每个人的内心都有说不完的隐秘,道不完的开心。那时候,晨醒了的光线斜斜地洒落下来,将整个小河映照出一条粼粼闪耀着的光河,加上流水淙淙,村庄静穆,整个村野便成了一幅绝美的画幅,明丽着,生动着,影片一般定格在童年素朴的胶片上。
当然,春天里的鸟雀亦不消停,虽则它们不曾在寒冷的冬日里休眠,却也会趁着春日的明媚更为雀跃好动。
在村庄,尤其是麻雀,鹁鸽,更是耐不住夜的寂寞。晨醒,不待人们推门而出,它们早已从巢穴中汇集而来,一会从高处的杨树上扑棱而下,落在檐前的瓦楞上,一会又从瓦楞间集体出逃,飞临低处的场院里,呼朋唤友,争抢食物,饱食了的就落在场院中心的草垛上兀自歌唱。若是落过一场濛濛细雨,鸟雀们的盛会场面更是盛大,似乎在它们的生命履历中没有忧心烦闷,唯有跃动与歌唱。春醒了的大地,就是万物成长的舞台,生、旦、净、末、丑,总有一个角色令你欣喜,令你惊叹。
发表于2017年3月9日《平潭时报》
阅读春天
春天是时光写就的一部大书。
阅读春天,从阅读山野的桃花开始。风一路小跑着从冬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山野的积雪就像被谁温煦的双手拂过,没几日,便酥酥地消融了,软软地融进醒过来的大地的肺腑里,整个山野便如重新梳妆过似的,黛赭不再,绿意复苏,浅浅的,若邻家女子淡淡的妆容,却给人青春焕发的清爽之意。
就这样,再不了几日,倏忽之间却见山野的桃花开了,羞羞怯怯的样子,于是,赏桃花无需呼朋唤友,三五成群,最好独赏,就像独品静夜里的一杯香茗,夜色沉静,虫鸣几许,这样的品咂更觉余香袅娜,沉浸肺腑。何况桃花本就羞赧,一副躲躲闪闪的样子。在我的故乡,桃树山野遍布,不必刻意寻觅。向阳的土坡上,桃花一路弥漫,只要你于某个阳光晴好的午后,步入山野,沿山道缓步而行,便见一树树桃花若拧亮了的灯盏一般,灼灼如火,艳艳如霞,蝉翼般的花瓣在风中孱孱弱弱地颤抖着,似在诉说,抑或歌吟。无需凑近鼻息,甜蜜的芳香亦能逼入你的肺腑,加之阳光浓郁,整个人儿倍感身心俱轻。山野犹如一幅巨大的画幅将人裹挟其间,你我便如其中翻动着的文字,轻灵馥郁。春天啊,便是一部翻动着的画册了。
阅读过春野的画册,你若意犹未尽,那么,你就走进春晨的田地,在这里,阅读一头牛所背负着的春天,便是再美好不过的了。牛是勤劳的,亦是忠实的,休养过一个冬天早已是浑身足力,再也耐不住棚圈的寂寞了。春晨不是夏日,光线温和,主人与牛进入田地也是日上山头。此刻的田地早已苏醒,松松软软的,等待着犁铧划过它的肌肤,翻卷出尘封一季的温热的话语,在阳光下,重新与高远的穹苍对话。在主人搭配缰套与犁铧期间,牛静默着,向着远山阳光斜洒下来的方向张望着,静享着天空、大地、云朵、阳光勾勒出的画幅,等待着主人发号施令。
事实上,对于牛而言,犁地虽则辛劳,却也幸福,毕竟它沉稳的脚步将深吻着大地的肌肤,每一步,都将埋下春天的籽种,每一步,都将成长出生命葳蕤的明天,每一步,都会成为它生命劳作中永恒的记忆。因此,牛休息下来的时候,它会反刍,反刍草料,反刍主人的喂养,反刍劳作着的意义,反刍一段感情。父亲养过牛,我也扶过犁,我和牛有着深厚的交情,我甚至爱牛,爱一头牛劳作之余安静地卧在田埂边,看它呼出的热气在空中飘散,看它依偎土地的姿势,看它舔食身边的青草,看它硕大的眼眶里流出硕大的泪珠,我有时想,那硕大的珠泪里是否饱含了一头牛对土地的眷恋,和对尘世生活的向往?由此,在春天的美好时光里,阅读一头牛,就是阅读一部哲学。
于是,放步春天的山野,春天会给我们馥郁与馨香。
放步山野的春晨,春晨会给我们思考与启悟。人生,不就是一个又一个这样的春天么?
发表于2017年3月3日《甘孜日报》
二月山野
正月是一杯浓酽醇香的烈酒,醉了东风,醉了阳光细密的针脚,而时光,就像这针脚里游走的丝线,不经意间已走上二月的花毡,整个山野,便沉浸在草木萌动的馨香里。
时近惊蛰,《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注曰:“二月节……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是蛰虫惊而出走矣。”这便是仲春时节的开始。若是夜半风轻人静,窸窸窣窣落过一场春雨,黎明推门而出,澄澈的阳光的细线丝丝缕缕地穿过杨树干枯的枝丫流泻下来,青青瓦舍泛着润泽的光芒,人浸淫在浓郁的和煦里,眯缝了双眼,抬手而望,见远山苍苍茫茫的褴褛已被鲜嫩的草色所遮蔽,这时候,你我便迫不及待夺门而出,毕竟,春色虽不及夏花之绚烂,但却孕育了秋之成熟与丰获,于是,春色满含了惊喜与期待,令人心向往之。去往山野的脚步一定要轻而又轻,路旁的草茎托举着珠露,却是那般孱弱,好似积聚了全身向上的力量,极力地托付着,一不小心,脚步挪移的跫音都会将它们震落下来。那么明亮的珠露,有如喜泪般干净透亮,浑圆的身体里包裹着春天的全部热望,颤颤悠悠,似娉婷而立的女子,似乎每一滴,都能润泽出一个明媚的春晨。及至到了山野,无需疾步而行,成片成片的草色浸润在旷野的安谧里,就连一声声简短的虫鸣,除了轻盈的赞美之外,也别无拖沓之音,似乎它们的梦想亦如蝉翼般透明别致,容不得尘灰与污浊。轻轻地附身,抑或安卧在草茎稀疏的空地,让鼻息贴近草叶的呼吸,你就能听得见地脉涌动的声响,如麦浪阵阵,簇拥着你的心脏与爱怜,渐渐地,你的呼吸就会急促,急促如马蹄疾走,急促如震雷过耳,春潮的马车就会纷沓而至,在简短的时日里开进村庄的每一处空地,踏上村野的每一寸肌肤。
暮晚时分,丝丝缕缕的雾霭从山顶笼下来,缥缥缈缈,罩在漫山遍野的新娘的秀发上,如薄纱,但比薄纱更有质感,似雨帘,但比雨帘轻盈,就这样萦来绕去,将整个山屲裹挟在梦幻里,人行其间,如入仙境,来不得半点惊呼与匆忙,唯有独坐山巅,安谧内心,方能悟化这美妙的境界,颐养身心。此刻起身下山,暮色就跟在你的身后,如一袭长袍,将村野、草木、青青瓦舍围拢起来,山下明灭闪烁的灯火,顺着炊烟缥缈的方向氤氲开来,给人温暖与恬静,牛羊归圈的唤声,正在将村庄的绵密点燃。
二月的山野是孕育生命成长的温床,每一缕清风,每一丝草色,都是山野的王者,它们将春天辽阔的爱灌注在无垠的山野,就像群山环抱的小河,以澄澈和甘洌滋润着大地,滋养着辽远的穹苍,与穹苍之上的云朵、鸟雀和游走的神灵,共同守护住山野明媚的春日,悠远而又恒久。
发表于2016年3月5日《固原日报》
春燕剪过三月
三月的春燕,有一双被时空磨砺了的剪刀,刚剪过江南水乡的妩媚,却又不远万里,翻山越水,剪出北国春日的斑斓。
高原三月,天空澄澈碧蓝,明净里透着高远与宁谧。风有着几分羞赧,浅浅的,徐徐掀动着时光吹旧了的草叶,远山正在褪去黛赭,一小截一小截地换上针芒般耀眼的浅绿或鹅黄,那么小心翼翼,那么孱孱弱弱,似谁家姑娘掩过门扉前的莞尔一笑,让你来不及正视,却已陷入了回味的渊薮。唧唧、唧唧、唧……是春燕么?声声入耳,动人心弦,急切里却找寻不到,哦,是归燕,就是这黑色的精灵,迅疾地从山野的高处俯冲而下,带着身体中的闪电,剪过春晨中的雾霭,剪过雾霭迷蒙中的村庄,剪过村庄上空弥漫的袅娜炊烟,和炊烟迷幻里仰望者的双眼。倏忽之间,它们已飞离村野,箭镞一般抵达低处的水洼。
春燕喜河谷、水洼地,它们会衔回泥巴,在屋檐下筑巢——筑爱的巢。在屋檐下筑巢的春燕,必是成双成对,恩爱有加。阳光温煦的午后,它们轮番出阵,你衔回带水的泥巴,我衔回干净的草叶,一嘴泥,一嘴草,你方出发,我已归来,就这样不出几日,一座温暖可人的巢穴就筑造好了。接下来的时日,除了觅食,更多的便是在恩恩爱爱里孵蛋,安静地待在巢穴中,阳光静好,屋檐静好。亟待雏燕出生,屋檐下便是热闹非凡。绒绒的雏燕伸长了脖颈,张大嫩黄的小喙,等待着父母的归来,等待着食物的归来,食物真正到来的时候,它们却是一阵啁啾,争抢着食物。这些时候,孩童们总是仰了脖颈,静心地张望着,似乎每一声叫唤,不是雏燕,而是发自他们渴盼已久的内心。当然,顽皮的时候,他们会相互支撑了肩膀,凑近前去侦探一番燕窝里的情状,大人们见了便是一顿恫吓,毕竟,春燕是人人喜乐的鸟雀哦。
等雏燕一天天长大,它们就不再安于温暖的巢穴,它们急切地希望走进温煦的阳光里,走向辽阔的山野,走进天空高处的明净里。于是,它们会在父母的带领下,一次次攀在巢沿上,一次次倒挂在庭院不远的柳枝上,停歇在屋脊上,直至学会飞翔,将自己独立于旷野,独立于再一次遥远的迁徙。
其实,春燕呢喃的村野,才是生命跃动的春天。我喜欢久居乡下的日子,喜欢阳光下伶俐的燕尾剪出流动的音符,喜欢一群燕子翔集着,从远山之外带过一片雨云,喜欢雨幕里,燕子斜擦着身子剪开一道雨帘,而后,归去在灯光氤氲的昏黄里。
时光清浅,燕去燕归。我们总会在归返的鸟影里长大,村野总会在日渐别离里远去,唯有留一份恋念于心中,方能温暖流年,慰藉余生,就像此刻,呢喃的春燕剪开三月的守候,晴也绚烂,雨也迷离。
发表于2017年3月14日《今日新泰》
高原的风
在高原,一场风的奔跑是旷日持久的,从春天的旷野出发,消融于冬雪隐遁的初春,但高原的风,每到之处却能给人历久弥新的欣慰与惊喜,或如纤指拂面之温馨,或如秋叶纷落之绚烂,或如夜雨敲窗之浪漫,总能让你在行走里感知一份抚慰,一份恋念。
春日伊始,徐缓游走的东风带着春阳的和煦,从山巅翻过来,穿过手臂高扬的杨树林,顺着细若游丝般的小路挤进村庄。累了的时候,它就安卧在草垛的某处罅隙里,与场院高墙上的枯草说着温润的话语,不紧不慢,似乎它们有着前世的姻缘,偏偏却在此刻见面。于是,过不了几日的耳鬓厮磨,围拢在村庄腹地的桃花满脸羞赧,杏花也按捺不住内心的寂寞,纷纷捧出尘封一季的粉白,而庭院里的梨花一夜之间笑白了头。
就这样,徐风彻彻底底地将馥郁的春天带回了村廓四野,不经意间,春草已然吻着脚踝,春花已然绚烂馨香,整个高原大地已走进烂漫热烈的夏季。夏夜的风,最是清爽。阔大的场院里,老人们三五聚坐在一起,举了烟锅,吧嗒吧嗒地抽着,月光升起来,如水般透过杨树繁茂的枝丫,流泻在大地上,银币般的光斑散落在草垛上,随着清风摇曳的节奏闪闪烁烁,似明丽的童话。孩童们纷乱地奔跑着,呼喊着,追逐着童真的梦幻,提了灯火的萤火虫,三三两两,将夜色缀饰成一幅流动的画幅。古旧的藤椅间,废旧的石磨边,妇女们说笑着,推搡着,似乎整个夏夜除了四处弥漫的童声,剩下的便是她们的领地。所有这一切,都是一场清凉游走着的风将人们聚拢在一起,将夏夜的热闹与宁谧聚拢在一起,将欢乐与风情聚拢在一起。
及至秋风到来,山野层林尽染,从低处的沟壑到高处的山峁梁屲,林木千姿百态,颜色红绿相间,不用水墨勾勒,胜似水墨渲染,你只要漫步其间,鸟鸣如洗,徐风未至,清凉已浸润心肺。闲来无事,将整个身心安卧在草木之上,面对高远澄澈的穹苍,感觉整个人都被高远抬升起来,飞鸟侧翻,云朵飘逸,浩渺的天域犹如一座辽阔的草场,牧放着时间静默的恬美与宁谧。秋深处,枯了的黄叶随风旋舞着,落日的夕辉斜倚在广袤大地上,醉了草木,醉了村庄,唯有俯首食草的牛羊,才能独享这份静美与安逸。秋风过处,河流高处的领地上,芦苇丛集体摇曳着身姿,说着不为人知的情话,藏匿其间的虫鸣,将这场绵密的爱渲染得更远,更真切。
冬夜的风,最好是在夜间,若是跟随一场纷扬的大雪而来,将是高原的福祉。次日黎明,推窗而望,整个山野被茫茫白雪覆盖,冬的荒芜与褴褛早已隐去,唯有明丽照耀着万物,孕育着又一个生命勃发的春天。
于是,身处高原的人们,尤其是在乡下村野,接受一场旷日持久的风的洗礼,是一种幸福,是一种生命高洁的修行,只要你将身心交付出来,皈依内心的必是丰腴的回馈。
高原的风,高原说出的无尽的爱恋!
发表于2016年9月4日《固原日报》
最是梨花飘香时
久居小城,若不是窗外的小果园里伸出三两株绽放的梨花,冲破了春日笼罩的浓浓晨霭,真是很难想到春天已进入三月深处。此刻,阳光浓郁,故乡阔大的场院边那棵经年的梨树一定是花香馥郁了吧。
于是,趁周末天气晴好,便拖儿挈女,带了父母,回乡下老家看梨花。
常言道:情到深处无怨尤。的确如是,对于梨花,我的内心深处隐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秘密。那是1980年的初夏,母亲白天参加生产队里繁重的田间劳动,月上梢头回家,突感肚子疼痛难忍,深夜十时许,我艰难地来到了人世,家里生活相当困难,仅靠稀薄的面汤维持生命。可就是那个特殊的夜晚,母亲由于生产失血失水严重,一边艰难地为我喂奶水,一边口渴难忍,告知忙乱中的父亲,很想吃一口冰凉的鸭梨。可是,即使不在深夜,即便是大白天,生活本就十分拮据的父亲到哪里买到一颗梨呢?为此,吃上一口甜水丰沛的鸭梨成了母亲在那个饥馑年月,或者说那个特殊时期里最大最真的愿望。
后来,父亲在庭院背后的空地上移栽了一棵梨树。每年三四月间,春风和煦地拂过庭院,拂过梨树粗砺的枝干,不几日,梨花就纳新吐蕊,一夜间换了容颜,将粉白的骨朵,连带了蕊里的芳香,播撒在庭院的每一处罅隙。这个时候,母亲总是搬了小凳,坐在阳光葳蕤的梨树下,和邻居的姨娘们谈天说地,聊一些久远的尘事。初夏的夜晚,吃过晚饭,月光静好,浓郁的光线洒满庭院,透着淡淡的凉意,一家人围坐梨树周围,免不了谈起那个饥馑年月的故事,让一家人好生感伤,随即又破涕为笑,因为生活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吃甜水四溢的香梨,已不再是母亲的梦想,即便是在寒冷的冬夜,我依然能够为母亲奉上一颗硕大的鸭梨,弥补那个伤感的心结。
一个多小时的行程,倏忽就到家了。女儿兴奋地指着老了的庭院,喊着,叫着,枝头上的麻雀们聒噪着,应和着,妻子扶了年迈的母亲,顺势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一阵风吹过,满树的梨花散发着静谧的幽香,沁人心脾,带着淡淡的凉意。老了的墙院,虽现出几分沧桑,但依然硬朗,父亲指着伸过墙院的几株繁盛的梨花,欲言又止——我知道,梨花之于我们,已不是单纯的风景,而是一个时代烙在心头的印记。
年年花开,夜夜故乡,但最深最真的情意,最是梨花飘香时。
发表于2013年4月21日《泰州晚报》
三月葱茏
拂过迢迢千里江南的春风,此刻漫步在西北辽阔无垠的原野,似母亲绵密温柔的双手,抚慰着高远穹苍护佑下众生温热的魂灵,只要你信步村野,你的心胸就一定蓄满葱茏与馨香。
看,雾霭氤氲的远山,正在起起伏伏里绵延,像一段往事的末尾,像一个人记忆中的童年,遥看无边草色,在淡墨的画幅里洇出淡淡的绿,像墨画的边沿,润泽出几分宁谧,几分希望。这时候,你定会抛却内心的杂念,顺着通往远山的那条小径,默然前行,毕竟,在春日三月,每一步出行都是充满期冀与热望,何况,远山萌动的绿意正在默默然向你春波荡漾呢。
下了庭院的台阶,穿过村巷,步入阡陌纵横的田野里,广袤的旷野除了给你一望无垠的辽阔外,那些被冬雪的棉被覆盖过的痕迹,正是炭笔勾勒的水墨边缘,印着冬日的模样。如若你饱读诗书,你一定会寻着水墨的画印,从一个季节走入另一个季节的轮回,在反复的出走里,找到诗画同源的真谛。
其实此刻,你完全可以俯下身子,缓缓地让鼻息贴近脚下的大地,你会在临近土质的瞬间,发现草茎——哦,不,这插在春天大地上的标签,已经走出冬日的印记,悄然挺直了粉嫩的身躯,向着大把大把阳光润泽的方向,肆意挥洒着内心尘封的秘密。或许,钻入你耳鼓的,就是它们冷不防地说出的大地隐秘多年的密语。
在旷野密语的导引里,一路品咂,一路缓行,远山收藏的惊喜,就像密密匝匝的草茎,散发着针芒般明媚的光芒,亮了你的双眼,亮了你春色明媚的心。听到鸟儿的鸣叫了么?它们就暗藏在林间,暗藏在一枝枝春色流泻的枝丫背后,相互凝视着,守候着,谁也不想落后于谁,只要有哪只不小心开口说话,它们就集体歌唱,就连那些鸣翠的词句,也散发着春的气息,春的润泽的色彩。脚步轻些,再轻些,轻轻靠近林间的任何一棵树木,不管是杨树,柳树,还是身姿颀长的洋槐,抬首仰望,鸟雀们就停留在高处的枝丫上,它们是那样的随意,随意到不需任何修饰,就能将倩影顺着树干流泻下来,照在你的眼眸里。好像整个山野,整个山林,都是你亲手喂养起来的,离不开半步,走不出半里,就连方圆山川,似乎都滴落过你的汗水,存留过劳作与休憩的身影。或许,在生命成长的历程里,山野最懂你的心,最怜你的情,是它的辽阔与胸怀,包容了你,收纳了你,之后,又让你走出山野,成为山野在远方的怀念与挂牵,骄傲与明媚。
走进远山的世界,最期待的当是一场不徐不疾的雨。其实,徐也缠绵,疾也快意,只要心怀山野,还会在意雨势的急缓么?任它飘落,任它挥洒,落进眉宇间,落进衣袖里,湿了发际,湿了眼眸,一切都是那样率性,那样自然,在大自然的怀抱里,谁不是爱的骄子,谁不领受爱的润泽与抚慰?就这样,随性敞开心扉,让一场细雨涤荡内心,涤荡魂灵,让三月的葱茏与馨香,绿了今春,香了余生。
发表于2016年3月30日《甘肃地税》
聆听春天
春天的脚步是细碎的,悄无声息地从冬的怀抱中挣脱出来,顿时,绿了眼眸,馥郁了心扉。
听,春天的脚步是小河的叮咚。漫步郊野,越过丰茂的枯草滩,偶有牛铃般的脆响随着微风从远处传送过来,像母亲的耳语,像时光的碎响,轻忽缥缈而又扣人心弦,经过一阵的仔细辨听,待辨清方位之后,便疾步穿行,循声而去。哦,是远山脚下解冻了的小河,清澈的河水裹挟着碎裂的薄冰,沿着远去的方向潺潺而行,冰碴孱弱的躯体在曲折处不断碎裂,不断分解,发出嘎吱的脆响,复又随着水流而去。毕竟,在春天的时光里,没有哪一块坚冰能够坚守初衷,坚守不被消融的命运。就这样,俯身在小河身边,听时光歌吟,听水声嘹亮。
困倦的时候,干脆席地而坐,仰望长空。长途跋涉的雁阵,不知名的飞鸟,或集体迁徙,或孤身翱翔,寂寞处,就在浩渺苍穹放声鸣叫,这里是自由的天宇,是飞翔的领空,没有谁为春天的到来而心怀不安。那些滴落在地的雁鸣,或许是北归的缘由,少却了南下的愁怨,平添了几分柔情,湿漉漉的,有着春雨的丝丝绵润,有着暖风的几许和煦,落在仰望的目光中,融融的,暖暖的。
这时候的阳光也有了几分烈性,照在还未脱去冬衣的草叶上,喳喳生响。不经意间,拨开茂密的草叶,在干枯了的根茎边,鹅黄的嫩芽已经钻出地面,伸展在空中的部分,略显绿色,草芽尖尖,似乎经过一个冬天的孕育,攒足了劲儿,在春天的大地发动一场暴动,绿染春野,馥郁人间——生命的轮回就是这样坚不可摧,势不可挡……
漫无涯际地遐思时,突觉脸颊上湿湿的,举首而望,原来是落雨了——贵如油的雨哦,在一朵云的驮负下,翻过远山,向着枯草滩飘游而来,我不禁撒开胸怀,接纳这来自遥远天国的问候,这圣洁的祝福。或者,干脆躺卧在这浩渺旷野的一角,聆听一场春雨,在迷离中,说出春天的秘密。
发表于2014年3月12日《银川晚报》
初醒的大地
冬日的大地是一页眠床,被酥软的雪花覆盖着,享受一季的宁谧与安逸,一声惊雷过后,棉被倏忽之间已消融隐遁,唯有这辽阔的眠床在阳光的抚慰中苏醒过来,哗啦啦解除了地脉的束缚与蛊惑,于某个春日的暮晚脱胎换骨而来,悄悄然立于旷野之上。
先于大地醒过来的必是杨树高处的鸟雀,它们经不起春日的呼唤,翻飞着,追逐着,每一次飞翔与停顿之间,不是从场院到屋顶,就是从远山到河谷,每一次出发与抵达,都是对身体的一次历练与超越,即便闲暇下来的时候,尖喙也绝不消停,或梳理新生的羽毛,或衔了枯枝荡秋千,嬉戏之间,将春日的灵光播撒在大地和大地之上广袤的空域里。此刻,如若你推门而出,静默于一棵高大的槐树前,滴落你身旁的除了枯朽的旧枝外,还有童声一般清灵的鸣叫,它们会像露珠一般惹出你眼窝里的热望与惊喜,似灵动飘逸的音符,亦如一个人灵魂深处的歌吟,引人遐思,引人默诵,即便你不是诗人,亦会面对一棵树默然说出隐忍内心经久的赞美与热爱。毕竟春日总会唤醒大地之上的每一根神经和神经牵引着的脉络与纹理,包括你我心灵深处欣欣然的那根经线。
醒来的鸟雀就是大地上游走的神灵,它们的脚步所至,草叶萌动;翅膀所至,天空晴明。信步阡陌之间,附身聆听,草根哔哔啵啵,像潜藏的溢美之词被谁动辄说破,流散在风中。至于漫山遍野的桃树和杏树,它们总是心有灵犀,默然之间交换着眼神,交换着绿,让你在不易觉察间,换了着装,换了容颜,就像时间,淡淡然走进你的中年与丰腴成熟里。因此,行走在春日大地,你永远无需惊呼,无需迷茫,每一声惊呼里,都暗藏了蜕变与成长,每一段迷茫里,都蕴含了无以名状的热爱与欣喜。就这样,跟随春天的脚步缓步而行,走进生命的葳蕤与芬芳里,如一茎叶,如一枚花。
当然,醒来的大地亦会承载醒来的农具,和农具在田畴之上或徐或疾地行走。看,牛羊染了晨曦的辉光,正在攀上蛇形的小道,鸣响的铃铛,正在摇曳初醒的犁耙,它们要以一次庄严的出行,换去大地的褴褛,好让随之而来的春色漫过大地之上的每一处罅隙。远处的溪流,潺湲叮咚,水花迸溅,溪畔的柳枝,虽未绿意葱茏,闪闪烁烁里,却也摇曳出几分迷离,几分妖娆。在这样的画幅里,那个躬身取水的红衣女人,舀起的除了银质的光阴,不还有水样的华年和期冀么?
春深未至,却已醉了春野,醉了村廓。
发表于2016年2月20日《甘肃地税》
春草渐欲迷人眼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这是唐代诗人白居易生动描绘西湖早春明媚风光的诗句,是一曲唱给春日良辰的赞歌,读来令人心神荡漾,尤其是诗人对早春美妙景色的独到观察与把握,以及由此而生发出的对春天美景的热爱与赞赏之情,更令人艳羡与向往。
时值春日闲暇,不妨带上妻儿,走进广袤的原野,探寻“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大自然辽阔而又神秘的密语。
车是不必开的,步行最好。穿过街巷,千米之外,便是无垠的麦田和浓荫掩映的村舍。漫步林荫小道,高大的杨树、古槐并肩而立,相处在高处的枝叶袅娜交错,浓郁的阳光穿梭在稠密的枝叶间,将斑驳的光点投射在小径上,似散落在大地上的碎银,又似孩童扑朔迷离的眼眸。的确,孩子是耐不住性子的,急急地奔走在树丛之间,摸摸这棵,抱抱那棵,每一棵树似乎都是他们久未谋面的亲人,或者别离多日的挚友。而那些翻飞的鸟雀,更是热闹非凡。循声望去,一个个,一群群,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从一棵树到远处的电线杆,从电线杆到地面,相互追逐,不知疲倦,偶尔停顿下来,弯头啄白皙的羽毛,抑或呼朋引伴地啼鸣,整个林间,就是它们快乐的天堂。
穿插在林间的那些村舍小屋,在鸟鸣翻飞里显出独有的安谧与宁静。炊烟步态悠扬,在天空辽远的疆域,和高处的白云遥相呼应,清风拂过,它们就绕着低矮的屋檐,袅娜徘徊,散发着干净的草木香味。其实,它们本质上就是草叶,只是通过炉膛,从大地回到了天堂,完成了生命的又一次升华,人生不也是这样么?从聒噪的都市走出,进入草长莺飞的旷野,不也是回到了生命最初的古朴么?不就是找回了人生最初的本真么?
这样想着的时候,妻子突然在不远处惊呼发现了田鼠,我快步跟上去,只见一只低矮肥胖的田鼠,衔了一枚干枯的草茎,躲躲闪闪地奔走在树根的间隙里,突然,一个摆尾,闪进了树洞里……而孩子们,此刻正在远处的小丘下,玩捉迷藏的游戏,笑声穿梭在山峦与旷野之间,童真无邪,或许,这里才是他们真正的居所,和生命中应该经历的最为重要的历程。
阳光静好,此刻,将整个身体交给绿草弥漫的大地,将目光交给高远的天穹,将内心尘封经年的迷茫交付给远去的云朵,只留下内心充盈的安谧,独享生命中独有的这一份惬意。我多想一直躺到午后,临近黄昏,再有一场濛濛细雨,散漫地飘落在林间,飘落在草叶葳蕤的花蕊里,飘落在你我甜蜜而又幸福的眉宇上……
发表于2016年3月25日《未来导报》
雨落山野
雨一旦染上秋色,便是窸窸窣窣的缠绵,少却了春雨之润物无声的绵柔,也没了夏雨灌溉之滂沱,或晨昏,或午后,丝丝缕缕氤氲在辽阔迷茫的山野,长则三五天,短则三五时,不张扬也不忧郁,缥缥缈缈里浸润着山野屋舍,令人心生无限怜爱。
秋雨最耐独赏。晨晓,拂门而出,立于檐下,雨丝萦萦绕绕地飘着,檐角的蛛网上结了明明亮亮的一层雾珠,薄如蝉翼却又星罗棋布,没有风,雨丝一缕一缕地叠加着,生怕哪一缕落得重了点,将蛛网穿透而落,令人提防的心猛然颤抖,等了好久,却不见一颗雨珠能有这样的力量,或许,这就是生物与大自然的秘密,或许,这就是秋雨缠绵的见证。这时候,最好出得门来,沿着山间小路,沿着雄鸡湿漉漉的啼鸣声蜿蜒而上,去往山野。但脚步一定得轻巧而又灵活,枯而不朽的草茎上正结出了珠露,颤颤歪歪的,悬挂着,安卧着,像一颗颗剔透的灯盏,照亮着草茎孱弱的脉管,一不小心就会踢溅开来,吻在脚踝上,库管上,洇湿成片片潮润。深秋的草叶已染上了淡淡的黛赭,唯有隐藏在茎叶间的野菊花,却有着揪心的蓝,或者几欲滴落的浑黄,它们再次将大地点燃,点燃成辽阔的宁谧,让人在成熟之后依旧对这山野心生期冀,说不定哪一朵蓝色火焰的下面,正暗含着浓郁的春色,突然之间,将大地反叛,将秋色反叛。
这样想着的时候,便攀过了山腰,曙色也将雾霭剥开了一层又一层,缓缓地顺着山势流向了低处的屋舍村落,与牛羊唤草的哞咩声浸润在一起,沿着墙院,沿着槐树高大粗壮的枝丫流泻下来,整个院落便是迷濛一片,只有房舍上的琉璃瓦片,淡出闪闪烁烁的亮色,于迷幻中显出几分真实,几分亮丽。
其实,秋雨最摄人魂魄的便是雨雾弥漫下的层林尽染。随着深秋的脚步渐近,秋草山林也渐变出内心的迷幻。看,山野高处的松柏,低处的杏林杨柳,以及沟壑深处颀长的洋槐,或青绿,或金黄,或殷红,似乎每一棵树都将生命中最为宝贵的华丽奉献出来。而此刻,恰逢一场连绵的秋雨,雨依旧缥缥缈缈,若隐若现,湿了的落叶,旋舞着,纷扬着,林地上累积了厚厚的一层,脚步轻轻地移上去,又深深地陷下去,似乎整个大地正在被松软包围,被流动着的图画包围,被静谧包围。
雨落山野,人在其中,便是移动着的画笔,而山野于人,却是流泻的墨彩,乡村秋野的景致,不正是生命之秋的灵动与美妙么?人生之秋,不也应有山野之秋的妙华与绚烂么?
发表于2016年8月23日《廉江新闻》
村庄里的树
生长在村庄里的树,就是村庄的经脉,一年四季,为高处的天空养育着绿色,为大地荫蔽着阳光,腾挪出一片又一片的阴凉,喂养着孩子们童年的梦想。我童年的梦也是在鸟鸣与密林织就的村庄里渐渐长大的,至今散发着树木的馨香与温纯。
杨树高大挺秀,齐刷刷站在村庄紧邻田地的边缘,修颀的枝干手臂一般伸入云天,将哔哔啵啵的阳光分解成斑斑驳驳的金币,搅碎了,撒在村庄的角角落落,也撒在一畦畦菜地里,惹得霓裳斑斓的瓢虫沿着菜叶的操场一路奔忙。那时候,母亲就躬身在田里,用铲子和土地交谈,说一些不紧不慢的话。油菜花成片成片地开,成吨成吨的馨香,沿着大地蔓延,散播到远山之外。而我,就像很多同龄的孩童一样,双手繁忙地在泥土上建造着童年的小屋、城堡和一些无法说清的梦想。槐树在村庄必不可少,它们是村庄的卫兵,沟壑梁屲都被它们占领着,枝叶浓密、繁茂,不惜一切力量地向着高处生长,似乎在它们的世界里,只有向上才是最真的梦想,每一场雨,都能缩短它们与天堂的距离,我真不敢相信,若干年之后,它们会不会用自己的手臂在离天堂最近的地方写下护佑村庄的誓言,并把它们变成现实?我这样想着的时候,它们就努力地拔高自己,高出沟壑,高出地面,高出天空,不知不觉中,成为我的仰望,也就是这样,我把年龄走向了中年,而今每每忆起,槐花依旧芬芳在梦中,甜蜜而又悠长,像一场风,颤颤悠悠地带走了我芬芳的童年。
如若是在冬季,赶上一场纷纷扬扬的雪之盛宴,村庄则尽显妩媚与迷人。独立远山,整个村庄沉浸在雪花的晶莹里,平日里的青青瓦舍,此刻覆上了一层厚厚的积雪,瓦楞上干枯了的草茎慢悠悠地摇曳着,不甘寂寞;树们则以不同的身姿彰显着各自的风情,杨树突兀的枝干在天空竖起旗帜,槐树未尽的枝叶托付着毛茸茸的雪球,柳树婆婆娑娑,轻扬着银条;几只耐不住性子的喜鹊,倏地斜插过村庄,雪球银条洋洋洒洒在空中,舞出美妙的幻境。这时候,顽皮的孩童们就呼朋唤友,顺便将整个沉寂的村庄唤醒在一片非凡的热闹里……
后来,我就带着在村庄里养大的梦想开始在小城生活,城里也有树,但它们要么生长在逼仄的水泥空间里,要么葳蕤在公园里,但无论如何,经过人工造型的树,总是少却了原生的野味与动人的气息,它们身上没有了鸟雀的味道,没有了散漫无忌向天空索取的味道,更没有了“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的亲密与无间,唯有扑朔迷离的霓虹,将它们孱弱的身影拉长在灯影里,拉长在我一夜又一夜的念想里。故乡的树,今夜的风雨里,又是谁在护佑你孱弱孤寂的梦?
发表于2015年1月24日《固原日报》
打碗碗花开
任何事物一旦贴上故乡的标签,它必将成为你灵魂的一部分,像一首歌,属于音符和律动。于我而言,打碗碗花便是有着故乡标签的事物之一,魂牵梦萦,滋润魂灵。
打碗碗花朴素,顽强,不择地域,粉白如云,红粉如霞,枝枝蔓蔓,花中有叶,叶中带花,水乳交融,匍匐而行。盛夏时节,田间地头,蓊蓊郁郁,大把大把的阳光洒落在枝蔓上,花叶间,流泻而下,而在枝蔓花叶的下面,则隐藏着金币般大小的阴翳,阴翳之中,则暗藏了三五只蚂蚁,或者并不安分的七星瓢虫。它们或爬行而上,品咂阳光的蜜汁,或结伴而行,顺藤摸瓜,顶了一头的花粉扬长而去,这些时候,顽皮的孩童们总会悄悄地在枝蔓的远处轻轻抖动一下,虫儿们便瞬息从高处的枝蔓上掉落在地,抑或几只脚吊在花叶间,前俯后仰地荡着秋千,而孩子们早已相互追逐着,呼喊着,一溜烟消失在玉米林深处,唯有爽朗的笑声,弥留在村野间。
若是在初秋的清晨,信步阡陌,你必将与一簇簇打碗碗花相遇。它羞涩,安静,像一个人童稚的内心,抿嘴而笑。含在唇齿之间的,是一颗颗晶莹透亮的珠露,不忍羞赧,安卧其间。这时候,你最好俯身,屏息,凑近鼻息,淡淡的清香就顺着你鼻息的方向浸入肺腑,而后轻轻地呼出,顷刻之间,顿觉肺腑留香,浑身轻盈,因为,那一颗颗珠露里还隐藏着昨夜的辰星和浩渺广袤的蔚蓝。这时候,你再举步而行,一簇簇花朵吻着你的脚踝,安卧花朵间的珠露,洗亮明亮的眼眸,向你毫不掩饰地张望,你还会摇曳手臂,与一束花,一簇花,一片花海道出别离的话语么?
就这样,打碗碗花开,从蜿蜒山道开进你我痴醉的迷恋里。城市也有花园,但不是房前屋后,山拥水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