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纷飞的小镇
我的养母今年七十四岁,她唯一的骄傲就是与昭和天皇同年出生,最大的悲哀就是我这个唯一的女儿成长过快,这让她束手无策。
养母跟老师每周学习一次写字。练完“い”,接着练“ろ”,然后就是“は”,她兴冲冲地拿着练好的字来到我家,高声喊道:“妈妈!妈妈!看!这是我写的字!”她总是陶醉地看着自己写的字,希望得到我的一番称赞,此时的养母像个小女孩一般可爱。
十多年前,养母因为脑部受疱疹病毒感染,留下后遗症,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养母昏睡了两天两夜后才苏醒过来,之后,我变成了“妈妈”,我的丈夫松山善三变成了“爸爸”。我问养母:“妈妈,你叫什么名字?”她回答道:“七十万年。”我听了怎么也笑不出来,她又不是乌龟,七十万年也太夸张了。不管怎样,我叫她“妈妈”叫了四十多年,对我而言,这四十多年有时像七十多万年一样长,有时又像一个梦一样,一晃而过。养母的字帖内容一般都是日本自古以来的名言警句,例如:
愿今天又是充满爱的一天。
彻底放弃自己也就意味着让自己重生。
尽管养母会读会写,但是这些话的意思她既不会去思考,也理解不了,即便理解得了,也认为与自己毫不相干,从她日常的一言一行就说明了一切,因为她的一生当中,从来没有将自己和别人的维系和信赖关系建立在“爱”的基础之上。
如果人的一生是生来注定的,那么这个世界上就既无梦想也无希望,我的人生也就会在一片漆黑中漫无目的地盲目乱窜。“知子莫如亲”,养母就像是我的一面镜子,当我照着这面镜子时,我会想起我还是一个少女时,养母曾责骂我:“你不是个人,就是个血块!”这不免让我黯然神伤。镜子中的自己虽然是人的相貌,实际上却是一堆丑陋湿软的红紫色血块,每每想到这,所剩无几的自信自不必说,连活下去的勇气也被击碎,让人痛苦忍受。
我的养母原名平山志夏,家中排行老三(她的父亲名为平山力松),于一九〇一年出生于福冈的一个五口之家,家业是经营日式料理店。一九〇四年、一九〇五年,日俄战争时期,力松服完兵役回家后,便与妻子胁子离婚,娶了一个十九岁的年轻妻子初子。
子女们十分不满,长子锦司带头找到生母的娘家,三个子女瞒着力松和初子轮流去见生母。小镇上的人们将对孩子的同情转向对力松的指责,家里生意日渐萧条。函馆发生火灾的消息传到闷闷不乐的力松的耳中,力松在函馆有熟人。
一九〇七年,力松决心背井离乡,在函馆开创一个新天地,于是变卖了全部家产,全家五口人和两个佣人奔赴北海道的函馆。力松买好土地后,随即着手新建料理店,正当进行到一半时,在靠近棚屋的建筑工地,他装有全部财产的钱袋被偷。养母当时只有五岁,至今她都会时常惋惜地念叨:“那是一个藏青色条纹钱袋。”建到一半的料理店只能停工,转让给别人,不得不辞退两个佣人,一夜之间一家五口沦为乞丐,流落街头。
一家老小五口在海岸边的一个简陋屋子里遮风避雨,夜晚围坐在一根蜡烛四周,过着饥寒交迫的日子。力松当了零工,长子锦司当了徒工,长女滨子当了佣人,作为次女的养母则成了别人家的养女。幼小的养母整日哭泣,最终被收养人家厌烦,又送回了力松的身边。据说那天下着大雪,见到父亲的养母喜上心头。养母光脚穿着草鞋,双脚生满冻疮,红肿又痒。养母含着泪回忆道:“到家时,已经冻得不知道是痛还是痒了。”
不久,力松的继室初子生下了第一个孩子。每到傍晚,背着婴儿的养母总是站在简陋屋子的门口焦急地等待着一天赚五角、胸前沾满泥土的力松回家。力松觉得养母可怜,于是把一分硬币悄悄塞给养母,对她说:“可别告诉你妈妈!”养母赶紧塞进三尺长的腰带里,风吹浪打的海岸和这一分硬币让这对父女的心紧紧连在一起。
力松的继室初子先后共生了十三个孩子,养母一年到头背着一个喝奶的婴儿,成为家中不可或缺的保姆。这些婴儿的名字养母还没有来得及记住,他们便一个个夭折,然后又一个个出生。养母不能带着孩子去上学,力松打零工的微薄收入也供不起她上小学。但是,养母还是不由自主地朝校园走去,一边哄着背上的婴儿,一边偷偷地往教室里看,这是她最大的乐趣。
十三个孩子当中,八个夭折。养母整天和几个同父异母的弟妹挤在家中,她和继母、弟妹关系不和,只是一味地等待着父亲回家,大家对这个原本送走又回来的养女也另眼相待。养母在畏畏缩缩的煎熬当中,渐渐长成一个大姑娘。
力松性情豪迈,喜欢人群聚集的热闹生活,也很有人缘。从打零工开始,一点一点稳固自己的地盘,不到十五年就在函馆开了一家咖啡店,这在当地还是一件稀罕事。除此之外,还经营日式料理店和戏棚子,后来终于大显身手起来。力松越来越忙,养母被留在家中,对父亲的爱渐渐转变为抱怨,在继母和同父异母的弟妹当中被孤立起来。
久而久之,养母的心中产生了被害意识,同时也交错着一种反抗的“斗志”,养母唯一能做的就是“逃离现状”——离家出走,但是去哪儿?如何逃走?养母心中藏着“逃跑”计划,一直抑郁寡欢,就在这时,一根救命的稻草出乎意料地出现在她的面前:一个名叫荻野市治的江湖电影解说员。
当时的电影还是无声电影,在电影银幕的一侧有两三名乐师和一名解说员。解说员面前的小桌子上放着电影脚本,解说员按照电影情节进行解说,台词简练,关键地方会加入乐师演奏的音乐。
法国电影《齐哥马》(Zigomar)于一九一一年上映,动感的光与影让人们惊叹不已,于是给它取名为“活动电影”,这种电影引起了轰动效应。一九一三年岛村抱月和松井须磨子创立艺术座,一九一四年宝塚少女歌剧团成立,一九一七年浅草歌剧团盛大开幕。一九一八年青山杉作等创立电影艺术协会,电影和演剧如同雨后春笋般不断涌现,大众娱乐从“义太夫”和“浪花节”等传统艺术纷纷转向耳目一新的西洋风格艺术。
其中,最受欢迎的是“活动电影”,一说到“活动电影”,便会想到“电影解说员”,说到“电影解说员”,便会想到“活动电影”,电影解说员受到各个剧场的争相邀请。已故的德川梦生也是一位在“活动电影”繁荣时期深受观众欢迎的电影解说员。
但是,在那个年代艺人常常被称作“河边的乞丐”,电影解说员虽是那个时代的宠儿,但是工作漂泊不定,并不被人尊敬,与真正的艺术还有很远的距离。不知道在东京情形如何,在函馆,“活动电影”非常简陋,从曲艺场和戏社的舞台天花板上四周垂下白布充当银幕,然后放映胶片投影成像,所以不可能请来有名的电影解说员,只能请来廉价的江湖电影解说员。
荻野市治是否也曾在函馆的活动电影小屋里出演过,还是因为失业混口饭吃,这个不得而知,总之养母为了逃出函馆,义无反顾地投入了他的怀抱。养母说:“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厌恶,连对方的年龄都不清楚。”这番话可见养母当时想离家出走的誓死决心,我听了不免心生悲怜。养母当时只是一个十七岁的乡下姑娘,她的火热性情终于像岩浆般滚滚燃烧,迸发而出,一直到七十四岁的现在都未曾减弱,让我惊叹不已。
当荻野得知养母舍弃家人的坚定决心时,也异常吃惊,这也是力松万万没有想到的。养母和力松大吵一架,然后甩开怒不可遏的父亲,一无所有地跑出家门,和荻野乘上了火车私奔,她既不知道这个私奔对象的身世和年龄,也不知道要奔向何处。他们坐上青函联运船,再搭乘火车,然后到达新潟。
荻野在新潟找到一些工作,但干的时间都不长,江湖电影解说员的收入有限,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重回函馆,以养母的性格是绝不可能的。性格喜欢热闹、爱好文艺的养母于是边看边学,当上了一名女电影解说员,登上了舞台。
养母的艺名为“高峰秀子”。
身材小巧,正值妙龄少女的女电影解说员在当时并不多见,她比荻野还忙,收入也超过了荻野。也许是因为他们两人之间的生活不太开心吧,养母不太愿意讲述这段时期的事情。两人原本也并非因为彼此爱慕而结合的,对于荻野总在外拈花惹草,养母非但不感到嫉妒和悲伤,性格反而变得越来越倔强。
“以前啊,一旦结了婚,只能忍耐、忍耐……”至今,她说起这番话,眼神里仍会充满憎恨。
几番辗转,他俩最终来到东京,在莺谷借了二楼的一处安身之所。荻野放弃了电影解说员这个行当,找了一份艺人经纪人的工作,组建了一个小小的团队,又开始了四处漂泊的生活。
荻野每次离家,都不知他的行踪,何时回家。独自一人留在家的养母靠针线活维持生计,虽然她内心常常焦灼不安,但是表面上只能装着当一名贤淑的妻子,守护着家。
刚满一岁的我
荻野和养母没有孩子,也许是为了挽留住荻野的心吧,也许是为了打发独居的寂寞吧,养母想要一个孩子。以养母的个性,她一旦想要什么,就会奋不顾身,全力以赴地去争取得到,她不会去思考,也不会去判断自己是否有资格当一名母亲,她只是希望孩子可以给她的生活带来变化。
自从养母私奔之后,在北海道函馆的祖父平山力松的家于一九二一年又一次遭受火灾。但是,力松已经成为当地一名相当有实力的人物,先后重建了“丸平咖啡店”、“丸平砂场”和“丸平剧场”。长子锦司娶了一位名叫矶子的媳妇,经营着一家店面,力松一人身兼数职,过着悠然自得的生活。
在力松——我的祖父的一生当中,这一时期是他的鼎盛时期,儿时记忆中的祖父长得跟阪妻和花肇(1)一样英俊,身材魁梧,仪表堂堂,风度翩翩,颇具领导风范,稳重可靠。
锦司和矶子已经生了三个儿子,矶子怀第四个孩子的时候,锦司、矶子和力松都坚信:“这次肯定又是一个男孩。”
关东大地震的第二年,一九二四年三月二十七日下午两点,我——高峰秀子出生了。
当时,函馆已经进入了春季,但是那天雪花纷飞。
(1) 阪妻指阪东妻三郎(1901—1933),日本电影初创期的明星;花肇(1930—1993)为20世纪中期日本著名的喜剧演员与乐队鼓手。——译者注